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天龙这一棍,所取的部位是对方的肩部而不是要害,便是因为对方已把他制住,而又放了他,让他有公平一战的机会,他也不想把对方一棍打死。
无情没有动。
这一棍所带动的风声,把他衣袂激得直飘。
游天龙大喝道:“还不躲开?”
无情突然出手。
他是俟棍子击近他肩膊时才出手。
一片飞石。
后发先至,石片射中游天龙肘部!
游天龙左臂一麻,右手一震,熟铜棍神奇般地弹起,反击在他的额上。
游天龙哇地叫了一声,虽没有被击个正中,但也稍碰了一下,额上起了一个老大的瘤。
跟着就是双脚一麻,蹼地跪倒。
只见那个瘦弱的人仍是端坐未动,问他:“怎样?”
游天龙冷哼道:“不怎样。”
无情道:“你不服?”
游天龙摸着肿瘤,道:“我怕你会给我一棍砸死,所以留了手。”
无情伸手一弹,味味两声,两枚石屑,推开了游天龙腿上穴道:“棍在你的手上。”
游天龙抓住棍身,站了起来,瞪着无情。
无情道:“这次不必再留情。”
游天龙道:“你!”
无情道:“请。”
游天龙想了想,抡棍吼道:“好!”
一棍打出,棍未至,人弹起,这迎面一棍,变成了在无情身后击至!
可是就在他飞身掠过无情头顶之际,无情一扬手。
一把砂子。
游天龙只觉眼前一黯,这先声夺人的一击,只好变成化攻为守,身子斜飞丈外,待砂尘稍降,便要看清楚敌在何方,忽闻一声冷哼,就在自己身后两尺不到之处。
游天龙猛然回身,举棍欲击,忽顿住。
无情道:“打呀,还等什么?”
游天龙一跺脚,放下了棍子,突目怒视无情。
无情道:“怎么?”
游天龙气呼呼的道:“服了。”
无情道:“不打了?”
游天龙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就杀吧。”
无情问:“你想死?”
游天龙道:“不想。”
无情道:“我要问你几句话,你照实答,我可以饶你不死。”
游天龙哼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问题。”
无情道:“你的性命在我手里,我要杀就杀,你不想死,就不能不答。”
“我是不想死。”游天龙道:“可是,我该死。你要杀我,我就当是现眼报,死了也无妨。”
无情不明白:“现眼报?”
游天龙坦然道:“我背叛了一众兄弟,我本就该死!”
无情本来就是要问这事,当下以退为进,“你要的是荣华富贵,高官厚禄,那些吃古不化,只甘心当强盗的人,你当然要大义灭亲了。”
“大义灭亲?”游天龙却光火了,“当年,我被官府逼得无路可去,是连云寨收容了我,他们当我亲如手足,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虽然当强盗,但做的是扶弱济贫的事,你看那些狗官们,弄得百姓受苦,民不聊生,这样当官,只会欺压人们,不如当强盗好!”
无情故意说:“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弃暗投明,加入官兵军队,剿灭连云寨?”
游天龙恨恨地道:“都是上了顾大当家的当!”
无情道:“哦?”
游天龙握紧拳头,道:“都恨我自己不好,听信顾惜朝的话。”
无情道:“他说过些什么?”
游天龙忽生戒备之意:“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谁?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无情淡淡地道:“你且别管我是谁。你说了,至多不过是一死,但如不说,立刻就死;你本来就有愧于心,把它说出来才死,不是也死得磊落,死得英雄,死得瞑目么!”
游天龙睁大双眼,瞪住他一会儿后,才道:“他说,朝廷招安,原是要重用各寨主,但戚寨主和劳二寨主一意孤行,不肯受劝,他要我和七寨主助他促成此事,先发动兵变,再劝服大寨主和二寨主等。他跟我们说:与其成天在荒山野岭忍饥受寒,沦为贼寇,不如效命朝廷,为国尽忠,更加事半功倍,名正言顺得多了……”
他顿了顿又道:“他一向都较重用七寨主和我,又保证说日后连云寨顺利变成正规军队,他保我个兵马大元帅做。何况……”他垂下了头,“我是被逼落草,成为官府通缉的巨盗,我也很希望有一日能衣锦还乡,让我那被人瞧不起的老母,在乡亲们面前能够风光一番……”
无情淡淡地道:“所以你就出卖了戚少商?”
游天龙涨红了脸,怒道:“我不知道他们会那么绝,那么狠,下手不留情――”
无情道:“你大可制止,或通风报讯,至少,可以在半途退出这个手足相残的圈套啊。”
游天龙道:“那时我已身在其中,一举一动,完全被孟老六监视,稍有异动,只怕大当家就会先把我除掉,我,我又能做什么?”
无情一哂道:“瞧你神武豪勇,却不料你也贪生伯死,卖友求荣!”
游天龙怒道:“你若要侮辱我,就把我杀了吧!”
无情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竟出卖同胞,给人数落了两句,有什么听不得的!”
游天龙激怒地道:“你见我豪迈大胆,就以为这种人不会出卖兄弟朋友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其实,像我们这种人,胆小的时候,比谁都胆小,怕事的时候,比谁都怕事,怕死的时候,比谁都怕死,出卖起人来的时候,谁都不敢置信,连被出卖的人,都以为像我们这样子的人,不会做出那样子的事!”
无情静静的在听他说下去。
“在连云寨里,人人都说我和穆四寨主老实耿直,勇猛重义,但说多了,我自己就想,说的人光凭一张咀巴就可以了,可是,一旦被冠上了这些名头,就非要老实、耿直、勇猛、重义不可以!对任何事情,都要老老实实,否则,别人就大为震讶;处事一定要耿直,不然,别人会大为失望;遇到危险,必须要勇往直前;一定要以义气为重,否则别人就为你摇头叹息。有时候,遇到一些事情,自己明明想自私一些儿,但不行,要以义气为重。有时候,前面明摆着凶多吉少,自己确也畏缩不前,但不成,我是勇猛出名,一定要冲锋陷阵。
有时候想讨点便宜,取些便利,但一个老实耿直的人,又怎么能做这种事呢!”游天龙苦笑道:“一个是我,一个是穆鸠平,我们都给困住了!可是我们解脱不掉这无形的枷锁,穆老四比我好,他是一个真正的忠实勇敢人,他乐在其中,我呢?”
“第一,那不是真正的我,我也懦怯、自私、贪图荣华富贵;第二,就算我做得再好,我也当不了像戚寨主这样的领袖,就算连这种形象,也不能比穆鸠平做得成功!”游天龙厉声问,“那我自己算是个什么?!”
无情道:“因此你就甘于受顾惜朝的引诱,背叛连云寨,出卖戚少商了?”
游天龙颓然道:“如果我知道后果是那么严重,我也断不会这样做的,可是后来我已身不由己,就算放手不干,戚寨主一旦复起,也不会放过我的,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干到底了。”
无情淡淡地道:“你以忠厚老实、耿介英勇出名,只要你也出面反叛戚少商,自然很多人会相信你的话,跟从你的行动,看来戚少商从前那么信任你,实在是他的失败之处。”
游天龙坦然道:“不错。若不是戚寨主在下山对抗官兵火枪队前,把维系寨里安危的亲兵交我统管,戚少商也不致给顾借朝打个攻其不备,一败涂地。”
无情道:“你能解散连云寨精锐之师,并鼓励叛变,想来戚少商也必有不是之处,使人不服,才致如此。”
游天龙冷笑道:“顾公子令下,谁敢不从?哪个不服,只有死路。当然也有不怕死的,但十成中有二成贪生怕死,只好从了;二成贪富慕贵,趋炎附势;有二成先被歼灭、制伏;还有两成,被调远方,根本无法回援,多半给官兵剿灭;剩下两成不到的人,被杀个措手不及,跟着大寨主长期逃亡,只怕也所剩无几了。”
“大寨主确是个人材,二寨主与兄弟们共生同死,兄弟们都十分感念,可惜的是,他们只顾着全忠尽义,宁死不屈,却不为大伙儿着想一下,这样下去,兄弟们可有前途?大寨主再英明能干,也只是个寨主,他掌管了数千兄弟的生杀大权,而一般兄弟,却有的是什么?作战、戍守、流亡的马上岁月,有谁不想过安定的生活?”
无情微微震讶于外表粗豪的游天龙,却粗中有细,而且言谈间显示出他心思周密,点头道:“你跟他们一起出身,就这一点上,的确可能要比戚少商更了解连云寨下层弟兄的心态,可是,劳穴光呢?”
游天龙冷哼道:“二寨主一向服膺大寨主,他是大寨主的应声虫。”他摇摇首又道:
“戚大哥虽然神武过人,但也不是完人,他风流倜傥,跟一些寨中的姐妹们,难免把持不住,一夕风流,这些女子,有些是日后成为弟兄们的妻室,如此一来,顾老大便更加宣扬煽动,使得大寨主确实失了一些人心……”
无情忽截道:“戚少商跟这些寨中女子往来,可有不情愿的成份?”
游天龙一怔,答:“这倒没有。”
无情道:“可有份属人妻,戚少商加以强占?”
游大龙迟疑了一阵:“其实,那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只是在事后,女方总会归咎是对方诱迫――”
无情截道:“这当然是顾惜朝离间的重点。”
游天龙冷哂道:“顾惜朝其实比戚少商起码要不检点十倍!”
无情道:“戚少商的到处留情,早已传遍江湖,世间风流男子,多不胜数,凭此也不能定他的罪。”
游天龙道:“顾老大说过:要去征讨一个人的时候,必须要先冠之以滔天大罪,以此恶名,这样才可以兴堂正之师,有很多方便。”
无情道:“除此以外,你还觉得戚少商有哪些该杀之处?”
游天龙沉吟了一阵,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毕生最佩服的,只有一个人,便是戚少商。”他回忆而感触良深地道:“他虽是权势集一身,但处处关心部属,冷暖温饱,事事为子弟着想。他要判一个人罪时,不惜心力交瘁明查暗访,常想为他翻案;无论任何不出色的弟兄来请他帮忙,他总义不容辞。他钟爱一位部下的才干时,比什么都高兴;他重用一个人才时,不会因过错和谗言而有所改变。他真的把连云寨一干苦人儿,当作自己的亲生兄弟;半生里,大部分时间精力,都耗在其间。”
游天龙长叹一声又道:“我知道,像他这种人,若为了自己前程而尽全力,不管在朝在野,早就大富大贵,权力功名,享之不尽了。”
无情道:“可是,现在,他已是你们的敌人,你们已经失去他了。”
游天龙自嘲地一笑道:“我们不是他的敌人,我们没有资格成为他的敌人,顾惜朝才配当他的敌人。”他用讥消的语调道:“没有了他,连云寨还算是连云寨吗?那只是强取豪夺的官府,多了一处变相的支部罢了。”
无情不再作声。
游天龙又瞪住他:“你还想问些什么?”
无情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游天龙道:“你要杀我,便不需多考虑,我就当是叛忠背义,所应遭的报应。”
无情忽道:“你走吧。”
游天龙忽道:“你好像一直没有站起来过。”
无情不说话。
游天龙道:“所以我已知道你是谁了,你的暗器手法,的确天下无双,不过,我会当我自己不知道的。”他说这句话的神情,一点也不像个老粗了。
接着游天龙瞪了无情一眼。
深深地瞪他一眼。
然后就走。
这个铁塔般的汉子,一旦迈步,只怕很难有什么东西能叫他分心止步。
游天龙走了之后,四剑僮又闪了出来。
他们站在无情身旁,谁也没有说话。
无情平时偶尔也会跟他们有说有笑,甚至闹作一团,但在无情肃然沉思的时候,任谁也不敢去惊扰他的思路。
良久,无情长吁了一口气。
“我抓这个人,是为了要从他的口里,让我作一个明智的抉择。”
他没有说出那是个怎么样的抉择。
他只是问:“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从我教你们那么多的先例中,要真正的了解一个人,应该从哪一些人的口中了解较为可靠?”
这个问题对这四位仍未长大的小孩来说,是非常有趣的。
“从他朋友的口中,一个人的一言一行,他的朋友自然了解得最清楚。”
“从他亲人的口中,一个人再能掩饰,他的真正个性,也瞒不过他至亲的人。”
“从他敌人的口中,一个人的优点与缺点,从他的敌人眼里,看得最细微清楚。”
“从不认识他的人口中,这些人根本不认识他,只从他言行里得到印象,必定是最客观的。”
四剑僮各有意见,而且都装得非常成熟的样子。
无情笑了。
他道:“好,那我们就去问问这儿的一处人家。”
可是他已经不用问了。
他看见三个人,走入这乡间,然后走向一问较大的茅屋,走了进去。
无情从他们的装束上看得出来,这三人正是连云寨子弟,而且,还是跟游天龙一起留下来在树林子里的其中三人。
――他们来作什么?
――是来找游天龙?还是找息大娘等人?或是来搜索自己的?
无情也想看看,他们进入那茅屋里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