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说话不要太深沉!”何其沧这回是真有些生气了。
梁经纶立刻抬起了头:“先生,我能有什么深沉。现在的青年都在追求自由,包括孝钰,我没有权利过多干涉她。”
“你心里还是明白的嘛。”何其沧的语气缓和了,“你也还是个青年,怎么就不追求自己的自由?”
这话梁经纶又不好回答了。
何其沧:“这几天孝钰总是往方家跑你知不知道?方步亭今天来也并不是急着要说什么币制改革的方案,他是想跟我谈儿女亲家的事。”
“他提出了吗?”这时梁经纶才认真了。
何其沧:“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有这个念头,他也得看清了我的脸色才敢提。他那个大儿子方孟敖到北平后听说在学生中影响很大,你对他应该也有些了解。现在牵涉到了孝钰,其实也牵涉到你。我现在就想听你的真实想法。”
第一次听到恩师把自己和何孝钰连在一起说,梁经纶真正心事纷纭了。面对这个一直慈父般关爱自己的先生,他有太多的内心挣扎。当年先生保荐他去美国留学,背后其实就是党国的安排。这么多年自己的秘密一直瞒着他,现在更必须瞒下去。他只能继续欺瞒恩师:“那个方孟敖,我没见过。倒是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国军空军的王牌飞行员,抗战还不错。前不久因为命令他的大队不轰炸开封上了特种刑事法庭,后来又被判无罪,不知为什么被国防部看中了,派到北平来查贪腐。牵涉到国民党上层,牵涉到方家,背景很复杂。我也不希望孝钰在这个时候跟他和他们家有太多的接触……”
“是呀,背景很复杂呀。”何其沧接着感慨了,“不过有关他的事有些你还是不知道的。我跟方家是世交,抗战前两家常有往来。孝钰的妈和方孟敖的妈那时关系也很好,两家的孩子因此经常在一起。方孟敖年纪大些,那时对他弟弟还有木兰、孝钰都很好。孝钰的妈就经常夸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有出息。可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了,他因为母亲妹妹被炸死的原因一直不跟父亲往来,也不认这个家,一个人在外面生生死死的,自己也不成家。这样的青年,何况是现在这个时局,让人不放心哪。”
梁经纶站起身去拿干毛巾,走回来替何其沧擦脚:“先生想叫我跟孝钰说什么?”
何其沧:“她也是从小就没母亲,有些话我做父亲的也不好问。你侧面问问她,对方孟敖印象如何。这个时候只有你能够开导她,你开导她比我管用。”
梁经纶:“我试着跟她谈谈吧。”
“不是试着谈,要真心跟她谈!”何其沧眼中流露出的神情看似严厉,但明显严厉的背后更多的是鼓励,“我已经去了电话,孝钰今晚会回来。我先睡,你在这里等她。最好今晚就跟她谈。”
梁经纶已经替他擦好了脚,又替他套好了拖鞋,搀扶起他:“先生放心去睡吧,我在这里等孝钰。”
说完,搀着何其沧向二楼走去。
燕大未名湖北镜春园。
虽是动乱时期,又已经放了暑假,入了夜还是有不少学生和教授到未名湖畔来,有些是相聚慷慨国事,有些是想到这里暂避尘世的烦恼。
何孝钰被方家的车送到了燕大校园门口,没有回家,一个人穿过未名湖畔,径直往北。
此时北平控制用电,未名湖畔的路灯本就昏黄,五停其四,小径便很黑。何孝钰心中还是有些害怕的,加快了脚步,来到了燕大师生几乎不来的湖北镜春园一道小门外。
镜春园是清朝嘉庆皇帝的女儿庄静公主的赐第,民国时归了徐世昌,司徒雷登兴建燕京大学时多次想把这座园子一并买下,徐家不卖。因此镜春园便成了燕大校园中的一块“心病”——从燕大想到已经属于教职员住所区的朗润园还得往东绕行。
里面有人简单地问了几句,竟将门开了,里面也没开灯。已是农历六月初四,就靠着那弯上弦月朦胧地照着,何孝钰进了门。
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镜春园一间小屋。
屋内有弱光从窗口透出。
开门人将何孝钰领到小屋门口:“在里面等呢,你进去吧。”说完自己竟走了。
何孝钰敲门。
“何小姐吗?”
“是我。”
“请进来吧。”
何孝钰轻轻一推,门开了,却依然没有进去,因今天见她的人她从来没有见过。
那人走过来了:“刘云同志离开北平了,今后我跟你联系。请进吧。”
何孝钰点了下头,跟他进了屋。
门关了,那人转过身来——原来竟是上午在未名湖畔跟中共学运负责人严春明见面的那个老刘!
“我也姓刘,孝钰同志,你今后就叫我老刘吧。”那个老刘对何孝钰十分和蔼。
“我叫你刘叔吧,以前我对刘云同志也这样叫。”何孝钰望着这个从里到外都像校工,和一身书卷气的刘云完全不同的老刘还是觉得陌生,说话也就有些怯生。
老刘笑了:“我是从解放区来的,工农出身,看着不太习惯吧?”
何孝钰:“刘云同志说了,知识分子就应该向工农学习。往后刘叔多教教我。”
老刘笑得更亲切了:“那我跟你一样,也得好好向工农学习了。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延安抗大毕业的。国民党不承认,我也是大学学历。跟你一样,算是个知识分子了。”
何孝钰当然感受到了对方是在消除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也跟着笑了:“您是大学毕业,我还差一年才毕业呢。论学历我也得向您学习。”
老刘装出得意的样子:“互相学习。请坐,时间不多,我们抓紧谈。”
两人都坐下了。
老刘谈工作时便严肃了:“刚见的方孟敖?”
何孝钰:“是。”
老刘:“印象怎么样?”
何孝钰:“很难说话,很难沟通。”
老刘更严肃了:“你没有直接跟他谈工作上的事情吧?”
何孝钰:“刘云同志都跟我说了,这些都不能谈。”
老刘:“那你们应该很好说话嘛,怎么会很难沟通?”
何孝钰:“他一上来就问我见过共产党没有。我当时就紧张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老刘也突然紧张了。
何孝钰:“我只好反问他见过共产党没有。”
老刘紧张的神情立刻放松了:“他于是有些生气了,是吗?”
“您是怎么知道的?”何孝钰突然觉得这个刘叔和刘云同志一样,也很睿智,一下子便感到亲近了不少。
老刘和蔼地望着她,语气却十分郑重:“我把情况都告诉你。方孟敖同志是我党单线发展的特别党员。原来一直跟他联系的那个同志现在不能跟他联系了,他当然心里焦虑。他问你见没见过共产党,就是这种情绪的表现。”
何孝钰恍然大悟,方孟敖问她的情景立刻浮现在眼前:
——方孟敖当时的语气……
——方孟敖当时的表情……
——方孟敖突然离去……
那个老刘十分安静地在一旁看着陷入回想的何孝钰。
何孝钰望向了老刘:“刘叔,我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跟他接触了。请求组织另外派个人去接触他吧。”
老刘一直十分和蔼的面容慢慢变得严肃了:“你不能这样想。这个任务是刘云同志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我无权改变。我们也曾交换过意见,这个任务对你是艰巨了些。可是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去完成。何况学运部梁经纶同志他们那边也交给你了同样的任务……”
说到这里那老刘一时沉默了。
何孝钰最重的心理压力也正是这一点!自己一直以进步学生的面貌在参加由共产党学运部秘密领导的学联活动,可在学运工作那边她只是个进步青年。自己曾经十分敬重也十分依靠的梁经纶,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北平城工部上层领导发展成了正式党员。二十出头的女孩,心里充满了神圣。可一回到现实生活,面对学联的那些同志,尤其是面对梁经纶,她并没有神圣感,反而总感觉自己是在欺瞒他们。
老刘的眼何等锐利,立刻改变了刚才严肃的态度,恢复了长者的和蔼:“不要有压力。组织上也不会给你压力。仍然按照刘云同志的嘱咐,就以你在学联的身份继续接触方孟敖同志,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你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接触他,发现他可能出现危险情况时及时向我汇报,汇报的方式还是先通那个电话,这里不能经常来。最重要的一点你务必记住,你是以学运工作部那边交给的任务去接触方孟敖同志的,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刘云同志和我交给的任务。学运工作部如果只叫你接触方孟敖,你就执行。如果叫你去发展方孟敖同志加入组织,千万不能执行。”
何孝钰望向老刘同志:“今天回去梁教授就会问我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老刘:“像回答我一样回答他,很难接触,很难沟通。”
何孝钰点了点头,慢慢站起来。
老刘跟着站起来,满目关怀地看着她,是在暗中给她鼓励,给她勇气。
何孝钰转身要走时,突然又站住:“刘叔,我总觉得让方孟敖同志这样下去,他会有危险……”
老刘又笑了:“放心。组织上和你一样,在时刻关心他。”
何孝钰突然又感到一阵心乱,是那种只属于自己的心乱,连忙掩饰道:“刘叔,我走了。”
“孝钰同志。”老刘又叫住了她。
何孝钰转过身来。
老刘的笑已经十分慈祥:“第一次见面我们还有两件事没做呢。”
何孝钰眼露疑惑。
老刘已经伸出了他的粗糙的大手——何孝钰明白了第一件事,连忙将手伸了过去。
老刘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笑问:“明白第二件事了吗?”
何孝钰其实已经明白了,那老刘开始说了第一句暗语:“花长好。”
何孝钰立刻跟着他,两人接着说道:“……月长圆,人长寿!”
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座钟的钟摆摆动了起来,声音却比同类的座钟要小得多。
这是特地请钟表师调的,因何其沧有早睡的习惯,入夜九点以后家里就必须保持安静。
梁经纶望向了座钟,已经十点了!
他眼中露出了猜疑,又转望向茶几上的电话。
何孝钰应该早就到家了。他的手伸向了电话,却停在那里,最后还是缩了回来。
恰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只响了一声,梁经纶已经拿起了话筒:“你好。”
对方的声音却让他有些意外:“严先生……”
夜很静,对方的声音虽然压低着仍然清晰,而且显示着兴奋:“你那个方案所需要的资料找到了,赶快到图书馆来吧!”
梁经纶知道是有重要的情况,听语气是好的情况,但还是想先摸点底:“今天太晚了吧?我还要等何小姐呢……”
对方严先生兴奋的声音透出急迫了:“立刻来吧。你那个方案有答复了,是正面的答复!”电话挂了。
梁经纶站起来,职业的经验让他有一种直觉——严春明的兴奋背后好像隐藏着一个很深的计划!严春明察觉不到,他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