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永州府一带正是盛夏时节,田野中稻穗逐渐变色。祁阳通向府城的官道上,水秀山表美景如画,仅管夏日炎炎骄阳当顶,但沿途林荫蔽天,人行走其下,仍然凉风徐来,毫无暑意。
这一带地属湘南地区,官道上宽不盈丈,没有车马行走,往来的客商皆必须靠两条腿,不然只好乘船走湘江。
午后不久,一群脚夫在几位货主的率领下,快快活活地接近潇湘镇。
这些人都是水西门六大货栈的店东与伙计,刚从衡州府返家,带了不少日用百货回程。
六大山货栈专营山区的特产,每年分派四批精通瑶、僮民族语言的人,携带日用品与盐进入宁远县山区,与瑶人僮人交易,以货易货,换取山产带回店中。然后由另一批人从水道运至衡州府批售,转购日用百货起早返回府城,因为起早路程短,返家要比水程快四天以上。
至于运回的盐。必须由船沿湘江向上运,湘江上航险滩数不完,小船运盐相当风险,可是船运输量大,值得冒险。
这群人共有三名店中的管事,代表货主地位甚高,挑货的伙计共有四十八名之多,每人挑了八十斤货物,依然精神奕奕毫无倦容。快到家了,谁不精神抖擞?
走在最前面的中年人身材魁梧,粗眉大眼一表人才,背了一个大包裹,点着一根罗汉竹手杖,头戴斗笠,脚下从容不迫。
他泰和栈的管事唐三爷唐安,是店东唐鸣运的堂侄。泰和栈是六大山化栈财力最雄厚的一家,人才济济。而永州的家族中,唐、蒋、周、陈都是大族。
唐安的左首,是一位脸色红润泛着健康色彩的青年人,身高八尺,猿臂鸢肩,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生气勃勃,精力旺盛。背了一只大包裹,点着一根斑竹打狗棍,腰带上拴着一个大革囊,里面不知藏了些甚么法宝?在湖广走路,到处有清澈的河流小溪,到处有甘美的泉水,根本就用不着带水囊。他却带了只水葫芦。
这位青年人好俊,剑眉入鬃,大眼明亮、经常在脸上挂着一抹笑意,嘴唇上留下了两撇小胡子,颇为出色。
唐安是走在前面压步的人,脚下必须保持一定的平稳速度,一面走,一面向青年人说:
“转过前面的小山坡,便可看到湘口关了。”
青年人挪了挪头上以黄荆条扎成的草圈,黄荆已经晒黄了,但仍可挡住太阳光。他向前面扫了一眼,笑道:“那么,三爷的家也就快到了罗?”
“还早,坡后还有五六里呢。”
“哦!半个时辰也该够了。湘口关是不是在湘江旁?”
“该说在潇湘之旁,关在潇湘合流江口的右岸。关旁的市镇便叫潇湘县,南至府城十里左右。”唐安详加解说,眉飞色舞颇以为傲。
“哦!那定是一座好美的小市镇。”
“是的,一座山青水秀风光明媚的好市镇。不过、府城确也是令人赞美的好地方。老弟如不急于至武冈州访友,何不在敝地小留一些时日?”
青年淡淡一笑,说:“也许兄弟要到道州走走,在贵府可有一些时日逗留呢。”
“那不是很好么?在下的店在府城水西门,家在潇湘镇,随时欢迎老弟前来盘桓。”
“管事的好意,兄弟感激不尽。”
说话间,已到了山坡下,山坡坡度甚缓,不时有段石级,林深草茂,野花遍地。
将接近坡顶,上面出现一座简陋的四脚亭。
唐安领先入亭,说:“还有七里路到潇湘镇,我们赶早了一个时辰,歇歇肩,等会儿一口气便可赶到镇上歇息了。”
他发出了歇息的手势,放下罗汉竹杖解下包裹放在一旁,走向亭侧的一座小山泉,先用巾蘸水拭汗。
另两名管事也到了,皆是满脸和气的中年人。
四十余名伙计就地放下担子,三人一群四个一伙,谈笑着向泉边走来,这条路他们已走了半辈子,一草一石皆了若指掌,何处是歇肩的地方皆早有安排。
六名佩了腰刀的汉子并肩而至,他们是这三家客栈号的保镖师父,也是指挥伙计们列阵自卫的首领,武艺皆相当了得,都是学有专精敢于拼命的人物。
湘西湘民面强悍,地近粤东(广西其时称为粤东),山区中猛虎出没,山区的民族有苗、蛮、徭僮等等,不下数十种之多,这些民族又有生熟之分,全都是骁勇、骠悍残忍的人。在这一带居住的汉人,如不养成强悍武勇的民风,绝对无法生存。
因此,每一村一镇,皆设有武馆。而每一男丁,从六岁起便得入武馆练武,书可以不读,武不能不练。再就是除了通都大邑以及在交通要津上的稍大镇市外,绝大多数是一姓村。
每村必定有祠堂,祠堂的格局几乎是同一型式的。那就是前面必定有练武场,也是村中子弟集合的地方。祠堂内都是学塾,也是议事堂。同时也是法庭,族中的事避免惊动官府,处治不肖子弟,族规比官法要严厉得多。
在这一带行走,外乡人最好规规矩矩。本地人由于人丁繁衍绵延,子弟们经常向粤东发展打天下,知道离乡背井游子的痛苦,因此十分慷慨好客。但对方如果惹事生非,后果极为可怕。
与人争兽争的结果,是几乎所有的人皆迷信甚深,信鬼神的虔诚近乎疯狂,不三不四的邪神恶魔庙,几乎每一镇市都有那么一两座。当然也有庄严的寺庙宫观,也有虔诚可敬的佛道信徒,各信各的鬼神,谁也不干涉谁的信仰,各烧各的香,互不侵犯。
人有贤愚,成就各异,由于好武成风,那些出类拔萃的名武师,在这一带极为吃香,比那些饱学夫子还要吃得开,不但各村词堂争相罗致,而大商店栈号,亦以重金千方百计聘为保镖。
当然,不肖子弟也有,啸聚山林勾结路人为奸的人也为数不少,横行不法的歹徒也在镇市中逍遥。
具有实力的土豪恶霸,自然也不少。
唐安净过手脸,喝了几口水,入亭向六位师父笑道:“已经到了地头,这次我们出奇的顺利,这该是几位师父的声威所致,沿途没有人敢找麻烦,值得庆贺。”
应聘保留的人,有不少是外地的名武师。这六位保镖师父中,就有三名是从长沙与岳州请来的人。
那位古铜色的脸膛的中年人摸摸百宝囊,笑道:“三爷客气了。在未曾抵达栈房之前,还不敢说平安大吉呢。”
另一名师父呵呵笑,以腰巾拭着汗,笑道:“李师父这条路已走了百十趟,前后有五年之久,每一次都小心冀冀,忧心仲仲,到了地头还在耽心,放松些好不好?你一紧张,我们也跟着心中发毛,何苦?过了坡使看到唐管事的家啦!”
李师父摇摇头,说:“两年前,在下就在此地,与百足天蜈余干力拼三十招,挨了一记蜈蚣钩,几乎送掉老命。货担是保住了,我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至今胸前的疤痕,到了冬天还是隐隐作痛呢。”
“那次是意外……”
“意外?那家伙在咱们离开衡州便跟来了,沿途未能下手,也不敢下手。要不是永安、鸿盛两栈的人想早些回家,先走一步把咱们泰和的人留在后面,那家伙怎敢下手拦截?”
“事情已经过去了……”
“不见得,有一必有二。哼!说不定有人已经跟下来了呢。”
“不会吧?”
李武师瞥了坐在亭角的青年人一眼,冷笑道:“说不定他的眼线,已经潜伏在咱们之中了。百足天蜈如果想前来报仇,这次他不会单枪匹马前来自讨没趣,说不定上二三十个好手呢。”
另两位武师的目光,不约而同全落在青年人身上。
青年人淡淡一笑,说:“诸位的货物在衡州脱售,即易货而回,身上即使尚有余银,也为数有限,似乎不会引盗行劫吧?”
李武师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三爷身上就带了三百余两银子,就看在贼人有没有本事留下啦!”
另一名武师盯视着青年人,皮笑肉不笑地问:“方老弟的口音带了些江西腔,是不是江西人?”
“是的。”青年人信口答。
“是到敝地访友的?”
“是的。”
“哦!不知贵友姓甚名谁?”
“姓朱名泰,是一位走方郎中,去年派人带口信给在下,说已在贵府定居,也可能到了道州。如果此地谋生不易,便到湘西谋发展。”
李武师哼了一声道:“在下从没听说过本地有一位姓朱的走方郎中。”
青年人不介意,紧着脚下的草鞋,泰然地说:“这么说来,李师父对永州府的人十分留心了。”
“不留心便活不下去啦!吃的这门刀口饭,不留心怎成?”
“听说有一位姓桂,名安仁的人,曾经在贵府……”
李武师脸色一变,冷然道:“你是说蛇魔桂安仁?”
“他叫蛇魔?”
“是的,湘西八怪之一。”
“哦!他怎会跑到湘南来了?”
“他是去年来的,在九疑山找毒蛇,你认识他?”
青年人猛摇头,笑道:“在下不知道他叫蛇魔,只在衡州听说过这个人。”
“你是他派来做眼线的?”李武师沉声问,恐惧的神色爬上了脸面。
“在下还未见过这个人呢。听李师父的口气,极不友好,似乎认为方某是派来跟踪的眼线哩!好吧,在下立即上路就是”
唐安脸一红,笑道:“方兄笑话了,李师父并无此意……”
青年人淡淡一笑,提起包囊与斑竹杖,笑道:“为避嫌疑,在下得走。到府城已是不远,在下想早些赶到。多谢唐兄沿途照料之德,告辞。”
“方兄……”
“三爷,不必留他。”李武师冷冷地说。
青年人举步出亭,目光紧盯着对面的密林,剑眉深锁,突然低声说:“对面林中有人藏匿,有好几个人。”
“是咱们的人到林子解手。”一名武师说。
青年人扭头向唐安说:“三爷,如果我是你,便立即戒备,即使不派人搜林,也会火速启程远离险地。”
李武师脸色一沉,冷笑道:“你吓唬我们?”
“信不信由你。”青年人若无其事地说,举步便走。
蓦地,对面林中人影一闪,狂笑声震耳:“哈哈哈哈……”
李武师见多识广,一跃出亭,发出一声低啸。
挑夫们受过严格训练,啸声一起,急趋货担,熟练地取下了以韧木制成,坚硬而具有弹性的扁担,只片刻间,使布成一空五星阵,分东南西北中,每组八九人,相距各三丈。中间有三位东主,以唐安为首。
青年人不走了,退入亭中静观其变。
挑夫们的扁担长有八尺,两头略尖,可作枪也可作棍,而枪法与棍法,却是最基本的必学武技,有一根扁担在手,相当了得。
狂笑声中,林于里踱出五名青衣怪人,青帕包头,红朱徐脸,蓝靛画虎纹,身材一般高,粗壮如熊,像五个鬼怪,十分吓人。
五个怪入左手是藤盾,右手是一柄三尺长的铁鹰爪,中爪笔,左右两爪微钩,乌光闪亮,重量不轻。
李师父大骇,脱口叫:“新田县风神岩贾家五虎。”
一名怪人上前两步,怪叫道:“姓李的,我贾老大说话算数。正月十五的口信,贵东主接到了么?”
“不错,六家栈号都接到了。”李武师硬着头皮说。
“你们并未置理。”
“咱们认为传信人是疯子。”
“他本来是疯子,但传的口信并不疯。”
“这个……”
“每家栈号白银五百两,并不算多。”
“你们想怎样?”
“今天就要。”’
李武师冷冷一笑,挺了挺胸脯说:“生意人赚的是辛苦钱,不能白给。”
“那你们就得把命也饶上。”贾老大斩钉截铁地说。
李武师拔刀上前,沉声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在下必须尽责,你就冲李某来好了。”
贾老大桀桀笑,说:“好啊!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贾老大今天只好成全你,小心我铁鹰爪中的夺命针。”
“你能不能凭真本事硬工夫生死一决?”
“贾某告诉你已经是情至义尽了,你们有四十余人之多,谁和你一招招的练?”
唐安脸色泛灰,急叫道:“李师父,咱们将银子给他。”
贾老大桀桀的怪笑道:“唐三爷总算是明白人,破财消灾,银子拿来。”
路有的森林中,突然放出两名灰袍人,叫声传到:“见者有份,贾老大,你们怎可独吞?哈哈,要独吞可以,但问老夫的剑肯不肯?”
两灰袍人皆年约花甲,面目阴沉,一个佩剑,一个倒拖一根沉重的镔铁寿星杖。
贾老大桀桀笑,傲然地问:“老不死,咱们认识么?”
佩剑的老人三角眼一翻,厉光乍现,阴侧侧地说:“少往你自己的脸上贴金,你配认识老夫?”
“那你怎知道在下叫贾老大?”
“不是你自己报的名号么?”
“那你就报报你们的名号吧。”
“你们五个小辈,还不配知道老夫的名号。”
亭右不远的树林前,突然有人亮声道:“飘忽如鬼魅,抢劫遍及江南三府四州的贾家五虎,居然不认识潜龙岭湘东双煞巴龙尹虎师兄弟,难怪要碰硬钉子。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走路哪!不认识老邻居,你们凭什么敢做收买路钱的强盗?”
是-个年约半百,仙风道骨的老道,穿了不伦不类的八卦袍,手摇拂尘,背系长剑,倚树而立神态从容,嘴角噙着一丝冷傲令人莫测高深的微笑。
李武师脸色泛灰,抽口冷气低叫:“名震湖广的八卦道,完了。”
贾老大一听来人是汀东双煞,吃了一惊,一声虎吼,先下人为强,后下手遭殃,突然飞扑而上,藤盾障身,火杂杂向前抢扑,撞向双煞声势汹汹。
佩剑的大煞巴龙一声怪笑,正待拔剑,二煞尹虎已一声在叫,急迎而上,寿星杖风雷骤发,迎面便捣。
贾老大藤盾一撇迎杖,扭身切入,铁爪从质后突然出现,直探中宫,“得”一声脆响,夺命针从中爪尖射出,相距不足三尺,按理发则必中万无一失。
岂知二煞身法极为迅疾神奥,眼看是迎面扑来,近身却一闪即斜移三尺,夺命针以一发之差,擦胁而过损伤衣袍,皮肉末伤。
“蓬”一声大震,寿星铁杖击在藤盾上。
贾老大被震飘丈外,脚下大乱。
二煞正待追袭,贾家另四位兄弟已左右齐上,四爪势进击。
大煞桀桀笑,道:“二弟,准备用七煞香,埋葬了他们。”
八封道人徐徐接近,阴侧侧地说:“要拼命,走远些。”
“要财宝,到别的地方打主意。我八卦道人要与唐家的人谈生意,不许任何人打扰。侠走开,听到没有?”
口气之狂,狂得离了谱,根本设将这些人放在眼下,已近乎狂妄地步了。
贾老大嘿嘿笑,大声道:“八卦道长,你要财,在下兄弟要货,各取所需,先行合作,赶走讹东双煞再说。”
八卦道人哼了一声说:“货担中,有唐老三在衡州买来的一株千载交藤,你以为贫道要将货给你?少做你的春秋大梦。”
北面的密林中,突然传来了阵枭啼似的怪笑声:“桀桀桀桀……”
这种笑声,令人听得毛骨惊然,心向下沉,浑身肌肉发紧。
笑声突然中断,尔后便声息全无。所有的人,皆被怪笑声所吸引,脸色一变,但久无动静,紧张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好像是豺狗的叫号声哩!”一名挑夫皱着眉头,似乎颇为厌恶。
八封道人冷笑一声,大声道:“想分一杯羹的人愈来愈多,你们还不快走?拖下去大家倒霉,夜长梦多必须尽快解决。”
“咱们公平分配,贾家五虎决不拱手让人。”贾老大沉声叫。“汀东双煞岂是将财宝拱手送人的英雄好汉?”大煞也厉声说。
八封道人哼了一声,说:“先进走这些愚夫。”
“叫他们把身上的物品全放下。”贾老大沉喝。
“谁敢反抗,咱们把他们全杀光。”大煞凶狠地说。
四十余名挑夫,不知如何是好,想走,又舍不得将血汗钱拱手送人。想留,又怕丢掉性命。
正在惶恐中,姓方的青年人突然举步而来,大声说:“且慢,在下有话说。”
迎面的一组挑夫正待阻拦,唐安急叫道:“不要拦阻他,让他过来。”
他大踏步而人,八封道人在远处沉声问:“阁下,你也是想分一杯羹的人?”
他从容走近唐安,说:“在下是过路的,就算上一份好了。”
“快表明态度。”
他取过唐安的包裹,唐安浑身在发抖,毫无阻止之力。连李武师也完全失去了自制。面对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凶魔,李武师英风尽敛,豪气全消,失去了一拼的勇气,冷汗澈体,脸色苍白血色全无。
他将包裹举起,向北走了十余步,大叫道:“包裹内有白银三百余两,有一珠宝首饰,有常厚银号的八百两银票,和一盒来自常宁徭山的一株千年交藤,这玩意也称可返老还童的何首乌。谁要,拿去。”
他不等任何人有表示意见的机会,奋力一掷,包裹凌空飞掷甘丈外,在枝叶摇摇中,落入树林中去了。
第一个冲出拾取的人是大煞巴龙,第二个是八卦道人,因为八封道人距包裹落下处最远。
二煞以为八封道人要出手急袭巴龙,大喝一声,寿星极拦腰便扫。
八封道人一声长啸,飞跃而起,避过雷霆一击,仍向前飞掠。
“好小子,你别想。”站得最近的贾老大五大吼,“得”一声轻响,鹰爪中的夺命针已射向行将入林的大煞巴龙,人亦跟踪奔去。
大煞向前一扑,像是中针倒地。
贾老五大喜,从侧方飞掠而过。
地下的大煞翻身左手一扬,青芒似电,射向贾老五的背心,人也一跃而起。
后面的贾老四大叫道:“老五小心身后。”
可是已经叫晚了,贾老五身形一颠,“蓬”一声大震,撞在一株大树上,震倒在地,藤盾与鹰爪脱手抛出三丈外,发出一声狂叫,在地下挣扎。右琵琶骨上,钉着一枚形如叶的青色钢刺,长仅六寸。
同一瞬间“蓬”‘声大震,后面的二煞一杖击中贾老二的藤盾,将贾老二击倒在地。
也在同一瞬间贾老四乘大煞尚未站稳的刹那间,鹰爪一伸,夺命针急射而出。
大煞暗袭得手,站起正想冲向包裹落下处,未料到螳螂掳蝉,不知黄雀在后,等发觉贾老四也发起偷击,已来不及了,百忙中向上一跳,夺命针好射入左小腿,只感到左腿一麻,力道迅速消失,脚落地左膝一软,突然挫身屈膝跪下左腿。’“该死的东西。”贾老四怒吼,疾冲而上,铁鹰爪急如闪电,疾抓而下。
二煞到了,一声怒吼,杖影如山,“铮”一声暴响,震偏了鹰爪,收杖尾现杖头,“噗”一声挑在藤盾上,藤盾向上扬。
二煞见大煞倒地,眼都红了,挑开了藤盾,,顺势一杖扫出,“噗”一声响,贾老四的左腿齐而折,一声惨叫,摔倒在地。
贾老三及时冲到,鹰爪一伸,针影疾飞,阻止二煞追取贾老四的命。
二煞一跃十丈余,扶起了大煞,一声怒啸,穿入林中落空而走,救人要紧;不会再找包裹啦!
贾家五虎赶走了湘东双煞,但已付出惨痛的代价。老五挨了一株毒刺,动弹不得,已经是半条命。老四左腿巳折,废定了。老二也被震得撞倒在树根下,跌了个昏头转向。
两败俱伤,贾老三挟受伤的同伴,疾射入林。
包裹并未落下,挂在两丈余高的树枝上。
当这一场展开生死相拼时;.唐安心惊服战地向不住打冷战的李师父叫:“李师父,我们赶快走……”
“是的,赶快走。”李武师慌乱地答。
姓方的青年人赶忙摇手,低声道:“你们这时一走,他们便不会狗咬狗自相残杀,转而对付你们了。”’
唐安极为不安地说:“等会他们发觉包裹中只有三百两银子,岂不更是糟透?”
“即使他们抢到包裹,那有闲工夫即时打开?”
“但万一他们打开分脏,一切都完了。”李武师抱怨地说,转向青年人说:“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你为何故说八道,说包裹内有什么银票与何首乌,信口开河,可坑苦了咱们了。”青年人淡淡一笑道:“如果在下不说里面有宝物金银,那么,你们除了乖乖空手逃命之外,便一无所有了,对不对!”
李武师心中早有成见,悻悻地说:“这家伙也是他们一伙,三爷千万别听他的话,快,咱们快乘乱脱身。”
青年人叹道:“忠言逆耳,你们会后悔的。”
唐安心中大乱,信口道:“李师父,一切由你作主。”
李武师发出一声暗号,挑夫们熟练地散开,奔向货物担,挑起担子煞走,健步如飞。
只走了三五十步,前面一声狂笑,跳出一个身材高瘦,长了一张大马脸的怪人,脸色青灰,八字眉三角眼,手点一根哭丧棒,腰悬长剑,穿一袭绿袍,高顶帽前面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了四个大红,“一见生财”。
李武师大骇,脱口叫:“湘西八怪中的笑无常常天衡。”
众人骇然止步,手脚发软。
笑无常桀桀笑,拂动着哭丧仗说:“最先逃走的人,也就是最坏的人。你们这些人必定心怀鬼胎,不是好东西,嘻嘻!那位小辈居然认识我笑无常,不是无名小车哩!”
“在下是……是……”李武师恐惧地答,但语不成声。
“是保镍,对不对?湘西八怪到了你们湘南,你是不是大出意外?”
“在下确是深感意外。”
“那体还不乖乖滚回原地?”
“这……”
“八卦道人自会发落你们,你们还等什么?”
李武师绝望地扭头回顾,身后只有惊怖万状的唐安与另两名管事,与一群挑夫,不见姓方的年青人。
姓方的年青人并未跟来,他见李武师不听劝告,也就不再多管闲事,背起了自己的包裹,闪入林中不见。
林中,贾老三奔到持着包裹的树下,贾老大则照顾受伤的同伴。
贾老三放下藤盾,想向树上跃起抓包裹,侧方一声怪笑,八封道人出现,狞笑道:“很好,替贫道取下来,’饶你不死。”
贾考三反应甚快,抓起藤盾戒备,硬著头皮说:“道长.一二添作五,咱们均分。”
“呸!你也配与贫道均分?该死的东西!”
“不均分,咱们手下见真章。”贾老三色厉内荏地说,其实心中早虚。
八卦道人重重地哼了一声,阴狠狠地说:“小辈,你将后海说过这些话。”
声落,拂尘轻摇,徐徐迫进,鬼眼中厉光内闪,阴晴不定,脸上狞笑令人一见难忘。
贾家五虎的铁魔爪中,一次只能装一枚针,贾老三的针已经发射,无暇重装,这时想装已来不及了,立下门户戒备,叫道:“大哥,快来联手。”
八卦道人来势如电,双手齐伸,拂尘一挥,啸风之声大作。
贾老三藤盾一挺,一推之下,鹰爪突然探出,凶猛地抓向老道的胸口。
岂知双方的艺业相差太远,虽有护身最佳的藤盾,也护不了身。老道的拂尘像是大铁爪,搭住了藤盾比向外掀,左手一抄,便抓住他铁鹰爪,一声怪笑,一脚挑出。
贾老三大骇,夺不回爪便知要糟,临危不乱火速放手丢爪,随后的掀势惜力向侧飘退,间不容发地跳过一腿之危,但已惊得毛骨悚然,浑身发冷。
贾老大知道失败已成定局,背起了老五,大叫道:“风紧,扯活!”
贾老五顾不了兵刃,撒腿便跑。
八卦道人举起了夺来的鹰爪,狂笑道:“与贫道作对的人,该死!”
死字声落,鹰爪破空而飞,去势如电,疾射贾老三的背心。
“老三身后!”贾老大心脏俱裂地叫。
已来不及了,叫声出口,鹰爪已临背心,贾老三听到第一个字,鹰爪尖已经及体。
生死一发,斜里闪来了一条臂膀,不偏不倚抓住了鹰爪,鹰爪尖仅刺破贾老三的半分皮肉。
八卦道人脸色一变,拂尘交给左手,右手拔剑出鞘,沉声道:“好小子!你是真人不露像,贫道走了眼啦!阁下贵姓大名?湘南似乎找不出像你一般高明的高手哩!”
原来性方的青年人,轻拂着鹰爪笑道:“在下姓方,名大郎,你就叫我方大郎好了。”
贾老大退至一旁,急叫道:“老三,快去带上老四走。”
贾老三被一株大树挡住,以盾障身脸色死灰。
方大郎向两人哼了已声,沉下脸说:“这是一次教训,记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下次不可逞强,不然你们只能活这么大的岁数,快走!”
贾老大向后退,说:“咱们兄弟深领盛情,后会有期。”
两人匆匆溜走,八封道人已接近方大郎身前丈余,止步冷冷地问:“你是三家栈号的保镖么?”
“道长难道耳背了?不然就是记性太差。在下已经表示过了,方某是过路的。”
“你我平分包裹,彼此攀份交情,如何?”
“方外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竟然拦路抢劫,未免太不像话,你走吧,方某不愿与道长计较。”
方大郎语气中示弱,八卦老道精神一振,勇气百倍,厉声道:“小辈,你该死!”
叫声中,急冲而上,拂尘先攻,罡风厉啸,迎面指向方大郎的胸腹要害。
方大郎沉着地不动,冷冷一笑。
拂尘见对方不动,立即化虚为实,排空而至,近身了。接着是剑虹乍闪,长剑随拂后攻到,剑涌千朵白莲,抢制机先狂野地进击,锐不可当。
方大郎一声长笑,鹰爪乌芒一涌,“唰”一声拂尘被抓住了,人影急闪、一扭之下,老道斜冲丈外。
拂尘飞出四丈外,落在树枝上下不来了;
八卦道人左手虎口血如泉涌,脸色大变。
“你也接我一招。”方大郎冷叱,疾冲而上。
“铮铮”两声暴响,火星飞溅。
“嗤”一声裂帛响.老道的右手袖桩被抓断,飘出丈外去了。
八卦道人心胆俱裂,发出一声厉啸,逐步后退。
方大郎笑道:“看样子,你还有党羽呢。”
“当然……”
“你走不走?”方大郎沉喝,声色俱厉。
“贫道……”
“再不走在下慈悲你,呔!”
八卦道人打一冷战,如飞而遁。
方大郎取下包裹,隐入林木深处。
南面的官道上,笑无常压迫众人退回小亭。李武师被迫得无路可走,把心一横,迎面拔刀立下门户叫:“笑无常,你迫得在下无路可走,只好放手一拼。”
唐安也一咬牙,叫道:“大家一起上,谅他也双泉难敌四手。”
挑夫纷纷放下担子,抽出扁担。
李武师心中有数,凭四十多个只懂得三两式防身术的挑夫,与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凶魔对抗,其后果不堪设想,动起手来,至少有一半的人送掉性命。路窄林密,无法形成围攻,谁也拦不住这位以杀人为乐的笑无常,谁也接不住哭丧棒一击,也等于是驱羊关虎,枉送性命毫无好处。
他一咬牙,断然地叫:“咱们六位保镖上,其他的人退.如果咱们失败了,三爷务必听命于他。老弟们,联手。”
另五名武师不住发抖,但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六人左右分,形成合围。
笑无常一声狂笑,不等六人进击,抢先出手,哭丧棒向前一指,疾冲李武师,突又半途左折,在狂笑声中,扭身一丈扫出。
首当其冲的一名武师吃了一惊,百忙中挥刀急架自保,“铮”一声响,单刀断成三段,武师也狂叫一声,被巨大的震撼力所震倒,摔出侧方丈余滚了两匝。
哭丧棒大显神威,人影如电,杖影如山,排山倒海似的反扑上抢救同伴的李武师。
“当!”钢刀被崩出偏门。笑无常一声长笑,“唰”一声杖扫过李武师的左肋。
“啊!”李武师狂叫一声,连退五六步,“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仰面便倒。
重围立解,四武师连出招的机会都未抓住,惊得脸无人色,手脚发软。
“你们都得死,我笑无常收买人命。”笑无常怒吼,挥杖扑向人丛。
这瞬间,八卦道人焦急的求援啸声传到。
笑无常一怔,一声怪叫,狂风似的冲出,击倒了两名首当其冲的武师,飞步急赶。
两名武师并未被杖扫实,被震得吓软了而已。
李武师断了三根肋骨,内腑也被震伤。众人赶忙抢救,将他扶起先给他服下一颗救伤丹保住元气,他浑身抽搐,冷汗直流,虚脱地说:“快……快逃,留得青山……在……”
唐安已毫无主见,说:“好,我们快走。”
第一名武师恐惧地说:“我们走不要紧,老凶魔追上来,我们那还有命?恐怕死伤殆尽呢。
“逃一个算一个。”唐安断然地说。
林中突然出现方大郎的身影,叫道:“逃不得,快结阵自卫。千万不可胆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将包裹抛过,笑道:“我已拾回包裹。给我一把刀,结阵。”
众挑夫被他镇静从容的神色所感染,胆气一壮,但仍不敢有所表示。
方大郎剑眉一挑,用上了激将法,大声说:“你们怎么了?你们所有的人中,任何人也比我方大郎手脚快,臂力强,我个外地人尚且挺身而出,你们这么多人,难道都变成了老鼠了?”
“乡亲们。你们听见没有?人家一个不相关的人,尚且拔刀相助,我们难道连这点勇气都没有?结阵。”
众挑夫攘臂而起,重新结阵。
远处出现了笑无常与八卦道人的身影,方大郎单刀一挥,大喝道:“杀!迎上去!”
方大郎的喊声宜震耳膜,令人勇气百倍,一唱百和,挑夫们不约而同,发出了震天杀声。
四十余根扁担高举,森森如林,大踏步而进,向两凶魔迎上。
八卦道人认得方大郎,心头一震,扭头撤腿便跑,一面叫:“贫道走也,你挡他一挡。”
笑无常一怔扭头叫:“好杂毛,你真会溜,你怕死,却要我替你挡灾,你真够朋友,见你的大头鬼!”
他也走了,走了个无影无踪。
唐安心中一宽,也心神一懈,双脚一软,向下一挫。
方大郎一把将他挽住,笑道:“唐兄,他们走了,沉着些。”
“我是两世为人。”唐安发着寒颤说。
“他们走了,该你们走啦!”
唐安定下神,苦笑道:“这条路不能再走了,下次碰上他们,岂不完蛋大吉?”
“下次每人带一把弓,伯什么?”
“弓没有用的,湘西八怪来到湘南,谁也挡他们不住,除非到衡州请岳麓三英前来保镖。无论如何,永州六栈这笔钱不能不花了。”
“什么?你说他们是湘西八怪?”方大郎讶然问;“刚才那人就是八怪中的笑无常常天衡。上月初,有人在新田宁远一带,发现了人屠荣成标的行踪,但没有人相信,目下笑无常出现,可知人屠的消息不是谣言而是事实了。
另一名武师接口道:“人屠与神偷鬼窃两怪是好友,人屠在此出现,笑无常已来了,神偷鬼窃怎能不来?八怪横行湘西,一直不敢到湘南来撒野,因为九疑山庄的八臂金刚童庄主童威去年夏天失踪,他们方敢前来撒野。”
方大郎挟了李武师的刀,忽忽地说;“你们快走,我去看看。”
声落,他已向东急步走了。
唐安这一群惊弓之乌,像一群乌鸦般,挑起担子健步如飞,恨不能多生条腿,向潇湘镇飞赶。
方大郎追了五六里,不见笑无常的踪迹,失望地回头,自语道:“我不必向西走了,免得白跑一趟。”
潇江与湘江在潇湘镇合流,镇位于江南岸,是一座市况繁荣的大镇,约有两百余户人家,码头经常泊有上百条船,与从广西全州放下来的无数木排。
方大郎大步踏入镇,全镇有三条稍像样的街。南方与北方的市镇,最大的区别是南方的街巷气魄不够,街道狭小,光线不足,而且参差不齐。
临河的街道只算是条街,前面是江岸,码头下游全是木排,下游泊了上百艘大小船支。
潇油两江水色碧绿,湘江从西来,潇江从南面滚滚而下。
转出码头,他抬头看看日色,心说:“已经是末牌时分了,正是炎势时刻,先找地方歇歇,找食物填满五脏庙在说……
前面就是一家食店,食店已经稀少。穿越拥挤的人群,他大踏步向店门,无意中后肩被人撞了一下,一扭头看,一位敞开胸襟的壮汉,从他身左挤过。
“这人真鲁莽。”他想,不免多看了对方一眼。
这一眼看坏了,壮汉扭头瞪他一眼,怪眼彪圆地问:‘看什么,有什么好看?”
他身材高大健壮,只是脸显得年青,有股温文潇洒的气质流露在外,一看便知是个好相与的人。
对这位横蛮的壮汉,他有容人之量。同时,人地生疏,强龙不斗地头蛇,外乡人怎可在当地生事?
他堆下笑,欠身道:“对不起,在下失礼。”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壮汉哼了一声,大指头几乎触到他的鼻尖,沉声道:“下次用这种眼光看人,小心被挖掉你的眼睛,体给我小心了。”
“是。是。”他含笑答。
壮汉哼了一声,方神气地走了。
冤家路窄,他进了店门,后面壮汉已经返回,也跟进了这座店。但仅向店伙招呼一声,径自出店走了。
他找到靠后壁的座头,搁好斑竹杖,解包裹放好,向店伙笑道:“请给我来两样菜一味汤,盛盆饭来。还有,请多我将葫芦灌满酒。”
店伙连声应喏,取走了酒葫芦。不久,饭菜送上。天气炎热,不宜喝酒,他泰然进会,不理会身外事。
不久,壮汉带来了三名同伴,看打扮,像是这一带的船伙,也象是码头各栈号的伙十。
食厅中共有十余副空头,四壮汉的目光,偏偏落在他这一桌上。其他的食桌上,只有三桌有人。
店伙上前招呼,含笑道:“四爷,请坐,货船大概快到了。诸位爷们要吃些什么?老五早上送来了十余尾两斤重的桂鱼……”
“不吃鱼,昨天的兔子肉还有没有?”壮汉笑向。
“还有,只是不太新鲜。”
“不要紧。”壮汉挥手说,领着三同伴走近方大郎桌旁。
方大郎不加理睬,一次经验一次乖,他不再向对方打量,自顾自进食。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壮汉怪眼一翻,叫道:“小子,你将你的食物搬走。”
他一怔,抬头惶然问:‘兄长之意,是……”
壮汉听不惯他那文诌诌气无力的活,不耐地兑:“你耳朵又没聋,没听清楚?叫你撤走,这一副座头我四爷要。”
“哦!在下搬走就是。”他含笑答。立即离座,将饭菜搬到另一桌。
“这小子倒是很乖的。”另一名壮汉笑着说,拖过长凳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壮汉拍拍胸膜,神气地说:“在潇湘镇,不是我唐四吹牛,谁敢在四爷面前不乖,他定是活腻了。”
方大郎第二次过来取包裹。唐四大概想在同伴面前逞英雄,猛地一脚踏住他的包裹,沉下脸问:“你是那方人氏?”
“小地方江西。”他信口回答。
‘你包裹里袋了些什么?”
方大郎一怔,问道:“四爷为何要问这些事?”
“因为四爷我要问。”
“这……”
“四爷我是对面湘口关的旗手。”
“哦!原来是总爷。”
“说,包裹里是些什么东西?是私货么?”
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他低声下气地说:“在下是前来访友的,包裹内只是些换洗衣物而已,那有闲钱带私货?”
“打开来看看。”
“是,总爷。”他顺从地说,打开了包裹。
包裹内全是些相当旧的换洗衣物,唯一值钱的是一双七成新的薄底快靴。之外是一些干的草药,毫不起眼。
“你腰下吊的大革囊,也打开来看看。”
“是,总爷。”他不假思索地说,取下大革囊,放在桌上打开。
革囊中除了药草之外,还有十五六只小口盛药瓷瓶,上面的标筏字着清神丹、七匣散,地黄丸等等丹药名称,还有小刀钳伤巾等物,三四枚粗制的银针,之外别无长物,平常得很。
“唔!你像是个郎中呢。”壮汉怪腔怪调地说。
“出门人自己防身的药物,在下不是郎中。”方大郎谦虚地说。
“你姓什么?把路引拿来我看看。”
邻桌一位面壁而坐的食客,突然站起转身,重重地哼了一声,大声道:“唐四,你这混球好威风。”
唐四一看清对方的面貌,脸色变得好快,堆下笑欠身道:“咦!是申二爷,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不能回来?”
“二爷;别生气好不好?你……”
“你作威作福,一步步欺人过甚。潇湘镇是南来北往的大码头,谁不知本镇的人慷慨好客?你欺负人家一个单身外乡人,简直太不象话,日后将传出去,岂不有损本镇的声誉?”
“二爷,何必看得那么严重?”唐四狞笑着说。
“何止严重?你简直是在替本村人招祸。你在湘口关吃一份闲粮,好吃懒做一辈子没走出廿里外。而本镇的人,还出千里做生意,如果在外地也碰上你这种人,想想看,将心比心……”
“好了好了,二爷愈说愈远啦!”
“你要向这位乡亲道歉赔不是,不管你肯不肯。”
“二爷,别开玩笑……”
“我是当真的。”申二爷沉下脸说。
方大郎一面系好包裹,一面说:“二爷,算了。这位四爷其实不是故意找麻烦,在下并不介意。二爷如果要四爷赔礼,倒是在下的不是了。”
唐四脸上无光,强笑道:“二爷,你听,这可是他说的,我怎会欺负他?听说二爷跑了一趟武冈州,是真是假?”
申二爷哼了一声,冷冷地说:“是真是假与你无干。哼!今天便宜了你。”说完,转身归座,不再理会。
唐四向同伴打眼色,匆匆出店而去。
方大郎心中一动,向申二爷抱拳一礼,笑道:“谢谢二爷解围,感激不尽。在下姓方,初到贵地,乡亲们包涵一二。”
申二爷很有风度地笑笑,向桌左伸手笑道:“老弟请坐。在下姓申,名光耀,排行第二,家住镇南的青龙桥。青龙桥申家,在此地落藉已有数百年了。本镇地当要津,龙蛇混杂,少不了有些不肖子弟在市面为非作歹。刚才那唐四是镇南余唐家的痞棍,游手好闲惹事生非,最没出息。老弟如果在本镇逗留,得小心些才是,须防他捣鬼。”
“谢谢二爷关照。刚才听唐四说,二爷从武冈州回来,这条路不知好走么?”
“说不上好走,山山水水鸟道羊肠;上百里不见人迹,老虎可真不少。老弟要去武冈州?”
“在下有位朋友,在岷山王府当差,多年不知音讯,想去找他看看他的景况如何?”
“你可以到东安的白牙市去等,白牙市有人结伙走武冈。个人单身前往,恐怕到不了武冈哪?”
“听说武冈有一个叫飞叉徭姑的筷女,是什么湘西八怪之一,杀人如儿戏,不知是真是假?”
“不是听说,而是千真万确有这么一个人。”
“那……那岂不是很危险?”
“她是熟徭,倒不算是太危险的人。讨厌的是她的一双儿女。”
“湘西八怪到底是怎么回事?”
申二爷翘起二郎腿,颇为自豪地说:“这八个人,在下倒还知道他们的底细。八怪都是曾经到天下各地闯荡过的人,在武林颇有地位。湘西,包括武冈以西,辰州以北一带山区。
武冈州出了两怪,飞叉瑶姑与笑无常常天衡。靖州有一怪,蛇魔桂安仁。沅州府出了三怪,神偷丁彪、鬼窃胡林、人屠荣成标。辰州也有两怪,毒虫三娘祝三娘,与癞头僧无我和尚。”
“哦这些人的绰号吓死人。”方大郎苦笑道。
“不然怎么称为怪?如果你要到武冈,不是江湖人只要能忍气,倒不必怕他们,而且瑶姑与笑无常都离开武冈了。”
“哦!离开了到好。”
申二爷摇头苦笑,说:“咱们湘南可倒了霉,听说有几怪都到咱们湘南来,起初是蛇魔,去年便到了九疑山捉蛇。早些时有人发现了人屠,人屠如果来了,他的好友神偷鬼窃可能也来啦。”
“在下在江西,听说三月前八怪在九江……”
“八怪经常外出,在江湖流浪,行踪飘忽,谁知道他们到了何处?不过,笑无常今天确是在此出现。不久前,镇东北六七里的山坡歇脚亭,唐家的老三唐安,几乎丢掉性命。”
“这件事……”
“唐老三吓傻了,带了人匆匆赶回府城栈房,语焉不详,只知他的人碰上了笑无常与及一群凶魔。看来,咱们湘南将有大事发生,永不太平了。唉!九疑山庄的童庄主如果仍在,谁敢到湘南来撒野?真是不幸。”
方大郎淡淡一笑,说:“其实,事不关己不劳心,即使八怪全来了,小民百姓同样得过活,与贵镇的人并不无利害冲突,何必怕他们?”
他匆匆食毕,出店而去,出镇南走上了至城府的官道。至城府只有十里路,半个时辰就够了,
走了里余,路旁的树林中跳出唐四与三名壮汉。唐四拦住去路,狞笑道:“好啊!看姓申的家伙能不能来救你?四太爷在店中出丑,得找你算帐、打断你的狗腿。”
方大郎扭头便跑,一面叫道:“你我无冤无仇,在下也未招惹你们,何苦相迫?”’“站住!”一名壮汉大喝人飞步急赶。
唐四桀桀笑,跟踪便迫叫道:“好啊1你居然想逃?除非你插翅飞上九天,不然你逃不掉的。”
方大郎看附近不见有人,心说:“引他们入林,放翻他们算了。”
刚好路右有一条小径,他折向奔入。
“快追,他跑到你们村里去了。”一名壮汉叫。
方大郎一怔,绕过一座竹林,前面果然是一座村落,跑到唐四的村子,那还了得?他向左一折,钻入一座松林,忖道:“引他们走远些。目前我要在永川落脚,不能激起当地人的公愤。”
入林百十步,脚下渐缓。后面四壮汉脚下一紧,终于赶上了。
唐四追得最快,大笑道:“这里正好,打死你这小王八……”
远处脚步声急促,林影中,有两名村姑向这里奔来。
方大郎一征,心说:“此地有人,便宜了这四个家伙。”
他折向而逃,转身的刹那间,斑竹杖悄然一掉。已近身后伸手抓人的唐四突然斜向冲出,“砰”一声大震,枝叶摇摇,唐四凶猛地一肩撞在一株松树上,撞得脑袋发晕,震到在树下哎哟哟怪叫。
另二名壮汉一怔,折向追出叫:“好家伙,你逃得了?”
叫声中,奋身前扑,右手抓住了方大郎的包裹,左手猛勒方大郎的脖子。方大郎脚向后伸,左手按住了勒住脖子的手,故意身便倒,“砰”一声两人同时倒地,开始翻滚。
表面上看,是大汉制使了方大郎,站立不牢失去重心栽倒,优势仍掌握在壮汉手中。其实壮汉并未占到丝毫便宜,手抽不出来,滚动时身不由己,手臂被扭得几乎要折裂,包裹顶住头面,几乎透不过气来,真是哑吧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第三名壮汉奔到,一声怪叫,观个真切,猛地一脚向方大郎的小腹踢去。
蓦地,第四名壮汉急叫:“老五,小心身后。”
第三名壮汉没踢中方大郎的小腹,反而踢中了抱住方大郎的第二名壮汉的海底。
“哎唷!”第二名壮汉痛得失声狂叫。
这瞬间,第三名壮汉老五只觉后衣领一紧,本能地知道有人在身后出手,不假思索地‘肘后扬,并顺势转身,准备反击。
岂知慢了一步,一肘落空,眼前拳影入目,“卟”一声脆响,左颊挨了重重一击。
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啪”一声右颊又挨了一掌。这一掌真重,又很又辣,颊肉像要裂开,大牙发麻。
他只依稀地看出是一位美丽的小村姑,接着又是两记快速绝伦的正反阴阳耳光,只打得他眼前金星直冒,乌天黑地不知人间何在。
“哎!哎唷!”他手舞足蹈地狂叫,想隔开连续击来的重掌。可是招架不住,“砰”一声摔倒在地,满口流血以手持面地叫:“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
另一面,本已撞得晕头转向的唐四,被另一村姑拳打脚踢,打得不住叫饶,最后被小村姑一脚踢翻,爬不起来。
两个小村姑年龄一般大,都是十四五岁一枝花,尚未发育完全,已是出落得十分动人了,清丽的脸蛋眉目如画,嘴角啥得顽皮的笑意,一双秀目焕发着狡黠的光芒。
踢倒唐四的小村姑年龄略小些,稚容未褪,一把拖住唐四的发结,一面拖一面笑道:
“小姐,你看这是谁?”
小姐抚着发梢,迎上笑问:“好像是大苯牛唐四,没错吧?”
“正是他,他竟敢跑到我们蔡家甸来撒野,这次可不饶他了。”
“小梅,把他们绑起来。”
唐四满嘴血,手软脚软地叫:“芸姑,我……我们……不是有意的……”
“你还敢强辩?”小梅踢了他一脚叫。
“哎……老天爷,松林南边才是你们蔡家……”
“掌嘴!”芸姑笑着叫。
小梅噗嗤一笑,小手疾挥,“啪啪”两声,结实地给了唐四。两耳光,骂道:“你这贼骨头,不打不服贴,这不是松林的南边吗?”
“哎哟!这……这……”
“对不对?”
“好,好,对,对。”唐四摇手叫,大概是被打怕了不认也得认。
方大狼狼狈地爬起,拾回斑竹杖,向两女抱拳一礼,苦笑道:“谢谢你们,在下感激不尽。贵镇的人真凶,这四个人简直比强盗还利害。”
芸姑避在一旁,粉颊施红,清澈的钻石明眸放光;回避他的注视,一双手不知该向何处放,羞态可掬。
小梅,却大胆些,明亮的大眼一瞪,双手叉腰笑骂道:“咦,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没礼貌?岂有此理。一竹篙打尽一船人,把全镇的人都骂了。”
“对不起,在下失言了。”他欠身说。
方大郎抱拳拱手,笑道:“在下不愿与他们计较,姑娘不必为难他们了。在下告辞,谢谢。”
芸姑开始正视着他,脸红红地说:“公子爷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但不知为何与唐家的人冲突?”
“在下根本不认识他们……”他将经说过了。
姑娘脸一沉,向唐四说:“好啊!原来申二叔已经告诫过你了,我不将你交给唐伯伯,将你四人交给申二叔。起来,赖在地上装死狗么?”
方大郎好人做到底,笑道:“姑娘放了他们算了,何必和他们计较?
芸姑颌首一笑,说:“公子爷既然宽宏大量,那就饶他们一次好了。”
小梅向唐四走近两步,娇叱道:“听见没有?还不快滚?”
唐四一蹦而起,撒腿便路,向跟来的三位同伴咬牙切齿说:“倒霉,偏偏来了个泼溅货,硬不讲理,把松林硬指是她蔡家的,小婊子养的,总爷有一天,定叫他们死活都难。”
“算了,你就认啦!弄得不好,你得焦头烂额。”另一名壮汉加以劝解。
“不管,我去找周爷设法。”唐四切齿叫。
“周爷又能怎么样?闹开了大家没面子。”
“哼!周爷早就在打那小婊子的主意,只要我给她放上一把野火,保险有热闹可看。
走!”
芸姑放走唐四,向方大郎说:“其实,本镇的人是十分好客的,三五个不肖子弟不明大义,公子爷休怪。公子爷如不急于赶路,何不至敝村歇歇脚?我们这里叫蔡家甸,西面是唐家。蔡唐两家是世交,子弟们小时候打打闹闹是有的,但大人们并不因此而伤和气。这处松林是少年打擂台的地方,进了这地方便可以向对方叫阵……”
话未说完,两面冲来五男三女,叫啸着奔来,全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男女,领先的小后生一面奔来一面叫:“小芸,怎么你们才来了主婢两人?咦!!怎么叫来了一位大个儿?
他……他不是你们的人吧?”
另一名少年奔近,大叫道:“即使叫来了,咱们同样接下了。”
芸姑撇撇嘴,说:“小虎,你别臭美,他是过路的客人,被你们家的唐四带了三个人追来此地,无缘无故欺负外乡人,可不是我们请来帮忙的。”
小虎叉腰迫近,脾晚着方大郎说:“晤!看样子带了包裹,可能真是客人。喂,你几岁了”
“在下十八岁。”方大郎毫无戒心地答。
“正好,咱们这里廿岁以下的人,都欢迎参加。喂!把包裹放下。”
“咦!你……”
“我叫唐小虎,十六岁,曾经打败了蔡家的第二任擂主。我们这里欢迎外人参加,镇里每逢初一十五,也选派好手前来角逐擂主。今天你来了,欢迎参加。”
芸姑哼了一声,说:“小虎,不可胡闹,人家可要走路呢。”
唐家方面出来了一个眉目如画身材刚健的小姑娘,目灼灼地盯着方大郎,却向芸姑发话道:“小芸妹妹,人家再赶路,也急不在一时哪;要你小妹操甚么心?”
“啐!你这是甚么话?”小芸羞红着脸叫,秀目不自禁地向方大郎膘。
小虎似乎浑身一震,虎目怒睁,没好气地向大郎踏追两步,不友好地叫:“我叫你放下包裹,露两手走走。”
方大郎不住向后退,惶然地说:“不!不!在下不不会打架,不”
小芸闪身挡住,不悦地叫:“小虎,你是怎么回事?大笨牛唐四欺负他,你也不明事理么?”
唐家的小姑娘过来将小芸挡住,笑道:“小芸妹,你就别管啦!小意思嘛,又不会伤人,你何必袒护那一个他呀?”
唐家的一名少年挡在方大郎身后,抓住他的包裹向外夺,怪笑道:“较量拳脚伤不了人,来啦!试试看?小虎练的是内家拳,他的拳脚有分寸,保证你死不了。”
正下不了台,蔡家方有十余名男女少年奔来,唐家一面,也有十余人陆续赶到。
小虎大为不耐,脱下外衣叫:“大个儿,你比咱们这些人都高大,难到怕挨拳脚么?真没有出息。来来来,我让你先打三拳。”
取走方大郎包裹的少年将包裹丢在一旁,将他向前一推。叫道:“上啦!我们的规矩是不准掏眼睛,不准打下阴,先倒地为输。胜的人除非愿再接第二场,不然今天便可列为胜家,第二天再向另一名胜家战。”
这一带全是合抱大的松树,树干笔直,每株树各距三丈左右,是属于经常照顾的风水林,地面上的松针甚厚盖程上面只能生长一些短草,不时可找到一朵朵不可口,但又大又白的松果。地方宽阔,正好动手。
小虎一声长笑,急冲而上。
“小虎,你敢?”小芸急叫。
这一叫,叫得得小虎炉火中烧,忘了让对方打三拳的诺言,劈面来一记“黑虎偷心”,毫无顾忌地走中宫抢制机先进击,拳风虎虎劲沉力猛,用上了内家重拳。
方大郎被迫得无路可走,丢掉斑竹杖往左一闪。
小虎顺势反掌削出,跟踪追击。
方大郎向后会退,手忙脚乱。
“打呀!打呀!”旁观的男女怪叫助威。
小虎两招落空,更加勃然大怒,碎步疾进;双手齐攻出狠招,“雷鼓齐鸣”。
方大郎用上了“脱枪让位”,似乎灵光,也不对招,踉跄后退。
小虎迫近变招,一掌拂出,拂中了方大郎的左笑臂,得手及身了。
方大郎被震得向侧后方急退,脚下大乱,突然失闪身影一晃,仰面滑倒。
真不巧,身后撞到一名青年,手一拍他的后心叫:“打起精神挺下去。”
他的身躯被撑住,没倒下去,小虎到了,铁拳如电闪,“噗噗砰”三声暴响,腰腹挨了三重拳。
这次他撑不住了,急退丈余砰然倒地,恰好倒在包裹旁。他一手抓住包裹,急叫道:
“在下输了。”
小虎跟到,便待一脚锡出。
小芸姑娘也到了,插入一掌斜伸,铁青着脸叫:“不要脸!今天我才看清你的本来面目。”
小虎恼羞成怒,大眼一翻,怒叱道:“你给我让开!”
“你不要发横?”
“你管不着。你为何要袒护他?”
“……你”
“他那一点比我强,哼!”
小芸粉脸铁青,秀目中有泪光,愤怒地叫:“你……你这畜生!我不知他是准,只知也是被你唐家的大笨牛赶来的人,你……你与大笨牛唐四又有何不同?你……”
“你给我让开!”小虎也怒吼。
众人见小虎动了真火,廿余青年男女皆惊惶地后退。先前阻止小芸的小姑娘也脸色一变,远远地叫:“大哥,你怎么啦?还不放手?”
“大妹,别管我的事,”小虎大叫。
方大郎徐徐站起,愕然道,“在下已经落败,你们不……不像是开玩笑的呢,我一个外乡人,想不到却因此而伤了你们唐蔡两家的和气,真抱歉。”
“大哥,算了,小芸妹……”
“大妹,你少管闲事。”
蓦地,北面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怪笑声,声如狼嗥。
众人大惊,不约而同向笑声传来处看去。
六七丈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形销骨立,干瘦矮小的灰衣老人,白发苍苍,鼠眼尖嘴,双耳招风,猥琐的像貌,委实令人一见难忘。鼠眼不时眨动,厉光闪闪阴暗不定,一根草绳做腰带,脚下是多耳破麻鞋。一双鸟爪似的怪手,文着一根长仅四尺的鸭舌枪,乌光闪闪。
“呵呵呵呵……”
南面又传来了怪笑声,不等众男女回身察看,东、西两面又传来一阵刺耳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