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寒盟”以“三鬼”联合“三十星霜”,要声讨“神一魁”曾谁雄。
曾谁雄十分恐惧。他一向因比惊怖大将军温厚,故甚受部下爱戴,这次的事,令他声望大落,惶惑异常。
他汗流浃背的去请示惊怖大将军。
见到这个头光如一颗巨蛋的总盟主,他总是觉得失败向他凯旋般地冲来。
“我该怎么办?”他诚惶诚恐的问。
惊怖大将军的笑声如一阵呛咳,然后摸摸光头。
“兄弟,他们是要找你的麻烦。”他说,“对找碴的人,你会怎么办?”
“我杀了他们。”曾谁雄觉得自己已没有退路了。
“好吧,”惊怖大将军用一种比石头还硬的语气说,“我支持你。”
有了他这句语,没什么事是不可以做的。曾谁雄以感激的眼神,把所有的谢意和泪水都想在刹那间倾涌而出,但他还是下定决心,要去解决了敌人才向惊怖大将军叩谢。惊怖大将军为了要鼓舞他,甚至还纡尊降贵的做了一个鬼脸。
他快要走到“三叛斋”的门口,惊怖大将军忽然问他,“到底你有没有杀蔡戈汉?”
曾谁雄即道:“没有。”
惊怖大将军长叹一声,道:“我信得过你。”
他一开门,七十三支急矢、六十七道暗器、十二柄长矛、十五支长枪、还有三根长戟,一齐刺/钉/戳在他的身上。
然后,惊怖大将军缓步而出,抄来一支大斫刀,一刀砍下了怒目滚睛尤自不倒的曾谁雄那一颗人头。
人头还瞪着眼,骨碌碌撞上了地主神牌灵位才肯停住,眼珠还转了一转,看看自己脖子给切断的地方。
然后,大家第一次看到这位热血的、侠气的、大义灭亲的总盟主、大将军跪下来,对着上天,哀哀哭了起来:
“天啊,我为了替蔡二哥报仇,却杀了自己一手培植的曾二弟!上天,你怎么这样折磨我?!”
当时在场的人,包括“三鬼”在内,确都听到天际雷声隆隆,他们以为这是上天感动之余,勒令“孤寒盟”上下,应为惊怖大将军效命的意思。
据说人在好运的时候,面上会出现一种“明黄之气”,那一点淡淡的微黄,跟烛火映在薛笺上,旭阳映在曦云边上的亮光差不多。大将军最近在脸上出现的,就是这种气色,很好看。他的头颅本来就是一颗巨大的蛋,映着阳光一照,看去好像壳里的蛋黄特别多/大/饱满一样。
有个相师看了惊怖大将军的气色后,认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古今中外,空前绝后”,表示有龙腾之象,至于他自己,替人观相二十年,终于遇着了这么一副好相,他就从此不看相了,这番话是当众说的,说完就砸了相铺,扬长而去,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直至一个月后,有人发现他浮尸江畔,不知因何而死,后来有位捕快查到这人曾二度加入过“大连盟”,以前曾当过大将军的部下,但并不出色,不大为人所知,查到这里,就查不下去了,因为那位捕快也摔死在九丈岩。这件案子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之后还有一位名医,替惊怖大将军治理微恙之际,观出他不但脸上呈黄色祥光,在额上“百会”也放出一股淡黄外气,且渐由黄转青,有逐渐变灰的可能。
他认为这有“极盛而衰”的危机。
惊怖大将军笑问他:“可有解救之法?”
医师想了老半天,只说:“少造杀孽吧。”
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几乎没让一群大将军的拥护者刮肿了脸。
惊怖大将军却赏以重金,说:“我们允许他人的善意批评――尽管他们可能已给人恶意收买了。”并请人领他离开了“朝天山庄”。
三个月之后,离朝天山庄足有一百四十八里的“小诉江”上,这位医师肚皮朝天,肿胀如怀胎十月,肩上包袱早已不见,人皆说是山贼谋杀害命,杀人劫财,推他下江,装作自溺。
反正,惊怖大将军脸色仍是黄晕晕的,很是好看。别看他那么煞气腾腾的样子,要是在庙堂里一坐,焚几柱香,隔着烟雾看去,倒跟神祗似了个十足!
这段时候,外人已不大容易见得着他,连他过去的八名结拜兄弟(盖虎蓝已“失踪”,惊怖大将军为了纪念他,还特别留下了他原来的排名,谁也不许侵占了他的“名位”。大将军对部下恩深义重,长情厚道,自是人人称颂感念),也不大容易见得着他。
当然,大将军实在是太忙了。他日理万机,洞透天机,而且他还要领着身后一群跟着他去碰机会的人渡过许许多多在身前埋伏的危机。
同在这段时候,这七名结拜兄弟就比较多与“天朝门”的门主“盖世王”柳锐奇接触。
柳锐奇绝对是个妙人。他歌舞声色、赌酒财气、琴棋诗书、韬略战阵,无一不通,无一不晓,深得惊怖大将军信宠,像是个生来就是大将军的心腹。
他一生以受挫折为乐,百折不挠,不改其志。
他不喜欢那个人,管他是谁,他都会当面痛斥怒骂,(当然,对大将军绝对是例外),一点也不留情面。可是,他只要当你是朋友,赴汤蹈火,他也只当汤是拿来解渴的火是拿来取暖的办,眉头也不皱上一皱。
久而久之,大家了解了他的为人,都喜欢和他深交下去,大家都很敬爱他。
直至有一天――
这个人“不见了”。
直似在空气中消失了。
那天在“八逆厅”吃饭喝汤,惊怖大将军出来主持场面。
这七位拜把子兄弟顿感振奋:事实上,惊怖大将军已很久没接见过他们了。
今天大将军出现,一定会有重大任务交付。他们心中都是这样忖思,私底下磨拳擦掌:像他们这种人,决不怕好刀砍折,只怕宝刀锈蚀――这对他们而言,比静立着来等待青苔长满了脸还难以忍耐。
这七位结拜兄弟,都是惊怖大将军未成大事前交下来的生死之交。
“过天皇”唐伯凤。他跟惊怖大将军打过四十一场战役,每役皆伤,但都只伤不死。很多人都说:没有他的伤,恐怕大将军早就难免一死了。
“过天晓”唐伯马。他替惊怖大将军进行过三十二次任务,从没失败过一次,他眇了一目,左手只剩三只手指,右腿瘸了,左耳只剩一小片耳根,脸上三道伤疤,但他对惊怖大将军所交托的任务,却从未失败过。
“老铛铛”吴盐。他的皮肤雪白,但一早就满脸皱纹。他跟随惊怖大将军最久,在大将军未扬名立万之前,他已跟着他,一共跟了三十五年。他救过大将军两次,在七年前,大夫已诊断出他已身罹六种绝症。但他到今日仍活得好好的,虎猛龙精。
“老张飞”石南虫。众人之中,他火气最猛,脾气最烈,他是那种可以为大将军一句话去死但大将军只要有一句话不令他顺耳他也会顶撞回去的人。
“小千变”朱北牛。这些人中,他长得最是英武俊貌。他精擅化妆术,轻功极佳,江湖人面极熟,大将军就是仗凭了他,成功的做过四次逃亡。
“搂山虎”胡花和“山猎鹰”胡笑是兄弟两人,他们五次离开“大连盟”,又五度加盟。这五度离合,他们乃受大将军之命,在旁门别派当“卧底”,五次毁掉了五批相当浩荡的人马。
这些人在惊怖大将军麾下都出过大力,立过大功,在武林中也绝对是有份量的大人物。
大将军对他们也很客气。
“请用餐。”
他们好久没跟惊怖大将军同桌吃饭了。
――这使他们想到过去的生死相依、意气风发。
(还能再来一次吗?再过一次那快意长歌、风动云涌、笑傲顾盼、横峙天下的日子!)
他们都说大将军的气色实在好,黄黄的、亮亮的。象一座佛,有人说。有人却说,象一只桃子。有人骂他,怎么拿将军比桃子?骂的人抓破了头皮,终于譬喻为鹿的眼睛,这又给人一轮抢白。终于有人脱口比喻为一泡尿……的颜色。大家憋不住都呛笑了起来。
惊怖大将军没有生气。
他也笑了。
笑得象一阵旱雨打在干柴上。
他使大家都觉得轻松,就象是回到了当年闯荡江湖的日子里。
“喝汤吧。”仆童端来了一大锅汤,大将军用力摸摸光头说:“这是好汤,特别为你们熬的。”
大家正是兴高采烈,更不敢拂大将军的美意,各捧着喝了数大碗,还吃了不少汤里的佐料和肉,味道一直攒进脾胃里,越喝越想喝,越喝越口渴,口渴得上了瘾,更是想喝。
“这是什么汤?”一个问。
“为你们熬的汤。”大将军慈悲为怀的微笑着。佛祖俯视苍生,天帝俯视刍狗,大概也是这种慈悲的眼神吧?
“好喝,好喝。”
“再来一碗。”
他们为表不辜负大将军心意,也表示他们既能大吃猛喝,就是精力功力不减当年,绝对还可以胜任任何重任。
直至有一人捞出一只眼珠。
“这是人的眼珠嘛!”
他叫了起来。
“鬼话!”笑骂他的人不旋踵又勺出了一只耳朵。
――这次谁都看得出来:那是人的耳朵!
然后又有人挑出一只睾丸、一只臼齿和一只戒指!
有人认出了那枚戒指!
“天!”他大叫道,“这是什么汤?!”
“为你们熬的汤,”大将军这样说。
“用什么熬的!?”
“都是好的药材:莱服子、玉竹、石斛、人参、牛七、杞子、五味子、生地、熟地、姜活、茯苓……还有一种肉。”
“肉!那是甚么肉?!”
“肉?”大将军诡异得象一座会笑的雕像,“为你们熬的汤,当然是你们七位的好朋友:‘盖世王’柳锐奇的了。”
七人惊震,纷纷离席而起,才发现四肢百骸,全脱了力,而且有一种勾魂夺魄的啮噬,直自他们的丹田开始,象有一条巨大的毒蛇,正在逐寸地吞噬着他们!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这样做,也许有一天,你们便会对我这样做了。”惊怖大将军的语音小得只有自己听见,然后他悲天悯人地扬声说了一个字:
“杀!”
语音仍柔和得象跟情人的一声招呼。
进行杀戮的是兔大师和狗道人。
血肉纷飞,这些英雄的肠子已分不清楚谁是谁的,这些战士的血肉也分不开谁是谁的――他们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的任由这两个对杀戮比对情人更深情的“后进”,任意细加“宰割”,直把他们切割得一块块、一片片、一条条、一丝丝的,就算他们仍能活着,也保证分不出哪一块肉是别人的、哪一块肉是自己身上的。
他们不死于战场,却死在饭桌上。
惊怖大将军却一面亲自监视着他们动手,一面在桌上用饭,正吃得津津有味,这饭菜当然都经过他的两名心腹:张无须和宋无虚严密检验后送来的。
“你们跟了我数十年,早已坐大,日后我一个不防,我的家小妻儿,哪是你们的对手?不杀,是不行的。”大将军用力揩了揩光秃秃亮油油的额顶,啐了一句:“你们明知‘盖世王’居然在我‘大将军’在位之时也敢用‘王’字为号,竟还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真是该杀!”
他肯定的再说一句“该杀!”
兔大师和狗道人乍听这句话,手上的“切割”工作不由停了一停。
他们以为又有什么新的任务,交托他们让他们一逞所快、一展所长。
大将军行出密室的时候,血腥味早已随风传出一里开外,连他自己都觉得身上有一股奇异的臭味。
这使他觉得很是有点不自在。
他去池边洗手。
这池水清得可以看见池底摇晃着身子的蚯蚓,连锦鲤都过来吻他的手。
这使他愉快的想到他的小女儿。
可是他洗手的水声却惊动了正在池边卿卿我我的两个人。
这两个伸过头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却瞧见了他。
两人都慌忙地站起身来。
“大将军。”
那男的唤,他腰畔随随便便插着一把无鞘的刀。
惊怖大将军也没说什么,只跟他们风趣的聊了几句便回到他的“三叛斋”去了。
一路上,他在想刚才遇见的青年少女。青年是他一力培植、聪敏忠心的“小寒神”萧剑僧。他宠护萧剑僧,已到了连他那七名刚亡魂丧命的结拜兄弟都为之眼红的地步,不过萧剑僧也确没让他失望。他交付给他的任务,不必多说一句话,他也不多问一个字,准能够替他办好,还比他期想中更好一成――不多不少,刚好一成;要是好上太多又会侮辱了大将军的才干――萧剑僧长得太秀气了,所以在执行任务时(通常是狙击或杀戮),常常要戴上妖魔狞狰的面具,才能进行。
至于那小女孩,大概只十六、七岁吧?只看了她一眼,刚大吃大喝过的大将军就有饥渴的感觉。世间怎么还会有这样灵的女子?连映照她的脸的溪水都显得浊了。她仿佛比空气还轻。她唇上还涂着几乎看不出来的胭脂吧?大概就是为那小子而涂上的吧?那小子真是艳福不浅!这么想的时候,午阳自他额顶照下来,踩在他脚下的影子似乎也特别短。大将军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苍老。
她是谁家的女孩?也许这点并不重要,从她白皙的肤色就可以看得出来,她有教养,没经历,肯听话但想叛逆。再从她凄楚但多情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她当她自己是蔓葛,萧剑僧就是她的大树。――大树,哼,大树。在狂风暴雨面前,没有谁是大树。是了,萧剑僧不是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吗?但大将军一直不知道他那出神入化的武功来历。大将军也没有问,他一向只等部下向他坦白――要是部下不坦白,他就情愿“没有了”这个部下。可是萧剑僧也一直都没有告诉他。哼嘿,这棵大树!
吃过了喝饱了的惊怖大将军,忽然生起了一种燠热难当的感觉。怎么刚才没吃饱么?这灵机一闪使他省觉:既然他可以向七名结拜兄弟下毒,就算最信任的张无须和宋无虚也一样有可能会向他下毒,他应当象注意一条枕边的毒蛇一样注意这件事。
可是这样想并没能忘掉刚才的一幕:那对金童玉女匆匆起来,整衽向他拜见。他们有没有衣衫不整?他们脸上可有窘意?嘿嘿,她带点张惶的眼色还是很好奇,还在谨见时偷偷看他哩!她还以为他不知道!她真是年轻到骨髓里去,也美入骨子里去。她的脸靥真是玉骨冰肌,刚刚成长的风情还带有一种尚未长成的媚意――这样的女子,经验丰富的惊怖大将军几乎把他的指骨拗断,把光头搓热了地想:衣服里的一切必定甚为可观吧?
从这一点他又跳想到刚才在桌畔那一堆堆一团团经宰割了的肉。
“该死!”他的脸肌抽动了一下,象给麻蜂叮了一下还是怎么的,突如其来的咒骂道:“太阳怎么这样热!”
其实院子里的阳光不像是照下来:而是像失足跌死在那里。
这时候,那小姑娘殷动儿正在问她所醉心的“大树”:“他就是你说的大将军啊?”
萧剑僧点头。
他的五官轮廓,就象用凿子把多余地方凿去一般有力。
“他怎么那么臭?――”小姑娘说。
萧剑僧几乎没跳了起来。
他急得一面“嘘”了一声一面用手去掩住那小姑娘的口。
――周围没有人,只有池水里鱼儿的吐泡声,还有阳光寂寞,却不象是洒下来,而是像一早就埋伏在那里。
等到放了手,那从京城来的小姑娘还是咕哝着小声道:“怎么我看一点都不像是个大将军?他脸色惨惨金金的,倒象个书里戏里的大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