只听“骨”的一声,龙舌兰好像不知把什么东西吞落到肚子里去了,居然还温婉地笑道:“好啊,小欠,你这回倒教会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喝酒,我可欠了你一个情了。”
由于她很少温婉待人,然而她还是个天性温婉的女子,而今温婉起来,映着夕照余晖一照,美得竟似没有一句形容语言是溢美之辞,也不会有一句赞美的话会言过其实。虽然在场的谁都没去赞她。
陈风、麻三斤两人阅人眼丰,什么美人没见过,但此际看在那里,竟都似痴住了。
这次连小欠也不例外。
而且这回教陈风和麻三斤也在羡艳之余,也心里震惊,私下交换了几句话:
“原来这女子是不简单,连这口气都能忍得下来,不愧能当女神捕。”
“倒看不出来:她看来好大喜功、自大轻慢,原来是因人而异的。要忍气时,却能忍人之所不能忍。”
“只不过,对小欠这么一个小伙计,需用得着铁二捕头平辈相交,龙女神捕拜服么?”
“我看……他们可能认出这小厮来路可疑,别有居心,可能,凭了他可以对付孙青霞。”
“这个大脾气的小伙计有那么厉害?嘿!不过,铁二捕头跟龙女捕头心里头都有密谋,这点倒是真的。刚才跟咱们聊着半天不到,他俩人儿已耳际鬓边厮磨一阵,敢情是另有隐衷。秘而不宣,还故意让咱们隔了一层。”
“那也难怪。你又不是跟龙姑娘有亲,他们俩是一道来的一道上的人,抓拿姓孙的直娘贼事儿,自然不想让咱们争了功。”
“争啥功?咱们要是自行解决得了孙青霞那王八羔子,还用得着耗到此时此际,惊动八方四面请求的么!”
两人悄悄的交换了意见,脸上,却仍是笑着,似在聊一件全不相干的事。
其实,他们是猜错了龙舌兰与铁手刚才那番低声对话的内容。
不过也不全错。
龙舌兰和铁手倒有意让麻三斤和陈风听不清楚、听不见他们的交谈。
那番话的内容是这样的:
“他们以为我认得孙淫魔的样貌,其实我也没跟他朝过相,是苏眉画了一张他的模样,我也认不准。──却要不要把实情告诉他们?”
这是龙舌兰低声问铁手的话。
“你说呢?”
铁手反问她的意见。
“还是不说较好,说了还以为我们这两个从京里来的,也不见得有啥本领,只来领功,俟抓杀了孙青霞,那时说不说都不碍事了。”龙舌兰这样认为。
“不说也好,不过,我们这帮人里若没有一个认得孙青霞的,那不是件妙事;”铁手说,“敌暗我明,事倍功半,先要找一个认得他的人,总胜毫无头绪乱闯。”
龙舌兰俏皮的凝视着他:“跟他朝过相后还活着的人谁还敢找这孙魔君?”
她知道铁手会有答案。
果然这人又不让她失望。
“眼前只怕就有一个。”
铁手说。这时他已用眼梢瞄着捧菜拿酒来的小厮。
那时候这小伙计还没向大伙儿发作他的大脾气。
那小厮确也没料到这骄气纵横的女捕头居然肯开声认错,反而致谢,而且还那么温婉美艳,也呆上了一呆,铁手马上就问了他一句话:
“你刚才说使你上火发脾气的事,咱不懂得喝这‘崩大碗’、也不懂得饮酒,这只是其中一件,另外的呢?”
他笑笑补充又道:“要是崔三哥也在这儿就好了,要论饮酒,他可在行呢,不像我们,只装样子,难怪你生气。”
“崔三哥”当然就是“四大名捕”中的老三“追命”崔略商,他游戏人间,酒量过人,无论鲸吞牛饮,细品浅尝,都颇精专,四大名捕里,惟独追命擅饮海量。
小欠听铁手问了,就冷冷的说:“自然还有看不过眼的事。”
陈风也觉得这小厮太得寸进尺了:“你又看不顺眼啥事?”
他转向麻三斤指了指,道:“你该向他学习才是。”
小欠冷然反问:“跟他学?学什么?”
陈风道,“像麻三哥,他就海量得很,不是喝酒,而是能容能忍。你没听说过吗?大肚能容天下事,就这样子,人才活得好过、开心、如意。”
小欠冷笑道:“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么?我看大肚皮只是吃饱了撑着,容饭容酒容水容吃下去的没消化的要排出去的粪便,不是能容人容事。你能容又怎么?世上有的是不能容你的人。你能容人人不容你,那有什么意思?人家可不要你容!尽说这些好听的。不实际的、自欺欺人而听似颇有境界的话来干啥?又不能当吃的花的,只无趣无聊而已!”
铁手笑笑道:“小兄弟罗嗦倒不少。”
小欠气焰稍敛:“今天是说多了。”
铁手仍然追问:“却不知咱们刚才又让小兄弟你看不顺眼啥事?”
小欠反问:“你们刚刚不是说我罗嗦太多了吗?”
铁手道:“那是跟你说笑了,就算说真的,难道小兄弟便生气了?”
小欠道:“生气?我这回一上来就发火,且嫌这嫌那,确是嚣张罗嗦,只要是实在话,我确是这种人,我就是硬受实抵了也不会动气。只不过,我今儿冒火的却正是为了这个。”
铁手道:“小兄弟,这话我可听不明白。”
小欠道:“你们不是要抓拿要犯孙青霞吗?”
铁手道:“是。”
麻三斤冷笑了一下,插口道:“却给你听去了。”
陈风尘则抢先道:“小欠,你别惹事上身,这案子可仍在办,听进去了也不要说出来,不然有你好受的。”
钦手立即表示了异议:“我倒要听听他的意见。”
小欠横了陈,麻二人一眼,冷冷地道:“我就看不顺眼你们这个。”
麻三斤愕然道:“这个?哪个?”
小欠激动的道:“你们只光说不练!只骂不抓!在这里只聊天喝酒看瀑布,孙青霞就会自涧里冒出来送死么!天下焉有此荒唐事!”
麻、陈二人又习惯了的面面相觑。
铁手试探地问:“小哥儿跟孙青霞也有仇?”
小欠仍气虎虎的答:“是。”
铁手又进一步:“仇可深?”
小欠道:“仇深似海。”
铁手道:“怨结何因?”
小欠道:“要我今天沦落成为此地这儿一小厮,就是拜姓孙的所赐!他杀了我爹爹,又杀了我哥哥,我家就剩下了我。要是我爹和我哥在,我就不会有今天的样子!”
铁手说道:“他杀了令尊和令兄?敢问他们高姓大名。”
小欠摇头。
麻三斤嗤啦一笑:“怎么了?不肯说。”
“不。”铁手更正:“他是不愿说。”
然后他再补充道:“他在未击倒他对手、为他父兄报仇之前,不愿道出他父兄的姓名。”
龙舌兰忽道:“对!有志气!雪了耻、报了仇、杀了孙青霞才扬名立万、光宗耀祖去!”
小欠望了龙舌兰和铁手一眼。
那眼神很奇特。
──既似是感激,又似是委屈,又似是针锋相对那一点绽放的星花寒梦。
然后他继续说下去,带着寂寞与不平,以及愤慨:
“可以这样说:没有他,就没有我,至少,就没有今天的我!”
铁手偏了偏头:“所以你恨他?”
小欠道;“所以我一听人提起他,就禁不住要说骂人的话。想食其肉、啖其骨的人何其之多,但偏是真的找他动手算账的人几乎一成也没有,遇上了些死不了的也是夹着尾巴走!”
铁手即问:“你见过他?”
小欠道:“见过。”
铁手道:“他没杀你?”
小欠道:“那时我还年少。”
铁手道:“他不杀小孩?”
小欠道:“他从不杀无还手之力的人。”
铁手道:“你那时不会武功?”
小欠冷晒,讥诮地道:“也许他故意要留下我来找他报仇。”
麻三斤道:“他疯了么?斩草不除根,怕没后患么!?”
小欠一句话顶了过去:“有些人,偏要留下一些大敌活在世上,才能使他奋发,才可让他胜完再胜,更上层楼!”
“好!对了!”龙舌兰一口干尽碗中酒,又吧登一声咬破了碗角。
“有志气,就跟我龙舌兰一样!”
小欠瞪了她一眼。
眼神仍冷。
像冰瀑。
如寒潭。
──冷冽、寒傲、且深不可测。
铁手的兴趣仍在小欠身上,这时候,他就是个十分专业的捕快了。
“你见过他,他是什么样子的?”
小欠这次反问:“他的长相如何,你们不知,却怎么抓他?”
铁手含笑向陈风和麻三斤看了一眼,惭道:“我的资料是不够清楚,原以为在这儿接应的人会提供多一些……”
麻三斤有点赧然的道:“我只知道他一定会去‘东南王府’里或‘应奉局’中杀朱 兄弟,同时也探听到他剑法上的一些破绽和弱点。”
陈风也惭愧的说:“我是负责接待四方八面赶来诛杀孙青霞的侠客,其中‘一线王’查叫天、‘风林火山’马龙、菩萨和尚、烦恼大师、詹通通、余乐乐这些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先后到了。他们口里和情报中的孙青霞,都有不同,有的说他凄厉若猛兽,有的说他娟好如美妇。相同的只有年约三十余岁,人高剑长,好色如命,杀手无情,如此而已。”
铁手点点头道:“这也合理。自他十三岁时一出道就格杀‘快手剑’宋光柬和‘快剑手’徐光速师兄弟以来,几乎每一年都有一两位名震天下的人物死于他剑下,直至去年死的是‘子母离魂索’何花冠,今年败死于他剑下的是‘万里长空”孙擎雷和‘铁胆厉心’孙棘牙兄弟,算来已有十六,七载……这样他今年也该三十余岁了吧?恐怕也差不远了。”
小欠冷笑道:“就凭这些就能逮着孙青霞?三十多岁,高个子,只要他不拔出剑来,这样的人这县里就有三万个!可笑的是:居然还能探悉他剑法上的弊病!要有这样的人,怎么不先把这淫贼恶煞一剑杀了?还用得着告诉他人传出去领了他的功勋?”
陈风住气,摇了摇头,逍:“小欠,你还年轻,比较激情……要知道一个人是做不来所有的大事的。”
小欠冷声道:“杀孙青霞只不过是剪除个恶人魔头,算不上是天大的事!”
麻三斤把脸一沉,道:“小兄弟,别把话说满了,虽说我也没真的跟姓孙的会上过,但我总有对付他的方法,不是光凭一张口、一腔热血、光怨责人就可以敷衍过去的;你父兄都死于孙青霞之手,这教训还不够大吗?”
小欠忽然沉了脸。
忽尔,就在这顷刻间,铁手发现了一件事:
这儿只有四个人的呼吸声。
尽管涧声很喧闹,归鸦呱、暮猴噪,但在铁手耳里,对众人呼吸仍明晰可辨。
但惟独突然少了一人之呼吸。
──小欠!
敢情他是憋住了气!
沉住了气。
所以铁手忙打个圆场笑道:“咱们大家都是一同对付孙一剑的人,不如好好的……”
话未说完,小欠已在说了一句话:
“剑。”
铁手和在场的人都没听清楚。
“嗯?什么?”
小欠又说了一次。
只一个字的一句:
“剑。”
铁手愕了一愕:“你要剑?”
小欠道:“是。”
龙舌兰道:“好,我有!”
皓腕一翻,已疾地自怀里掣出一把剑来,哧的一声,剑出鞘,剑身翠色,剑气侵人。
那是一把宝珠镶锷的翠玉小剑。
一把非常锋利的怀剑。
龙舌兰显得有点愤慨,叱了一声:“接好了!”
玉腕一振,铁手正要喝止,但见青龙乍探,翠玉小剑已投给了小欠。
小欠一伸手,接住。
这回是麻三斤打了个哈哈笑道:“小兄弟用不着太认真──”
话未说完,小欠已出了剑。
剑光才一瞬。
青光骤闪。剑过处,剑风才陡起。
惊雷响千秋。
麻三斤脸上的笑容凝住了。
大家的表情也凝住了。
剑也凝住了。
显然都没想到这大脾气的小青年说出剑便出剑──而且是真的出了剑。
不是向麻三斤出剑。
而是一剑刺向:
瀑布!
一剑刺向瀑布,然后停住。
剑稳。
手稳。
瀑布水花四溅。
冲力甚锐。
尽管这只是偌大五道飞瀑中一道分支中微末的溅泉,但冲激力依然相当不小,剑一刺入流湍里,水流便淹遮了剑身。
但翠色依然浸透流泉。
握剑的手和剑都稳如磐石。
然后剑慢慢收回,一寸一寸地,一分一分的收回。
这时,大家才发现了一件事:
冷瀑流泉,洒落在剑尖上,收回来的剑,却结成了一层绿色的薄冰。
这一剑,并没有刺人。
也没有伤人。
但已足够造成震吓:
这一剑,竟把飞瀑急湍中的冷水,凝在剑上,结成了冰!
这已不止是剑法!
而是剑功!
──一种极冷冽、寒悚、杀气迫人的剑气!
然而居然在这样一个乡野少年手里随意使了出来!
──如果这一剑是刺向麻三斤,他可避得了?
众人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