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美貌少女的声音和口气,使沈宇感到她的话含有无可置疑的真实性,根本无须再盘问细节了。既然一个人明知有一个敌人要杀死自己,当然须得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应付之。
他谅解地道:“原来如此,这真是使人感到困恼的处境。”
范玉珍声音稍稍透出欣慰的意味,道:“承蒙沈兄相信,使我登时消失了孤单之感。”
沈宇道:“听姑娘的口气,好像令师还不晓得有这么回事似的?是不是呢?”
范玉珍道:“是的,他老人家一点也不知道,一来他知道了也无能为力。二来家师正值闭关期间,还有一个月,方始功行圆满,我若是将此事告诉了他,徒然使他心有窒碍,说不定练功时会发生危险。”
沈宇道:“怪不得姑娘要感到孤独了,纵是十分老练之人,换了你的处境,也希望有人可以商谈一下。而你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
范玉珍道:“沈兄既然了解我的处境,想必可以答应慨借宝刀了?”
沈宇摇头道:“姑娘还是不要借用此刀的好。”
范玉珍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沈宇摇头的动作,证明他当真已说出拒绝之言。她深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愤怒,但觉此人不但固执得可恨,同时又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味。
她越是感到极度的愤怒,就越是表现得冷静,在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有异,反而微微一笑,道:“好吧,我们暂且不谈借刀之事,也不谈我的问题。好在三五日内,我还不用太过担心。”
沈宇道:“如果有三五天的缓冲时间。”
范玉珍立即摇手道:“我们暂时不谈这些恼人的问题。”
沈宇马上同意,道:“对,你已经烦心了很久,理该轻松一下。”
他没有发现对方内心实在对他忿恨到极点,竟实心实意地相信了她的话,还替她解释何以不想谈及这些问题之故。
范玉珍顺水推舟,道:“正是如此,我已说出了心中的烦恼,感到舒服了很多。今夜回去好好睡一觉,等我想不出妥当的计策时,才来找沈兄求援。”
沈宇完全同意,道:“对,你先回去好好的休息,这件事一定有圆满解决的方法,你用不着过于焦虑。”
范玉珍极力使自己保持常态,以免对方瞧破她心中的愤怒,因为她知道沈宇如果瞧破了她的真意,一定会感到不好意思而表示帮忙她。这一点正是她最痛恨而坚决避免的。正如一个耿直自尊之士,宁可饿死,也不肯接过一碗含有鄙夷味道的米饭一般。
对于这样一个没有人情味之人,范玉珍已痛下决心,不愿得到他的帮忙。她也晓得如果被他发觉了,当他说出愿意借刀的话而被拒绝时,他一定深深缠着这个问题,使她不能立刻脱身。
因此,她必须做得毫无痕迹地走开,这样他就不会前来探看自己了。
她平静地告辞之后,沈宇心中十分宁恬,一歪身躺在床上,把范玉珍之事完全置于脑后。
× × ×
范玉珍出房之后,抱起那头异种灵犬“黑蜈蚣”,跃过院墙,飘落巷中。这条小巷甚是黑暗,但在另一头却是繁盛热闹的大街,是以店铺的灯光和行人笑语之声,从巷口传过来,并不寂静。
她顺着小巷往另一端走,并不转出热闹的大街。这是因为她时时在店中帮忙,在本城中颇有名气,见过她的人极多。如果转出大街,多半会有人注意和认得她是什么人。
她走了十六七步,转出另一条僻静黑暗的街道,突然一惊,停住了脚步。
原来在她面前六七尺之处,站着一个身量颀长的人影。由于天色暗黑,所以只能看出这条人影身穿黄色衣裳,头上白发飘萧,手持一根拐杖,竟是个个子相当高的妇人。至于她的容貌,范玉珍现在才发现无法瞧得见,因为她面上有块黑纱遮掩着。
范玉珍心中虽是有数,但仍然诈作不知,怔了一下之后,继续举步,却转了一个方向。
那黄衣老妇拐杖一顿,杖地相触,发出“咚”的一下沉重声响。她接着用粗哑的声音喝道:“往哪儿去?站住!”
范玉珍停步侧顾,应道:“你叫我站住么?”
黄衣老妇冷冷道:“当然是叫你这臭丫头!”
范玉珍装出恼声,道:“你怎的开口骂人?你是干什么的?”
黄衣老妇道:“老娘是卖符的。”
范玉珍听了可就当真不明白了,道:“卖符的?那是什么物事?”
黄衣老妇道:“老娘专卖催命符,今晚找到顾主,定要发市啦!”
范玉珍怒道:“听你的口吻,倒像个做过生意买卖的人,可是你的话实在无理太甚,假如你不走开,别怪我……”
黄衣老妇冷笑道:“别怪你怎样?难道你也卖一张催命符给老娘么?”
范玉珍道:“你到底是谁?在此胡言乱语,我可没有这种闲工夫跟你说话。”
黄衣老妇道:“老娘也没有闲工夫跟你这等专偷汉子的小娼妇搭讪,假如你打算让路人瞧看,咱们就在此地动手。如果你还有点胆子,那就到这边的园子里。老娘刚刚瞧过,此园已经很荒芜,大概没有人居住。”
范玉珍道:“我们为何要动手呢?”
黄衣老妇恶毒地骂道:“因为你是不要脸的婊子,天生淫荡下贱,专偷汉子……”
范玉珍心下大怒,心想就算这个老妇是“师母”,也不能善罢干休。何况她已与师父反目脱幅,已失去师母身份,还有什么可客气的?
她当下愤怒地哼了一声,道:“你这老恶妇定要不得好死,要动手就动手,谁还怕你不成?”话声中顺手掣出长剑,在黑暗中光芒闪动。那黄衣老妇道:“到园子打……”
范玉珍疑道:“为什么?”
黄衣老妇道:“在园子里,定可分出生死,不怕有人打扰。但也没有关系,在这儿也行。”
范玉珍一想也对,若在街上拚斗,虽然此处十分僻静,但难免仍有人经过。而自己又有很多人认得,不如到园子去,与她拚个死活,不论胜负,也可以了却这件烦心之事。
她一言不发,突然耸身跃起,飘飞上墙头,向墙那边的园子查看。
黄衣老妇想是晓得她的心意,所以凝立当地,动也不动。
范玉珍查看一下,并无可疑,当下飘落院中,奔到平坦的草地上。黄衣老妇紧接着跃入园来,先取出一个油纸包裹,拆开后分别把包中的物事,弄在三根木头上,接着点燃起来,成为三根相当明亮的火炬,分插地上。
火光之下,把范玉珍照得清楚。黄衣老妇摇着拐杖,道:“那个老不死的口味高得很,你果然长得很好看。可惜那糟老头子不能满足你,所以你还得另找汉子。”
范玉珍虽是个少女,但她自小便帮父亲做生意,故此不比那些娇养深闺中的女孩子。这个老妇的话,她完全懂得,不禁骂道:“你这老恶妇,嘴巴不干不净。”
黄衣老妇冷冷道:“你敢辱骂老娘,等会儿割掉你的舌头,就知道滋味了。”
范玉珍道:“你究竟是谁?”
黄衣老妇道:“你的老姘头没有告诉你么?”
范玉珍刷的一剑劈去,一面怒声道:“我不跟你说了。”
黄衣老妇挥拐一挡,毫不费力把敌剑拨开,范玉珍但觉她的拐杖不但沉重,而且还含有强大的黏力,可见得她的内功造诣,极是深厚。她究竟年轻,同时又是个美貌少女,是以虽然练了一身武功,但从无机会出手,可以说得上毫无经验。
黄衣老妇没有顺手反击,说道:“瞧你这一剑,居然已尽得那老不死的真传,这可真不容易。老娘冲着这一点,把来历告诉你。”她停歇一下,又道:“老娘是那老不死褚矮子的活冤家死对头,你既然跟他泡在一起,老娘就先杀死你,再找他晦气!”
范玉珍道:“你还是没有说出你的姓名来历呀!”
黄衣老妇道:“老娘姓桂,名字不要说啦,但出身却不妨提一提。老娘昔年曾是迷离秘宫的金童玉女之一,亦是迷离秘宫两大护法之一。”
范玉珍道:“我从未听过有这么一个家派和地方。”
黄衣老妇道:“当然啦!那是四五十年以前的事。”
范玉珍虽是满肚子敌意,但仍然抑制不住好奇心,问道:“这样说来,你出身的迷离秘宫已经化为乌有了,对不对?只不知是什么缘故?”
黄衣老妇道:“这些事情告诉你也没用。”说时,跨前一步,大有出手猛攻之势。
范玉珍心念电转,但觉这个黄衣老妇的性格极不稳定。这是因为她刚刚还告诉范玉珍说,她的出身值得一提。但现在又来个大转变,说是这等事提也没有用。可见得她并不是言行一致之人。
要知一个人若是能够随时推翻了自己说过的话,则此人不是自私任性到极点,就是性格分裂的现象。当然,这种反复无常之人,做朋友固然很难,做夫妻更是不易忍受。仅此一端,范玉珍便大略得知师父为何与她脱幅仳离之故了。
就在这黄衣老妇的拐杖欲发未发之际,范玉珍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冲口说出一句话。她道:“你为人虽是恶毒,但我知道你一定长得很漂亮。”
黄衣老妇一楞,道:“你说什么?”
范玉珍突然怪起自己怎会说出这句话,当下摇头,道:“没有什么。”
黄衣老妇那对在轻纱后面的眼睛,发出锐利光芒,注视着这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半晌才道:“这话是不是那个老淫棍告诉你的?”
范玉珍恼道:“你口中不干不净,我不跟你说话。”
黄衣老妇仰天冷笑,道:“不说就拉倒,那是绝无疑议之事,何须多问,你可知道老淫棍从前的外号么?”
范玉珍厉声道:“我不知道,也不要知道。”
黄衣老妇道:“好,好,你不要知道就拉倒。”
范玉珍暗感奇怪,因为对方的态度,生像是怕她生气似的。随即听到黄衣老妇刺耳的声音,道:“可惜你出生的太迟了,不然的话,你就可以真正尝到名满江湖的大浪子向相如的滋味啦!”她还是把范玉珍师父的外号及姓名说出来,敢情她是故作姿态,使范玉珍不 住耳朵或是不出剑攻击,以便从容说出。
范玉珍这时反而不激动了,因为她横竖已听入耳中,已经没有办法把这外号名字驱出耳外,当下道:“你敢是认错人了?我师父可不姓向。”
黄衣老妇毫不惊奇问道:“他这回姓什么?”言下之意,似是得知范玉珍的师父还不只是第一次改姓换名。
范玉珍道:“我不告诉你。”
黄衣老妇道:“但你凭良心说,向相如虽是年纪已老,但仍然很潇洒,可以说是风度翩翩。而且舌灿莲花,能把树上的小鸟也给骗下来,对不对?你凭良心说。”
范玉珍没有承认,但亦没有否认,可见得在她印象中,的确是如此。
黄衣老妇又道:“昔年他以大浪子的外号自傲,事实上他也是天生的色鬼,只要是有姿色的女子,被他看上了,他定要千方百计弄上手为止,从来没有一个被他看中的女子,能逃得过他的魔掌。”
范玉珍皱起眉头,道:“如果他的臭名人人皆知,哪里还有女人肯上当?”
黄衣老妇怒道:“你真是全不懂事的黄毛丫头。”
范玉珍冷冷道:“我不想与你争辩,但我告诉你,年纪大并不是代表很懂事,往往有些人越老越胡涂。当然你不是老糊涂,可是亦不要小看了年纪轻的人。”
黄衣老妇哼了一声,道:“这种口吻,完全是大浪子向相如的一般,事实上你懂什么?女人的心理,大都随着年龄变化,此所以有很多原是规规矩矩的女人,到了某个年龄,忽然会变得淫荡,动辄成为出墙红杏,就算她没有做出事实,但在心中有过这种强烈的冲动,这是年龄的影响,世上之事看多了,有些想法就会改变。本来认为万万不可之事,亦会变得无所谓了。”她侃侃道来,口气平和,不知内情之人,还以为这一老一少正在亲密地讨论人生呢!
范玉珍表示怀疑地摇头道:“有这么严重么?”
黄衣老妇道:“这是题外之言,暂且不提,说到向相如的恶名,你说别的女人会因而生出戒心,使他不能得逞,你可是这样说?”
范玉珍道:“是的,难道这话不对了?”
黄衣老妇道:“自然不对啦!女人跟男人不同,男人如果得知这个女人很淫荡,他的印象中,便附加一个‘贱’的想法。他可能玩一玩,但绝对不动娶她或占为己有之念。但女人却不同,对手越是有调情圣手的声名,她就越想见识见识,尤其是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总以为这头色狼在自己怀抱中,当可得到满足而从此改变。这种自我陶醉的想法,正是陷自己于万劫不复的主要原因。”
范玉珍这时听得目瞪口呆,不但感到她言之成理,同时甚至觉得她这番分析,自己似乎亦有熟悉之感。
黄衣老妇瞧她的神色,已明其故,不禁大为得意,道:“我可有倚老卖老,说出陈腐不通的话么?”
范玉珍不得不承认道:“你这话很有道理。”
黄衣老妇道:“我告诉你,以大浪子向相如的为人,绝对不肯错过任何一个美貌女子的,不管你们是什么名义,只要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你就无法幸免。”
范玉珍道:“你一定忘了他的年纪啦?”
黄衣老妇冷冷道:“年纪?这只是对平常人的限制,对向相如有什么影响?况且他修习的邪门内功,讲究的采补阴阳,年轻体健的少女最是合用。当然,他的口味一向是很高的,如果相貌不美,他决不采用。”
范玉珍居然不予反驳,似是默认了她的话。
黄衣老妇声音顿时变得十分狠毒,道:“我叫他老淫棍,你这回还反对不反对?”
范玉珍不答反问,道:“我请问一声,这个向相如是不是迷离秘宫的人?你说过你是玉女,他是不是金童?”
黄衣老妇道:“他不是,金童姓侯,他姓向,全然牵扯不上。”
范玉珍哦了一声,又问道:“向相如的武功比你强呢?抑是不如你?”
黄衣老妇道:“差不多,但很难讲,因为这个人城府深不可测,我永远摸不透他脑子里想些什么?”
范玉珍接口道:“换言之,他说的话,你一句也不相信,对不对?”
黄衣老妇讶道:“这话怎说?”
范玉珍道:“因为你想揣摩猜测一个人的思想,定须有些根据才行,当然最佳的根据,莫过于他曾经说过的话,所以你若是全然测不透他的思路,那就等如是说,你对他的话,一句也不相信,这样自是无法推测了。”
黄衣老妇显然对这个道理感到很新奇,默然寻思。
范玉珍又道:“你今晚是不是打算杀死我?”
黄衣老妇立刻应道:“不错,老娘要用此拐,把你砸为肉酱。”
范玉珍道:“设若家师当真是向相如,则我的武功,自然远比不上你。这种打法,显然太不公平了。”
黄衣老妇道:“谁说要公平的?老娘只要杀死你,别的事一概不管!”
范玉珍道:“假如我答应你,从今以后不再和家师见面,你还要杀我么?”
黄衣老妇冷笑道:“从前也有人说过这种话,但老娘不会再受骗了。”
范玉珍道:“原来如此,但你这话分明虚伪不实。”
黄衣老妇道:“有哪一点虚伪不实了?”
范玉珍道:“假如从前有人这样说过,同时你也上过当的话,请问这个女人你焉能杀得死她?”
黄衣老妇感到迷惑不解,问道:“为什么杀不死她?”
范玉珍道:“这个女人既是背信毁诺,仍然与家师见面,则她岂有不将你出现的事情告诉他之理?而你的武功又不见得强过家师,在他的庇护之下,那女人怎会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