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中胡同二号崔中石家院内,方孟敖营房那盏两百瓦的灯在这里变成了院门檐下十五瓦的灯,便如一团突然缩小了的昏黄的月,照向院子里影影绰绰的大树,照着大树下的方步亭,愈显茕茕孑立。
其实还有两个人站在院子里,不过是在树影外,一个是谢培东,一个是两手拎着礼包的程小云,正望着开了门的北屋。
北屋的灯跟着亮了,赶去开了灯的叶碧玉走了出来。
叶碧玉显然没有想到这么晚谢襄理会陪着行长和夫人突然来到,这时也分不清是受宠若惊,还是忐忑不安,开了灯返回来,说话时便失去了平时上海女人那种利落劲儿,有些慌乱:“行长、夫人和谢襄理,快坐屋来吧!”
谢培东和程小云都望向了树影下的方步亭。
但见方步亭依然站在树下,微抬着头,像是在看树,又像是在看天。
今夜又无月,北平城还是大面积停电,满天的星就像在大树顶上。
叶碧玉心中更加忐忑了,茫然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行长,去屋里坐吧。”
“哦。”方步亭这才慢慢转过头来,望向他们,又望了一眼亮了灯的北屋,眼中闪过一道旁人不易察觉的犹疑,“院子里凉快,不进屋了,这里坐坐吧。”
这一丝瞬间闪过的目光,谢培东和程小云都看到了。
谢培东没有接言,望向程小云,显然是商量好的,让女人跟女人说话更容易沟通。
程小云主动迎了过去,一开口便显出了随和:“大姐,行长怕热,我们就在院子里坐坐吧。”
“怎么好让行长和夫人坐在院子里?”叶碧玉立刻显出不安,“树上还有鸟窝,又有虫子,不干净的。”
“中石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哪。”方步亭感叹了一句,已经撩起长衫的后摆在树下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了,望向程小云,“只听他说过夫人细心体贴,今天见到了吧?好好学学。”说到这里,他又转对谢培东,“行里还有事,你就先回去,再叫司机来接我。”
“好。”谢培东答着,转对叶碧玉,“崔副主任那边为行里争来了不少美援,行长心里高兴,这才想着一定要来看看你们。没有别的事,我先失陪了。”
“这也太辛苦谢襄理了。”叶碧玉连忙跟着谢培东向院门走去,替他开门。
营房方孟敖单间。
两百瓦的灯照着一团身影闪向门边。
马汉山就像一只弹起的猫,跃到刚刚进来站到门口的孙秘书面前,“啪”的一记耳光,好生响亮!
孙秘书的手立刻抬起来,显然是要去擒拿马汉山,却又硬生生停在那里。
——他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方孟敖的手比他更快,一把枪已经远远地瞄准了他的头。
徐铁英蒙在那里。
曾可达怔在那里。
就连一直站在窗口置身事外的王蒲忱也吃惊地望向了这边。
“狗日的!有本事今天将老子这条胳膊也折了!”马汉山也不知看没看见背后那支帮自己的枪口,一把揪住孙秘书的衣领,几乎是脸对着脸,吼得唾沫都喷在孙秘书的脸上了。
“你站开。”方孟敖发话了。
马汉山慢慢转过头,这才看见方孟敖的枪口在指着孙秘书的头,又见方孟敖是望着自己,更是热血翻腾,舍不得站开。
方孟敖:“站开,让徐局长问他。”
马汉山望方孟敖的眼满是人情,松手时仍然恨恨地扯了一把,这才又走了回来。
方孟敖把手枪放回了桌面,对徐铁英:“问吧。”
徐铁英一生在中央党部位居要津,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受国防部所辖两个部门如此挟持。马汉山不耻斗,方孟敖不敢斗,只得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也望着他,偏不接言。
孙秘书挨了打受了气,这时还不得不笔直地挺立在那里。徐铁英不发话,他是一个字也不会吐的。
徐铁英慢慢闭上了眼。
崔中石放弃了组织安排的营救,选择了并不慷慨的赴死,这时起到了作用。错综复杂的党国内部各派,竟然无一人敢承认他是共产党,还不得不承担杀他带来的后果。马汉山这番发难,彻底解脱了方孟敖的共党嫌疑,却死死地缠住了徐铁英。铁血救国会也正好达到了重用方孟敖的目的,可以放手实施“一手坚决XX,一手坚决反腐”的两面作战了。
“主任!”孙秘书打破了沉默,望着徐铁英却不叫他局长,而称主任,“您请坐下。”
徐铁英睁开了眼,其他人都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您代表中央党部,您请坐下!”
徐铁英这时反被部下这股慷慨之气唤醒了,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点了下头,坐了下来。
孙秘书的目光倏地转向马汉山:“你们叫这个党国的败类站起来!”
马汉山猛地站起来,不是因孙秘书叫他站起,而是又想冲上去打人。
“马汉山!”这回是曾可达喝住了他。
马汉山愣生生地站在那里,两眼却依然恶狠狠地望着孙秘书。
曾可达转对孙秘书:“架子摆完了吗?摆完了就回方大队长的问话。”
孙秘书:“回什么问话?”
曾可达:“崔中石怎么死的?”
孙秘书:“是不是牵涉到谁都可以说?”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牵涉到你的父亲是不是也可以说?”
方孟敖的那只大手倏地又伸向了桌面!
所有的目光都盯了过去,望向桌上那把枪!
方孟敖却是去拿烟,拿起盒子里的一支雪茄:“接着!”将雪茄扔向孙秘书。
孙秘书下意识地接住了那支雪茄。
方孟敖接着又拿起了桌上的打火机,站起来走到孙秘书面前,递给他打火机:“定定神,慢慢说。”
东中胡同二号崔中石家院内。
“不着急,慢慢吃。”方步亭这时像个慈祥的祖父。
崔中石的女儿平阳坐在他的一条腿上,儿子伯禽被他轻轻搂着站在身边。
宁愿三岁没娘,不愿五更离床。两个孩子睡梦正酣,被妈妈从床上叫起,开始老大不情愿,待到听说方爷爷送来了爸爸从美国捎来的巧克力,顿时睡意全无,一人手里拿着一块吉百利巧克力嚼着,眼睛同时望向石桌上打开的巧克力盒。
方步亭立刻又从盒中抓出一把塞给平阳。
“不好这样子吃的。”叶碧玉笑脸对着方步亭,说出的话却让平阳收回了手。
“爸爸去了美国,还会给你们寄来。今天不听妈妈的,只管吃。”方步亭将巧克力硬放到平阳的小手掌中。
平阳的小手掌向上摊开,却依然不敢去握那把巧克力,两眼望着妈妈。
程小云说话了:“让孩子吃吧,不要拂了行长的意。”
“那就快接着。”叶碧玉偷偷掠了一眼方步亭的脸色,方步亭的目光只在两个孩子身上。
平阳握住了方步亭塞给她的那把巧克力。
伯禽早已做好了接糖的准备。
方步亭这时偏又没有接着去抓盒中的巧克力,只问平阳:“数一数,爷爷给你的是几块?”
平阳很快就数出来了:“四块。”
方步亭这才笑着转望向伯禽:“妹妹是四块,你想爷爷给你几块?”
伯禽想了想:“三块。”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他:“为什么只要三块?”
伯禽:“从小爸爸就跟我说了孔融让梨……”
方步亭的手在伸向石桌上的盒子时便有些慢,是竭力不使手发颤。
“大姐也尝一块吧。”程小云哪能不知道方步亭这时的心境,心里随着他难过,还得帮他掩饰,抢着先拿起来一块巧克力递给叶碧玉。
叶碧玉果然被她这个动作引过神去,慌忙说道:“给孩子的,我们大人哪能吃这些东西。”
方步亭也察觉了程小云在帮他掩饰,立刻镇定了心神,已经拿起三块巧克力塞到了伯禽的手里。
程小云接着从盒中又拿起了一块:“崔副主任说了,这些东西大姐也要吃。要不我陪你吃一块?”
叶碧玉这就不得不接了,眼望着程小云先将自己那块塞进了嘴里,兀自有些羞涩,将巧克力塞进嘴里轻咬了一口。
程小云装出笑容,同时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也不得不笑了,却对两个孩子:“问妈妈,好不好吃?”
两个孩子这时虽都在偷看妈妈吃糖,待到妈妈的眼睛望过来时连忙又将目光移开,哪还敢问。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这个中石呀,家教可比我严。”
营房方孟敖单间。
孙秘书刚才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时再不开口了,似乎留了一个极大的悬念,一副坚不吐实的神态,以至于屋内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那里,空气也跟着凝固了。
方孟敖的眼在盯着孙秘书的手,见他左手拿着自己那只美式打火机,右手拿着那支雪茄,雪茄并没有点燃。
“徐局长。”方孟敖转对徐铁英。
徐铁英也阴阴地望向他。
方孟敖:“你的部下太紧张了。帮个忙,叫他把烟点上,抽几口。”
“他不抽烟。”徐铁英冷冷地答道,“我从来不叫部下干他们不愿意干的事。”
“你叫他杀崔中石呢?”方孟敖的话紧逼了上来,“也会问他愿不愿意?”
“问得好!”马汉山忽然这一嗓子,把所有紧张的目光都夺了过来。
马汉山这时丝毫不顾其他人的反应,只配合方孟敖:“姓徐的,但凡还讲一点儿义气,对这么忠心的部下你也不会把责任都推给他吧?!”
“曾督察!”徐铁英再也不能忍耐,站了起来,盯着曾可达,“我也是南京指派的调查组成员,我现在提议,立刻将这个贪污犯先押出去!”
曾可达尽管也十分厌恶马汉山,但今天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彻底争取方孟敖、深挖北平案的贪腐,以贯彻建丰同志接下来更重要的指示。面对徐铁英的所谓提议,他佯装想了想,答道:“马汉山当然要关押,可现在他是在跟孙秘书对质。你的部下不配合,你似乎应该先叫你的部下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