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斜的猜想一点不错,沈宇不得不承认。当下继续想道:“这个为了武功不顾一切的刀客,是不是明知艾琳将在这个时候来到,故意躲开的?如果是的话,他存着什么心思?是不是打算潜隐在近处,窥看我与艾琳见面的情况?”
外面廊上又传来步声,这回是两个人。沈宇一听便知,所以并不放在心上,除非是厉斜和艾琳一同回来,但这点似乎不大可能。
那阵步声居然不拐弯,一直走入院内。这一来反而使沈宇骇了一跳,连忙转眼向院中望出去。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个店小二。沈宇才松了一口气时,一个婷婷倩影,突然出现在他视线中。
这个倩影,身上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乍看宛如灿烂的彩虹一般,非常夺目。加上体态袅娜,长身玉立,散发出慑人心魄的青春光采。
她正是艾琳,手中拿着一根金丝鞭子,顺着那店伙的指点,走到房门。
她没有立刻推门而入,回头道:“行啦,你出去吧!”
店小二欠身应了,转身自去。
艾琳唇角噙着冷笑,等店小二已走远,这才挥鞭敲门,道:“里面有人没有?”
沈宇硬着头皮,怀着一肚子紧张,走过去拉开房门,道:“我在这儿。”
两人目光相触,但见艾琳的眼睛中,一片冰冷,面上也泛起了憎恨的表情。
沈宇心中暗暗叹口气,垂下目光。艾琳趁手一抬,鞭丝如闪电般飞起,一下子卷绕住沈宇的脖子。
沈宇身子一震,但脖子已被她鞭丝卷紧,以她的功力身手,实是无法挣扎了,只好仍然垂着双手,看她如何处置发落。
艾琳冷冷道:“这回你确确实实在我的掌中了,再想逃走,只怕不易。”
沈宇道:“我并不打算逃走。”
他但觉得喉咙一紧,不但透不过气,同时由于颈上血管被勒得太紧,大有马上破裂的那种勒割之感。任他如何英雄了得,何等不怕死亡。但这刻真真正正面对死神,心中亦不禁泛起了无穷的感慨。
艾琳见他面上出现熬忍痛苦的表情,登时一阵快意,手中内力源源涌出。现在对方的血脉受制,已经全无反抗之力,她可以为所欲为了。她道:“有许多事情,往往是突然发生,遽然决定的。正像现在的情形了。”
沈宇听得清清楚楚,但他连气也透不过,如何能够说话?当然以他的深厚功力,若是只这样紧紧被卷勒颈子,则一时三刻之内,他绝对死不了。
艾琳冷冷的注视着他,又道:“你沈家可真把我害苦了。前有你父亲,害得我家破人亡,血仇如海。后有你沈宇,害得我在人家面前,抬不起头来。”
沈宇甚感疑惑,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艾琳又道:“我现在杀死了你,就回家去安排一下,以后我将托庇于佛门,永远不踏入尘俗世界中……”她说到这儿,发现沈宇抬起眼睛,向她瞧看。他的眼色。含有疑惑询问的意思。
艾琳不知不觉摇摇头,忖道:“为何我会觉得他含有强烈的关切之意呢?他就算很关心,我也不必放在心上呀!”
沈宇已忘记了自身的生死,心中尽是疑问,例如她何以说,他害得她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她又为何在杀死自己之后,要投入空门,削发出家?可惜的是他喉咙被勒得紧紧的,全然发不出声音,根本谈不到发言询问。
艾琳面色冰冷如故,其实心中大是烦恼,一面盯住沈宇的眼睛。但见这个童年时的伴侣,被鞭丝缠紧脖子,勒得面色发紫,眼中也露出痛苦之色。艾琳突然发现自己下错手了,应该使用锋利的刀剑,给他一个痛快,而不是用这种缓慢的手法。
沈宇表现出的痛苦,竟然使得她心弦震荡,只片刻功夫,她就收回内力,那条金色的鞭丝,像灵蛇一般缩回艾琳手中。但听沈宇长长的呼吸一下,面色迅即复原。他摸摸脖子,道:“你为何不杀死我?”
艾琳秀眉一耸,怒道:“你可是以为我不敢?”
沈宇忙道:“不,不是这个意思。”他小心翼翼,也筹思过说词,才又道:“不论是什么原因,使你暂时不杀死我,我仍然十分感激。”
艾琳冷冷道:“谁稀罕你的感激?”
沈宇道:“是,是。”
他生怕艾琳一言不合,再度出手或是拂袖而去,使他无从说出他的心事,故以惶恐得不知怎样接下去才好。
艾琳见他这两声“是”,显得笨头笨脑的样子,不禁失笑,道:“你知道就好了。”
她展颜一笑,美艳照人。沈宇彷佛感到春回大地一般,心中勇气陡增,恢复了常态,立刻道:“艾琳,你肯不肯给我半年时间?”
艾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可是说半年时间?”
沈宇道:“是的,半年一定够了。”
艾琳生气起来,道:“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其实片刻都不能等待,马上就得杀死你。你为何不干脆要求我不杀死你?”
沈宇恢复了信心,所以不慌不忙,道:“我第二步就要作此要求了。”
艾琳皱眉道:“你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正在发高烧?”
沈宇道:“没有,我好得很,除了这儿还有点痛之外,其余都很好。”他用手摸摸脖子,表示是这个地方还作痛。
艾琳道:“这样吧,我答应只杀死你一次,决不杀第二第三次,好不好?”她在未听过对方说明理由之前,自是不能出手,所以只好在言语上反击他一下。
沈宇正是看准她这个心理,才不怕她猛下毒手。当下道:“我不是跟你胡扯,实是真心作此要求。说到我要求半年时间,理由是我深信先父居然会加害艾二叔之举,其中必有秘密。所以要求你给我半年时间,好让我放手调查。”
艾琳寻思了一下,玉面上泛起怒容,道:“胡说八道,你竟敢暗示说,我爹有某种该死的秘密事,所以沈木龄出手加害于他么?”
沈宇一怔,道:“不是这个意思。”
艾琳恨声道:“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沈宇这时真怕她一怒出手,又怕失去了分辩的机会,所以连忙说道:“这个秘密,一定是在先父身上……”
艾琳提鞭欲发,左手一伸,掌中已多了一把短剑,剑身晶莹夺目,可见得甚是锋快。
沈宇连连摆手,急急又道:“我给你叩头都行,只要你先让我把话说完……”
他从来没有过如此低声下气,所以艾琳感到一定事出有因,否则他不会变得这等模样。当下道:“好,你说。”
沈宇松了口气,道:“原先我曾经考虑过,会不会是艾二叔有什么隐情,以致先父不得不加害于他呢?细想之下,有两点理由,证明不是。”
艾琳觉得好过得多,道:“什么理由?”
“第一个理由。”沈宇说道:“那就是先父于杀害了艾二叔之后,竟然自杀身亡。死了之后,无人找得到他的遗书,亦没有一个朋友,得到他的遗言。”
他停歇了一下,深思地接着说道:“假如艾二叔有应死之罪,则先父虽然亲手杀死了盟弟,却属于大义灭亲的行为,纵然十分遗憾,亦不须自尽。就算退一步说,先父情愿陪盟弟同赴黄泉,也理应有所交待,以免咱们晚一辈的感到为难。”
艾琳一听很有道理,连连点头,道:“对的,对的,第二个理由呢?”他们一边说,一边入房落座。
沈宇道:“第二点理由,就是令兄艾高。他也像你一样,除了家传武学之外,又投入黄山派修习上乘武功。武功上面不去说它,最重要的是他到黄山多年,受师门熏陶,人格高尚,不在话下,万万不至于与艾二叔同谋,去做那万死不赦的坏事。但艾高亦遭先父所伤,而他们两人又是先后负伤的,也即是他们父子,不是连手对付先父时负伤的,这证明先父是一个接一个的加害……”
艾琳咬牙切齿,骂道:“只有沈木龄这个老贼,才这般恶毒。”
沈宇不敢还嘴,道:“我正在证明令尊及令兄,不是因作恶而遇害的。”
艾琳忍一忍怒气,道:“证明了又如何?岂不是反而更须为父兄报仇么?”
沈宇道:“你想想看,先父怎会无缘无故,加害最要好的兄弟?当然其中必有某种隐情,迫得他不能不如此做法。”
艾琳哼了一声,道:“虽然听说沈木龄是自杀的,但又有人说他是被三叔四叔找到,声讨罪名之后,把他杀死的。”
沈宇摊摊两手,道:“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父在四兄弟中,武功最强,三叔和四叔,岂能杀得死他?”
这一点艾琳自是深知,所以一时没有开口。
沈宇又道:“倘若你肯相信先父真的是自杀,那么他当必是感到内疚痛苦,无法解脱,只好一死了事。而从他没有任何遗言这一点看来,可见得连他自家也弄不清楚,为何忽然会做出这种惨剧。”
艾琳道:“他一定是失心疯了。”
沈宇道:“对了,你说得一点没错。先父加害艾二叔时,一定是陷入疯狂状态之中。”这句话沈宇说得十分沉重,一望而知他是说的真心话,并非信口开河,也不是跟她开玩笑。
艾琳一怔,道:“他失心疯了?”
沈宇以沉着有力的口气,说道:“若非如此,则一切奇怪之处,都无法解释。”
艾琳化惊疑为忿怒,一伸手抓住他胸前的衫服,推撞了几下,她的拳头在沈宇胸脯上,撞出咚咚的声音,把他推得站不住脚,直向后退。她愤然斥道:“胡说八道,难道你要我相信是这么回事,就从此不追究沈木龄的滔天大罪么?哼,哼,若是杀人闯祸之后,装成疯子就可以了事,哪里还有天理……”
沈宇任得她斥骂和推撞,等了一阵,见她情绪略略平静,这才说道:“可是我还来不及告诉你,先父绝对不会失心疯的。”
艾琳登时又勾起了怒火,敢情沈宇这么说话,大有戏弄她的嫌疑。换言之,沈宇似乎是说,艾琳的父亲艾克公之死,不外是他本身有可杀之道,或者是艾克公失心疯了,迫得沈木龄不能不下手。
她另一只手已举起来,要给他一记清脆结实的耳光。以她的武功造诣,这个耳光,足以把对方的头颅拍碎。
沈宇的头微微后仰,泛起一抹苦笑,道:“你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其实如果艾琳存心不让他说话,这记耳光早就掴上他面颊了,哪里还容他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她含怒道:“你的话难听死了。”
沈宇道:“对不起,但这个道理,须得逐层剥出,才说得明白呀!”
“说吧!”艾琳狠狠道:“看你还有什么好说?”
“先父虽然不会失心疯,可是以经过情形推断,他当时实是失心疯了。那么我便要追问,他何故当时会失心疯?又如何证明他当时是失心疯呢?”
艾琳听他一步步分析,的确有点道理,是以不作一声,留心聆听。
沈宇沉声道:“我初时想到此处,就为之思绪闭塞,无法突破,所以有好久一段时间,意志消沉,自认已堕入万劫不复之境。”
艾琳道:“现在你已想通了,是不?”
沈宇点头道:“是的,我在无意中,先后得到启发,触动了灵机,突然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先父的失心疯,竟是被人暗算加害造成的。换言之,他本身绝对不会失心疯,但当时的确是在疯狂状态中,才会伤害至交好友,又伤了他最喜爱的义子你的哥哥。”
艾琳放开手,接着在房中转了两圈。回到他面前时,面上有某种奇怪的表情。她道:“你当也知道,我内心中实在是希望你这些话,俱是事实,但实际上我却不能轻易承认,甚至无法置信,除非你把证据拿出来,不然的话,但凭空言推论,断难令我相信……”她停了一下,又道:“我岂能仅凭几句空言,放弃了家门的血海深仇?你想想对不对?”
她说这话时,显然泛起了痛苦的无可奈何的神色。由此可知她实是情非得已,无法放弃复仇之举。
沈宇神情肃然,道:“艾琳,你给我半年时间,让我侦查先父为何忽然疯狂之故。这不单是为了我沈家,同时也是为了你……”他眼光凝定,似是逐渐陷入沉思之中,口中却接着道:“要知我为父偿命,实是应该。然而若果此中另有隐情,也就是说先父的疯狂,竟有人使他如此的话,则咱们在这儿自相残杀,结果弄得沉冤莫白,岂不是坐令那个恶魔暗中窃笑?”
艾琳矍然而惊,道:“你认为有人从中捣鬼么?”
“如若不然,先父怎会忽然失去理性?”沈宇断然道:“当然是有人使他如此,但如果我花半年时间,仍无所获。则在你情绝义尽,在我亦智穷力竭,不须再作任何尝试。到了那时,我定必自行了断,也好让你得到解脱。”他说得斩钉截铁,加以他一向为人正派,守信用,重言诺,所以他的应承,倒是可以深信不疑。
艾琳道:“好,我给你半年时间。”
沈宇道:“谢谢你。”他松一口气,至少目前可以摆脱艾琳苦苦相迫的压力,而得以集中精神,开始侦查那件凶杀案的真相。
艾琳道:“但我却不相信你父亲是被人暗算,以致疯狂的。”现在她已不直呼沈木龄的名字,在这等细微的地方,可以看出她心情的微妙转变。
沈宇道:“这是唯一可以解释一切的猜测,自然我还须莫大的运气,看看能不能查获证据。如若不然,虽是的确猜对了,亦是无用。”
艾琳道:“以你父亲的深厚功力,以及过人的才智,天下间谁能暗算于他?再说,我还没听说过,有什么特别手段,可以使人发疯的。”
沈宇道:“在药物之中,有很多种能令人心神错乱,做出种种违背情理之事。”
艾琳道:“那么你要向精通药物之道的人请教过,方能下手侦查。”
沈宇摇头道:“向人请教倒是不必了,因为你也知道的,我随侍紫木大师座下甚久,精研过少林秘传跌打之术,旁及医药之道,所以据我所知,虽然有不少药物,能令人失去理性,做出奇异的行为,可是这等药物之力,都不足以摇撼得动一个武功高强之士。”
艾琳道:“若是如此,你还有什么法子?”
沈宇道:“这一定是普通的典籍上没有记载的特异药物,甚至可能是一种邪法。”
艾琳想了一想,道:“我不知道你猜得对不对?亦不知你将从何开始下手?有没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沈宇颔首道:“你在佛道两家,都识得人,如是有便,请打听一下关于妖邪方面的事情和人物。还有就是厉斜面前,不但不可泄漏咱们半年之约,还须装出急于杀死我的样子。”
艾琳讶道:“为什么?”
沈宇尚未答复,忽然生出异感,艾琳也好像有所觉察。他们对望了一眼,沈宇以恳求的目光瞧着她。
艾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依他的意思去做了。她以含有怒气的声音,道:“我越瞧你就越有气,非取你性命不可。”
沈宇道:“你即管动手,我早就知道厉斜之言靠不住。”
“他什么地方靠不住了?”
这句话之后,两人都没声响。显然艾琳是等他回答,而沈宇却不打算说出来。
房门响起厉斜的口音,道:“沈宇你为何不敢回答?”
沈宇耸耸肩头,仍不说话。
厉斜白衣飘飘,神采焕发,走入房中,先定睛上下打量艾琳,接着才道:“你怎么换了颜色,你不是最爱银白色的么?”
艾琳忖道:“沈宇就不会注意到我的衣服,他好像是个瞎子一般。”当下口中应道:“你爱穿白衣,所以我便变变颜色,省得走在一起,都是一片素白,好像很不吉利。”
厉斜道:“原来如此,老实说,以你的年纪和容貌,穿上色彩鲜艳的衣服,真是容光焕发,青春照人。走在大路上,不把行人看得扭了脖子才怪呢!”
艾琳虽然不是平常女性,但对这等赞美之言,仍然感到心中受用,不觉嫣然一笑,露出齐整洁白的贝齿。
厉斜道:“我把陈夫人送回去了,而且严遵你的嘱咐,对她没有丝毫侵犯。我相信你可以查得出来。”
艾琳微微笑道:“你的话我怎会不信?”
厉斜快慰地道:“还有就是沈宇,我将他弄来时,曾经向他说过,要请你留情,暂时不杀死他。我们将一同前赴巫山。”
艾琳道:“为什么要他同行?”
厉斜道:“这个原因,我仅仅告诉你。”他伸手拍拍身边的宝刀,豪气飞扬地道:“我刀下罕得遇到过不死之将,沈宇是仅有的一人,所以我还想与他比划一次。”
艾琳道:“那么你还等什么?现在就可以动手啦!”
厉斜摇头道:“现在他还不行,我给他机会,让他磨砺进修,等到他认为武功已有精进之时,作殊死之斗。”
艾琳道:“那么要多久呢?一年?还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