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电了。”王副官对二号这次回电之快感到吃惊,戴着耳机,一边用铅笔飞快地记下密码数字,立刻报告土堆上的曾可达。
曾可达立刻跳了下来,望着王副官把回电密码写完最后一个字:“完了?”
王副官:“完了。”
曾可达蹲了下来:“直译吧。”
王副官捧着密码电文:“将焦仲卿原话报我,密切关注共党动向,徐铁英反应也及时报我。建丰。”
曾可达愣了一下,直望着王副官:“方孟敖刚才说的话你记下了吗?”
王副官耳机还挂在脖子上,两眼茫然:“督察,我一直戴着耳机在发报……”
曾可达挥了一下手:“记录。”
笔和纸就在手中,王副官等他说话。
曾可达闭上了眼,竭力回忆方孟敖刚才的话:“先生们,同学们……和你们一样……我现在心里也不好受……不对,改过来,我现在心里也很难受……”
王副官划掉前面那句,飞快地重新记录。
李营长偏在这个时候穿过来了:“报告将军,开始发粮了……”
曾可达被他打断,眉头一皱:“这也要报告吗?过去,执行你的任务。”
李营长:“报告将军,王站长有情报叫我向你报告。”
曾可达这才站了起来,直望着李营长。
李营长:“刚接到协和医院那边的报告,清华的朱自清先生死了,城里很多老师学生开始闹事,消息可能很快就会传到这里。”
曾可达开始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脸色凝重了:“朱自清死了,他们闹什么事?”
李营长:“王站长说,可能有共党鼓动,说朱自清是饿死的。”
“不好!”曾可达脸色变了,“要出大事。快去转告王站长,盯着徐铁英,现场如果发生变故,不许开枪,等南京的命令!”
“是!”李营长转身从高粱中间飞穿了过去。
曾可达倏地转向王副官:“立刻发电!”
何宅客厅的电话尖厉地响了起来。
何孝钰从父亲的房间出来,快步走下楼梯,拿起话筒。
才听了几句,何孝钰的脸色也变了,定了定神,对电话那边用英语回道:“请稍等,我叫何副校长来接电话!”
把话筒轻轻搁到茶几上,何孝钰快步向楼上走去。
何宅二楼房间里,何其沧已经坐直在躺椅上,望着进来的何孝钰。
何孝钰尽量镇定情绪:“北平美国领事馆的电话,请您去接。”
何其沧被何孝钰搀着站起来:“领事馆给我打什么电话?说了什么事吗?”
何孝钰搀着他向门外走去:“朱先生在协和医院去世了。”
何其沧站住了:“哪个朱先生?”
何孝钰低声地:“朱自清先生。”
何其沧蒙住了:“不是说病情有好转吗?”
何孝钰:“不知道,您不要着急,先接电话吧。”
何其沧的脚步比刚才沉重了,何孝钰费力地搀着他:“您慢点儿走。”
何其沧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话筒却是何孝钰捧着贴在他的耳边。
“用中国话跟我说。”何其沧打断了对方的英语。
话筒里传来了不算生硬的中国话:“这种反美的情绪十分不利于美方对中国的援助。目前在北平只有燕京大学的老师和学生能够起到缓和的作用,请何先生召集校务会议,至少要稳定燕大师生的情绪。”
何其沧:“你们为什么不向司徒雷登先生报告?”
对方的回话:“已经向司徒雷登大使报告了,这个电话就是他叫我们打的。”
何其沧沉默了少顷:“请你对司徒雷登大使说,让他立刻知会南京政府,北平如果发生学运,当局不许开枪,不许镇压!否则我也会去游行!”说完转对何孝钰,“挂了。”
何孝钰把电话轻轻挂了。
何其沧撑着沙发站起来:“扶我去发粮现场。”
“您不能去……”
何其沧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瞪了女儿一眼,拄着拐杖,已经向门外走去。
何孝钰刚想赶过去,又停住了,拿起话筒飞快地拨号:“校务处吗……何副校长要去发粮现场,请你们立刻派人派车到燕南园来!”
对方显然立刻答应了。
何其沧已经走出了大门。
何孝钰望着父亲的背影又飞快地拨另外一个号码,好在也立刻通了,她眼睛一亮:“是谢襄理吗?谢襄理好,朱自清先生去世的消息您听到了吗……知道了……我爸接到了美国领事馆的电话,现在正赶去发粮现场……我不能多说了,您赶紧想办法吧。”
打完这个电话,放下话筒,何孝钰喘了一口气,这才奔向门外,去追父亲。
朱自清先生的死讯传到临时发粮处,领粮突然中断。
民调会从李科长、王科长到一干科员又都蹲坐到掩体后面了。
方孟敖和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都怔在台上。
大坪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这么多人,竟在集体朗诵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
工棚边的公路上,军靴在徐铁英面前跑过,发着蓝光的刺刀在徐铁英面前闪过。
徐铁英脸上没有表情,眼中却闪烁着亢奋。
王蒲忱也失去了往日的优雅,低声对身边保密局北平站行动组的人:“盯住那个严春明,发现有任何中年人靠近,立刻逮捕!”
“是!”保密局行动组也跟着队伍跑过去了!
严春明的嘴,他周围很多学生的嘴。
梁经纶的嘴,他周围很多学生的嘴。
所有的嘴还在集体朗诵: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
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队伍跑到了大坪的左边。
大坪上的朗诵:
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第四兵团特务营的队伍跑到了大坪的后边。
大坪上的朗诵:
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
方孟韦带着北平警察局的队伍站到了大坪的右边。
大坪上的朗诵:
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谢木兰眼中闪着泪花。
她身旁好些女生眼中都闪着泪花。
大卡车旁马汉山黑着脸来到了他那一百多个兄弟里面,找到了老刘:“兄弟,徐铁英在哪里?”
老刘:“一直没看见。”
马汉山恨了一声,四处望去。
大坪上还在朗诵:
……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马汉山回头望向老刘:“不为难你了,把枪给我。”
老刘犹豫了一下,抽出了枪,又掏出那张支票,递了过去。
马汉山一把抓过枪:“钱你们分了!”头也不回地向高粱地那边走去。
工棚侧边的公路上,王蒲忱闭着眼在抽烟,听着大坪那边传来的朗诵声。
……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去告诉孙秘书。”王蒲忱突然睁开了眼,对身旁一个军统,“马汉山要杀徐铁英。”
那个军统愣了一下,果然看见马汉山提着枪向高粱地那边走去,立刻应道:“是!”飞快地从这边奔进了高粱地。
王蒲忱又对身旁的行动组长:“共党的那个‘红旗老五’就在马汉山带来的那群人里,盯准了!”
“是。”行动组长应道。
立刻好多双眼睛扫向了卡车那边。
清华、燕大接合部临时发粮处。
老刘用眼角的余光便感觉到了北平站那些军统扫视的眼光。
他向站在大坪上的严春明望去。
严春明的眼镜反着光,跟着大家在轻轻朗诵: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
老刘向身边一个工友:“把你的棍子给我。”
那个工友递给他一根钢棍,和老刘昨天晚上去撬图书馆窗户那根钢棍一模一样。
老刘不经意地举起钢棍,轻轻晃着。
大坪上在朗诵,严春明在跟着朗诵: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朗诵声在严春明嘴边消失了,他其实早就看见了老刘,这下不能不有所回应了,他的头慢慢转对老刘。
严春明摇了摇头。
老刘慢慢放下了钢棍。
王蒲忱的眼像黑夜的猫,日光下只见一条线:“严春明在跟他的人联络,搜索那群人。”
行动组长还有好几双眼望向了严春明。
严春明却摘下了眼镜,用手绢轻轻擦着,跟着朗诵最后一段:
……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又回归到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人都默默低下了头,这是在默哀!
严春明毅然戴上眼镜,右手掖在长衫的侧边,握着那把枪,一个人向中间的粮袋高台走去!
卡车旁人群里,老刘的脸色变了!
大坪上的梁经纶脸色也变了!
台上的方孟敖也看见了这个走过来的先生!
慢慢地,所有人都看见了走到台口的严春明!
严春明站在粮袋下,仰望着台上的方孟敖:“方大队长,我是燕京大学的教授。有几句话想跟同学们说说,请你保护我。”
说着,严春明就费劲地攀着粮袋想爬上高台。
方孟敖只得伸出了手。
一拉,严春明上去了!
另一片高粱地里的曾可达脸白得连汗也不流了,“失控了!”他拿下望远镜,“共产党上台演讲了……”
王副官坐在电台前还握着机键:“立刻向建丰同志报告?”
“报告也来不及了……”曾可达话音未落,突然听见一声枪响!
“立刻报告。”曾可达大步穿过高粱,向枪声走去,对身边的一个青年军,“叫李营长!”
一声枪响,三面围着大坪的军队全都端起了枪,对着大坪上的师生!
方孟敖对所有的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去,保护学生!”
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迅速行动,一个方向几个人,快步跑向大坪周边。
方孟敖抽出了自己的手枪,对端起枪的军队:“放下枪!都放下枪!”
大坪右侧的方孟韦立刻反应:“放下枪!”
北平警察局的队员放下了枪。
方孟敖目光射向大坪后的警备司令部宪兵队那个军官。
宪兵队的军官:“放下枪。”
宪兵们的枪也放下了。
只有大坪左侧第四兵团特务营的枪还端着指向大坪的师生。
方孟敖的枪举起来,直接瞄着那个特务营长!
那个特务营长的目光跟方孟敖对视了片刻,自己恨恨地先插回了手枪:“都放下!”
方孟敖向带队站在大坪右侧的陈长武:“去看看是谁开枪。再有擅自开枪的立刻抓捕!”
陈长武大声应道:“是!”向工棚后枪响处快步跑去。
方孟敖立刻转过身,对站在身边的严春明:“先生,不要讲话了,下去吧。”
严春明:“我要讲的话很重要,请你保护我。”
方孟敖瞥见了台下梁经纶投来的目光。
梁经纶的眼神如此难以捉摸,是同意严春明讲话还是不同意严春明讲话?
方孟敖眉头一皱,又转头向陈长武跑去的方向望去。
陈长武跑到工棚后的高粱地,但见孙秘书的右肩不断往外冒着血,一个宪兵正在给他包扎。
马汉山被两个宪兵按在地上,仍然倔强地抬起头:“徐铁英,打不死你,到南京老子照样告发你!”
“堵住他的嘴!”徐铁英走向孙秘书,“伤到骨头了吗?”
孙秘书的伤口还没有包扎完,用左手和嘴扯咬着绷带一紧:“不知道,没有关系。”
徐铁英:“还能打枪吗?”
孙秘书一怔,答道:“主任知道,我左手也能打。”
“公忠体国!”徐铁英大声赞了一句,“今天我就向南京报告,升你中校副处长。”
孙秘书:“不用了,主任……”
徐铁英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陈长武,又望了一眼工棚方向,嘴角笑了一下:“你害怕方孟敖?”
孙秘书:“主任,我们党通局没有怕过谁。”
“那就好!”徐铁英显然是有意要让陈长武听见,“上了膛,瞄准台上那个共产党,煽动学潮就立刻开枪!”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