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官僚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翻脸不认人”。
这种做法,在清官叫做克尽职守、大公无私,有时可以叫做铁脸无私、执法如山;在贪官也叫做公事公办、依法行事,甚至可以叫做六亲不认、大义灭亲,总之一个“法”字,在他们手上,既可颠三倒四,也可逆行倒施,法理伸缩自如,借法行私,自是得心应手,为所欲为。
大凡官员,自有一番官腔。
听官员打官腔,那是非同小可的事儿,因为官腔既不好听,但又不得不听,万一在恭聆时神态出个什么差池,重则灭族,轻则抄家,事情可大可小,谁敢轻惹?
黄金麟这下子跟高鸡血打的就是“官腔”。
幸好高鸡血这个人,已听惯了“官腔”。
甚至可以说,他这一世人,都在“听官腔”和“打官腔”里度过。
有些人已习惯了天天打官腔,有朝一日忽然不打官腔了,心里就会不舒服,难受得很。
就像天天坐轿子的人有朝忽然要用双脚来走远路一样。
高鸡血眉开眼笑的道:“自是应该搜一搜的。不过,却也有些儿不便。”
黄金麟盯着高鸡血的全身,眼睛眨也不眨:“既然该搜,那就不会有什么不便,莫非高老板隐藏些什么见不得光的在客店里?”
高鸡血笑眯眯的颔首:“确是。”
黄金麟眼神转为凌厉:“高兄隐衷,无妨直言。”
高鸡血道:“奉皇上圣谕,来此设下天罗地网,来抓拿逆贼戚少商,大人这一带军入内,不是把在下苦心布置的局面搞砸了吗?这又何必!”
黄金麟想了一想,一揖道:“高兄,下官也是军令在身,不得不执行公务,入内一搜。”
高鸡血眉毛一挑,道:“黄大人不赏情面?”
黄金麟道:“高老板言重了。”
高鸡血道:“别无他策?”
黄金麟道:“下官也希望有别条路径,为了不伤和气,这儿既然无窝藏钦犯,何不让下官带七十精兵,入内一搜?”
高鸡血笑道:“说得也有道理。”他好整以暇地接道:“我没有问题,可惜有一位朋友不会答应。”
黄金麟盯着他的双手,神色不变,但全身都在戒备状态,道:“不知是哪一位朋友,不妨请他出来相见。”
忽听远远一个声音道:“是我。”
只听一阵得得的蹄响,黑夜里,一匹灰马自远而近。
这匹马奔行的速度也不算怎么快,姿势奇特,黄金麟等虽然人多势众,但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灰马迅即奔近。
马背上却无人。
弓箭手立即瞄准马腹。
马腹下也没有人。
没有人的马,怎么会说话?
难道说话的不是人,而是马?
黄金麟的脸色,在火光里忽明忽暗,有点笑不出来。
高鸡血问:“我的朋友来了,你不认识吗?”
黄金麟的手已搭在剑柄上。
只听一个奇怪的语音,缓缓的道:“听说这个人升官发财以后,就再也不认得老朋友了。”
这人的声音,竟从马嘴里传出来。
火炬、弓箭、刀枪,都对准了那匹怪马。
怪马裂开,像一尊石膏像被击碎。
马碎裂,人在马中。
这人出现,气定神闲,是个瘦子。
黄金麟一见此人,即宽了颜,叱道:“不许动手。”
然后三两步上前,亲热地揽肩招呼道:“你来了,尤大师。”
江湖上、武林中,尤大师只有一个,跟朝廷上、官场里的尤大师,是同一个人。
尤大师只有一个。
尤大师的全名是――“尤大厨师尤知味”。
尤知味这人也没有什么特别,他的武功高低,没有人知道,他的定力如何,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为人怎样,也不得而知;人们唯一知道的是,当今天子,就爱吃他亲手烹制的菜肴,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黄金麟还比别人知道多一点事情。
那就是尤知味不但控制了皇帝的口胃,同时还是当今天下权力最高的傅丞相的亲信。
单凭这两点,黄金麟就知道,这天底下,决不能得罪是这一号人物。
黄金麟是个聪明人。
他跟尤知味毕竟也碰过三次面。
遇到这种重要人物,他只要见过一眼,立即就会记住,下次再见的时候,便会变成熟人。有些时候,黄金麟的“熟人”,根本还未曾谋面。尤知味淡淡地道:“你要入内检查?”
黄金麟怔了一怔,道:“这……”
尤知味直截了当的道:“你在进去之前,最好能先看看这封密柬。”说罢掏出一封公文,黄金麟一看,神色更是恭谨起来。
尤知味待他看完之后,又问道:“怎样?”
黄金麟额上已渗出黄豆大的汗珠,道:“下官不知道傅大人已另派人手,接管此事……”
尤知味冷笑道:“你们办事不力,劳师动众,抓拿区区几个反贼,都徒劳无功,相爷好生不悦。”
黄金麟汗涔涔下:“是,是……下官等确已尽力,唯望尤大师在相爷面前,多美言几句。”
“这……我会看着办。”尤知味负手沉吟。
黄金麟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师,城南龙凤坡旁,有一处大宅,正是龙蟠虎踞之地,山幽水秀,夏凉冬暖,我和荆内早已添置,唯这等风水旺地,贵人方可承受得起,不如待大师下次来京之时,我们再接你过去看看宅子,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这……”尤知味神色稍缓,道:“如此厚礼,怎好意思啊?”
黄金麟忙道:“这是个权贵双全的好居处,在下怎受得起?还是尤大师方才实至名归,大师如果坚拒,那就是不赏面给在下了。”
尤知味道:“这个……待咱们回京再说罢……你这个地方,还要不要搜一搜、查一查?”
“不搜了,不查了,”黄金磷忙不迭地道:“既有相爷手令,下官有几个脑袋,搜个什么搜?我会依照吩咐,退离十五里……”当下扬声向高鸡血长揖道:“高老板,多有得罪,请您高人宽量,不要计较。”
说罢,返身调度兵马,一众凶神恶煞,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高鸡血看着风卷残云般去远的军队,笑着道:“黄金磷实在是个很够朋友的人。”
尤知味也笑道:“至少,他是个很管用的朋友。”
高鸡血转向尤知味,笑道:“管用的是你的名头。”
尤知味反手一引,道:“其实最管用的,还是你那位宝贝师弟,韦鸭毛的那一手好字和仿刻图章的本领!”
“安顺栈”的大门打开,韦鸭毛与禹全盛走了出来,韦鸭毛道:“现在,应当如何?我那仿制的字章,总不能瞒天过海一辈子。”
尤知味道:“现在,决不能冒冒然出去,外面还有搜索者的天罗地网,还有刘独峰这厉害的角色没有来。”
高鸡血有点担心地道:“那顾惜朝呢?好像不在队里。”
尤知味脸有得色的道:“我总得要见见息大娘,遂了心愿;”他看着自己白 修长的十指,道:“也许,我突然兴起,见大家都逃得饿了,先给你们煮一顿好吃的再说!”
禹全盛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拍手道:“好极了,能吃到尤大师亲手煮出来的东西,那是王亲国戚才有的福份呢!”
“胡说!”尤知味感慨地啐道:“其实那干皇室朝臣,哪懂吃东西?我在御膳厨里,只管把山珍海贵堆在一起,摆得华贵漂亮就好,味道吗?谁懂得品尝!”
禹全盛满怀希望的说:“我懂,我懂。”
尤知味笑笑道:“你也不用急,息大娘逃累了,也逃饿了,我先给她弄一顿好吃的,你们自然也有口福了。”
韦鸭毛也喜形于色:“我叫三、五个厨子帮你。”
“也罢,”尤知味道:“虽然我也有帮手,但他们帮我看火切菜,也总比没有的好。现在你就告诉我:息大娘在哪里?还有厨房在哪个方向?”
息大娘和戚少商跟尤知味见了面。
戚少商和息大娘身上的新伤,已被高鸡血的手下包扎裹好。
尤知味见着息大娘,对戚少商深深地望了一眼,轻哼一声道:“你欠我一次情。”
息大娘道:“我们仍未脱险。”
“我知道,”尤知味道:“我不是要你现在还我情。”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现在只是要请你们吃饭,吃我尤大厨师煮的‘滋味粥’。”他说完便走下楼去,跟高鸡血小声道:“怎么橱柜里有人?是什么人?”
高鸡血当下把铁手唐肯在午间力战王命君等事,和盘相告,同时也不漏下李福、李慧来捕铁手,以及喜来锦等衙差窝里反,引出了“连云三乱”及一干官兵,后来终教韦鸭毛的手下把这一干人全制住了。
尤知味听后,沉吟得一会,韦鸭毛问:“要不要先把连云三乱等杀了,或把铁二爷放了,还是……请他们一起来吃尤大师您的‘滋味粥,?”
尤知味道:“不必了。就留他们在隐蔽之处,待戚少商等人脱险之后,再把该杀的杀,该放的放,这才安全。”
韦鸭毛道:“大师说的是。”
尤知味答道:“我说话,一向不见得怎么有理,倒是煮菜烧饭,还薄有点名气。”
高鸡血伸手一引作恭请状,道:“正是要大师大展身手。”
尤知味返身打开了大门,门前站了两个人。
这两人站在门前,仿佛已站了好久好久。
一人披头散发,满脸泥污,目光闪缩,神情可怖;另一人则像贵介公子,但左目已眇,独眼用皮套罩着,脸上近鼻梁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目露神光,令人不敢逼视。
韦鸭毛和禹全盛一见,却暗吃一惊。
更惊异的是,外面布下不少高手,竟都不知这两人已来到门口。
尤知味却道:“披发的是申子浅,外号“三十六臂”。独眼的叫侯失剑,绰号只有两个字,叫做“血盐”。”他停了停又道:“烧菜就像杀人、动武一样,出手要准要快,申子浅就够准够快;煮菜不能缺少了盐,侯失剑就是我的盐。只不过,这个人,动起手来,无论在任何一方,都像菜里已下了盐一般重要。”
他拍拍两人肩膀道:“他们,都是我的好帮手。”
因为有最后这一句话,高鸡血、韦鸭毛、禹全盛,才能放下心头大石。
像这样可伯难测的对手,他们实在不想招惹。
然而像这样的帮手,则多多益善。
对于这一顿美味而难忘的“滋味粥”,戚少商、息大娘、高鸡血、韦鸭毛、禹全盛等,真是吃出滋味来。这一班江湖汉子已轮班、更替的吃了两碗,还意犹未足。
偏偏是刚吃出滋味,就没得吃了,这滋味更叫人疯狂。
也许尤知味因局限于佐料的不够充份,这“滋味粥”还弄得并不如何,但他那点到为止、恰到好处的粥份,使得大家更回味无穷,念念不忘。
尤其是戚少商和息大娘,这连番逃亡下来,哪有好好吃一顿饱餐的机会?这回可让他们大快朵颐了。
高鸡血忽然想到这点,便问:“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躲在壁柜里的?”因为铁手在柜里,连戚少商和息大娘也察觉不出来,尤知味的武功再高,也不至于此。
“我闻出来的,”尤知味大笑说,“你不知道吗?擅于烧菜的人鼻子和舌头都特别灵!”
高鸡血这才明白,想了想,端起剩下的一小碗粥和送粥的小食,向禹全盛道:“你还是送一份给铁二爷吃吧。”
戚少商在一旁听得奇怪,问:“铁二爷?”
高鸡血道:“是名捕铁手――铁二爷。”
戚少商一震,道:“铁二爷?!他在哪里?!”
“他是来抓你的罢?”高鸡血安慰地道,“他已落在我们手里,穴道被制,就困在你们刚才那房间的橱柜里,你放心吧。”
戚少商急了起来:“不行,铁二爷是帮助我们的人,他绝无与我们为敌的意思。”
高鸡血倒没想到,“哦”了一声,看了看尤知味。尤知味微笑托颐不语。
戚少商巍巍颤颤的站了起来,道:“我要去解开他的穴道――”一时却觉天旋地转,息大娘忙去扶持他,但也觉得一阵晕眩。
尤知味道:“哦,原来铁手是自己人,你们赶快上去请他下来呀――”
高鸡血的脸色变了。
他暗自运气,但不聚气还好,一旦运起内息,丹田剧痛如绞,四肢百骸,均感虚脱,浑不着力。
他自是又怒又急,转首去望了韦鸭毛一眼,韦鸭毛脸上也冒着汗珠,又气又急。
尤知味笑道:“请他下来又怎样?早些送死啊?”又问:“这‘滋味粥’的滋味怎样?”
高鸡血强自镇静,道:“尤知味,你在粥里下了什么手脚?”
“我发誓:我没有下毒;”尤知味笑着摊手,道:“下毒不容易,而且你们又是顶尖儿的高手,一旦吃出来了,对谁都不好,我只下药,稀薄的,缓慢的,让你们吃下去后,还悟然不知,让你们的功力,在一个时辰内运聚不起来……”
他的笑容一敛,道:“一个时辰,我们足可以为所欲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