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勇气,就是毅然完全放弃追查罗、杨二人的下落,他们都晓得关键全在“时间”上面,很可能迟了一步致令罗、杨二人丧命,所以她坚决的宣布这个策略之时,其勇气实在使人惊佩不已。
她率先催动坐骑,往回路驰去,初时旁人都不明白她要往哪儿去?但不久她转入岔道,从方向判断,众人方始恍悟她乃是驰向江边,沿河流追赶彭典。果然半个时辰之内,他们在江边望着一艘快船驶来,此船已接到暗号,迅即靠岸停泊。
彭典跃到岸上,关彤和晏明二人立刻上船,监视船上之人,青霞羽士命奚午南则在岸边戒备,这也是秦霜波的主意,凡事务必使敌人感到无隙可乘,则一切阴谋诡计,往往可以消弭于无形,这正是兵法上所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道理,因为一个真的善战之人,必有高瞩远瞻的目光,一切祸乱,早在未萌或刚要发生之时迅即解决,不会酿成滔天大祸,这样当然没有赫赫之功传播人口了。
秦霜波和彭典两人离开江岸,在一排垂杨下缓缓的走,外表看来,很像是情侣在散步。
她道:“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所以赶来向你询问一下,那就是令师兄雷世雄,他如今威名显赫,宇内无人不知,但他到底有多大年纪了?”
彭典深觉这等事没有瞒她的必要,当下应道:“家师兄今年约是四十二三的壮年,不过外表上看起来,却显得年轻……”
秦霜波又道:“他长相如何?身材怎样?有什么嗜好习惯呢?”
彭典虽是觉得奇怪,但仍然从容答复,道:“我师兄外貌近乎浑猛,但为人却相当聪明,个子跟我差不多,但比我粗壮些。一般来说,他没有什么特征,生活严谨,没有什么嗜好。啊!我记起来了,他最喜欢吃瓜子,这算得是他唯一的嗜好了,不过姑娘如若见得到他,一定会认得出来,因为他具有一种迫人的威猛气度,声音雄壮嘹 ,使人见过一面后,很难忘记。”
秦霜波“哦”了一声,无端端觉得自己好像已误入歧途,因为在她印象之中,那个老者虽然暴躁跋扈,像是很凶猛,可是彭典所说的威猛气度,却与之似是而非,那是一种天性的气度,别人断难冒充,而他本人亦很难掩藏。
假如那个老者不是雷世雄,而又具如许高绝的身手功力,那又会是谁呢?
她默默的沉思着,彭典却露出十分疑惑的神色,全然想象不出她何以对大师兄如此感到兴趣?
过了片刻,她才问道:“你猜雷世雄会不会见我?”
彭典愣了一下,才道:“这话怎说?如若姑娘没有恶意,当然肯拜晤姑娘。”
秦霜波道:“我想突然间找到他,最好赶在你的前头,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彭典沉吟道:“敝庄在金陵有三处地方,外间之人全都晓得,家师兄是不是落脚在这三处地方,在下可就不清楚了,假如姑娘策马奔驰,速度当然是比在下快得多了,你说是也不是?”
秦霜波登时明白他乃是以间接的方法,指示地点,于是微笑道:“好吧,我这件事不要你介入。”
她随即招呼关彤等人登岸上马,疾驰上路,直奔金陵,她深心中隐隐感觉到这是一条错误的途径,不过眼下已经如箭离弦,不能改变,姑且继续进行,等见过雷世雄后再说。
他们一行五骑,在翌日中午时分已抵达金陵城,关彤、晏明和青霞羽士三人是一路,他们联袂先访寻一些故旧朋友,然后投店。
秦霜波则带着奚午南,前往找寻雷世雄,奚午南当然晓得独尊山庄在金陵的三处地方,其一是一家镖局,一是粮店,一是银庄。这三处都归双修教所管辖,并非直属独尊山庄。
武林中人虽然晓得这三家不同性质的处所均是独尊山庄的,但谁也不知道雷世雄的行踪,更不会知道他歇脚在这等人人皆知的地方。
奚午南已不佩戴霜衣队的标志,当然无人识得。他和秦霜波最先抵达银庄,这三家一律用的是“兴隆”字号,生意都很好,他们踏入银庄,正有三批客人正在选购首饰或买卖金银。店中的掌柜伙计都十分谦恭有礼,纯是生意人本色,甚且比别的银庄更为殷勤有礼。
秦霜波佯装选购饰物,暗加观察,终于没有成交而离开,转赴兴隆镖局。
在路上奚午南曾经大胆询问她道:“小姐何故不设法探询一下,难道仅仅是这样进去一下,就可以知道雷大爷在不在么?”
秦霜波既没有申斥,亦没有回答,只莫测高深的淡淡一笑。
不久,他们抵达镖局,一同入内,奚午南一瞧局子内人虽不少,却似乎没有一个认识的,大为放心,要知他乃是严无畏亲手训练的霜衣队,地位甚高,而他又是卫队中十二队长之一,等闲之人,根本见他不着,这镖局中之人,论身份比他低了二十级都不止。
他找着一个承接镖货的管事人员,秦霜波便向此人询问各种价钱、规矩以及失事赔偿问题,此人逐条回答,甚至听出她特意先来询问明白,还不一定有生意可做,却仍然十分耐心有礼,末了,还把她送到大门外,由始到终,不曾反问过她的来历。
秦霜波和奚午南又抵达兴隆粮店,这儿更热闹了,因为门面很大,零售批发俱做,货色极多,是以本城居民无不知道这家粮店。
奚午南找到一个掌柜,秦霜波才有机会向他说话,这个掌柜竟没有不满之色,仍是耐性而有礼,但想是太忙的缘故,所以敷衍过他们,便没有送他们出门。
秦霜波走到街上,脚步放慢,奚午南在后面望着她婀娜的背影,心中突生出一阵冲动,加快脚步,走到她的身边。
她侧转头,望他一眼,道:“你有话对我说么?”
奚午南瞧见了她淡雅如仙的面容,以及她那宁静的语声,心中那股冲动登时消失, 道:“没……没有,是的,在下本来有个主意,但忽然感到小姐不能使用这等手段,所以还是不说的好。”
秦霜波好像完全了解他思想的转变,淡淡一笑,道:“虽然不必使用,但你仍然不妨说出来听听。”
奚午南大是感激,因为她居然让他有献计的机会,不管她接受不接受,在他来说,已经十分满足和感激了。
他道:“在下窃以为小姐如果查问不出雷大爷的下落,可否让在下独自前往查问一下,在下一来曾是独尊山庄之人,懂得各种暗号和秘语,二来在下可以使用威迫的手段,在下这双眼睛,被别人称为‘魔眼’,确实有点奇怪的力量,大概用不着使用武力就能达成使命。”
秦霜波道:“你的好意我很感谢,不过此举大是不妥,因为你曾是独尊山庄之人,目下已叛离独尊山庄,最好尽量减少正面冲突的机会,但最主要的原因,却是我已猜测出雷世雄落脚在哪一处。”
奚午南感激而又佩服的道:“那太好了,小姐猜出雷大爷是在哪一处?凭什么道理猜出来?”
秦霜波道:“雷世雄十之八九是落足在镖局之中,我为什么会这样推测呢?主要是因为这三处地方的掌柜伙计都有一个共同之点,对人都很有礼貌和客气,这自然是独尊山庄的规条,做买卖的就得恪守做买卖的规矩,定须有礼客气,不许流露一点江湖习气,所以他们的生意都特别好,试想一家信用好而又客气有礼的店铺,谁不乐意光顾呢?”
她又淡淡一笑,缓缓道:“由此可见得独尊山庄真的有一套,我仔细观察对比之下,以那家镖局最为有礼,直把我们送出门外,由此可知一定是雷世雄住在这儿,双修教主当然得陪着雷世雄,镖店之人容或不认得雷世雄,可是双修教主他们却非识不可,眼下有他们在此,不但不敢违犯规定,甚至做得更好,依我们瞧来,却有点过火了,你说对也不对?”
奚午南衷心佩服的连连称是,秦霜波又道:“还有一个理由支持我的推测,那就是雷世雄这次出马,目的是对付翠华城的余孽党羽,这与他平时路过不同,届时定有行动,因此,他落脚在兴隆镖局,亦基于形势上的要求。”
他们说话之时,已向镖局走去,奚午南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马上就将见到雷世雄,喜的是终于查出他的下落,不负此行。
不久,他们又回到镖局门前,秦霜波道:“我们一道进去,必要时须得利用你的魔眼,不过一旦得到结果,雷世雄或是詹氏夫妇出现,你最好早一步离开,在外面等候我,你到底不宜与他们直接见面。”
奚午南道:“在下记得了。”
当下一同走入镖局,他们离此不久,局子里依然很热闹,早先那个应付他们的人见到了他们,连忙迎过来,道:“姑娘去而复返,敢是有所见教?”
秦霜波点点头,道:“贵局一向能使顾客满意,所以我们还是回到这儿来,请你们帮忙。”
那人满面堆笑,道:“好说,好说,敝局的宗旨是利人利己,宁可自家吃点亏,也要设法使顾客满意。”
秦霜波等他吹了几句,这才接口道:“那么我就说出来意,我要你去转告双修教主詹先生,就说我秦霜波想见一见他的顶头上司雷世雄大庄主,你听清楚了没有?”
那人愣在那儿,半晌没有声音,也不知他听清楚了没有。
要知独尊山庄已称霸宇内三载之久,从来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故,这兴隆镖局自从开张以来,一向极为顺利,像这个接待秦霜波之人,他深心中甚以自己得以在兴隆镖局中任职而感到荣幸,他只不过是个小角色,可是只须打着兴隆镖局的字号,天下都可以去得,当然他晓得这家镖局乃是属于双修教,他知道双修教隶属独尊山庄,独尊山庄除了七杀杖严无畏之外,雷世雄就是第二号人物了。
这个女子居然要见第二号人物,口气之中,好像还不把双修教主放在心中,便是这一点,使他惊讶得忘记发怒,事实上他在秦霜波宁恬澄澈的眼波注视之下,也发不出火气。
奚午南伸手拍他一下,使他转眼望着自己,顿时发挥他那对魔眼的威力,于是问道:“你听清楚了没有?”
那人道:“小的听清楚啦!”
奚午南以微怒的声调,斥道:“既然听清楚,为何还不赶快前去禀告一切?”
那人忙道:“是!是!小的这就进去禀报。”
他转过身,迅快奔入去,奚午南向秦霜波道:“那么在下先退出去了。”
秦霜波道:“好。”
奚午南出去之后,她独自一个人,站在一隅,平静的等候着,局子里的人们都不时向她投以惊异的眼光,不过他们竟都不敢多看,这一点连他们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他们都是长年奔走江湖上的人,见到标致美貌的女人,总不免大胆放肆的盯上几眼,从来没有过不敢多看的。
又过了一会,镖局内突然间静寂下来,人人面上露出肃然之容,眼光集中在通向后进的那道门户上。自然有不少人不是属于这间镖局之人,但这等敬肃的情绪具有一种传染性,别人都是如此,他也就不禁为之肃然起敬了。
从那道门户出现两人,一是儒雅俊秀的詹先生,一是美貌风韵的詹夫人,他们头上鬓发如霜,益发使人感到特别而觉得他们不是平凡的人物。这一对名震江南的高手,一同走到秦霜波面前,慎重其事的向她施礼,詹先生说道:“想不到秦姑娘芳驾莅临小店,有失迎迓,还望姑娘宥恕。”
秦霜波淡淡道:“教主好说了,但我不是来拜候你们贤伉俪的,雷大庄主可在?”
詹夫人低声道:“大爷不想让别人见到他的真面目,所以特地派我们迎接姑娘入内会晤。”
秦霜波道:“好,两位请,我可是急于见到他呢!”
这一行三人,走入里面之后,局子里方始恢复繁忙热闹的气氛,有些人可就不免窃议起秦霜波的身份来历,因为瞧起来好像连双修教主夫妇都很尊敬她,须得听从她的吩咐,她到底是谁?
× × ×
这时秦霜波已经走过三重屋宇,到达一座楼房前面,楼梯下面站着一个身量魁伟健硕的中年大汉,虽是穿着长衫,没带兵器,可是自然而然具有一股威猛慑人的气度。
她从这一眼的印象之中,便晓得这人必是雷世雄。又知他的武功极是高明不过,果然是她数载以来罕曾遇得的敌手。
雷世雄亦被秦霜波淡雅如仙的仪态风度所吸引住,他第一次这么仔细的打量一个女子,而且心存敬意的打量,并不是在评头品足。
在他打量之下,他也就发现此女一身能为,确是深不可测,无怪普陀山听潮阁会让她踏入江湖,也无怪师父如此郑重其事的对付她,一是严禁本庄之人与她对敌,二是使用出宗旋这一着棋子。
他躬身抱拳道:“在下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出迎芳驾,实在是失礼之至,还望姑娘大度包涵,在下这厢有礼。”
秦霜波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闪耀在朱唇之中,益发显得美观悦目。
她用悦耳的声音说道:“雷大庄主居然拨冗接见,已是荣幸不过之事了,瞧来雷大庄主预期我会到此相访,只不知我猜的对不对?”
雷世雄道:“尝闻姑娘智慧绝世,果然名不虚传,不错,在下甚望姑娘驾临,等候已久,总算没有失望。”
他作了一个请她登楼的手势,侧身让她先行,秦霜波略一谦让,便拾级而上,雷世雄鼻子中嗅到她身上散发的清淡幽香,眼中见到她纤美的背影,心头不觉涌起无限感想。
他记得自己十岁左右,便得蒙严无畏收录于门下,授以当世无俦的绝艺,一转眼间,已经是三十多年了,在这些日子中,他一面苦修武功,一面还得帮助师父奔走办事,历经了千辛万苦,备尝艰险,这才挣得今日的成就地位,这可不是侥幸得来的成果,而是曾经付出了无数的血汗,然而这个女孩子,她经历过什么呢?
他不禁感到有些不公平,因为她似乎太容易得到成就,居然能与自己分庭抗礼,甚至自己还得让她一点。
楼上的大厅布置得十分华丽舒适,却不俗气,所有的家具和装饰,皆是上佳精品,当然这是詹氏夫妇所布置,由此可知他们格调甚高,也懂得享受。
香茗和细点很快就端上来,几名清秀的侍婢动作柔和而敏捷,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到她们的穿插会妨碍到谈话,这自然是经过高度训练的成绩,秦霜波一一瞧在眼中,没有放过任何一件事。
她坐在舒适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中,纵目浏览厅内各种陈设,几案上的古玩在柔和的灯光下,古色古香,倍加可爱,她喝了一口热茶,品尝出沁人肺腑的清香,不禁觉得连日来的奔波,顿时被茶香涤尽。
那些细点也都是极费工夫的名贵点心,寻常人家只怕一辈子也没见过,秦霜波没有放过,在主人殷勤招呼之下,尝了几样,觉得十分惬意。
当他们的谈话集中在好茶美点以及古玩等题目之时,雷世雄很少开口,默默的注视着这个仙子一般的美女,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如烙铁般的印在他心上,以后决计不会忘记。
他可不是因为生出爱慕之心而如此注意她的行动,事实上这是由于他武功已达化境,一旦面对敌人之时,自然而然的一种反应,像他们这等境界的高手,往往能够从一些常人所不注意的地方,发现敌人的弱点,因而能够轻易击败敌人。
例如雷世雄他走到街上,因为某种缘因,一个武师突然执刀拦住他的去路,要杀死他。雷世雄能够在一眼望去之际,查看出对方武功大概到了什么程度,因而定下对策,或是出手反击,或是任他剁上几刀,让他大惊之下弃刀而逃。
然而碰到像秦霜波这等绝世高手,却不能一眼看透,定须处处留心,极力设法找出她的弱点,假如她茶不尝,点心也不吃,就谈到正事,雷世雄不免会估计她深度有限,有时会沉不住气,因而动手之时,就须以延宕忍耐的打法,使她沉不住气而露出可乘之机。
当然事实上不会这么简单,也许她是故意这么做,诱使他一出手就失去主动之势,但这仅是举例而已,雷世雄亦断断不会如此鲁莽,轻易的作成判断。
他在打量秦霜波,秦霜波也在暗暗研究他,首先她可以肯定的一件事,便是雷世雄由于武功已臻化境,所以才变化了气质和性格,减少了大凡威猛之士必定有多少粗心大意的弊病,这一点异常重要,因为由这一点,反过来就可以证明雷世雄的武功,当真已臻化境了。
当此之时,即使高明如詹氏夫妇,也不知道秦霜波和雷世雄两人,竟已经开始进行战斗。
直到话题转到今晚的局面时,雷世雄才说道:“秦姑娘或者已猜得出在下等候驾临的原因了,不错,在下接得报告,知悉敝庄送客的快艇,居然在航程中出事,贵友们被人劫走,不知所踪,于是赶快动员敝庄各地的人,追查这件事,一方面注意姑娘的行踪……”
他那黝黑多肉的脸膛上,突然消失了礼貌性的笑容,沉重的道:“在下刚接到有关姑娘行踪的报告,得知姑娘在高邮敝庄之内,闹个天翻地覆,不但把敝庄的对头们释走,还伤了不少人。”
秦霜波越听越感到情况不对,因为他这刻完全是问罪的口气,假如七杀杖严无畏曾经下过不许得罪自己的命令,又假如他接到的报告,完全是事实的真相,他不应用这种问罪的态度对付自己。
厅中静寂无声,敢情是轮到秦霜波说话,她却游目浏览厅中的陈设饰物,没有开口,所以沉寂下来。詹氏夫妇在雷世雄之前,可不敢随便插口,于是厅中的静寂继续下去,直到雷世雄叹息一声,才算是打破了静寂。
秦霜波大感兴趣的望着雷世雄,道:“请问雷大庄主何故喟然长叹?”
雷世雄摇摇头,道:“在下心中之事,不便奉告。”
秦霜波道:“老实说,你这一声叹息,倒使我心肠大大软化,愿意跟你好好的谈一谈,这真是不可思议之事,我忽然想到,命运之神会不会因为某个人的长叹而改变心肠,因而改变了这个人的命运?”
她说到后来,神色十分郑重,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但雷世雄一点也不明白她话中之意,詹氏夫妇当然更不懂得,换了彭典在此,他可就会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他亲耳听过秦霜波说要拿“命运”作为无上剑道的对手,所以她提起“命运”,且拿命运之神与她自己比较,这正是与命运宣战之意。
雷世雄已然皱起的浓眉迅即放松,微笑道:“在下可没有企望姑娘怜悯之心呢?”
秦霜波责怪似的瞧他一眼,意思好似说:“你是什么人物难道我还不知道?当然不会误以为你企求怜悯了。”
她这一眼的意思比说出来还清楚,雷世雄不觉一怔,忖道:“她怎能把心意如此清楚的从眼睛中表示呢?”
但他迅即抛开这个问题,朗声道:“姑娘定必已知道,家师严令不得开罪于你,因此,你所作所为,连在下也只有逆来顺受,不能反抗,不过,你这样做法却是不智之举。”
秦霜波淡淡道:“我既不会乘着令师下有严令之际,故意找你们麻烦,但亦不会因他的决策而改变我认为应做之事,至于雷大庄主是不是当真逆来顺受,凡事不加反抗,我也不准备试验。”
大厅内又静寂了好一会,雷世雄还不怎样,詹氏夫妇却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这个美貌女子,具有一种超凡绝俗的力量,犹如任何人面对不可测的命运之时,那种心寒畏怯的感觉,因为这种不可知的未来,乃是无法出力抗拒的,只有等待。
她就像那不可知的未来一样,使他们感到无法抗争,因此,他们已深信自己确实远远比不上她,不配做她的敌手,这种心理上的微妙变化,极为奇奥,实在不容易解释得明白。
秦霜波接着宁恬的问道:“但你为何说这是不智之举呢?”
她这一问,又从“神”变为“人”,使詹氏夫妇如释重负,不过,他们不是她的对手这个想法,却已经变成不可改变的观念了。
雷世雄道:“姑娘若是出手对付我,将迫使家师不得不重新考虑他前此所下的严令,甚至须得亲自出手对付你。这一来姑娘便很难有余暇追查贵友失踪之谜,敝庄即使查得出来,亦不会把消息奉告,此所以在下认为姑娘如若向我出手,乃系不智之举。”
秦霜波淡淡道:“雷大庄主代我设想的很周到,不过从你的口气中推测,你们独尊山庄竟是全无信心,可以查明劫船掳人这件案子呢!”
雷世雄道:“不错,对方既是如此大胆,又具如许高的身手,居然连姑娘也仅以身免,可见得这一案乃是谋定而后动,当然难以侦破。”
他暗中讽刺了秦霜波一下,却使秦霜波更加看清楚这个气度威猛的大汉,实是才智过人,无怪独尊山庄在他主持之下,声誉日见威隆。
她暗中拿彭典、洪方这两人同他比较,显然彭、洪二人,不及雷世雄之处甚多,最显著的莫过于雷世雄具有统揽大局的大才,而彭典却只是能够在千军万马之中,斩杀敌将如探囊取物这种勇将而已,但这也十分难能可贵了。至于洪方则是最差的一个,只会到处捣乱闯祸。
她当然不会把感想说出来,当下说道:“你们独尊山庄的态度我可不愿多管,但我赶到此处访晤于你,却是有我的打算。”
雷世雄道:“敢问姑娘有何打算?”
秦霜波道:“我想请雷大庄主赐教几手武功,尝闻雷大庄主已尽得严前辈真传……”
她话未说完,雷世雄已连连摇头道:“在下说过逆来顺受,这话可不是在嘴上说说算数,姑娘即管相逼,在下决不动手。”
秦霜波淡淡一笑,道:“我只要你证明你的清白,所以非跟你动手试招不可,我曾想过,那个劫船之人,武功之高,大是惊人,据我所知,目前宇内只有四个人办得到。”
雷世雄大感兴趣的“哦”了一声,道:“是那四个人?”
秦霜波道:“那就是令师和你,另外两位则是翠华城主罗希羽前辈和宗旋。”
雷世雄不禁流露出震动的神情,道:“罗希羽还健在人间么?”
秦霜波道:“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以他昔年的修为造诣而言。”
雷世雄晓得秦霜波不会骗他,这才宽慰的点点头,道:“这位罗城主当真是盖世高手,一代名家,姑娘的推崇一点不错。”他略一停顿,又道:“但你把宗旋也列为可疑的对象,却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秦霜波道:“雷大庄主这话怎么讲?”
雷世雄道:“一来宗旋武功造诣,未必达到能与姑娘抗手的地步,二来他全靠姑娘庇护,才活到今天,如若不然,敝庄早就把他解决了,故此他岂敢开罪姑娘?”
秦霜波道:“你的道理靠不住,不过我却相信不是他干的。说到严前辈和罗城主两位,纵然他们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故,以他们的辈份地位,决计不能使用这等手法。因此,最后只剩下你最有嫌疑。”
雷世雄沉默的望着她,片刻之后,才道:“这样说来,姑娘竟是想打算从武功中,查看那个做案之人到底是不是在下了?”
秦霜波道:“正是此意,雷大庄主现在可肯赐教几手?”
雷世雄道:“既是如此,便是试探武功的性质,与家师严令并无抵触之处,当然得遵命出手。”
秦霜波道:“那么现下就出手吧!”
秦霜波口中说着“现下就出手”的话,却没有起身离座。
雷世雄与她相距只有五尺左右,蓦地感到一股森寒剑气迫上身来,不禁一凛,忖道:“听潮阁名震天下武林,号称无敌,果然不假,单单是她发出的这一股剑气,宇内就没有几个人接得住了。”他端坐不动,也自运聚功力,发出一股无形无声的杀气对抗她的剑气。
詹氏夫妇乃是大行家,一望而知这两人已在暗中较量上了,而这等较量法,比起用真刀真枪火拚,另有凶险,当下不禁屏息噤声,静看胜败的结果出现。
楼上突然传来三下玉磬之声,清脆悦耳,詹氏夫妇愕然对望一眼,雷世雄突然说道:“有烦教主出去看看发生何事?”
他在这等凶险暗斗的局势下,尚能分心开口,不但大出詹氏夫妇意料之外,秦霜波亦深觉诧异。
她因为对方分心说话之时,削弱了对抗的力量,因此她也就收回了剑气,暂时罢战。
詹先生匆匆下楼去了,雷世雄起身道:“在下深知姑娘决不会乘人之危,所以才放心大胆的分心说话,虽说有点取巧,可是此举也试出了姑娘的真正为人。”
秦霜波淡淡一笑,道:“雷大庄主好说了,其实你即使分心说话,我也不能就此取胜,只不知刚才的三下玉磬声是什么意思?”
雷世雄道:“那是表示有一件事,须得在下亲自处理,这种情形不多,所以连在下也猜不出是什么事。”
秦霜波记起群雄将在金陵聚会之事,料想当必与此有关,也料他不会透露,便不多说,道:“你果然武功强绝,但我还得领教你的招数手法。”
雷世雄朗快的道:“当得奉陪,楼下就有地方足供我们试招之用,请吧!”
他们走到楼下后面的宽大院子之内,詹夫人跟着他们。她可不愿失去目睹这一场少见的拚斗机会。
雷世雄手中拿着一根鸭卵般的钢杖,卸下外面的长衣,但见他肩宽腰细,臂粗腿长,衬上黑中透红的脸膛,浓黑的眉头,更见气度威猛,虽是四旬上下的人,却另有一股男性魅力。
秦霜波不知不觉中用女人的目光打量这个敌手几眼,芳心中暗加赞美,忖道:“他的英雄气概当世少见,想必有过不少女子暗中很崇拜爱慕他。不过,他这种英雄式的人物,却注定了悲剧的收场,因为他必须对儿女柔情不屑一顾,方始显出他的雄风豪气,但既是不屑一顾,当然在儿女柔情方面只有悲剧终场了。”
忖念及此,目光不知不觉转到詹夫人面上,但见这个美丽的妇人,正以一种迷惘的神色,望着雷世雄,使得秦霜波晓得自己的猜想全然不错,果然有不少女子,暗中对他崇拜倾慕,连鼎鼎大名,经历无数风浪的双修教教主夫人,也是暗中倾慕他的人之一。
雷世雄道:“在下观察到姑娘似是有点神往心驰,只不知俗世之间,尚有何事能使姑娘神往?”
他锐利的观察力使秦霜波为之骇然,连忙收摄心神,暗暗责备自己道:“我不该在这等时候,竟流露出我修养未足的弱点,假如我已上窥剑道至高境界,决计不会用女性心情和目光,去考察雷世雄的外表了。”
想到这儿,她自家也暗感震惊,因为她不但不能心如木石,漠然的注视人间万态,甚至发觉自己虽然极力保持心版的洁白光滑,不让任何人的影子在心版上留下痕迹,但事实上,任何一个她不想留下痕迹之人的影子,一直都印在心版上,例如宗旋、罗文举,以至这个雷世雄,莫不如此。
雷世雄那对鹰隼一般的目光,锐利地注意着这位仙子般清丽绝俗的少女。他瞧见她细而长的眉毛,轻轻地皱起来,随即放松,但很快又皱起。如是松皱了五六次之多。
初时他还约略估测得出她的思路和情绪,到了后来,却泛起莫测高深之感。心想:“她本是智慧绝世的人,尤其是目下面对强敌,怎可如此心神不宁?到底什么事情能使得她如此震撼呢?”
两人默然峙立,乍看似是严阵以待。但细察之下,又可以发现他们都尚无出手之意。
詹夫人困惑地注视这奇异的一幕,心想:“假如他们这样子已经是在拚斗的话,那就不是我所能窥测得出来的了。假如不是已经拚斗,为何全无出手的迹象呢?”
总而言之,院子中的三个人,心中都各有困惑,但谁也没有做声。
突然间,形势大变,原来他们都被一阵脚步声惊动,转眼向院门望去。
詹先生出现在门外,手中 着一封信。他迅速地扫瞥诸人一眼,道:“请大庄主过来这边说句话。”
雷世雄向秦霜波道歉一声,便举步走过去。秦霜波望住他的动作,但觉他举止之间,没有一处不充份透露出雄狮一般威猛的气象。比起宗旋那种龙行虎步宛如王者之尊的风度,另具一种魅力。当然她这么一想,又不知不觉中从“剑后”的身份,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了。
詹先生把手中之信交给雷世雄,微露紧张的神情。雷世雄接过来,发觉信件未曾拆开,因此,詹先生只不过是见到封面上的字而已。以詹先生这种人物,难道说单单是信封外面的字,就能令他如此震动?
他低头一瞧,封面上写着:“敬烦独尊山庄雷大庄主世雄,转奉普陀山听潮阁秦霜波姑娘玉展。”底下左角写着“千面人莫信拜启”等字。
雷世雄神色一动,问道:“这封信谁送来的?”
他当然知道“千面人莫信”乃是子虚乌有的人物,本来就是七杀杖严无畏所创的。
在严无畏精心设计之下,千面人莫信在武林中声名之盛,超过当代任何一位名家。
当时七杀杖严无畏只收服了目下五大帮派中的白冥教教主柴骏声和武胜堂堂主何旭,所以这个秘密,只有他们晓得。
詹先生既不知此秘,当然会被莫信这个名字骇一跳。但詹先生是何等人物,即使十分惊异,也不至于如此紧张,雷世雄的一问,正是探求他真正震惊的原因。例如他亲自见到千面人莫信?或是千面人莫信利用一个意想不到之人,送达此信。
詹先生压低声音,道:“此函乃是从本庄设置在武昌的一处秘密联络站,以飞鸽传书之法,加急送达的。属下大惑不解的是,千面人莫信如何能查知本庄这一处秘密联络站?又怎能恰在此时赶上,好让您亲自交与秦姑娘?”
雷世雄点点头,道:“果然出奇!”
他只评论了这一句,就转身走到秦霜波面前,把信交给她。
秦霜波也渴想知道詹先生震惊之故,接过信件一瞧,淡淡道:“原来如此。”
她立刻拆开,看完之后,才道:“莫信在函中声称,他已带走了我的朋友们,因为他晓得我一定会找上你,所以把此信托你转交。你猜他劫走我的朋友有什么用意?”
雷世雄如释重负地吁口气,道:“你当真相信贵友是他劫走的么?”
秦霜波道:“目前我非相信不可。”
雷世雄道:“那么他一定想交换些什么宝物了,对不对?”
秦霜波道:“信里头没有提到劫走我的朋友们的用意,也许他知道我没有什么宝物,所以不提。”
她随即庄严地道:“我既然已获得消息,在未曾判明真假以前,须得郑重向雷大庄主致歉。”
雷世雄倒没想到她马上就道歉,而同时话中仍然有刺,使人不能安心。当下更深觉师父确实极有目光,这个女孩子,只怕比之天下武林人结合起来的力量,还要难应付得多。
他连忙抱拳道:“姑娘好说了,一点小误会何劳挂齿?但在下却甚愿有法子可以使姑娘相信一件事,那就是关于令友之事,与敝庄全无关系。”
秦霜波沉吟一下,美眸中突然射出凌厉的光芒,道:“我亦很愿意大庄主有法子提得出有力的证明。”
她这么说法,不啻表示仍然怀疑独尊山庄。
这一点恰能表现出她的超俗之处,一般的人,到了这等地步,总是为了不好意思而把话闷在肚中。但秦霜波却能抛弃了俗世无时不见的“不好意思”,淡然地表示出真心,使得对方觉得她时时刻刻都是抢制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