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月》第二章
及老博士的名号已经很久不用了。
因为他长长沙闻人,年高德劭,几乎无人不识,无人不知,大家都以及老称之,无论上那儿去,都不用名刺了,蒋田的家人自然是认识他的,一见老头子发了脾气,一面道歉,一面赶紧进去通报了。
蒋田听了很生气,砰地拍了下桌子道:“这老儿太欺侮人了,我受了一场奚落,他难道还认为不够,居然带了粉头,上门来调侃我了!”
蒋田的夫人倒是比较冷静,见状劝他道:“老爷,及老先生在长沙是有名的老好人,古道热肠,我看他不会做这种事,说不定是来帮老爷说项的。”
“那他把那个粉头带来干什么?”
“老爷,这位谭姑娘我也听说了,是位有名的才女,虽然在席间对你有所不敬,可也不能怪她,平心而论,是老爷先去撩拨她的。”
“可是她用木枣着绯之句,分明是讥讽我将要出事情,这未免太可恶了吧!”
“那是老爷的多心,老爷的事情只是略有风闻而已,知道的人不多,她又怎么会知道呢,我想是无心巧合,老爷心中有事,便错想到那儿去了。”
蒋田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他的夫人又道:“倒是老爷负气一走,事情反而喧开了。周运使没有把老爷挽留下来,分明是很不高兴,对老爷的事还会保密吗?”
“这个,我想不太可能吧,周公权纵然不记同年的交情,也犯不着拿这种事对人说去。”
“他为什么不说,今天请的客人都是此地的大粮户,有几个跟老爷的事很有关系的,他正好借这个机会点出两句,让那些人对他心里有个顾忌,回头在商量正事时,不敢欺他是个生手了。”
这一分析居然大有见地,蒋田叹道:“人情冷暖秋云厚,世路崎岖蜀道平,那个周公权以前看起来还很不错,颇有点头巾气味,想不到一别多年,宦海浮沉后,竟变得如此的圆滑奸诈了。”
“老爷,他若是还像从前那样拘谨老实,今天又怎么能够爬上运使的位置呢?”
蒋田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他的夫人道:“及老先生来访,多半是与老爷的事情有关,老爷快出去迎接吧。”
蒋田点点头,这才吩咐肃容入内,他迎到中堂门口,正看见及老博士扶着谭意哥的手走来。
此刻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对谭意哥也没有先前那么反感了,因为他是个文人,多少还保有看一点文人的气质,虽有斯文相轻之说,也有着同气相重之意的,在内心里,他对谭意哥的诗才,倒是相当激赏的。
因此他一拱手道:“及老先生,谭姑娘,难得玉趾光降,蓬荜生辉,请!请!”
对他态度的改变,两个人倒是颇感诧然,及老博士准备了一肚子要骂人的话都收了回去。
蒋田的这种改变,无论如何是好的,谭意哥低声道:“蒋大人,奴家是来向您负荆赔罪的。”
蒋田哈哈大笑道:“说那里话,酒席小谑,岂能认真,而且是下官先冒犯了贵姐妹,谭姑娘这么一说,倒叫下官不好意思了;何况姑娘才思敏捷,下官只有佩服,下官在席间失仪,实在是心中另有事故……”
把他们迎了进去,因为谭意哥是个女客,虽是曲巷歌女,但是身份却舆一般的不同,所以蒋田倒不像在席间那么傲然无礼了,特地还把自己的夫人张氏秀锦唤出来,以便于接谈。
猷茶已毕,及老博士才开口叫他的号道:“敬先!你要是早就如此通达,不就是好了吗,你知道刚才那一走,为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蒋田讪然地道:“是!是!学生因为心中有事,一时兴发,才有失礼之处,想必周运使一定很不高兴。”
及老博士道:“岂止是不高兴,而且还说了很多话,正因为听见了这些话,意哥才急急地要我陪着来看你,一则是向你道歉赔罪……”
蒋田忙道:“那可不敢当,是我启端在先……”
及老博士一笑道:“道歉只是件顺带的事,纵然她不来,你也不会记恨在心而去报复她的,再说她是陆象翁的得意门生女弟子,喜欢得不得了,连洲史要想欺负她都没那个胆子。”
蒋田笑笑道:“谭姑娘的大名我是早就领教的了,只是心中不服气,才想找个机会,跟她一较而已,结果是自己找了一场没趣,以后再也不敢了。”
及老博士道:“这些都是空话,咱们不谈了,现在说重要的,我们也是为这个才来的,敬先,周公权说你出了点麻烦,找他去疏通的。”
蒋田讪然道:。“是学生一时的疏忽,叫人抓住了一点舛错,原以为周运便是同榜进士,才去请他帮忙说项的。”
及老博士叹道:“敬先!不是我说你。你也做了多年的官了,怎么连这点脑筋都转不过来,同年同榜,不过是说说而已,那有多少真交情的,如果你的情况比他得意,你才是他的同年,官场中讲起来;一开口说xx与我同年,那一定是指春风得意的人……”
蒋田脸色微红道:“是!学生也知道现在跟他说这些是高攀了,不过因为当年他跟学生在同武进第时,还颇谈得来,看他还不像个过份势利的人。”
及老博士一笑道:“他若不势利,怎么会爬得比你高出许多,这家伙外面既享清名,私下特擅钻营,比一般的人更懂得做官,你去找他疏通,人倒是找对了,他一定会尽力帮忙,只是开出来的条件过于惊人……”
蒋田道:“是的,他还没有正式开条件,光是透的几句口风,就叫我知难而退了,我若是要满足他的胃口,恐怕真的要落个两袖清风,连多年的宦积和省吃俭用聚下的老本都得贴上才够呢。”
及老博士道:“这倒不是他狮子大开口,你找上他办事,是要这么多,因为他要借机会送些人情且多方示好,需用自是不在小数。”
蒋田愤然道:“他怎么可以拿我的钱去做人情!”
及老博士笑笑道:“这就是他会做官的地方,他也没有带了万贯家财来赔的,一路青云直上,自然是门路通,惯会慷他人之慨,使得各方面皆大欢喜……”
蒋田道:“我却不吃他这一套,最多是去了这顶乌纱帽而已,二十年进士及第,依然是个六品胥吏,书不比人读得少,能力不比人差,仕途困顿,这个官我地做够了。”
及老博士道:“敬先,难怪周公权说你不开窍,你的确不开窍,事情全照你自己的想法看法来,那有这样如意的,官做得得意与否不说,你不想干,这个位置等着的人还多得很,问题却在你不该司管钱粮,更不该把毛病出在这上面,那就不是丢官所能解决的了。”
蒋田道:“学生疏漏的数目,比起别人来,相差不知多少倍,人家也只是罢职而已,难道我还会充军杀头不成?”
及老博士道:“钱粮的案子可大可小,因为是跟黎庶有直接关连,朝廷最重视此项,认真地办起来,那怕你只是升斗之失,也足可判你个充军边疆,家人发官的。”
蒋田一惊道:“有这么严重?”
“事在人为,但看人家怎么办了。”
“可是去年衡州主簿杨大年……”
及老博士叹道:“你又来了,老是拿人家来比,杨大年的案子是大,惟其大,才没有关系,因为他牵连的人多,层层相关,官官相护,他比你会做人,也比你会做事,所以才有人相助,你呢?”
蒋田不语,及老博士道:“你平时不得人缘,出了事,大小都是你一肩挑,甚至于平时瞧你不顺眼的人,还会落井下石,那就小不了。老弟!性情耿介并不是不能做官,但是必须不出一点错。”
蒋田长叹无语,及老博士又叹道:“还有就是你如果知道自己有事,应该找对人,你的事情并不大大,无须找到周公权,也能摆平的,那样子花费就少得多,可是你偏偏去找了周公权……”
“我是想跟他多少还有点交情。”
“话是不错,他也不是不讲交情,而且对你的事他一定尽心,只是他开的条件,不容你打折扣,你非接受不可;更糟的是你已经托了他,地无法换人了,即使你另走门路,别人也不会为了你去得罪他,除非你能找到能够吃得住他的人,你有这个办法吗?”
蒋田叹道:“及老,学生一向疏于人情,您又不是不知道,否则也不会困顿若此了!”
及老博士点点头道:“所以说了,你只有咬牙忍痛,接受他的安排,今天你使酒闹气,他不作挽留,这很明显,他是借机会先撕破脸,日后案子到他手上,他方可以摆脱人情,除了你自己向他低头外,别人再也无能为力了。”
蒋田听得呆了,半晌才略带哽咽地道:“真想不到,要坑我的竟是这位老同年。”
及老博士道:“敬先,别记得他是你的同年,记得他是你的上宪,你就能通窍了。”
蒋田的夫人张秀锦忙道:“老爷!钱财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及老先生如此劝谕,你还不明白!”
蒋田眼睛润润地道:“我怎么不明白,只是不服这口气而已!”
及老博士笑笑道:“敬先,你说这句话,就表示你在官场里实在还不够资格,要想做官,就不能有意气,绝不能不服气,如果你能够凡事心平气和,逆来顺受,那才能够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蒋田摇头苦笑道:“这个学生恐怕这一辈子都学不成,学生天生就是这付性情,这些年来,已经磨去了不少火气,再地无法委屈自己了。”
及老博士道:“在人屋檐下,谁能不低头,如果你还想在官场中混下去,就得学圆滑一点,否则你就干脆别干了,因为你若不改脾气,迟早还会再出事的,这一次还总算勉强有点底子可搪,再来一次,你可就真的倾家荡产了。”
蒋田沉思有顷才道:“及老说得是,这份揪心的差使,我是干腻了,也真想就此回家种田去,可是若要照周公权的意思打点下来,我连家中那几亩薄田都将不保,回去之后,连生计都成问题。”
谭意哥道:“这个妾身可以稍尽棉薄。”
蒋田夫妇都为之一怔,及老博士笑道:“我知道你们母女俩底子还不错,也能拿得出,可是敬先不会接受的。他生性耿介……。”
蒋田也道:“谭姑娘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下官绝不能接受你的资助。”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跟蒋大人都会错了妾身的意思了,妾身再不懂,也不能用这种方法来冒渎蒋大人。”
及老博士道:“敬先现在缺的就是银钱,你若是不从此道着手,根本就帮不了他的忙。”
谭意哥微笑道:“妾身不能在银钱上为蒋大人报效,但可以在另一方面着手,让蒋大人少一点花费。”
及老博士道:“这个办法倒不错,让他能撙节花费,也就等于帮了他一个大忙了,只是周公权那儿,恐怕不容易说上话。”
谭意哥道:“妾身虽说不上话,却有能说上话的人,你跟陆老爷子的话,他总不能不听吧?”
及老博土笑道:“丫头,你别拖上我了,周公权对我虽然很客气,也是客气而已,不见得能够卖我多大的面子,倒是陆象翁那老儿还真管点用,他要是开了口,周公权非听不可,只是陆老儿面前更不好说话。”。
谭意哥道:“妾身去求他,说什么也要他答应。”
蒋田愕然道:“姑娘去求他?”
谭意哥道:“是的,我去求他,要他出面关说,而且责成在周大人的身上办通,周大人不得不理会的,当然,只凭关说还是不够的,多少也要让他好办事,但是我想打个对折也就差不多了。”
蒋田忙道:“若能为我留得一半,我立刻就辞官不干了,这倒是要多多麻烦谭姑娘了。”
谭意哥道:“不敢当,不敢当,陆老爷子睡得早,今夜是不便去打扰了,明天一大早我就求陆老爷子去。”
及老博士点头道:“不错!只要找到陆老儿出头,周公权说什么也得卖个面子,只是陆老儿很难为人说话的,也只有意哥可以搬得动他,敬先,这下子你可以先放一半的心,等看听回音吧,被也深了,我们不多打扰了。”
两人在蒋田夫妇千恩万谢中告辞出来。
第二天谭意哥果然求准了陆象翁出头为蒋田关说,老师有了吩咐,周公权自然好说话多了。
这件事使得谭意哥更有名了。不是说她神通广大能运动官府,而是赞美她的襟量宽大,有侠气。
因为她刻意帮助奔走的是一个跟她拍桌子冲突的人。
不过这件事也为她带来了一些困扰,有些人见她能把蒋田的事情摆平下来,就为了一些别的事也来求她。
谭意哥却峻然地拒绝了,她说自己并没有什么力量,这完全是陆象翁跟及老博士的面子,两位老人家之所以肯为地出力。
无非是念在她得罪了蒋田而使得蒋田失和于周公权,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后,把她也牵进去。
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如果她再为别的事情去相求,是不知自爱,也一定会碰上一鼻子的灰。
听了她这番话后,有的人倒是打消了意图,但也有些人不死心,继续再干求,谭意哥的话就不客气了。
“老爷!意哥只是一名歌妓,您要听曲子,奴家当得侍候,除此以外,奴家实在没有能为老爷效劳的,所以老爷的赏赐,奴家不敢接受,这不是奴家不识抬举,而是奴家没这个本事,老爷也想想,奴家要能帮得上这种忙,还会操此贱业吗?”
被拒绝的人固然心里不痛快,可是说出来之后,不仅没有损及谭意哥的声名,反而使她更受到尊敬了。
大家都认为她懂得自爱。
谭意哥落籍一年零四个月。
长沙镇守使又易人了,因为这是个重镇,也是一个油水好的优缺,外镇要内调人京,总要先在这儿落脚,干上一年半载,想法子充实一下官囊。
继任的是魏谏议魏公。
他也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的斯文客,对谭意哥尤为激赏,除了公务之外,只要是私人酬酢、他都会把谭意哥带在身边。
而历来到长沙游宦的官儿,差不多都要一游岳麓山的,而镇守使上任,第一件事也是祭岳麓山神。
山神庙中供的何方神明不详,据说十分的灵验,泽被一方,保佑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虽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祭山之举,似乎已经相沿成俗,相传十几年前,有一位镇守使比较固执,硬是不信邪,不肯去祭岳麓,结果偏就在那一年洞庭水溢,倒灌入湘江,造成了长沙百年难得一见的水灾。
继大水之后,又是飞煌成灾,使得那一年的收成几乎全部落空。
幸好长沙素称殷实,仓廪中储粮够,没有形成大饥馑,天灾本是不可逆料的,巧就巧在偏偏发生于那位镇守大人不肯祭山的那一年。
于是老百姓就归咎于镇守便不肯朝山,得罪了山神所致,虽然没有公开地杀官造反,但是也已经闹得很厉害了,商家民众,自动地罢市三日,斋戒祷天,祈神息怒。
罢市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也是百姓们对牧民的官吏所作的一种无言的抗议。
事情一出,惊动朝野,朝廷立刻派员前来调查。
当然,朝廷也不能承认这是山神震怒使然。
如果由京师倡导迷信,那就会招致天下大乱的,居朝的那些大员们都是饱学之士,也不会容许皇帝发出那样糊涂的诏令,不过那位镇守使仍是丢了官。
理由说得很妙,说他未恤民隐,有负圣恩,不足以为民父母,应予革职削爵为民。
起诏的人可以说是天才,朝廷不能倡导迷信,但是也要能平息民怨,重视民意。
既是本地方有此习俗,而且山神所需极微,不过每岁一祭三牲,并不致扰民太甚,做州牧的就应该尊重民意,未恤民隐四个字,下得可圈可点。
继任者自然不会再做那种激起民怨的傻事,立刻备了猪羊牺牲,隆重祭山,说也奇怪,果然自此后十几年来又是风调雨顺的丰年了。
于是祭岳麓就成了镇守使的例行公务了。
每岁一祭,固不可废,但时间都是在秋收之后,猷上当岁的新谷,佐以牛羊等太牢少牢,作为酬神庇佑之猷。
好在岳麓离长沙并不远,隔着一片湘水而已。
这是以前的楚国旧邑,楚人最信神鬼。
大诗人屈原的九歌篇中,就有湘君、湘夫人之篇,叙述的是洞庭的水神。
而且虞舜的妻子湘妃,也被楚人奉为神灵,到处都有湘妃娘娘庙。人到了这儿,不信也已相信了三分。
祭神都是在秋天,秋高气爽,借机会游游山,玩玩水,以畅身心,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岳麓山神很好说话,只要官儿来祭就行了,并不要他们薰沐斋戒以示虔诚,所以后来的几任镇守使,除了一两个笃信神明的,认真当回事情来做。大部份的人都还有点书卷气,虽不敢漠视民隐,再闹出一次罢市丢纱帽的笨事,但也不甘心向习俗低头。
于是他们借题而发挥。官袍笏带不容马虎,却又携就丽姝名媛,广邀名士,在秋祭之时,置酒山中,畅游一日,因此也造成了一年一度的盛事。
当然,能够被邀为镇使游伴的曲巷神女,一定是个中翘楚,自然谭意哥落籍以来,一连两年,这个光荣就被她包下去了,别的人也不去争,想争也争不过。
魏谏议魏大人本来对谭意哥十分激赏,这次随行的自然也非她莫属了。
镇使大人代表百姓献上牲礼后,就轮到百姓们去祭拜了。
平时冷落的山神庙,突然变得热闹异常,庙里的几个火工道人更是笑逐颜开,一年的收计,全靠这一天了。
正因为是山神庙,供的是神灵,没有和尚,不事斋戒,神案前鸡鸭鱼肉罗列,朝山的人不忌荤腥。
庙前的芦棚是官府们专用的,冠带云集,钗鬓错横,有的召了曲巷中的优伶为侣,有的则带了家眷前来,大家都知道这一行是游乐的性质重于虔敬的心情,只要衣冠整齐,在神前不失礼仪,行过祭典,就算是交了差,以后则是与神同乐,可以放浪形骸了。
只不过同一天进香朝山的百姓们也很多,多多少少还要有点顾忌,不便太过份。
但那也只是几个职位大一点的主官,至于那些僚属们,则宁可脱离官方的行列,到左近的大户们私设的家棚中去,那儿才是真正的痛快尽情呢。
魏谏议行完了礼,三献牲礼毕,由差人护卫着到棚中憩息,看着长沙城中以次的大小辟吏们一一循序去到神前拈香行礼,当这些老爷大人们行过礼后,就是眷属们前去拈香了,她们较虔诚,不仅是顶礼膜拜,而且还喃喃地低声祝祷,大概是感谢神明一年来的照顾;然后再祈求神明对来年的庇佑。
魏谏议看看笑道:“这些人倒也够大方的,一共才献上那么点东西,却提出了无穷的愿望,神明真要是打打算盘,不气得给她们一脚才怪。”
谭意哥笑道:“大人这话不公平。”
她因为跟魏谏议混得比较熟,所以谈话较为直率而不太客气,魏谏议也不在乎笑道:
“意哥,你专好抬,一路上光是挑我的错,这次又抓住了我什么语病了?”
谭意哥笑道:“以前妾身对大人如有放肆之处,请大人多多包涵,不过刚才那句话,倒真是大人的疏失。”
魏谏议道:“这个我倒不承认,我说的没有错呀!”
谭意哥道:“山川之神,有如人间的牧民之官,他的职司本来就是庇护一方,降福于民,惩恶彰善,人们对神明的奉献,只是为表敬意,并不是拿来作为向神明的交换,即使一无所献,神明也不能放弃所司:假如神明如大人所言,斤斤计较的话,则一方生灵苦矣……。”
魏谏议听得一震,脸上不禁有点讪色道:“说得好!意哥,你倒真不愧为我的良友,随时随地都在弹诤我的过失疏忽之处。”
语毕顾左右一笑道:“幸亏我在操守上还自信过得去,否则听了意哥这番话,就得找个洞钻下去了。”
魏大人本身家道殷实,他做官是为了真正地求个出身,取蚌功名,倒不在钱财上打算。
也因为如此,谭意哥才敢如此放胆而言,明里是纠正他的语中之失,暗里却是衬托出他的清廉操守。
所以魏镇守使口中认输,心里看实欢喜。
看见山下还有不断的人潮涌上来,笑笑道:“意哥,我有对联句,倒要考考你的捷才,朱衣吏引登青嶂,即情即景,你看该如何对来?”
即情即景,上旬好出,随便抓住一个题材,溶以文词就衍了,然而对句却不易搜求,既要对景,又要对字,对意境,而最难的又是最后一项意境。
因为上句只随兴之作,有时往往为神来之笔,独此一情一景,找到相称的就很难了。
所以往往有许多绝对,至今尚得半付,有上句而无对句,虽有人勉强缀拾成偶,但是在意境上却相差太远,即使字句能够将就过去,终而无法使人拍案叫绝。
魏谏议的上句并不难对,却难在即景,朱衣吏引登青嶂,是在描写眼前景象,穿着朱红号衣的差人,引着那些官儿们,一步步地上山来,登临这青翠的峰嶂。
佳句天成,而且意境高超脱俗,有神仙富贵气,也有拔尘之趣。
魏谏议出完上题之后,十分得意地道:“这上句是我一时兴至,虽为符景,却也堪称神来之句,我自己还没想到对句,看来也不太容易找到,我们别让意娘一个人苦思,诸公也帮着想想。”
不等他开口邀,其实每个人都早已在构思对句了,这是人情之常,纵然是不识字的老妪,听见别人在猜谜语时,即使没人问到她,也喜欢插上一两句的。
不过要想找一个对称的句子实在不容易,朱衣吏写情状人还兼定了身份,是最难对偶的。
山道上人迹不绝,怎么会不能对称呢,难在要于三个字内,说明了人的身份、特徵颜色。
于是纷纷有人在行句:“紫靴童……”“白发翁……”
对上了人,却又无法找出事与景。
总算有一个人眼睛尖,思路快,用手指看一边的山道上,大声地念道:“黑面汉跌落黄尘。”
一个黑脸的汉子,下山时因为不小心,一脚踏空,没踩在石阶上,滚落一旁的山沟里,幸好是秋日干晴,山沟里没有水,沾了一身的黄土。
句子不算太雅,却是眼前实景,而且字字都算能合上句,能如此,已经非常难得了。
于是举座一片掌声,以为赞美之意。
魏谏议笑道:“到底姜是老的辣,象翁捷思,仍非后生所能及,佩服!佩服!下官贺一锺。”
原来对出下句的是陆象翁,他也十分得意,看见谭意哥捧着酒壶来为他斟酒时笑着道:
“意娘,你素称捷才,这一次可被老夫抢了先吧,我的对句如何?”
谭意哥笑笑道:“你若是别的人,我一定说佳句天成等一类的奉承话,可是您是我的老师,而您的学生中有很多都是庙堂之器,一代文宗,我就要挑毛病了。”
陆象翁笑捋着长须道:“你还能挑毛病,快快说来,老夫最喜欢就是别人挑我诗文中的句病,一再改正,才能达到精美无瑕,老夫经常是一篇既成,自己反覆讽咏,再找几个老手过目,听取了他们的批评后,重予推敲,最后才定篇,这是做学问的应有态度。”
谭意哥笑道:“我知道老师有这种接受批评的虚怀雅量,才敢放肆而言,否则我就不开口了。”
陆象翁道:“快说!快说!老头子不要听那些奉承话,快说我的毛病在那里,老夫自认这一句已经浑天成,无瑕可击了……。”
谭意哥笑笑道:“首先是字面不称,朱衣吏,对黑面汉较为勉强,衣跟面字对不起来,物物相对,不脱其类,我举个例子好了,黄金对白面,色对色,物对物,不能说不工,可是物异其类,就不如白银来得自然。”
陆象翁听了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是真会挑毛病,不过你说的也的确不错,朱衣吏对黑面汉,的确是不大工稳,只是你要知道,这是即景生趣,在字面上就无法太讲究的,还有什么毛病吗?”
“有,还有就是意境上的差别,朱衣吏引登青嶂,是下界官诣神仙府,富贵中有出尘之意趣,何等高超,您那句黑面汉跌落黄尘却只是人间俗景,引得哈哈一笑而已。”
陆象翁叹了口气道:“意娘,这一驳,倒使老夫哑口无言,想抬都找不到说词了。”
魏谏议道:“意娘如果入阁衡文,恐弄三十年也出不了一个状元了,这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
陆象翁道:“魏公,这倒不能说她过苛,评文论时,原该如此,鸡蛋里挑骨头,是无中生有而存心挑剔,她却是真正地找出了毛病。”
魏谏议道:“但这是即景拾趣,不能够那样子评的。照一般的习惯,除非有更佳之作,否则就不够资格评旦别人的高低,意娘可能不知道这个规矩……。”
陆象翁忽然笑道:“意哥不知道参加了多少诗文酒令,抢尽了多少光采,那有不懂这个规矩的道理,她参加文酒之会,不像别的人只是去凑兴助趣,而是抡笔对仗的,而且有好几次被公举为台主,规矩早已烂熟了的。”
回头看看谭意哥笑道:“小表丫头,你一定是有了好句,所以了把老头子的批评得体无完肤,快快说出来,让大家听听你比老夫的高明在那里!”
谭意哥道:“奴家是胡掇得一句,因为自己并不满意,所以不敢提出来,可是比老师的那一句要略好一点,因此我敢挑老师的毛病,请老师多多原谅。”
陆象翁大笑道:“你还挑少了我的毛病?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帮看及老头儿挑我的眼,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而且这一年多来,经你仔细的挑剔后,老头子居然还颇有长进,别人是老师教徒弟,我这个老师却是求教于弟子,说来也惭愧,好在韩昌黎公的师说中曾云: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有这一段先哲不朽的名言在,老夫也就不觉得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