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仍是遇上了一些小遭遇战,但张三爸、何大愤、蔡老择、梁小悲、陈笑、张一女等一伙六人,仍能顺利突围。
他们进入了蝈蝈村。
──进入了蝈蝈村,就等于安全了一半。
只要逃得过去,就能从头再起。
──人生能有几个“从头再起”?
但只要信心在、热诚在、朋友仍在,月缺了可以再圆,城塌了可以再建,连肝坏了都可以再生,有什么失去了不可以再从头来过的?
有。
譬如青春、生命、岁月、人……
面对如斯荒山、孤月、残景、晓村,还有身边既受了数不清的伤吃了算不尽的苦而还在捱着肚饿的兄弟门徒,想起昔日的呼儿将出换美酒,钟鼓馔玉不足贵,沙场秋点兵,哥舒夜带刀,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斗酒十千恣欢谑,烹羊宰牛且为乐,东风一夜吹乡梦,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日子。当日揽辔志国澄清天下,拯救万民,那些岁月,竟远了,逝了,不知会否复来,但眼前尽是荒山凉月。
风寒侵衣。
雾寒。
露重。
伤重。
心伤。
就在这时,两枚青钱飞过。
那是“青蚨传音”:即是以两枚铜钱紧贴平行发射,由于迸射腕力巧技,使得铜钱在滑行之时相互碰触,发出轻响,示意讯息。
这是“天机”的传讯方式之一。
这回的讯号是表示:
发现敌踪。
来的是一小队衙差,约十二三人,由一统带领队,大摇大摆,好不威风。
他们选了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的侧巷里,正好是张三爸等人匿伏之地。
发讯号的是梁小悲。
他的轻功最好,先行探路摸哨,谁也强不过他。
张三爸等立即匿在暗处,留意动静。
那领队的军官命人大力敲门,才不过应门稍迟,他就令人踢门,十分嚣张。
那户人家慌忙打开了门,那军官劈面就大声说:
“咱们是奉命来抓张三爸等一众剧盗的。我们怀疑你们窝藏朝廷钦犯,来人呀,搜一搜。”
那对老夫妇叩头如捣蒜,跪哭哀求:“军爷,富大人,别为难我们了,我们窝藏钦犯,哪有这天大的胆子啊!”
敢情那军官的气焰是这对老夫妇所熟悉的,但他却不为所动,手下官兵更如狼似虎,大肆搜索,凡搜得一些值钱饰物,全都说:“这是贼赃!”马上拿走,理直气壮,当真是脸也不红。
军官一脚把老夫妇踢开,那边有婴孩惊号起来,有狗在狂吠,军官一挥手,手下即下手,汪的一声,那狗立即就没了声响。
老太婆哭喊:“阿黄,阿黄,你们杀了阿黄。”
军官竖眉怒叱:“再吵,连你也宰了。”
老公公连忙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以布帛掩其嘴,怕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真的连小孩子也杀了。
不料,那姓富的军官反而因此灵机一动,一把将婴孩攫了过来,以尖刀磨着裹婴儿的布缎,狞笑道:“修老爹,你是这个村子里最有钱的,一定曾周济过‘天机’叛贼,这还是趁早把藏起来的金银珠宝全给了我,省得我的手一抖,嘿嘿,这可不是玩的。”
修老爹跪求道:“大爷,大爷,我哪有钱哪。三个儿子,一个给你们抓走了,一个给你们杀了,剩下一个,也吓跑了,我们有田没人耕,果腹尚且不能,请求大爷放了我这小孩子吧,皇天在上,我们哪有钱哪──”
那军官恶向胆边生,骂道:“坏就坏在你那一个逃亡的儿子上!他一定是去投匪,你再不交我财物,我就──”
那婴儿又惨哭了起来。
陈笑听得为之发指。
“天杀的──!”
就要冲出去。
张三爸一手把他挽住。
陈笑不解。
“绝对不可以插手。一旦出手,军队就会得到讯息;我们还在蝈蝈村,那时,我们就逃不了,一切复兴大举,都得前功尽弃了。”
“可是,”何大愤悲愤地道,“我们总不能眼见──”
张三爸绷紧了脸,下令潜行。
行到将近村口,忽见数名“九分半阁”的徒众,闪入另一小户人家的竹篱去。
张三爸等吃了一惊,忙朝树影里伏下,只听那几名“九分半阁”的人拔出兵器,笑说:
“这人家有三个姊妹花,都美,我盯了好久了。”
“这回趁这一闹,咱们五个轮着来,一人干三次,干不了挺着玩也好,反正账都算到‘天机’头上去,不干我们的事!”
“朝廷请咱们剿匪,咱们岂可无便宜沾!趁火打劫,不干笨呆!”
这回连梁小悲也要突窜出去。
却给蔡老择一把挽住。
梁小悲愤道:“你……”
蔡老择回头望了望张三爸,目里也充溢期待之色。
张三爸脸肌抽搐了几下,还在脸颊上弹了一弹,在月光洒照下,几条蓬松的白发竟分外银亮。
“不可以。”
“为什么?”
“会打草惊蛇。”
“如果我们见死不救,”这回张一女要抗声了,她毕竟是龙头的女儿,比较好说话,“纵给咱们活得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张三爸长身而起。
他知道自己不领头先走,他的弟子都决不愿走,而且如果不走,只怕就会丧在这里,他始终坚信:官兵盗寇都旨在引他现身。
他背向月亮照的方向走去。
张一女一咬银牙,拦在他身前:“爹,我们这样做……”
张三爸涩声叱道:“快走!”
大家只好跟着走。张一女仍抗声泣道:“爹,咱们这样活着,不如不……”
“啪”。张三爸掴了他的女儿一巴掌。
然后他看见清冷的月色下,女儿玉颊上的两行泪。
清泪。
张三爸一跺脚,不顾而去。
走了半晌。
他负手,抬头。
长空一轮月。
野岭。
荒山。
他忽然止步。
“你们都想去救人?”
他身后的人都一齐答:
“是。”
“你们不怕死?”
“怕。但若能活人于死,自己区区一死,不足道也。”
“好!”张三爸霍然回身,目亮精光,道,“你们都不怕死,难道我这当龙头的怕?你们去吧,以‘天机’名义,儆恶锄奸,把那些为非作歹、为虎作伥的家伙,全给我好好教训教训!”
“是!”
开心得他们!
──开心的他们!
一下子,一溜烟似的,张一女、梁小悲、何大愤、陈笑,全冲掠回蝈蝈村去,看比赛谁快似的。
张三爸脸上这才出现笑容。
欣慰的笑。
蔡老择比较稳重,也比较持重。
他慎重地道:“这下可大快人心了。”
张三爸点点头,道:“个人生死存亡事小,若没有原则,失去立场,则苟活不如痛快死。”
蔡老择微喟道:“你仍是你。”
张三爸负手微笑,他已听到那姓富的军官杀猪般地大叫起来,和其他人的惊呼怒叱声。
“我还是我,没变。”
蔡老择谨慎地道:“不过,这样败露行藏,是确易遭噩运的。”
张三爸抚髯道:“老实说,我一辈子都没行过好运,也算是活到现在了,我走衰运已走成了习惯,好运我反而不惯,所以就算是衰运,我也一样得做事、奋斗、活下去。”
他耳边已听到五名采花贼的痛吼声。
“我们谁都是这样。失败只使人灰心,但并不使人丧命。咱们宁可冒险遇危地奋战,不要行尸走肉地幸存。每个人生下来都有他自觉或不自觉的任命,没有任命的人等于没有真正生命的人,义所当为的事,还是在所必为的。如果这样反而遭致恶运,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忽听黑浑浑的村落里回响起一个浩荡的语音:
“张三爸,你终于露面了么?!”
稿于一九九零年十月三十日:散文收录于中国友谊出版社之“台、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大系”一书。
校于一九九一年一月廿七日:叶浩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