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件反常事,都应该有合理的解释。午后不久,街上不可能突然行人绝迹,即使是市街,也应该有人行走。
家家仍然闭户,并非反常。码头死了二十几个人,凶手仍然留在码头的船上,镇民怎能不怕?姬玄华先前上街买食物,就是强行叫门逼店伙准备食物的。
他到了街中段,连叩三家商店的大门,里面的人不理不睬,没有人敢启门外出和他打交道。
他心中疑云大起,这镇上的人为何如此胆小?
他不死心,继续敲第四家门,第五家……
第六家是木器店,前面就是店堂兼作坊,门外仍堆放着贩卖的盆、桶、小凳……但店门却闭得紧紧地,不怕门外的货品被人偷走。
他毫不迟疑上前叩门,一定要找人问问究竟。
刚叩了两下,门倏然而开,两扇大门开的速度奇快。
这瞬间,他怦然心动。
在江湖玩命,两年前以旱天雷面目出现之前,他已经在天下各地,睁大眼睛拉长耳朵,扮一个冷静超然的遨游者,留意江湖动静与情势变化,整整遨游了三年。这漫长的三载风尘岁月中,吸取了许多知识,累积了不少经验,才决定了该走的道路,下定决心做一个江洋大盗,专与那些贪官污吏作对,主要的攻击矛头,指向以魏奸阉为首的一群祸国殃民大奸巨猾。
他老爹北天王,对付的人就是贪官污吏。
但他老爹用杀,他用抢,不怕世人非议,横定了心不管所用的手段是对是错。
南金刚也用杀,但对象是大豪恶霸,也是一个不怕世人非议,横定了心以暴易暴非理性手段,来达到目的的英雄人物。
开门的方式不对,太反常。
生死决于瞬息,决于一念之间;这就是玩命者必须面对的凶险难题,永远不可能知道命运决于那一瞬息,那一念头。
反应出于本能,他倏然飞退。
慢了一刹那,门内灰雾喷出,可怕的三股浑雄异劲,排山倒海似的及体。
左右邻店门,几乎同时开启,人影如潮水般涌到,暗器似飞蝗向他飞退的身影集中,在他的预定飘落处,形成交叉的焦点。
一记迅疾的前空翻,他飞退的身躯突然中途停顿,用前空翻硬消去退的惯性,像是不退反进,身形翻落时,整个人平贴在地面,身形似乎变小、变薄了。
街道宽阔,也是南北大道,对面是河堤和码头,应该称半边街,有广阔的空间施展。
他平贴仆伏,寂然不动。
共有五间商店有人抢出,出来了二十五个人。
最北端店门冲出的人中,生死一笔的脸上,有喜极欲狂的兴奋表情流露。
所有的暗器落空,这些人没料到他暴退的身形,竟然能半途停顿,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完全违反了物体动的定律。暗器高手,就是根据动的定律,凭经验迅速判断发射应该采取的前置量,发则必中。
二十五个人吃了一惊,被他这种不可思议的反应吓了一大跳,不约而同骇然止步,刹那间的震惊,影响了行动的正确性,还没一鼓作气冲上动手。
瞬息的迟疑,命运便决定了。
在远处的姑娘尖叫一声,抓住剑跃上码头,发狂似的飞掠而进,她真要急疯了。
姬玄华的身躯,突然恢复原状,一收腰,人缓缓站起刀已出鞘。
他知道不妙,那喷出的灰雾,他因屏住呼吸而没受到伤害,但双目却痛辣难睁,那是另有伤害视线功能的毒雾,性质与石灰相去不远,既可伤害呼吸,也可伤害眼睛,沾上了眼睛又痛又痒,泪水如泉,眼前朦胧难辨景物,比瞎子好不了多少。
他必须自救,生死关头已到。
听觉与触觉,是目前唯一可靠的自保法宝。
深深吸入一口气,灵台一清,身体的痛苦不再存在,胸腹所受到的三种打击力道,所产生的痛楚消失了,任由泪水本能地奔流,眼中的痛痒感觉也逐渐消退。
耳中各种声浪,显得特别清晰,风声、人声、犬吠声、脚步移动声,似乎很遥远,但却清晰无比,互不混杂,几乎连气流如何流动,他也可以感觉出正确的方位、流量,幻觉中可以描绘出发生的现象、变化。这就是大有空明境界,生死关头,把他的生命潜能激发出来了,他手中的刀,幻出的火红色的的光华,比往昔更强烈了一倍。
他外表呈现的阴森狞猛形象,把这一大群超等的高手名宿,惊得毛骨悚然,人人变色。
一个位于他后方的中年人,没看到他可怖的面容,大概也很自负,比其他同伴勇敢,突然身剑合一,猫似的从他身后扑上了,剑光闪电似的指向他的后心。
他身形猛地扭转,剑尖出了偏门。
火红的刀光一闪即没,身形已恢复原状,能看清变化的人,屈指可数。
中年人的头和右手,与身躯分家,被从左肩至右胁斜砍成两段,说惨真惨。
“不可冒失!”有人大叫:“他已经成了瞎子,用暗器招呼……”
声落暗器发,三枚断魂钉破空射向他的胸腹。
他左手一抄,接住了两枚,第三枚在胸口前尺余锋尖一震,偏向贴他的左臂外侧飞走了。
姑娘飞掠而至,脸色铁青挥剑狂冲。
街两端,出现二十四个船夫打扮的人,形成反包围,正列阵接近。
他们当然不是船夫,手中杀人家伙已表明了身份。
连声怒吼,三个高手的两剑一刀,向疯狂扑来的姑娘集中,风雷乍起。
姑娘的武功极为出色,她卯上了全力,杀人的胆气已经过磨练,为了姬玄华,她更是勇气百倍,剑出如电光迸射,先攻左再右旋,一冲错便刺倒了两个人,最后一声娇叱,一剑贯入第三个人的右胸肋。
同一瞬间,姬玄华发起雷霆万钧的攻击,灼灼刀光狂野地闪烁,所经处血肉横飞。
生死一笔最精明,看到街两端出现成群的神秘陌生人,便知道这些人来意不善,大事不好。
仅有两次攻击的机会,情势太乱了,尺八判官笔在人丛中不易施展,两次攻击都被姬玄华的刀,奇准地封出偏门,反而刺伤了一位同伴的右臂。
发出一声怪啸,领先退入店铺撤走。
姑娘心力交疲,狂喜地向姬玄华奔去。
刀光一转,风雷殷殷。
“大华哥……”姑娘及时尖叫。
“小华……”刀光倏敛。
“你……”姑娘惊出一身冷汗,惊恐地大叫。
“生死一笔呢?”姬玄华问。
“走了,第三家店……”
“带我追。”姬玄华伸出左手摸索。
“哎呀!你……”
“不要紧,带我追。”
“这边。”姑娘奔近,接住他的手急走:“天啊!你的眼睛……”
“不要紧,快好了。”
二十四位船夫打扮的人,也急急散去。自始至终,他们不曾参与搏斗,像冷静的旁观者,仅留意情势的发展,一个个跃然欲动,但并无参与投入的打算。
街上,摆平了十六具尸体。
仍然由另一批扮成镇民的八名大汉,从容不迫收拾尸体,木无表情将尸体一一搬上姬玄华曾经占据的船,对恐怖的断肢残骸毫不动容。
“老太爷为何不参与?”一名拖了一具尸体的大汉向同伴惑然问。
“你连这点玄机都猜不透,差劲。”同伴说:“别废话,干活啦!”
利用房舍脱身,是最好的主意。但对那些自命不凡的英雄毫杰来说,却认为是丢人现眼的事。生死一笔不屑做英雄豪杰,前门进后门出溜之大吉,能逃得性命,就是最佳的主意。
他们从陆路入镇,就是最精明的妙着。一看到街上的气氛不对,便起了疑心,一问之下,心凉了一半,没料到这里的人,竟然真的出了意外。
这可是天大的祸事,他们上京如何向魏奸交代?不砍他们的脑袋才怪,甚至会抄家赔偿呢!
狗急跳墙,临危拼命;他们不能弃家亡命逃遁,布下埋伏陷阱,要和姬玄华作殊死斗,算定姬玄华等得不耐烦,早晚会到街上走动或查问的。
失败得好惨,而且发现姬玄华有了众多的同党。一个姬玄华已经让他们魂飞胆落,再多了一群来历不明的人,那还了得?
撤至预定的聚集点,这位威震天下的档头心中全凉了,二十四个人,竟然在短暂的片刻拼死搏斗中,损失了三分之二,只剩下八个了。
真要到了必死的关头,他们临危拼命的决心动摇了,好死不如恶活,先留住性命再说,至于日后如何,只有等日后再说了。
这老人精略加权衡利害,断然带了残余往南奔,不进反退走了回头路,绕出镇南急如漏网之鱼。
不久,雄伟的泾河水闸在望。
南北大官道旅客并不多,漕河承担了客货交通重任,没有车辆往来,这一带村镇人只使用手推车,因此不需建造巨大的桥梁。
利用巨大的四座闸台,搭了三段供旅客往来便桥,宽仅一丈左右,两旁有扶手防跌。
远远地,便可看到闸南面的最后一座闸台上,有五个船夫打扮的人,堵在便桥头,在走来走去转身时,可以发现这些人携有兵刃。
不用细看,也知道不是好路数。
只要有一个超拔的高手堵在桥头,谁也休想平安飞渡,一夫当桥,万夫莫过。
很不妙,不能转回镇重投血肉屠场,前有人拦路,后方有追兵。
西面是漕河,天寒地冻,跳水逃走可不是惬意事,而且必须谙水性。
他们只有一条路好走,别无抉择。
如果把射阳湖看成一个池塘般的美丽小湖,那就错得离了谱。
这里“本来”有一座湖,“本来”有一座射阳县,“本来”是鱼米之乡,湖“本来”周围三百里。但现在,沧海桑田,变成一处常年浸在水中的大沼泽区,水是不少,怎么看也不见“湖”的风貌了。
嘉靖、隆庆年间,几次大水灾,黄河淮河接二连三溃堤,千万亿泥沙,流入射阳湖这处最低洼区。这座本来还可以看出湖泊风貌的湖,从此再也看不出湖的样子了,成了无边无际,人迹稀少的大沼泽区,在闹水灾时,作为容纳各地洪水的临时水库。水一退,陆地浮洲重新出现,百余年来,有些地方成了草木丛生的土阜,满目全是连天的芦荻,千百种美丽水禽,把这里当成安乐窝。
里面有几座村落,以古代的射阳县故址最大,自下称射阳镇,有百余户人家。
陌生人闯进这种地方,除非他能幸运恰好找到村落,而又幸运地获得村民照料,不然……
生死一笔八名男女,就是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泾河是漕河的排洪支河,河岸挑河泥筑了土堤,但远出二十里外,土护堤逐渐消失,河道也隐约不明了,一条小径在一片苍灰的干芦苇荻草间绕来绕去。天不分东西,地不分辨南北,苍凉、灰暗、孤零、寂寞……心浮气躁的人,不发疯才怪。
要是踏入浮泥区,死定了。
丧家之犬,漏网之鱼,见路即走,别无抉择。既找不到人间路,更不知身在何处。远离现场,是逃生的金科玉律,逃往何处,先不必计较,反正条条大路通长安,逃出险境再打听还来得及。
已经是申牌初,天地茫茫。
他们感到十分困惑,姬玄华对这一带地势,应该和他们一样陌生,为何敢穷追深入?
姬玄华曾经有两三次,在辽阔的湖水区现踪,远隔在小湖的两里外,隔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绕湖追可能有六七里,所以一直无法追及。
其实他们心中明白,小径只有一条,想扔脱追踪的人委实不易,除了全力加快逃走之外,别无他途。
“小畜生会追得咱们上天无路。”断后的名宿袖底乾坤侯晓风,气愤填膺咒骂:“总有一天,我会将这狗东西化骨扬灰。”
“必须设法埋葬他,长上。”大煞乔森走在生死一笔身后,呼吸已有点不正常:“逃不是办法,他会把咱们追至天尽头。”
“天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与镜花妖走在一起的二煞冷梅,一双腿全是泥浆,又冷又湿实在难受:“四周不是泥泽,就是无尽的枯草,难分东南西北。喂!有谁知道这里可以通向何处?该不是钻到绝地里了吧?”
你一言我一句,身为首脑的生死一笔心乱如麻。
“留些精神省些劲吧!”他不悦地扭头叫:“咱们是有一步走一步,必须尽快摆脱姬小狗的追踪。天快黑了,咱们必须支撑下去……”
前面探道的神拳铁掌丁如山,踏入水仅及脚面的浮草地,没留意淹没的小径是向右弯的,却慌慌忙忙向前直线飞奔,奔势太猛,突然一脚踏虚,向前猛仆,倚仗身手灵活,双臂一振,上身抬起脚往下插。
糟了,下面是无底的软烂泥,脚笔直下插,也就加快下沉,眨眼间浮泥已淹及胸口。
“救我……”拍动着双手狂叫挣扎,一下子又下沉半尺,浮泥已淹至下颔。
“是浮泥……”后面的接引使者惊叫:“丁兄,伸张双手不可移动,不可……”
接引使者狂乱解腰带,想抛出腰带救人,可是腰带刚抛出,便知道一切都嫌晚了。
神拳铁掌已经不见了,原处泥桨缓慢移动,偶或冒出一串气泡。
“我有主意了。”生死一笔不在乎死了一个人,兴奋地大叫:“咱们设法把小狗埋葬在这里。”
“小狗会跳下去?”勾魂无常用嘲弄性的口吻说,指指神拳铁掌沉没的泥泽。
“我会设法让他下去。”生死一笔咬牙说:“把前面对岸的原有小径,用芦枝掩盖,再在右前方踏出一条小径,必定可诱使小狗沉下去。”
一阵忙碌,迅速停当。
人的眼泪,具有洗涤排除眼中杂物的功能,恶斗结束后不久,姬玄华的视力终于恢复了。
镇只有两条街,从后街的小巷追出,逃走的人早已不见了。他不假思索向南走,已经不需姑娘搀扶了。
“走错了,大华哥哥。”姑娘拉住他的衣袂:“他们要逃回京,必须先往北到淮安。”
“这老狐狸就希望我往北追,哼!”他用袖拭泪水:“小华,在镇上等我。”
“绝不!有你就有我。”姑娘沉声叫:“要不,就穷寇莫追。”
“我如果让他逃回京都,整个东厂无数凶魔将大会江南,魏奸会下令江南的大小奸官,调动兵马涌入苏州,以追回他的无价珍宝。不!他必须死!珍宝必须神秘失踪。”
“那一定有我。”姑娘的话无比坚决。
“这……”
“再迟延片刻,就追不上他了。”
“跟着我,千万小心。”
“好啦好啦!你有完没有?”
经常有水的地方,生长着及腰高的水草,浅水地与积滩,则生长芦苇、荻竹,目下时节已经全部干枯,所有的水禽皆已南飞避寒,沼泽的广大地区,满目枯苇荒凉死寂,寒风劲烈,掠过枯苇声如海涛。
浮泥地区星罗棋布,稍一大意就陷死在内,浮泥到底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反正不论人畜,陷下去就永远在世间消失了。
散布其间的村落,备有可在浮泥划行的小平底船和竹筐,浮泥浮力比水高,在浮泥上划行颇为有趣,但如果失足掉下去,一切都完了。有些人用小型的木板筏,也可以往来自如。
沼泽地区,只对外地的陌生人构成威胁。
今天光临此地的,都是外地的陌生人。
对岸,已踏出一条东行的小径,枯了的水草踏平容易,在这里绝难看出是有意踏出的小径。
距升上丘地的小径约二十步,芦苇丛中匿伏着镜花妖和二煞冷梅,聚精会神监视着对岸的小径,视野可及两里外,可以早早发现追来的人。
“你说,我们成功的机会有多大?”镜花妖显得无精打采,腰以下全湿了,大概冷得麻木元气不继:“假设他能准确地循踪追来。”
“十成。”二煞冷梅是阴狠坚强的女煞星,对情势的估计十分乐观:“你在这一面现身引诱,他心中一急,肯定会毫不置疑飞掠而来,埋伏在那边的人,在他后面猝然迫攻,他退路必绝。就算他有登萍渡水的绝世轻功,也不可能飞渡这百步浮泥绝境。你记住,抢救要快,如果他沉下去,魏公公的百万珍宝就追不回来了。”
一旁搁着一具以干荻竹编制的上浮筏,用飞爪百练索两根,连结成一条可远及六丈的牵索,一个人爬伏在筏上,可远划出六七丈,将另一人拉上,浮力不够必定下沉,但可由岸上的人把筏拉回。
“你估计他可用绝世轻功,飞渡到这里六七丈才力尽?”镜花妖不以为然:“万一到不了呢?”
“那是长上估计的。”二煞冷梅冷笑:“他到不了不是你的错,七丈以外不要你负责。
长上把他估计得很高,所以不愿和他决战。”
“事实如此,不是吗?”镜花妖也冷笑:“像今天,片刻间便被他摆平了我们三分之二的人。”
“事先并没料到他身边那个小女人,也如此高明可怕。”二煞冷梅不再语带讽刺:“我估计那小女人,那把剑杀了咱们五个人以上。这小女人到底是何来路?真才实学比五岳狂客女儿扎实,拼的勇气更旺盛,姬小狗真是艳福不浅。你该恨他,是吗?”
“这时说爱说恨,已无任何意义了,冷大姐。”镜花妖黯然叹息:“他本来就是风流玩世的花花公子,我也是游戏风尘的荡妇。不知有多少女人向他投怀送抱,也有许多男人上我的床。我和他快快乐乐同床共枕,喜喜欢欢分道扬镳,如此而已。爱与恨在我们来说,那是飘飘浮浮多余的事。冷大姐,你曾经有过心爱的男人吗?”
“废话。”二煞冷梅狠盯了镜花妖一眼。
二煞冷梅已经是年华老去的老女人,江湖朋友众所周知,她与二煞是一双两好的姘头,其实与大煞乔森也有一腿。三个煞星是心理不正常的男女,对乱七八糟的事视为理所当然,三个男女煞从不为争风的事争吵,相处二十余年浪迹江湖横行霸道,感情融洽合作无间,从不理会世人嘲笑漫骂。
镜花水月两女妖,也不时走在一起连袂遨游,固然各找对象寻欢作乐,但也兴来时长床大被享受一个男人,彼此从不为男人红脸吃醋。
女妖和煞星,彼此都知道底细,犯不着相互嘲笑。其实镜花妖所问的话,并没有讽刺的用意。
“我曾经有过心爱的男人。”镜花妖不理会二煞冷梅的不快,目光落在遥远的云天深处:“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哦!好遥远,我没料到我能活过十年,活到现在,我似乎已忘掉这段记忆了。”
“你们怎么了?”二煞冷梅像也在自言自语,语气柔和不再阴厉刺耳:“我是说,结果。”
“有一天,我发现他死在别的女人怀里,就这么简单。”镜花妖嗓音变得阴沉:“我们曾经山盟海誓,相互保证永远不渝。那以前,我从没亲近过男人。”
“那个女人杀了他?”
“是的。”
“为了你?”
“为了保全名节。”
“你是说。”
“他扮跳粉墙的张生,霸王硬上弓。那女人枕下,恰好藏有一把剪刀,从左肋插入,正好刺破心房。”
“你早该把这段记忆忘掉,没出息。”二煞冷梅撇撇嘴:“你在人间用人尽可夫来报复他,他在九泉下一定笑死第二次。”
“让他在九泉下大笑吧!反正我听不见。这些年来,我总算碰上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你没抓住他?”
“没有。”
“为何?”二煞冷梅好奇地追问。
“无奈。”
“不是理由。”
“冷大姐,世间的无奈太多了,大多数无奈我们是必须认命的,不承认也不行。我不敢不跟你们走,就是无奈的最好说明。”
“是的,你不敢不跟我们走。”二煞冷梅语气重新转变为阴厉凶狠:“其实对你大有好处,三年两载赚上三五万银子,既可做棺材本,又可找一个男人,安安逸逸过日子快活逍遥。”
“你们没跟来的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闭嘴!你少给我说泄气话。”
“没有机会说了,他来了。”镜花妖冷冷一笑:“那小女人也跟来了,对岸埋伏的人可能不会如意。”
对岸里外,出现姬玄华与唐姑娘奔掠的身影。
天色不早,姬玄华心中焦躁不安。
他已发觉这鬼地方荒凉莫测,到处都可藏匿,天一黑,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唐姑娘却不介意,太湖附近有沼泽区,只不过没有这里苍凉广阔而已,何况有姬玄华在她身边,就算这里是龙潭虎穴,她也不放在心上。
接近浮泥边沿,小径没入污浊的浅水中。抬头察看小径的去向,找到右面百步外的小径上升处。正待举步,姑娘却抢前两步抓住他的手臂。
“等一等。”姑娘指指脚下的小径:“你看,路上的足迹,是不是有点凌乱?”
小径泥泞,两人的下身沾满了泥水,足迹清晰明显,无所遁形。
足迹确是凌乱,甚至有靴尖转向来路的脚印。一群全力逃跑的人,除非停顿下来,否则不可能出现凌乱的足迹,更不可能有向后转的脚印。
“唔!”姬玄华止步察看:“他们曾经在此停留,可能商量行止。”
两人一停下,埋伏的人却急白了头。估计中,紧迫追赶的人,脚下必定快捷,分秒必争,必定快速向前急走,冲入浮泥深处的机会甚大。速度如果放慢,最多只能陷入一脚,不至于一下子就双脚同沉,身边再有另一个人,陷入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对岸突然传出一声娇叱,窜出一身泥水的镜花妖,后面冲出的是二煞冷梅,再一声厉叱,两人掌来拳往火杂杂拼上了。
姬玄华一惊,本能地举步。
姑娘醋劲大发,手急眼快一把抓住了他。
“不要管,大华哥。”姑娘颤声说:“她那样害你,我恨她。她是自找的,我请你不再为她费心。”
“反正要过去的,是吗?”
“这……”姑娘一怔:“我过去。”
“走吧!一起走。”姬玄华握了姑娘的手举步。
这瞬间,身后人影幻现。
“浮泥……”对岸同时传来镜花妖的尖叫:“啊……”
生死决于一念之间,冥冥中似有主宰。
姬玄华猛地向前仆倒,把姑娘也拖倒了。
冷风呼号,他听到了身后有异响。
两个人影飞跃而至,手脚齐出,分别向两人的背部攻击,脚踹掌拍,要将两人加快踹落浮泥区。
是大煞乔森,接引使者,用劲太猛,目标突然消失,失去阻挡的着力点,收不住冲势,惊叫着向前冲落,一下子就浮泥及胸。
“救……我……”大煞乔森狂叫挣扎,动一下就下沉一寸。
姬玄华拖起姑娘,两人浑身泥水狼狈万分。
“她……她救了我们。”姬玄华向对岸说,失声长叹:“她恐怕完了。”
“救我……”接引使者也狂叫求救。
“你拉着我,我先走。”姑娘心上感激,比姬玄华还要焦急。
“折芦苇探道走。”姬玄华奔向一旁的枯草丛:“路一定不在那一边,往左移。”
大煞与接引使者不见了,浮泥恢复原状。
镜花妖的右手,四指已没入二煞的左肋下,抓牢了一把内脏,左手叉住二煞的咽喉。
二煞的双手,也像利锥一样,插入镜花妖的腹部,连手掌也深入一半。
两人的手上功夫十分厉害,功力相当两败俱伤,倒在地上依然紧缠在一起,都濒临生死边缘。
“你……你知道吗?”镜花妖气促声变,脸上居然有扭曲的笑意:“他……他就是我……我说的真……真正的男……人……”
“嗄……”二煞冷梅舌头外伸,口中发出怪声。
“我不……不再受你们迫……害……了,呃……”镜花妖终于昏厥了,是痛昏的,双手仍然死扣住不放。
二煞冷梅停止挣扎,老眼瞪得大大地。
三个人冲出一处滩岸,叫苦不迭。
这是一处辽阔的湖湾,像人的手掌,少说三四里宽广,黄浊的湖水被风吹起一阵阵波涛,到底有多深?有否烂泥泽?要想涉水,真需有赌命的勇气。
“天绝我也!”生死一笔仰天长号。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似乎发自耳畔。
生死一笔的判官笔,笔尖幻发出的的光华。
勾魂无常的粗大勾魂链,抖得克啦啦怪响。
袖底乾坤侯晓风的拂云袖,是袖功中威力可怕的三大袖功之一,但他平时用剑,致命的绝技是袖,镜花妖已是江湖武功赫赫有名的女人,也禁不起这老魔一袖。
三人在岸旁列阵,置之死地而后生。
三丈外,姬玄华从背上放下尸体已僵的镜花妖,手一抄,单刀出鞘。
姑娘凤目红红地,冷然撤剑。
“赶尽杀绝,你这算什么?”生死一笔咬牙切齿:“阁下,留一份情义。”
“我是向你们学的,不要向我说一些你们也不肯信的大理由。”姬玄华冷静下来了,急躁一扫而空:“你这位杀人如麻的东厂大档头,居然要求留一份情义,你不觉得可耻吗?你比在天牢被虐杀的书生周顺昌,低下卑劣得完全失了人样,他被割得体无完肤,仍然至死骂不绝口,亏你还是一个杀人如麻,武功超绝的武林强人呢!呸!”
“我还你两万银子的债。”
“你有吗?”
“一袋红绿宝石一百二十粒,来自天方红毛贾。”生死一笔从怀中掏出一只羊皮袋丢出:“足三万两银子,给你。”
那时,广州、泉州、杭州,都是对海外贸易的指定大埠,设有招待红毛番(西洋各国)
的接待站,大量出口丝绸瓷器及农产,换回大量的银锭珠宝珍玩。当时大明宝钞早已成了废物,市面已可使用金银,以银为主要货币,而各地所产的银数量有限,商人从国外进口大量的银改铸行使,对外贸易极为活络。当时在沿海各大埠,西方白种人、黑人、南洋人,数量不下于十万之多。郑和七下西洋,军舰直抵非洲东岸,开展了空前绝后的海上霸权,打开了对外贸易的门户,西洋的科技、宗教、货物,源源不绝从海上传来,比发展了两千年的西域丝路,更兴旺百倍,所以世称海上丝路。
“这是我的。”姑娘抢着说:“你们在扬州计算我,几乎要了我的命,我不杀你,这袋宝石正好赔偿我的损失。”
“小女人,你值得这袋宝石吗?”生死一笔怪叫。
“她是无价的,老狗。”姬玄华说:“这一袋宝石,还委屈了她呢。”
“她配?”
“南金刚的爱女,你说配不配?”姬玄华大声说。
生死一笔脸色一变,目光落在宝石袋上。
“不要看了,那袋宝石永远不是你的了。”姬玄华鄙夷地冷笑:“原来你一直不愿和我面对面,作英难式的了断,原因在此,你想留得性命,享受你造孽得来的财富,到头来你仍然得将身外的一切丢开。”
“那是李公公要我亲自面交魏公公的宝石。”生死一笔咬牙说:“这些年来,老夫其实在犯人身上,没赚了多少钱,老夫只是奉命行事,每一分钱,都是我凭本事用性命赚来的。”
“是吗?”姬玄华扬刀徐徐逼进。
“你残忍地夺走了我的一切。”
“是吗?”
“你杀光了我的人。”生死一笔痛心地疾首厉叫。
“是吗?”
“你已经逼得我无路可走。”判官笔举起了。
“是吗?”
“人不能做得太绝……”
“狗屁!”姬玄华沉叱,挥刀直上。
袖底乾坤从斜刺里闪电似的冲出,挫马步双袖齐挥,袖风似狂飙,浑雄无匹的劲道山涌,真有风吼雷鸣的声势,猝然急袭先下手为强,掏出了平生所学,全力施展势在必得。
任何盖世奇功,攻不中目标也是枉然。姬玄华右移两步,左手一拂袖风余劲一泄而散,身形疾转,灼灼刀光仍向生死一笔激射。
姑娘也依样葫芦猝然急袭,闪电似的冲到扭身一脚疾飞,把还没收势的袖底乾坤,踢得飞起丈高往泥泽掉落。
“铮!”一声暴震,判官笔封住姬玄华雷霆似的一刀。
勾魂无常到了,勾魂链重重地击中姬玄华的腰背。
姬玄华立地生根,反而抓住了缠腰的铁链,人旋刀转,凶猛地把勾魂无常拉近,铁链的重击他承受得了,旋拉的速度快极,刀光形成圆形光环,掠过勾魂无常的脖子,勾魂无常的脑袋飞坠丈外,脱手丢链尸体栽倒。
“铮!”火星飞溅,飞起的勾魂链尾,击中电射而来的判官笔。姬玄华利用链应急,得心应手。
刀光乘隙吐出,笔直贯入生死一笔的胸口。
姬玄华飞退丈外,解开勾魂链往脚下一丢。顺手拾起宝石袋抛给姑娘,这才冷然盯着一步步向水际退的生死一笔,虎目中冷电徐徐隐去。
生死一笔丢掉判官笔,双手抓住插在胸口,刀尖从背肋透出的狭锋单刀刀身,瞪大的双目状极可怖,张口叫不出声音,一步步向后退。
姬玄华大踏步上前,拾起判官笔。
“这是我带给费老哥的信物。”他向丢掉剑从身后抱住他的姑娘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我不能让罪魁祸首活着回京。”
“我陪你回去除去那些贴刑官,他们才是真正罪魁祸首。”姑娘说:“他们不会住在荀家的货船上,在他们的座舟行刺轻而易举。”
“不必了,那是费老哥的事。”姬玄华将她拉到前面,紧拥她入怀:“你放心,他决不会损及荀家的船。那些贴刑固然可恶,但他们才是真的奉命行事。真正乘机陷害、罗织、屠家、谋财的人,就是生死一笔这一类大小档头,浩园惨案是这老狗一手促成的。”
生死一笔终于厉叫一声,摔倒在泥泽中泥水四溅。
“我们走吧!赶两步。”姬玄华挽着她转身举步:“你一定冷坏了,脚程放快不能停步,停来会冻坏你的,我真不该让你跟来。”
“我不来,就得不到一袋宝石啦!”姑娘笑吟吟调侃他:“你一定会吞没的,打算日后用来救灾,不干。”
“你会把它随同嫁妆一起带过来,最后仍然是我的。哈哈……”姬玄华开怀大笑。
“这可是你说的哦!”姑娘羞红着脸,掂起足尖,在他的颊上亲了一吻:“我会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和承诺,坚信你不会骗我一个小女孩。”
“难怪你老爹猜出我的底细,你把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漏告诉他了。”他扭头回顾,岸边有勾魂无常的无头尸身,生死一笔与袖底乾坤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抱起镜花妖的尸体,两人飞步往回赶。
暮色四起,两人沿堤南奔。
预定白龙朱海那些弟兄的船。在偏僻的大堤弯曲部等候,事毕登船回航扬州,不见不散。
到了泊舟处河堤弯曲部,可以看到船了。
不止一艘船,有三艘,两艘中型快船,把白龙的船夹在中间,三艘船都不见人影,只有船。
“咦!”姬玄华一惊,脚下一慢。
姑娘先是一怔,然后以掌背掩住樱口偷笑。
“有点不妙。”姬玄华警觉地说:“糟!我们的刀剑都丢掉了,那两艘船可疑……”
“我猜。一艘船先来泾河镇,一艘在我们后面跟踪,难怪白龙的弟兄起疑,你也疑神疑鬼。”姑娘一面走一面说:“你根本就不需用刀剑与人交手。我想,今后你只要把雷锤和天雷钻亮出,一定可以省不少事。”
“那两艘船……”
“我知道。”
已经接近至二十步内,第一艘船舱门开处,跳出一个天神似的人,两起落便登上堤顶。
“好小子,你胆大包天,诱拐我的女儿。”喝声似打雷,人也火杂杂冲到:“打断你的狗腿。”
姬玄华先是吃了一惊,放下镜花妖的尸体,扭头撒腿便跑,一听要打断他的狗腿,火大啦!
“你听我说……”他转身拉开马步大叫。
是南金刚,不容他多说,铁钵似的大拳头挟风雷而至,毒龙出洞长驱直入势若崩山。
姬玄华沉着应付,用盘手折招,右掌微拨右脚切入,立还颜色铁拳光临南金刚的面门。
搭上手便是一阵令人目眩的贴身快攻,拳掌着肉声连珠暴响,看谁先气散功消,真有两头猛虎相搏的声势,激烈万分动魄惊心。
姑娘在一旁手足无措,绕着圈子大叫大嚷。
舱面站着不少人,目击两个高手中的高手相搏。
唐夫人领了两位侍女,出现在舱面。
“丫头,帮你爹揍他呀!”唐夫人笑吟吟高叫:“不然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姑娘恍然,欢叫一声向船上飞跃。
“娘!”她忘了浑身泥水,投入乃母怀中。
“你以为你爹会放心让你逃走?”唐夫人不介意她身上的泥水,轻拍她的肩背。
“女儿怕爹不高兴……”
“你们的行踪我们一清二楚,让你体会一个江湖行道者的艰辛,总算没让我们失望,不需我们操心。小伙子很不错,是吗?”
“是的,女儿也不坏呀!”姑娘得意地说。
“还不错,狂野泼辣可圈可点,只是每一招皆全力以赴,你会很快耗尽精力的。”
“女儿焦急呀……”
“好了好了,进去换装。”唐夫人把爱女往舱门推:“怎么弄得一身泥水?好可怜哦!”
有人带回镜花妖的尸体,不理会两个恶斗的人。
姬玄华又一次陷入不能赢,也不能输的困境,而且比上次更糟糕。这次南金刚知道他的底细,下手不留情,存心考验他的真才实学,也有意发挥六合解脱神功的优点。
当年北天王年轻时,与名列前辈的潮音魔尼梁丘七忘,印证过武技,双方都坚练内功,是气功的正宗绝学,吵吵闹闹每次都不欢而散。这些往事姬玄华并不了解详情,他老爹北天王并没向他说及经过。南金刚很可能从乃师潮音魔尼口中,知道不少内情,在此尽量发挥六合解脱神功的优点,多少有些替师门绝学争口气的用意。
各攻了百十招,依然悍勇如狮。
一声爆响,两人各退了三步。
“小子,要不要去杭州?”南金刚一面冲上低声说,劈胸就是一拳。
“当然要去。”他回敬了一劈掌:“那座生祠建在两位武圣祠之间,我不高兴。”
“那里面的珍宝,比虎丘生祠的多一倍。”南金刚连攻两拳一掌。
“多多益善。”他也回敬五拳。
“那里有八荒八魔,每一魔都是超绝的魔鬼。”
“八百魔也唬不了我。”
“我找到你藏放在苏州的天雷钻和雷锤,还有珍宝。”
两人一面凶猛地缠斗,一面交谈。
“女大不中留,她心目中哪有老爹?”南金刚大声发牢骚。
“你不公平,她把你捧成天上的大神佛,希望我能乖乖地让你揍一顿,我听了就生气。”
“哈哈!不揍你一顿,怎知道你能否有胆气到杭州?”
“如何?”
“大可去得。小子,我不去帮你。”
“割鸡焉用牛刀?你别抬举他们。”
“把小丫头带去历练。”
“这……”
“免得你又打起花花公子的旗号胡搞,杭州的美女比苏州多一倍。再说,她对杭州熟悉。”
“你放心?”
“她如有三长两短,我打破你的头。”
“打就打,谁怕谁呀!”
又是一阵凶猛的狂攻,两人打得兴高采烈。
河下的人大不耐烦,一个个躲到船里歇息了。
“喂!你们两个疯子。”唐夫人站在舱面高叫:“酒菜已备妥,你们到底来不来?”
“哈哈!来也!”南金刚虚晃一拳,飞掠而走。
“我和你拼酒,谁怕谁呀?”姬玄华跟在后面大叫。
“疯子!”唐夫人笑骂。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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