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名都签完了,陈方站在那里等着。
曾可达立刻过来将记录交给了他。
徐铁英站起来,双手将记录也交给了他。
陈方:“都请坐吧。”
两个人都坐下后,陈方这才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只坐了沙发的三分之一,显得十分谨慎谦恭,轻声问曾可达:“对这个梁经纶,经国局长什么评价?”
曾可达想了想,答道:“人才难得。”
陈方将两份记录对折了一下,放进了中山装下衣口袋:“这份记录不能再外传,我亲手交给总统。”
曾可达:“是。”
徐铁英:“是。”
陈方又轻声问徐铁英:“关于那20%股份,党通局还有没有什么证据在什么人手里?”
徐铁英沉默。
陈方依然不紧不慢:“有什么说什么。”
徐铁英:“党通局没有在所谓的20%股份里拿一分钱,那八家公司填的表就在这里,都是他们的私产。”
陈方:“我是问还有没有什么证据在别人手里。就像刚才这个梁经纶说的,北平分行,崔中石、谢培东,你为什么要去找他们?会不会出现这样严重的后果,比如共产党掌握了明细账目,通过别的渠道栽赃中央党部?”
徐铁英闭上了眼:“有一份明细账目,原来在崔中石手里,现在在谢培东手里。这两个人都有可能是共产党。”
陈方:“有可能还是有证据?”
徐铁英:“证据正在抓紧调查。”
“那就抓紧调查。”陈方站了起来,“徐铁英。”
——直呼其名。
徐铁英倏地睁开了眼。
陈方:“中央党部、全国党员通讯局从来就没有在平津八家企业有任何党产股份,谣诼纷起,你必须解释清楚。即日起解除你在党通局和北平的一切职务,回南京接受调查。”
徐铁英慢慢站起来,望着陈方。
陈方接着说道:“我也是一小时前在华北‘剿总’接到总统的电话,传达而已。”说着看了一下手表,“傅总司令安排了五点的飞机,时间很紧了。我和曾督察还有几句话说,请徐主任到后门等我一下,一起走。”
徐铁英想到了这个结果,却没想到如此决绝:“陈主任,我在北平警察局有一些党通局的秘密材料,还有一些个人的物品……”
“已经安排人去清理了。”陈方这次很快回答了他。
“谢谢陈主任……”徐铁英必须抓住最后一次机会了,“有几句重要的话,事关戡乱救国,我能不能先跟曾督察交代一下?”
陈方看了看他:“可以。”
徐铁英望向了曾可达:“7月6日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你对方孟敖的怀疑是对的,到北平以后你们对崔中石的怀疑也是对的。共产党、周恩来经营多年,在党国各个要害部门都安插了他们的人。对此党通局一直在严密关注,秘密调查。由于取证艰难,在审讯方孟敖时,我才会为他辩护,也是为了继续查找证据。我来北平不只是为了什么党产,核心任务是找出潜伏在中央银行的共产党。党费没有钱,军费没有钱,政府开支、民生教育都指着中央银行,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账却掌握在共产党手里。崔中石死了,谢培东还在,这个人是周恩来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来,迟早会成为平津地区币制改革乃至华北跟共军决战的心腹大患。还有刚才那个梁经纶,他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也绝不是真正的国民党。这个人口口声声只提先总理,只提经国局长,只字不提总统。这是在分裂党国、离间骨肉。但凡有可能,他就会利用何其沧、司徒雷登和一切美国的关系反对总统。至于方孟敖,我只想提醒一句,不能让他将国军的飞机开到共产党的解放区去。”
说到这里,徐铁英突然向曾可达伸出了手。
曾可达避开了徐铁英的目光,望向陈方。
陈方递过一个可以握手的眼神。
曾可达伸出了手。
徐铁英:“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握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曾可达再想看徐铁英时,已经没了身影。
“曾督察。”陈方在轻轻叫他。
“在。”曾可达这才回过神来。
陈方:“坚决反腐不要忘记坚决XX。我没有话传达了。只问一下,方孟敖怎么处理,还有梁经纶刚才的言论你怎么看?”
曾可达:“请芷公指示。”
称字而不称名,是尊称对方,称一个字再呼之为公便是最高的尊称了。陈方字芷町,曾可达这时如此称呼,可以视为巴结,也可以视为发自内心之尊敬。
陈方笑着摇了摇头:“不敢。”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份记录,看了看,择出曾可达记的那份递还给他:“向经国局长汇报,听经国局长指示。”
“是!”曾可达双手接过了记录。
陈方伸出了手。
曾可达指尖捏着记录,双手握住了陈方,“感谢总统信任,感谢芷公关照。”
陈方的手软绵绵的:“都是江西人,不说客套话。共克时艰,不要送了。”
“是。”曾可达口中答着,还是紧跟着送到了门外,“王副官!”
曾可达住处走廊对面的房门立刻开了,王副官陪着另一个年轻的中山装走了出来。
年轻的中山装疾步走到陈方面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副墨镜递给了他,接着撑开了那把很大的黑布洋伞。
陈方戴上墨镜便再没说话,也再不回头,黑布洋伞罩着,下了走廊,踏着花径而去。
王副官颇诧异,曾督察既不送客,也不回房,站在门口出神,等了少顷必须过去了,轻轻叫道:“督察。”
“嗯。”曾可达这才看向他。
王副官:“警备司令部电话,说是方行长夫人还有何副校长的女儿要看方大队长,未经徐主任批准不敢同意,跟方副局长发生了冲突。”
“没有什么徐主任了……”曾可达又望向了园子里那条小径,“回电话,未经南京同意,谁也不许跟方大队长见面。”
“是。”
“等一下。”曾可达又叫住了他,将手里那份记录递给王副官,“将这份记录立刻电发建丰同志!”说完,转身进了房门。
房门从里面关上了。
王副官这才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燕南园何宅外小路上,烈日当空,空无一人,梁经纶骑着自行车,也不就路旁的树荫,飞踏而来。
长衫已经湿透,下摆掖在腰间,前面就是何家了,梁经纶放慢了车速。
突然,一件东西从眼前砸落,掉在梁经纶车前约两米的路面,还弹跳了一下。
梁经纶一握刹车。
路面上是一个装着电工工具的皮套。
梁经纶抬头。
路旁电线杆上一人正在解开腰间的安全带。
“对不起!”那人非常敏捷,拿着腰带瞬间便下了电线杆,走到路中,捡起了地上的工具套。
“辛苦。”梁经纶应付了一声,正要踏车。
“是梁教授吧?”那人望向了他。
梁经纶再望那人,搜索记忆,并不认识。
——他当然更不知道,此人正是火车上曾经跟崔中石接头的地下党。
那个人接着说道:“听说何副校长家的电话线断了,我是来修电线的。梁教授是去何副校长家吗?”
梁经纶开始审视这个人了:“是。请问谁派你来修的?”
那个人系上了工具套:“梁教授认为我是谁派来的呢?”
这就不能搭话了,梁经纶不再看他,脚一踏。
“张月印同志。”这一声很轻,梁经纶听了却如此响亮!
梁经纶慢慢又转过了头:“你说什么?”
那个人:“严春明同志牺牲了,我接替他的工作。今后我跟你单线联系。”
说着,那人掏出一封信递给梁经纶:“上级的介绍信,看完烧掉。”
梁经纶没有去接那封信。
那人将信失手掉落在梁经纶脚下,转身向电线杆走去。
电线杆边也停了一辆自行车,那人将自行车推过来时,掉在地上的信已经不见了。
那人笑道:“何副校长要求学校再给他拉一条专线,总务处晚上会派人来。请梁教授告诉何副校长。”
上车,再没回头,飞快地骑去。
梁经纶也没再回头看他,推着车慢慢向何宅院门走去。
何其沧依然坐在二楼房间自己那把躺椅上,方步亭已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两人都知道梁经纶回了,也知道梁经纶进了客厅。
“先生,我回来了。”梁经纶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何其沧和方步亭对视了一眼。
何其沧:“上来吧。”
脚步上楼的间隙,方步亭已回到何其沧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何其沧望向了房门外,方步亭也望向了房门外。
梁经纶站在门口:“先生,方行长,我见了曾可达。”
按理,这时何其沧应叫梁经纶进房,可依然只望着他,方步亭也在望着他。
梁经纶便不宜再往下讲,静静地候在门口。
何其沧望了梁经纶好一阵子,说话了:“我启蒙早,四岁上的私塾。记得第一天去上学,我的父亲,孝钰她爷爷对我说,用心读书,要藏得住话。我问,什么是藏得住话。我父亲告诉我,只该你一个人知道的事不要对第二个人说,只该两个人知道的事不要对第三个人说。我当时并不明白,只是照着做了。好多年后我才悟出这番话的道理,天下本无事,都是传出来的。现在我把这个话教给你。见曾可达的事,孟敖的事,跟方行长一个人说就行了。你们下去说。”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梁经纶答道:“是。”
方步亭站起来:“我下去了。”
何其沧依然坐着:“去吧。”
绕室徘徊,电话终于来了。
曾可达住处客厅里的电话只响了一声,曾可达立刻拿起了话筒。
“可达同志吗?”果然是蒋经国的电话。
曾可达:“是我,建丰同志。”
“那封电报是怎么回事,谁的言论?”
曾可达有意沉默了两秒钟:“是梁经纶同志的谈话记录。”
“什么谈话记录?跟谁的谈话记录?”
曾可达:“我在场,还有徐铁英。”
那边突然沉默了,接着突然发问:“你为什么不制止?”
曾可达:“报告建丰同志,陈方先生来了。”
“哪个陈方先生?”
曾可达听出了建丰同志很少如此惊诧,小心答道:“总统府四组主任陈方先生。”
这一次那边是真的沉默了,曾可达望着墙上的壁钟,大概有六七秒钟。
“陈秘书来,你是不方便向我报告还是没有时间报告?”
曾可达:“事先没有通知,陈秘书是突然来的,向我和徐铁英传达总统的训示。梁经纶同志这个时候也突然闯来了,是因为方孟敖被逮捕的事,门卫挡不住,陈秘书不便见他,就在里面房间。梁经纶同志当时十分激动,我无法制止,徐铁英当场记录了他的谈话,我也只好记录。”
又是片刻沉默。
“徐铁英的记录被陈秘书拿走了?”
曾可达:“是。”
“陈秘书什么看法?”
曾可达:“没有直接谈看法,只问我你对梁经纶同志平时怎么评价……”
曾可达有意停住,没想到电话那边并不接言,这种沉默便有些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