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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剑恨满天》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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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一个半时辰之后,冷风月悠悠转醒,微一运气,但觉四肢百骸。恰似附有数千万只蚁蛭穿梭叮吸,略动身形,又宛若万箭穿心。
  他没有呻吟。
  他只是觉得万念俱灰。
  想起他自幼习艺所受的百般苦楚,想起他那大漠深处有若宫殿的黄龙堡,冷风月禁不住浑身百打寒噤。
  他很后悔当初没听师父千面狐智桐的话。
  “你只要学会为师冠绝天下的易容之术,就不会有人敢再欺负你了,天冥掌虽也算盖世绝学。却是凶险得很,连创下如此独门武学的公孙鹤,不知究意如何,也未能穷其精奥,终被酒仙翁、苦苦僧人和跛足神僧所杀……”
  当时千面狐就是这样说的。
  事实上,智桐自己也的确未练天冥毒掌。
  但那时冷风月年纪尚幼并且心高气傲,他没有听师父的话。
  并且,当他以这套掌法镇服韦管家和飞云剑,成为在整个大漠人人闻其名而丧胆的人物之后,他确信师父是错了。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真正错的其实是自己!
  不过三日之前,他的毒掌使铁算子田归林活不过十日。
  此时,同样是他的天冥毒掌,也将使他活不过十日。
  本来,应该是飞天神龙躺在这儿的!
  冷风月突然不感觉到疼痛了,他的整个身心,蓦然间全部沉浸在一种巨大的仇恨中。
  他恨千佛手任空行!
  如果不是任空行种在他体内的“化功散”使他在未辛之交那个要命的时刻突然丧失功力,他冷风月决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他要报仇。
  虽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不但受了极重内伤,并且功力已全部丧失。
  并且他只能行尸走肉般再活十天了!
  退一步说,纵若他安然无恙,也绝非名列江湖四大魔头之首的千佛手之故。
  冷风月第一次知道仇恨加绝望会使人如坠冰窟,产生一种刻骨铭心的事冷。
  如此巨大的寒冷绝非任何人所能抵御,冷风月终于昏过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林边突然出现了一顶黄色的轿子,一顶神秘的轿子。
  说其神秘,是因为它与中原的任何轿子都不同。
  它由四个人抬,这倒不是为奇,奇的是四人所站立的方位。
  中原的轿子,轿夫也是成双成对的,但总是均匀地分布在前后。比如皇上出京,轿夫可达十六人之多,但总是前后各八人。
  但这顶轿子的四名轿夫却是分布在东北、东南、西北和西南四个角。
  看上去,恰似两根木棒呈“X”型,轿身则置于交叉点上。
  这当然也并不算太奇,因为总有人喜欢标新立异。
  更奇的是那四个轿夫。
  但见位于东北角那人,身着绿袍,面皮青紫,双目无神,似是尚未睡醒一般,腰悬双锤,恰与青面判官无异。
  位于西北角的竟是一胖大头陀,也是双目无光,右手扶定肩头轿杆,左手握一方便铲,铲指苍天,恰似举着伞一般。
  西南角的轿夫顶一块雪白包巾,露筋出骨,沉香面孔,目若铜铃,只觑其一眼,便会想起幽冥世界的巡风使者!
  东南角的轿夫生的草头花脸,虫喉风眼,身佩长刀,着黑袍,眼惺松。
  他们一出现,这片森林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幽冥府,而他四人伊然便是四名鬼判了。
  四人一般的高鼻凹眼,除那头陀外,另三人一般的须发卷曲。任何人只须看一眼,便知他们绝非中土人士。
  他四人虽高矮胖瘦不一,却是如此的步调一至,每个人的左右脚总是同时迈出,且每人每步间的距离恰似用尺子量出一般,俱是二尺左右,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虽扛着轿子,却又似凌波御风,若与中原武林人物相较,四人中的每一个人,皆可算入绝顶高手之列!
  但轿中人是谁?
  他怎能将四名武功如此绝顶之辈收为自己的轿夫?!
  奇!这的确是一顶神奇的轿子。
  莫非又出现了一个东方圣?
  因为只有太阳叟东方圣才喜欢黄袍,而这顶轿子是黄色的,连轿杠都是。
  虽然森林宠茂,但他们绝未弄出一丝儿声响!
  他们如此小心冀翼,究竟因为什么?
  难道这会意味着另一次中原武林的血雨腥风,就像百年多前一代大恶公孙鹤悄悄窜入中原一样?
  那将是相当恐怖之事。
  的确,黄色,在武林中大多时候都意味着神秘甚至恐饰!
  正是酉牌时分,细碎的夕阳将轿子照出斑斑点点的金黄,更有说不出的诡异。
  四人一轿,像只巨大的章鱼在海底水草间游戈一般,悄没声息地在森林中移动。
  果然,他们停下了,更分不清谁先谁后,四人八足,如若同时被点了穴道,竟是一齐止步!
  在离他们不到三丈远的地方,躺着冷风月。
  但他们四人没一个开口说话。
  须臾,轿中传出一个声音:“物达,怎么回事?”
  声音是如此的平和中正,深厚而轻柔,绝无江湖中人粗豪而带杀机的音色,任何人一听之下,都只会产生两种感觉:亲切和舒坦。
  位于东北角那绿袍青面的恭声道:“阿尼克多。”
  轿中人轻叹一声,道:“物达,我与你们说过多次,到中原来必须讲汉语,你怎么又忘了,法达,你说。”
  待物达道了声:“是!”位于西北角那个叫法达的胖大头陀才以生硬的汉语道:“是一个云。”
  轿中人道:“是‘人’不是‘云’,唉。”似是有意要考较轿夫们的汉语,轿中人轻叹一声之后又道:“细达,伊达。你们说看到了什么?”
  位于西南角叫细达的道:“是。有一个人,躺在地上,象死了样。”言语也并不流畅。
  东南角叫伊达的待细达语音一落,便抢着道:“细达的话不对,应该是地上躺着个死人,因为他既没吸进去的气也没有呼出来的气,还有他的脸色黑里发青,衣服上又有很多血迹,所以这个死人是中毒死的。”这伊达本来就长的草头花脸,一字一句地憋出这番后来,已是满脸通红了。
  轿中人似是沉吟了一下,才道:“你们都说得很好,但――那人真的面色黑里透青么?”
  四人同声道:“是。”
  轿中人道:“放下轿子,将那人抬过来给我看看。”
  他的话音刚吐出一半,轿子早安稳地置于地上了,待他话音落时,伊达已将冷风月捧到了轿门边,恰似捧着一只轻巧的玩具。
  一支白净而粗壮,指甲修剪得相当整齐的手从轿中伸出来,将冷风月接了进去。
  少顷,便听轿中人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果然是中了天冥掌毒。”
  特达、法达、细达和伊达四人甫闻“天冥掌”三字,面色都是一变。
  又闻轿中人道:“咦,古怪!古怪!”
  过得良久,又道:“家祖他老人家的遗言不错,中原武林确是高手如云,此人的天冥掌毒,竟是他自己的,只是被人以更强劲的内力逼回他体内而已。”
  言罢竟又长叹一声。
  特达道:“少主,莫非……”
  轿中人截口道:“我对你们说过的,到中原后别再叫我少主,你们四人皆是我的叔伯辈,你们只叫我阿鹤就是了。”
  稍停又道:“一时对你们难以说清许多,但此人定然与我公孙家有些渊源,他的性命尚且有救,你们且在左近歇上一会儿。”
  四人相互对视一眼,依言四下散开。
  一个时辰之内,特达等四人只听到轿中两次传来同样的两个字,“古怪”。
  然后他们便看到了轿下一滩腥臭乌黑的汁液,凡被那汁液沾上的野草树木,俱在半盏茶时光内桔萎!
  四人心头骇然,一时作声不得,只是面面相觑。
  又过约摸一盏茶时分,轿中人长吁了一口气,便听冷风月虚弱地道:“是你……救了在下!”
  轿中人道:“是。”
  冷风月又道:“你是谁?竟能救我身上所中的……”
  轿中人打断他的话道:“你且别问我是谁,但普天之下,除我之外,更无第二人能救你了。”
  冷风月凛然道:“莫非阁下竟是……”
  他的话再一次被轿中人打断,只听轿中人道:“你没必要猜测我是谁,再说,就算你猜对了又管何用?我且问你,除天冥掌外,你还……”
  冷风月大骇失声,道:“你怎知我习练过天冥掌?”
  轿中人道:“我当然知道,否则也救你不得了。你别打断我的话,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冷风月果然禁声。
  轿中人又道:“观年纪,你决不会是家父当年所说的千面狐智桐,而整个中原武林略知天冥掌练功法门的,唯有那个易容之术冠绝天下的智桐而已,你是他什么人?”
  冷风月凛然道:“那是先师。”
  轿中人奇道:“是你师父?对了,你说是‘先师’,那就是说他已经死了,他定然也是死于天冥掌毒,对么?”
  冷风月也奇道:“先师并非仙逝于天冥掌毒,不知阁下因何有此一问?”
  轿中人道:“这就奇了。”
  少顷又道:“听语气你对你师父敬爱有加,因何他要害你?”
  “害我?!”冷风月大惊道:“不!先师决不会害我。”
  轿中人道:“那他为何要传你天冥掌?”
  冷风月道:“先师传在下天冥掌,正如恩同再造又怎会是害我了?”
  轿中人叹道:“方才替你疗伤之时,我也发现阁下骨骼奇佳,实是练武的上上之选,难怪智桐会找上了你。”
  冷风月道:“在下实不懂阁下言中之意。”
  轿中人道:“若阁下不练天冥掌,决不会落到今日这一步,实不瞒阁下,此时你已形同废人,不仅浑身武功全废,而且今生今世再也不能习武了。”
  寂静。
  蓦然,一声令人撕心裂肺的哀嚎从轿中传出:“不――!”
  哀嚎声歇,轿中人才又淡淡地道:“能捡一条命,已经是上苍之意,让我今日遇上你了。相信我说的话,纵是家祖学究天人,创下这路天冥掌法,也终不免死于自创武功,而家父直到自己毒发身亡,也未能悟透因何至此。昔年家父无意间将此套掌法泄露给了智桐,一旦得知,便叮嘱他千万不可习练,更不许遗害后人,其时智桐在中原武林已名头甚响,但仍不是家父之敌,只因家父早些时已发现自身随时皆会突然走火入魔,有求于智桐,才……唉,不说也罢,反正智桐发下毒誓之后,家父才放他回中原的,没想此人如此……如此不守誓言,竟要陷害于你。对了,你叫什么?”
  一阵冲天狂笑之后,才听冷风月咆哮道:“不!不!你骗我!先师他老人家……不!不!!”
  轿中人道:“我没必要骗你。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见过智桐本人习练天冥掌么?”
  冷风月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为了给他报仇,我冷风月数次险些送命……”
  轿中人道:“原来你叫冷风月。”
  冷风月仍旧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轿中人轻叹了一声,道:“但愿如此就好。只是我很想知道除天冥掌外,你还练了何种……不,不对,似乎是中了一种毒药,一种极厉害的毒药,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吗?方才我替你吸出体内的天冥掌毒时,那种古怪的东西差点使我也功力丧尽。”
  特达等四人闻言心头大震,却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良久无声。
  轿中人又道:“你不说也罢,反正迟早我总会知道的。然我可以告诉你,我公孙鹳并不怕那种毒物,因为连你体内的毒液我都能替你吸出来。现在你去吧,尽可以放心,若不再习武,你依然象一般人那样长寿的。”
  冷风月又过良久才幽幽长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语调一转,变得极为冷漠:“阁下救了在下一命,但在下并不感激。不过,在下可提醒阁下一句,古人云人心难测,此言并无虚意,阁下初入中原,须得寸步提防。在下便因偶尔疏忽,才中了阁下方才所言的那种叫‘化功散’的毒物,却是千佛手任空行所赐的。”
  轿中人道:“千佛手任空行这名字,我倒也听家父生前提起过,只知他的暗器功夫了得,在中原排名犹在智桐之上,莫非他也知使毒么?”
  冷风月索然道:“我冷风月在中原武林中决非正人君子,甚至可算是奸诈小人,但阁下不妨相信在下之言。除‘化功散’,外,千佛手定然尚有更难对付的毒物。在中原武林,苦论使毒,当只有胡醉和毒王观音二人堪与其比肩。”
  冷风月阴狠狭作,几乎无人不知,此番言语,倒也算是平生第一遭剖腹之言。
  轿中人竟然是百年前搅得中原武林人人自危的一代大魔公孙鹤之孙,若在昨日之前,冷风月定会惊抑或大笑――
  他习的天冥掌来路不明,此番遇上了正主儿,若他相信了这个自称公孙鹳的人真是公孙鹤之后人,焉得不有大惊!
  但公孙鹤被苦苦僧人,酒仙翁和破足神僧三人联手除去之时,并未听说他有一丁半子!
  而公孙鹤初入中原为恶时年不过二十,横行三十载,直至被杀,也从未有人听他有何风流韵事,此事连酒仙翁等人也确认不讳!也即是说,公孙鹤决不会留下后人。
  这轿中人自称是公孙鹤之孙,冷风月乍闻之下,定然大笑不已!
  但此时,这一切对冷风月来说均无丝毫意义了,他已成为废人。
  公孙鹳是大惑不解:“冷风月自认小人,固然言下无虚,千佛手任空行既然数十年前便以暗器功夫名扬手内,使毒功夫又是如此了得,而却有叫胡醉和毒手观音的两个人在使毒功夫上堪与任空行比肩,莫非这二人便是先父听言的……”
  思忖至此,却被冷风月的言语打断:“在下言尽于此,告辞了。”
  公孙鹳连忙道:“且慢,我想……”
  冷风月截口道:“在下从不会说‘谢’字,告辞!”
  公孙鹳一愣,随即又轻叹道:“中原武林中人果然古怪,我并没想要你谢我,你去吧。”
  冷风月掀帘出轿,陡见四个长相古怪的人立在离他不到五丈远的地方,俱是对他怒目而视,当下轻笑一声,竟是不理不睬,只淡淡道:“只需一人便足够了,如果哪位有兴趣过来给冷某一个爽快,也许我冷风月这辈子会破例说一次‘谢’字的。”
  特达似未全听明白,奇道:“他,说什么?”
  伊达道:“他说我兄弟四人任何一人都能杀死他。”
  特达高声道:“千真万确!”大约这四个字练的次数比较多,他竟然说的还挺流畅。
  法达道:“奇怪的是,这人为何说,谁杀了他他便要说‘谢’字?”
  细达连忙道:“因为他说‘爽快’二字,此二字的意思是说一剑便杀死他,不让他感觉到痛苦。”
  特达道:“为何,不能一锤,便结果他,那样也不感觉到疼。”
  仍在轿中的公孙鹳不等另三人开口,便道:“让他走吧,时已不早,咱们也该走了。”
  特达等四人一听公孙鹳开口,便即面色突变,恭敬有加。待公孙鹳语音落尽,四人一齐道了声“是”,更不敢再争执,只如风般各奔各位,仅在冷风月眨眼间,面前已无那顶轿子和四个长相奇特的轿夫的踪影!
  冷风月却依旧漠然呆立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