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短篇集》放不下的屠刀
卖豆花的老张,今年已经五十多岁,没儿没女的孤家寡人一个,人长得又黑又瘦,邻居们都叫他黑皮张,十几年前,他到了开封府,在相国寺附近买了一幢房子,开了这家豆花店。
自己磨的豆花,货真价实,味道香醇,生意非常好,天一亮打开店门,豆花出锅,大概辰中时刻,一大锅豆花卖完,就关门休息,每天只卖一锅,绝不多卖。
别人劝他趁还能动的时候,辛苦一点多卖一锅,存点养老金,但却被黑皮张拒绝了,他道:“一大早起来磨豆花,这把老骨头已经折腾的够受了,银子虽然好,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用就好,我也没儿没女的,存钱也没有用处。”
相国寺是开封府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杂耍集中的区域,这里云集了三教九流各等各样的人。
黑皮张对面是卖大力丸的华大山,隔壁是看相拆字的刘麻子,街口处,是大生意王家车行的总店。
这里人来人往,消息灵通,不但开封府的事立刻传到,就是江湖上发生什么大事,这里也传得很快。
黑皮张享受的时间是下午申时开始,午觉睡完,精神充沛,提着一瓶高梁找人喝酒聊天。
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隔壁刘麻子的命相馆。
刘麻子的生意很差,一天能有三个人去算命拆字,算是好生意了,有时候,一天也没有一个客人上门。
所以,他很清闲,有足够的时间陪黑皮张喝酒。
华大山的武术馆,既卖大力丸,又替人接骨推拿,专治跌打损伤,可是生意也不怎么兴隆,也常到刘麻子的命相馆喝一杯。
黑皮张、华大山、刘麻子三个人常聚一块儿喝酒,一聊就是几个时辰。
三个人有一个相同的地方,都没有娶老婆,看上去年龄也差不多。
但要认真的算起来,黑皮张五十四岁,年龄最大,刘麻子五十二,人高马大的华大山,年龄最轻,只有四十九岁。
三个混饭吃的小老头,日子过的很悠闲,他们都有工作,但都不很忙,一天十二个时辰中,倒有九个时辰在喝酒、睡觉,十几年下来,没有人感觉到哪里不对。
但如是特别细心的人,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异于常人。
先说他们到开封府的时间,相差不过十多天,而且他们似乎都很有钱,看上了房子,价也不还,就买了下来。
他们作的小生意,但买的房子,在相国附近算是相当好的房产,青砖墙、红砖地、大青瓦的屋面,厅、房俱全。老实说,这幢房租出去收的租钱,可能比他们做生意赚的钱还多。
再看他们喝的酒,是最贵、最好的二锅头,这种酒很难买到,要到檀房去订。当然,价钱比一般的烧刀子贵得太多了。
偶尔喝一次,一般人都喝得起,但每天两三斤,就不是一般人能负担了,单是酒钱,一天就要三两银子,三两银子,一般的家庭一个月也花不完。
据说取出一斤二锅头,能影响一百斤烧刀子的质量,当然价钱要贵很多,至少一斤二锅头,要算你三十斤烧刀子的价钱。
他们喝酒要下酒菜,刘麻子烧菜的手艺不错,偶尔会下厨房烧几个下酒菜,黑皮张、华大山也常从外面带菜来下酒,乖乘,都是开封府最有名的好菜。
马回子的全牛盒、白切羊肉,又一村的清蒸黄河鲤鱼、毕烧鸡的一斤半。
全牛盒,就是三斤全牛肉,所谓全牛肉,就是那一盒里,牛身上所有的部位全有了,都是卤制好的成品,一盒三斤的价钱,大概可以买二十斤牛肉,因为一条牛,只能拼出三个全牛盒。
毕烧鸡的一斤半,那是一斤半重的鸡卤出的烧难,肉质最坚实,吃起来带劲,但因为鸡的斤两不够,算斤两划不着,所以不算斤两,论只计价,是烧鸡中最贵的品类。
如果你是吃家,看到刘麻子烧的菜,你会吓一大跳。
那想是数千里外运来的东西,鱼翅、燕窝、海带和风干的海虾,开封府是大地方,可以买到这些海味,只是贵得吓死人。
那时候,除了牛车、马车之外,全凭两条腿赶路,就算是一棵葱吧!你拿着走了三千里,也该值二两银子吧!这些海味,全靠挑夫由数千里外运到开封,你算算看,它该值多少钱?物以稀为贵,一般人别说吃了,连看到过海味是什么样子的也不多。
但刘麻子们却常常弄两盘海味下酒。
开始的时候,他们很小心,窗门紧闭,但日久生疏,就不再关窗闭门,二锅头的酒香,海味的鲜美味,随风飘出。
感受最多的是住在刘麻子后边的周大娘了,刘麻子家里飘出的酒香、海鲜味,全都涌到了周大娘的客厅里。
周大娘的房子很小,只有一房一厅,但大门正对着刘麻子的后门,每天都可以闻到那些香味,闻得周大娘对饭菜都没有味口了。那些香味,都是名厨调制的,实在引人大动食指。周大娘每天都要坐在客厅里闻上个把时辰,过过干瘾,吃不到,闻闻味道也总可以吧!
周大娘在相国寺外面摆个地摊卖鞋子,那是纯手工制的布鞋,一早开市,天黑收摊,但自从闻到刘麻子家的酒菜香味,连生意也提前收摊。
她本来还不好意思说出去,但她忍不住,要喜欢说话的女人不说话,实在很难,那些飘过来的香味,又都是一般人从未吃过的东西,听得人也觉得津津有味。
这件事很快传散开去。
但刘麻子、黑皮张、华大山还不知道。
相国寺附近聚居的人,虽然品流混杂,蛇鼠一窝,但大都是些小混混,敲敲商家的竹杠,白吃白喝一顿,但刘麻子和黑皮张看上去有点瘦弱,作的又是小生意,相国寺的混混们也没有想到打他们的主意。
至于开武馆的华大山,就算是发帖子请那些混混们吃饭,大概也没有人敢去,他人高体壮,站在那里像一座铁塔似的,拳头一握,有海碗那么大,别说一拳打下去了,就算碰一下,也要碰断你两根肋骨。
相国寺的混混们也有一个头头,叫小花蛇丁咚,丁咚是他的姓名,小花蛇是他的绰号,小花蛇不一定会咬死人,但却缠人很紧,叫人讨厌。
丁咚的年纪不大,二十二、三岁吧!长得挺端正,样子也很机灵,但一脱衣服,全身都是伤疤,他混到相国寺地盘上头头老大,付的代价也很大,被人杀伤了三次,挨过七、八次重打。这些伤痕,换到了头头的地位。
这天,刘麻子、黑皮张正在喝酒,丁咚带了两个人,突然冲进了命相馆。
华大山不在,武馆今天生意特别好,两三个人都在排队等候接骨。当然,华大山如果也在场,也许丁咚就不会来了。
刘麻子皱皱眉头,道:“丁老弟,有什么事么?”
丁咚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两道眼光却是投住在桌子上四大盘的佳肴上,那是一盘鱼翅,一盘草虾,一个全牛盒、一只一斤半的鸡。
浓烈的酒香直向鼻孔鑚,丁咚拿个酒杯,一口气喝了三杯酒,才吁一口气,道:“好酒,好酒。”立刻又去拿了双筷子,大吃起来。
黑皮张脸色一变,就要发作。
但却被刘麻子阻止。
小花蛇吃了十几口,才放下换子,道:“两位是真人不露相啊!骗得我们好苦。”
黑皮张奇道:“骗你们?我们骗你们什么了?”
小花蛇冷笑一声,道:“好家伙,鸭子死了嘴巴硬,现在赃证俱存,还是不认账啊?”
刘麻子摇摇手示意黑皮张不要说话,却淡淡一笑,接道:“丁老弟说的赃证是……”
“这些酒、这些菜……”小花蛇指着酒肴道:“怕不要十两银子,你们天天这么大吃大喝,一个月的酒菜钱就足要两三百两银子,就算是开封府的知府大人,也不作兴这么个吃法,就凭你们两个人小生意赚的钱,一个月也不够你们两天的酒菜銭。”
刘麻子笑一笑,道:“没有这么贵,只不过这些东西生长在大海里,离这里远了一点,大家很少吃,少见多怪罢了。再说,我们不偷不抢,银子是我们自己的,花光了也和别人无关,你老弟是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啊!”
“你们哪来这么多的银子…”小花蛇道:“就凭你刘麻子看相的生意,一天收不到一吊钱,一辈子不吃不喝也存不了几两银子。”
“你老弟的意思是……”刘麻子道:“想从我们身上找财路,敲点银子用了?”
小花蛇道:“这话也不算错,如果你们有很多银子,拿出来一点给我们兄弟花花,对两位会有好处。但是重要的是,我们想知道你们既然每天可以花上十两银子喝酒,为什么还要在相国寺这个江湖人和穷人混生活的地方,做这种小生意?”
刘麻子吁一口气,道:“老弟,你问的太多了,想勒索点银子花花倒是好商量,问这縻多闲事就有些过分了。”
“过分?”小花蛇怒火暴升的说道:“这是敬酒,两位要是不肯吃,那就只好吃罚酒了!”
黑皮张站起来,又坐下,勉强按下了心中的怒火,闭上双目不再看小花蛇一眼。
刘麻子笑道:“丁老弟,你的运气不错,要是早个十年,你已经……”突然忍住未说出来。
“怎么样?”小花蛇道:“你们不说我也明白,凭你们这两块料,绝对不敢去抢人家的银子,你们不是挖到了埋在地下的宾藏,就是骗了哪位大财主家当。”
“好了,丁老弟,你也不用自拉自唱了,干脆说清楚,你想要多少银子才会离开这里,而且要保证,以后不再来搅扰我们。”
刘麻子这句话,正是小花蛇丁咚此来最大的目的,他心里明白有搞头了,又去倒一杯酒喝下,再往嘴里塞几片牛肉,这才耸耸肩道:“成,你姓刘的既是这么爽快,我姓丁的也不忍对你们狮子大开口,你弄个百儿八十两给我们兄弟花花,这档事就这么算了。”
“你等一等!”
刘麻子去后不久,就取来一只沉甸甸的布包,往桌上一放时,发出一声巨响,道:“这是两百两银子,你拿去喝茶吧!”
小花蛇的心弦抽紧了一下,他万料不到对方出手这么大方,自己只说百儿八十,他竟给两百,他虽是相国寺的头号混混,却还不曾一次拿过两百两银子,因此心中乐得发抖,不过表面上仍装得若无其事,解开布包看了看,再将银子包好,道:“谢了,你们以后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小花蛇!”
说完,提着那包银子,转身便要离去。
刘麻子道:“慢着!”
小花蛇脚下一煞,慢慢回过头,笑道:“有话要说么?”
刘麻子沉着脸道:“你听着,仔仔细细的听着,也牢牢的记在心里,就这么一次,千万不要再来!”
“成!一句话。”
小花蛇眉开眼笑的走了。
× × ×
可惜的是,小花蛇的“一句话”只守信了十天,第十一天,他又乘着华大山不在的时候,像猫儿一样悄然出现在黑皮张和刘麻子面前。他很精明,一见他们变了脸色,连忙陪笑脸道:“二位别紧张,我是经过这儿,顺道过来探望探望。咳咳……近来生意可好?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小花蛇效劳的呀?”
等到把黑皮张和刘麻子的情绪安抚下来,他才转弯抹角的说他最近手气不好,输了很多钱,快要混不下去了,若不再赶快弄点银子来解决,不是自己被杀,便是他杀人……软话硬话一齐来,最后是:“这回不要多,只要一百两就够了,而且我拿这条命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绝对不会再来了。”
刘麻子没说什么,又送给他一百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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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小花蛇三度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回带来一篮新鲜水果,还向他们打拱作揖,苦脸要求,道:“无论如何要救我一命……”
又要走了五十两银子。
这天晚上,他从外面买醉回家,上床便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一股热热而带着骚臭的东西流注到自己的脸上,他一惊而醒,发现已不是躺在家里的床上,而是躺在黑漆漆的郊外野地上,身边站着三个人,他初以为是在做恶梦,直到看清那三人的相貌,才吓得完全清醒过来。
他挣扎欲起,怒吼道:“姓刘的,你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在我小花蛇的面上撒尿!”
可是不管他使出多大力气,全身四肢就是不听使唤,仍是那么直挺挺的躺在地上。
黑皮张、刘麻子、华大山面带微笑看着他,好像在欣赏一条垂死的小毛虫。
小花蛇发现他们的眼神与平日不一样,顿感不妙,立刻改变口气,尴尬一笑道:“唉!三位老大哥,你们干嘛跟我小花蛇开这个玩笑?我小花蛇跟你们是朋友,可是我手下那一百多个兄弟可不太听我管教,这件事要是被我那些兄弟……”
只说到这里,他就不敢再往下说,而且面孔发白收缩,原因是刘麻子已一脚踩在他的要害上。
刘麻子冷笑道:“说下去,这件事要是被你那些兄弟知道了,他们会怎样?”
小花蛇也学过一些功夫,知道自己全身瘫痪是被点了穴道,而会点人穴道的,毫无疑问是武林高才。换句话说,眼前这三个毫不起眼的老小子,分明都是深藏不露的顶尖人物,自己瞎了眼,这回准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倒是能死能活,不敢再说狠话,当即改变语气求饶道:“三位老大哥,我小花蛇瞎了狗眼,你们就网开一面,放过我这一回,我保证还你们的银子!”
看见刘麻子三人的目光还是那么可怕,接着便道:“当然还加利息,你要几分利,我就给几分利,绝不食言!”
再看刘麻子三人的神情冷峻如初,又道:“除了本利一起还,我小花蛇再选个日子带领所有兄弟去向你们磕头谢罪,从此奉你们三位老大哥为首,开封府相国寺这个地盘,今后是你们的了。”
刘麻子终于笑了。
小花蛇以为已说动了他们,登时心宽不少,长吁一口气道:“真是大水冲翻了龙王庙,三位老大哥要是早点表明身分,我小花蛇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找你们麻烦。唉!总算三位老大哥度量宽宏,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小花蛇这一辈子跟定你们了。”
刘麻子听若未闻,慢慢转对华大山道:“老三,你看怎么处置他好?”
华大山蹲下身子,冲着小花蛇咧嘴一笑道:“小丁,我可以放过你,不过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小花蛇忙道:“是是是!你老大哥只管发问,我小花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华大山道:“你前后三次上门勒索之事,可曾对人说过?”
小花蛇道:“没有,没有!”
华大山道:“当真?”
小花蛇道:“是真的,说老实话,我以为挖到了一个金矿,我想这件事若被我那些兄弟知道了,他们一定也会上门索求,所以我一直隐瞒未宣。”
华大山道:“很好,现在我送你回去。”
他一手抓起小花蛇,大步向一个方向走去,不久便听到一声闷哼,接着是”扑通”一声水响,俄顷便见他空手回来。
黑皮张叹了口气道:“这个小混混真是命当该绝,怪可怜的……”
华大山笑笑道:“可不是,我这一生一共杀了八十多人,这是头一次杀死一个小人物,实在不值得。”
黑皮张面呈严肃道:“也怪我们自己太大意,今后可要收敛收敛了。”
刘麻子点点头道:“说得是,咱们那样大吃大喝,也难怪人家起疑,以后要吃要喝,最好等深夜大家上床睡觉的时候。”
华大山笑道:“相国寺一带,就只这个小花蛇难纒,而且如今他一死,那些小混混吓破了胆,短时间内大概不敢再出来胡作非为。再说小花蛇说的话应该可信,没有人会怀疑到咱们头上的。”
“小混混不敢,大混混就敢!”
说这话的不是黑皮张,也不是刘麻子,而是另外一个人。
话声来自数丈外的黑暗中。
华大山三人面色一变,同时循声望去,跃约看见七、八丈外站着一个黑衣人,三人的面色一齐沉了下来,华大山开口冷冷地道:“阁下是谁?”
那黑衣人答道:“我说出我的姓名,三位也不认识。”
华大山移步向他走过来,一面冷笑道:“你不说,我们怎知你是大混混?”
那黑衣人道:“别过来,先听我一言。”
华大山停住脚步道:“说!”
那黑衣人语气没有敌意,轻笑一声道:“我不是什么大混混小混混,刚才说的只是一句戏言。”
话声微顿,继道:“不过我找你们已经找了很久了,好不容易从你们一位亲戚的口中得知你们三位可能隐居在开封府。这开封府可真大,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才找到你们,也一直到今天晚上才确定你们三位就是我要找的人。”
华大山道:“你知道我们是谁?”
那黑衣人道:“当然知道。”
华大山道:“找我们三人干嘛?”
那黑衣人道:“有事相商。”
华大山道:“何事?”
那黑衣人道:“何必明知故问。”
华大山道:“我告诉你,我们早已洗手不干了。”
那黑衣人道:“是的,这个我听说过,不过这件事只有你们三位才有能力完成,所以我只好来找你们,希望三位不要拒绝。”
华大山道:“好,你说说看。”
那黑衣人道:“我先说代价,我愿意付出比你们以前拿过的最高酬劳更高的酬劳。”
华大山道:“你知道我以前拿过的一笔最高的酬劳是多少?”
那黑衣人道:“一万两千两银子。”
华大山眉头一皱,道:“你倒打听得很清楚啊!”
那黑衣人道:“这表示我确有诚意。”
华大山望望黑皮张和刘麻子,然后回对黑衣人问道:“那么你愿付多少?”
那黑衣人道:“每人一万五,先付五千,事成之后再付一万。”
华大山的意志好像被这个数目所动摇了,再问道:“如果我们拒绝呢?”
那黑衣人道:“那样的话我也没办法,只好去找别人试试了。”
刘麻子开口道:“你去找别人好了,我们三人已非昔日的‘南方三死神’,我们真的已洗手不干了。”
“绝不考虑?”
“不错。”
“既然如此,我也无法相强,失陪了。”
黑衣人说完了这句话,转身便欲离去,黑皮张突然于此时纵身疾起,似一只鹰隼猛扑过去,待扑近黑衣人寻丈处,才发现黑衣人蒙着面巾,他立即探掌向黑衣人的面上抓去。
他的动作真是快如老鹰扑兔,黑衣人发觉他扑到而想举手格挡时,面上的黑巾已在黑皮张的手上,而黑皮张一眼看见他的面貌时,不禁失声惊呼:“天啊!”
“南方三死神”虽然洗手归隐,准备放下屠刀,可是都在剑锋上舔过血,油锅里捞过钱,见识过多少大风大浪!
黑皮张身为”三死神”的老大,“杀人心”虽然暂戢,“包天胆”岂会丧失?他于抓去对方蒙面黑巾后的这一声”天哪”,委实不是随口叫出来的。
原因在于他吃惊太甚,发现这自称”大混混”出了”四万五千两”的空前高价,想雇”南方三死神”重为冯妇的,居然在语音中毫未露出破绽。她竟是个女人,不是男人,正是在”相国寺”外摆地摊卖鞋子,住在前门正对刘麻子后门的周大娘。
黑皮张看清是她,先叹了一口气儿,然后目闪精芒,扬眉说道:“我是‘三死神’中的老大,可以替兄弟们作主,答应重为冯妇,和妳做这笔生意,并冲妳这份苦心孤诣,从来不让步的‘南方三死神’,今天破例,要卖妳一份特别人情,不必每人‘一万五’了,就照我们以前所拿过的最高行价,每人‘一万二’吧!”
说也绝妙,一方面自动减价,另一方面却偏不领情,周大娘一伸手,递过了三张每张”五千两”的银票,目中含泪说道:“盛情心领,但要办‘难事’需获‘高价’,乃是理所当然。我急于夫仇,任何代价在所不惜,这是在通都大邑均可十足兑现的‘裕泰即付银票’,酬劳的数字虽高,事情的难度可见,差不多等于是买命钱了。我懂得江湖规矩,也知道你们于退隐一段时间以后,爱自己生命之心,应该比爱财之心来得重了,故而我绝不勉强,在你们胆敢伸手接取这三张‘裕泰银票’之前,可以打退堂鼓,我也立离‘开封’,去设法寻找比‘南方三死神’更高明、更胆大……”
话犹未了,人影又闪,这条人影可比适才黑皮张的身形高大得多。
华大山闪身而前,从周大娘手中接过银票,立即分给黑皮张、刘麻子每人一张,轩眉狂笑道:“老大,老二,我做主接生意了。周大娘也请把点子的姓名、资料开过来吧!华大山敢向妳卖句狂言,江湖中‘杀手’虽多,但要寻找比‘南方三死神’更高明、更胆大的,恐怕只有那每晚都在‘森罗殿’上陪着阎老五喝‘二锅头’的‘阴曹一死神’了。”
周大娘深知“杀手”只要一接酬劳,事情再难也不论成败,均为定局,非尽力拚命去做,以求达到目的不可。遂满面宽慰神色,含笑说道:“三位请回,继续畅饮‘二锅头’吧!我在刘麻子命相馆的后门以内,放了三双新鞋,也就是有关‘点子’的详细资料,都已缝在鞋底的夹层之内。”
说完,微一晃肩,周大娘居然施展了相当不弱的“移形换影”轻功,隐入郊外野地的沉沉暗影内。
黑皮张皱着眉,华大山咧着嘴,刘麻子却拈着手中那张五千两的“裕泰银票”,脸上流露出异样神色。
黑皮张看他一眼问道:“老二,你虽是半路出家,但硏究什么‘麻衣相法’、‘六合灵卦’、‘诸葛神数’,也下了不少工夫,看不看得出?算不算得准?这笔突如其来的意外财气,到底是福还是祸?”
刘麻子道:“若依我做主,便不接银票,连夜离开‘开封’,换个码头,以图后半生安稳。但老三这一伸手,事情已成定局,便不必后悔,更不必有何抱怨?赶紧回我的命相馆喝酒、看资料吧!‘点子’显极‘扎手’,是福?是祸?全看我们的设计是否周密,行动或成,或败,够不够命再拿周大娘其余那‘一万两’了?”
华大山性急、心直,比较粗豪,与他的外型相配,闻言大笑道:“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二哥是‘刘铁口’,当然该听你的。大哥,咱们先回去喝酒,锅里有一条两斤左右极肥美的‘清蒸黄河鲤鱼’,是我叫‘又一村’头厨老牛加工精制,你一向最爱吃的。”
这意图放下屠刀,小隐于市,外号”南方三死神”的三位江湖豪客,失被今夜”小花蛇”丁咚太岁头上动土的敲诈一闹,再被周大娘苦心孤诣的以空前重愤一求,每人怀中揣了五千两的银票,不禁相视微笑,雄心顿炽,颇有不甘”髀肉复生”之感。
但这份雄心壮念,竟不能维持多久!他们才由郊外回到刘麻子的命相馆中,眉宇间的雄豪、自许,立刻变成了愕诧,震惊!刚刚的商量打算,全告灰飞烟灭。
问题出在周大娘放在命相馆后门以内,送给他们每人一双的手制新鞋。
鞋,确是新鞋,但鞋底已然被人用刀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