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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长剑女儿情》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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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死坳,便只有来时的一条直路,自己若不快追,被她跑掉,便成了冥冥鸿飞,弋人何慕?岂不冤枉透顶?
  在这种心情之下,司马白当然追得极快,像一缕烟,像一根箭,甚至于像一抹闪电!
  他追上了么?
  答案是否定的,山坳虽然不曾变活,路仍是一条死路,但比司马白早走片刻的柳明珠,却已无踪无影。但司马白也没白追,他总算遇见了人!
  就在将追完那一条死路,到了狭窄谷口之际,一条黄影,从谷外疾闪而入!
  司马白追得既快,那人来得又疾,便几乎在谷口撞个满怀!
  来人若是一身黑衣,司马白会把他当作柳明珠,出手决不客气!
  但因来的只是一条黄衣人影,司马白遂微一伸手,想推开对方,免得彼此相撞,轻轻推开便可!
  谁知天下事往往如此,你一心存客气,对方却会当作福气。
  那条人影,忽见谷内有人向外疾驰,迎头撞到,竟凶心立起,不问青红皂白,扬手便是一掌,劲气呼出,显见凝力不小!
  司马白本是轻轻伸手一推,发现对方居然如此凶横?遂,也只得翻掌吐劲!
  (缺334-335页)
  答案都是否定的,故而,司马白呆了,一阵心酸,立有泪光在俊目之中,闪烁含蕴!
  但对敌之时,发不得呆,就在司马白一呆之际,班小平的手中,便多了一件东西!
  司马白目光一注,他认得这件东西,但却并不害怕,那是鲍恩仁在“水月大会”上,施展空空妙手盗来却又被吴大器偷走的“追魂双绝鲁班筒”。
  他也知道这东西共有红黑两个筒口,红的是“五云捧日摄魂钉”,黑的是“七孔黄蜂针”,等于把二大凶器,合于一物,是武林中极有名的阎王贴子!
  并不害怕之故,是司马白遽遭大变,心头一片空虚,他不单不怕死亡,反而视死亡为解脱乐事!
  说不怕死,还怕什么最多不过致人于死的“追魂双绝鲁班筒”呢?……
  班小平一连两掌,在内力上显占上风,业已不怕司马白,何况“追魂双绝鲁班筒”又已在手,遂扬眉狞笑叫:“徒负虚名,并无实学的司马白小儿,你大概想不到,‘追魂双绝鲁班筒’业已被我寻回了吧?鲍恩仁老偷儿既然不在,我就先拿你开刀,你想清炖,就挨上一记‘七孔黄蜂针’,你想红烧,就尝尝‘五云捧日摄魂钉’,我大发慈悲,给你一个选择死亡机会!”
  司马白面罩寒霜,披唇不答!
  班小平用“追魂双绝鲁班筒”的红色筒口,比着司马白,满面狞笑,举步向前!
  司马白双眉高轩,夷然不惧地,决没有什么后退,或闪避打算!
  他在等待,等待班小平的手指按动“追魂双绝鲁斑筒”上的红色崩簧!
  如今是红色筒口,比准自己,只要红色崩簧按下,“五云捧日摄魂钉”一发,自己便消除一切烦恼,解决一切痛苦!
  司马白着实有不少烦恼,也有不少痛苦!
  烦恼是欠了“四海游龙”柳东池,“瞽目天医”葛心仁天高地厚的“恩”,欠了柳还珠、江小秋、花寒玉,甚至温柔、深深、款款、切切、默默,程度不一的“情”,最大的烦恼,则是必报父母之“仇”,而报仇过程,又可以想象得出的,定会万分艰辛,必须以极大毅力,极高功力和极强助力,互相配备或许有望!
  痛苦则是特异体质消失了,充沛内力损耗了,几乎又回复了刚遭大难,逃离家门后,晕绝在“太湖”岸边的平凡境界,这样还报什么恩?酬什么情?找什么场?雪什么仇?尤其在秘洞中暴逞兽欲,品节已亏,还在江湖中扶什么义?任什么侠?
  这么多的痛苦,这么多的烦恼,几乎全是司马白无法解决的事,他还有何生趣?
  他在等死,只有一个“死”字,可以解决一切,故而司马白不怕什么“五云捧日摄魂钉”,反期望班小平赶紧按下那红色崩簧,让筒中喷出的硝烟、火弹和无毒钉,来替自己消除烦恼,解决痛苦!
  眼看班小平走到距离司马白只有三步,右手拇指也已紧紧按住筒上红色崩簧,即将发射之际,这位“辣手鲁班”突又狞笑一声,摇头说道:“不好,不好,‘红烧’而死的滋味,太以浓烈,我给你来个清炖……”
  边自说话,边自把手上的“追魂双绝鲁班筒”,掉了一个位儿。
  等以内装“七孔黄蜂针”的黑色筒口,对准司马白的脸腹部位时,又复狞笑道:“司马小贼,你猜猜我为何要改用‘七孔黄蜂针’来送你归西?”
  司马白死志已决,那里还会管它“红烧”、“清炖”,有何不同?遂寒着脸儿,不予理会。
  班小平牙关微咬,双眉不住轩动,一副得意神情,缓缓说道:“我不是对你发什么慈悲,是痛恨那鲍恩仁老偷儿入骨,想在你死后,割了你的头颅,用石灰淹好,当作礼物送他,使他在精神上,先受重大打击,再复在肉体上,用各种残酷刑罚,让他受尽折磨……”
  说至此处,语音略略一顿,向司马白脸上,看了两驮,继续狠狠说道:“故而若用‘五云捧日摄魂钉’,你容必焚烧被毁,使老偷儿无办法认出人头是谁?不如改用‘七孔黄蜂针’……”
  司马白听得已自不耐,剑眉双剔地,向班小平厉声喝道:“班老贼少夸海口,你司马小爷,金刚不坏,慢说‘七孔黄蜂针’,就是‘十四孔黄蜂针’,又其奈我何?……”
  这不是司马白突然发觉转机,又有了战斗意志,而是他想激怒班小平早点下手,早点解决!
  果然,班小平被激得目露凶芒,一阵厉笑,狞视司马白道:“司马小贼,你乳臭未干,那里见识过我‘追魂双绝鲁班筒’的厉害?筒中‘七孔黄蜂针’,与寻常武林所用不同,根根都是寒铁所铸,无坚不摧,专破内家真气,和各种护峰功,往往淬有特制奇毒,见血封喉,你便当真是个金刚,是尊罗汉,在我这黑色崩簧,一按之下也必立即归西……”
  这班小平十分歹毒,他着实不肯给司马白任何机会,在话将说完之前,便用右手拇指,按下了“追魂双绝鲁班筒”上的黑色崩簧!
  故而,最后的“立即归西”四字,是与崩簧的“格登”一声,同时响起!
  火焰狂喷,烟云弥漫,一大五小的寒星闪处,果然“立即归西”!
  但“立即归西”的,不是“圣剑书生”司马白,而是“辣手鲁班”班小平!
  原因在于“格登”之后,所发出的,不是“七孔黄蜂针”,而是“五云捧日摄魂钉”!
  换句话说,有比班小平手艺更高,心思更巧之人,替他在“追魂双绝鲁班筒”上,动了手脚,把筒中红黑崩簧,互相易位!
  再换句话说,是崩簧易位,按钮不易,成为按动红色按钮时,是发出“七孔黄蜂针”,按动黑色按钮时,是发出“五云捧日摄魂钉”!
  他凶心大动,按下了黑色按钮……。
  于是,便从红色筒口之内,喷射出了烟云、火焰,和一大五小,宛如五云捧日的六点寒星!
  黑色筒口,距离司马白三步不到,红色筒口,更是就在班小平的身前,近在咫尺!
  按钮才一着力,“格登”脆声便响,班小平立即尝到他适才所说“太以浓烈”的红烧滋味。
  “五云捧日摄魂钉”委实厉害,班小平不是金刚,不是罗汉,他连脑袋都被爆掉半个的,立即归西!
  司马白圆睁俊目,心中只奇不乐!
  因为死的是他才好,死的既是班小平,根本不曾解决他心中的痛苦烦恼!
  他看出班小平是死在“五云捧日摄魂钉”,则那只从班小平手内,落在地上的“追魂双绝鲁班筒”中,尚有“七孔黄蜂针”未发。
  司马白此时死念未消,遂想拾起“追魂双绝鲁班筒”,再给自己来上一下。
  但刚待伸手,眼前红影忽闪!
  一位金面赤衣人,飘身进谷,到了司马白的面前。
  一路行来,所谓“金面赤衣人”,出现了三四位之多,有的是友,有的是敌!
  司马白悔惭怒恨之下,神智已有点不清,他怎能辨认出这位刚刚由谷外闪入,飘落在自己面前的金面赤衣人,究竟是那一位呢?……
  无从辨识,只有发呆?……
  才一发呆,灾祸立至!
  这金面赤衣人居然是敌非友,他出手了!
  赤色长衣的大袖挥处,一枚尾钩赤红的蝎形暗器,直飞司马白心窝“七坎”死穴!
  赤红尾钩的蝎形暗器一现,司马白应该立即明白,这位金面赤衣人是“天蝎四凶”中的“天蝎神君”蔡昌!
  但他仍然傲立如山,绝不闪避!
  因为他正想死,死在自己手上,死在朋友手上,抑或死在敌人手上,都差不多,纵或滋味略有不同,但一螟无知,都可以解决己力所无法解决的痛苦与烦恼!
  更何况“天蝎神君”蔡昌何等功力,既已抢先出手,司马白便算反身想躲,也躲不及!
  故而他傲立如山,听凭那尾钩赤红,显然极为厉害的蝎形暗器,在心窝的“七坎”死穴之上,透衣而入!
  “扑通……扑通……”
  第一声“扑通”,当然是司马白被一蝎穿心的尸身倒地之声,但第二声“扑通”,却又是什么呢?
  有点出人意外,第二声“扑通”之声,竟是“天蝎神君”蔡昌用赤红蝎尾的独门暗器,向司马白下了毒手,司马白未加抗拒,并已一蝎穿心,尸身倒地,蔡昌得心应手,应该仰天狂笑才对,他为何也像具死人般的仆倒了呢?
  这现象,起先的确奇怪,但等蔡昌仆倒在地以后,却又并不奇怪。
  蔡昌恰巧是倒在司马白之旁,但两人的倒法,却不相同。
  司马白是心窝中袭,仰面而倒,蔡昌则是莫明其妙地,俯身仆倒!
  两人这一倒地,在司马白的前心,和蔡昌的后背,各有一件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色泽不同,相映成趣!
  一件红色,一件白色。……
  司马白胸前“七坎穴”上,露出一截赤红色的蝎尾……。
  蔡昌背后的“脊心穴”上,嵌着一粒龙眼大小、六角形的雪白明珠……
  赤红蝎尾无须解释,是蔡昌所发厉害无比的奇毒独门暗器,前半截业已极为准确的,在“七坎穴”部位,透入司马白所着青衫,只留一截赤红蝎尾,在青衫之外。
  这是铁铸蝎形暗器,不是真蝎,故而喂毒尖锐部位,是在蝎头刺入,不是靠那赤红蝎尾的尾钩螫人!
  但龙眼大小、六角形的雪白明珠,却又是何物呢?
  这粒明珠,似乎还会变化,就这片刻之间,由大而小,渐渐消失,终于完全不见,“天蝎神君”蔡昌则全身直挺挺,硬梆梆的,好像变成了一具冻尸!
  哦!明白了……
  但也必须见闻广博,极有江湖经验之人,在目睹这种奇异变化之后,才会恍然明白。
  在蔡昌“脊心穴”上,迅即化去的六角形雪白明珠,是千万年冰雪精英所化,被花寒玉于“雪山”巧得,使以炼成一身冰雪奇功,得号“雪魂仙子”,平素对此珍逾性命,轻易不肯示人的“雪魂珠”!
  “雪魂珠”既已化在蔡昌体内,这位已遭劫数的“天蝎神君”,必然成了一具“冰尸”,但“雪魂珠”的主人“雪魂仙子”花寒玉?
  花寒玉出现了……
  她不是一闪而入,而是仿佛疲惫已极地,从谷口之后,一步一步走进!
  不单“雪魂珠”已化,她也不配再称“仙子”!
  因为花寒玉太狼狈了……
  她脸上身上,至少有十处以上的伤痕,每一处伤痕,都是新伤,都还带着斑斓血渍!
  衣衫也破烂不堪,东一片、西一条,上一个孔,下一个洞的,不知经过了多少剑刺枪挑,刀砍斧劈!
  看光景花寒玉是经过了以寡敌众的一场大厮杀,浴血苦
  战,侥幸得脱重围,但却毫不矜惜的,反复与敌拚命,甘愿
  牺牲她视如性命的那粒“雪魂珠”,使“天蝎神君”蔡昌百脉皆凝,从此永坠寒冰地狱!
  花寒玉如此狼狈,脸色本就难看,但一进谷口之后,脸色却更难看了!
  这原因不在于她看见她自己最心爱的“雪魂珠”,业已化去,而是看见司马白胸前“七坎”死穴之上,所露出的那一截赤红蝎钩!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花寒玉是为了那册尚自空无一字的“七巧真经”,吃足苦头,而“天蝎神君”蔡昌自然也是这群凯觎“七巧真经”的凶邪之一!
  花寒玉认得赤尾蝎形暗器,知道它的厉害,一见司马白是在“七坎”死穴上,被这种毒物打中,便知本无半丝生望,自己虽然出其不意,猝然以“雪魂珠”出手,杀了“天蝎神君”蔡昌,也不过只能为司马白泉下泄恨而已!
  她是比司马白年长不少,但对于这位丰神俊朗,英秀无比的小弟弟,在相识之后,却也由于缘份前决,忍不住爱意滋生,如今忽见司马白业已死于“天蝎神君”蔡昌的蝎形暗器之下,怎不芳心尽碎!
  花寒玉本身多处受伤,伤势并均甚重,适才勉竭全力,发出了那粒“雪魂珠”,更是即将不支虚脱,故而虽见司马白己遭不幸,却连哭都哭不出声,只向前跌跌撞撞地,抢了几步,便扑倒在司马白的遗尸之上。
  但花寒玉才一扑上司马白的遗尸,便似受了什么莫大惊疑般,口中“咦”了半声……
  后面如何?后面是一片静寂!
  因为花寒玉只“咦”出半声,她便无法支持,四肢一松,不知是死去?抑或晕去地,瘫爬在司马白的遗尸之上,一动不动!
  真是完全静寂么?……
  不见得!
  下面不动,上面在动!
  所谓“上面”,不是指爬在司马白遗的花寒玉,又复苏醒过来,而是指这谷口右侧的百丈峭壁顶端,有条人影在动!
  这条人影,看见了不少事情,他看见司马白怎样败于班小平的掌下,他看见班小平怎样死于自己的“追魂双绝鲁班筒”下,他看见司马白怎样胸前“七坎死穴”上,中了“天蝎神君”蔡昌的蝎形暗器,尸身仰面倒地!
  他也看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蝎神君”蔡昌中了“雪魂珠”,变成一具冻尸,归诸劫数!
  他只能看……不能动……
  无论他是那一方的朋友?抑或完全是局外身份,他也没有办法搭救这场劫运中的任何一人……
  因为距离太高,上下纵不及百,也有八九十丈,这个人功力有限,他无法恍如绝世飞仙般,轻轻易易地垂空而降!
  何况,不论是斑小平,司马白,或蔡昌,每个人死法虽然不同,但死得却均极为透澈!
  所谓“透澈”,就是“准死无救”,慢说是目睹惨状的壁顶之人,并不知医,就算他是当代第一神医“瞽目天医”葛心仁,他也救不了班小平,司马白,和蔡昌等人中的任何一条性命!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这两句话儿说得好,也说得对,再好的灵药、圣药、妙药、仙药,只不过能医“不死”之病,也就是“尚有希望”之人而已,至于“必死”之病,恐怕“阎王”都不能医!
  班小平死得最惨,中了自己的“五云捧日摄魂钉”,脑袋都被炸掉半个,尸身被焚,他还有任何可能不进枉死城么?
  司马白是“七坎死穴”上,被“天蝎神君”的独门暗器,透衣而入!
  心是人身极脆弱,最致命的部份,挨上寻常一刀一剑,或是一掌一指,都将惨死无救,何况是“天蝎神君”蔡昌以内力所发的蝎形剧毒暗器?
  司马白不畏百毒的奇异体质,业已消失,内力真元,也告大大损耗,他连班小平都斗不过,他怎么挨得起这等致命重击?决非任何人力物力可救!
  “天蝎神君”蔡昌死得比较平淡,他是“脊心穴”上中了“雪魂珠”,并被珠溶体内!
  换句话说,他整个身躯,已成为一块人形坚冰,尸体或可亘古不坏!但气息却永远断绝,淌若还有魂魄,最多也只可以在地狱之内,去闯个“天蝎鬼君”!
  花寒玉的出现,全身带伤,仆爬在司马白遗尸之上的情况,当然也在这位怪客目中,看到此处,所女“追魂谷”口的动态画面,皆已静止,皆已结束!
  故而,前面业已写过“上面在动,上面在动”,壁顶上的怪客,看不下去,也觉得没有必要再看谷下那些已遭劫数,已成尸体的人,他含着两眶热泪──业已流了不少,因胸前衣襟,完全湿透──连连摇头地,一声叹息而去。
  好,男主角司马白己死,这故事该结束了。
  不,故事还没写到一半,风云有变化,时事万变!
  孤叶青撑米,蒲芽绿散罂,赤符心作佩,采线有长萦。──时令是近“端阳”了。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坐观垂钩者,徒有羡鱼情。──地点是“洞庭湖”。
  不,“洞庭湖”太广泛了,地点是八百里田园中的一个最有名的湖畔胜处。
  宋朝时人陈与义写得好:“晚木声喧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阳楼”,这里是“岳阳楼”!
  目远洞庭水,人倚岳阳楼──
  有诗意吧,不,倚楼的人,并不太有诗意,他虽然不能
  算是老人,一双眸子中,也显露出极高智慧,但神情却太焦
  悴了,他的跟角、额间,刻画了太多风霜,一袭青衫,也满是征尘酒渍,似乎不甚如意,十分落拓!
  但说他不够诗意吧,这位在“岳阳楼”上,倚栏远眺的青衫憔悴之人,口中却在吟诗……
  又错了,不是诗,是词,他吟的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
  “几度夕阳红”不过才吟出一个“几”字,身后突有人接口说道:“不好!”
  青衫人住口回头,顿觉眼前一亮!
  只见一个年轻书生,年约十七八岁,衣白,人白,貌相秀丽,身材挺拔出群,比起青衫人的憔悴落拓,这白衣书生,实在太英气、太漂亮了!
  青衫人双眉微蹙,指着渺浩洞庭,和一发君山,目注白衣书生问道:“尊驾是说这景色不好?……”
  白衣书生摇头笑道:“吴楚东南拆、乾坤日夜浮……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去不见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工部,李滴仙、孟囊阳等三位唐代大诗人都力加赞美,在下敢说这八百里洞庭的景色不美么?”
  青衫人苦笑道:“那么尊驾是说我这个人儿不好?”
  白衣书生又复摇头笑道:“彼此虽然风来水上,云度寒塘,江湖萍遇,从未识荆,但尊驾除了形神焦悴,似乎曾怀重大悲愁之外,全身上下,并不带半点邪气,我为何会嫌你不好?……”
  语音至此,微微一顿,不等青衫人再问,继续扬眉说道:“我是指尊驾适才口中微吟的那阙‘临江仙’词儿不好!”
  青衫人有点微感意外地,向白衣书生看了一眼,问道:“那一句不好?”
  白衣书生应声道:“浪花淘尽英雄!”青衫人道:“不好之处何在?”
  白衣书生道:“浪花淘得尽者,不是真正英雄,真正英雄不会被浪花淘尽!”
  青衫人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说道:“人算不如天算,英雄难与命争!长江逝水,亘古如斯,白骨埋丘,英雄安在?……”
  白衣书生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话不能这样说法.白骨纵然归朽坏,英雄伟迹总长存!曹孟德洒酒临江,横槊赋诗。周公瑾督率水军,雄姿荚发,诸葛武侯纶巾羽扇,谈笑风流……”
  话犹未了,那青衫人突似触动了什么伤感,目中先现泪光,并截断白衣书生的话头,厉声喝道:“伟迹长留的那些,全是前代古人,我所感叹被浪花淘尽的,乃是今人!”
  白衣书生不料青衫人突然发了脾气,眉头徽皱,把语声放得和缓一些,含笑问道:“那些今人,能否请教一二?”
  青衫人刚待开口,突然目中泪光微闪,叹息一声说道:“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这种触目怆怀,提起来都觉伤心之事,不提也罢……”
  人家不愿再提勾惹伤心的往事,白衣书生当然未便勉强,笑了一笑,扬眉说道:“尊驾刚才提起曹孟德洒酒临江之事,他那首‘短歌行’作得好:‘慨当以慷,尤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尊驾既然块垒未消,尤思难忘,在下便请你喝上几杯酒儿,以杜康解忧如何?倘若不能举杯消愁,你不妨再去‘洞庭湖’上,狂啸迎风,抽刀断水!”
  青衫人相当豪迈,并不推辞,立刻谢了一声,便与白衣书生同坐一桌,倾杯狂饮,仿佛酒量甚佳?
  但人是极奇怪的动物,尤其在心情变化方面,往往宛若夏云,无法捉摸!
  刚刚白衣书生请教他被浪花淘尽的,是那些今代英雄?他拒面未答,不肯勾惹伤心,但不多时后,青衫人却又主动要向不再追问的白衣书生,吐露一切。
  七、八杯酒儿下腹,青衫人长叹一声目注白衣书生道:“胸中有物,不吐难消,老弟还想不想听我所见的断肠往事?”
  白衣书生微微一笑,向青衫人略举杯,扬眉答道:“无所谓,美景良辰,喝酒第一,听不听旁人闲事,有什么要紧?但倘若尊驾一定要拿我作倾吐闷郁对象,在下也不妨洗耳恭听!因为我有的是闲功夫,不过端阳,我不会离开‘洞庭湖’面。”
  这就叫“以妙对妙”!……
  他想请教时,对方不愿作答,如今对方愿意作答,他又听不听无所谓了!
  “叱”的一声,青衫人又是一大杯“洞庭春”美酒下腹,指着白衣书生腰间所佩的剑鞘说道:“老弟,请恕我痴长几春,如此托大称呼,你除了腰间悬剑以外,目光中英芒隐隐,显然也是武林中人……”
  白衣书生对青衫人的“老弟”之称,夷然无忤,点头一笑答道:“尊驾法眼无差,在下略通武技,倘若稍为轻狂一点,也可以自称为‘武林世家’……”
  青衫人道:“既然如此……”
  四字才出,神情陡的一震!
  因为刚才不曾细看,如今对坐之下,青衫人这才看出白衣书生腰间只悬了一具蟒皮金什的上好剑鞘,但鞘中却无宝剑。
  剑,带剑不带鞘之人,固然不多,但带鞘不带剑之人,更是绝无仅有!
  青衫人有此发现,不禁神情微震“啧”了一声问道:“老弟的剑鞘虽好,但空鞘何用?你的剑呢?”
  白衣书生道:“我的剑儿,被人暂时借走,来此之意,便是等人还剑!”
  青衫人神情又微微一震,顺口问道:“还剑之地?……”
  白衣书生比他爽快得多,豪不隐饰,也毫不迟疑的,应声答道:“洞庭名湖!”
  青衫人继续问道:“还剑之时?……”
  白衣书生仍是立即答道:“天中佳节!”
  所谓“天中佳节”,便是“端阳”别称,因如今已是“五月初四”,故而换句话说,便是“明日”。
  那青衫人似乎有点贪得无厌,人家有问立答,他却一问再问……
  他目光闪处,瞟了白衣书生一眼,慢慢自行提壶,把空杯斟满,又复问道:“还剑何人?”
  “何地?”的答案是“洞庭湖”,“何时?”的答案是“端阳节”,但这“何人?”两字,却不会获得答案!
  不是白衣书生的豪放之情突变,而是他答不出来,双眉微蹙,苦笑答道:“抱歉,尊驾要失望了,或许不会相信,在下只是践约而来,等人还剑,却不知道约我之人的姓氏来历!”
  青衫人连连点头,以一种奇异神情,向白衣书生举杯说道:“老弟喝一杯吧,我不单相信,可能并不猜得出约你来此,准备对你还剑之人是谁?”
  白衣书生怔了一怔,立即与青衫人干了一杯,边自继续替对方斟酒,边自笑道:“这倒妙极,我听你的闷郁,你猜我的疑团,这到是比四外清景,暨盘中鲜鱼,更名贵,更难得的下酒妙物!”
  青衫人道:“我先说?还是先猜?”
  白衣书生道:“尊驾刚才曾说:‘胸中有物,不吐难消’,你还是消消块垒,告诉我有那些当世英雄,已被浪花淘尽吧!”
  青衫人这回不曾豪饮,只是举起杯儿,徐徐啜了一口,扬眉说道:“老弟既属武林世家,自具识人慧眼,我且说出几个人物,由你评定,是不是当代英雄?”
  白衣书生笑道:“你非使君我非操,此地煮酒无青梅!尊驾尽管说吧,反正我们两人,总不会包括你这定必令人低回与感的故事之内!”
  青衫人摇头道:“不一定,纵然不在故事之内,却难免会对故事多少沾上一点关系!”
  白衣书生“哦”了一声道:“会这样么?尊驾请道其详,我命人再添五斤‘洞庭春’,为你助助谈兴!”
  话完,果然立刻命人添酒。
  那青衫人嗜酒如命,酒量又复极好,先干了两三杯刚刚添来的“洞庭春”美酒,然后咳嗽一声,目注白衣书生道:“我要说出那些已被浪花淘尽的人名了,老弟不妨试行评定,他们算不算得上是当世黑白两道中的英雄枭杰?”
  白衣书生道:“尊驾请讲,在下洗耳恭听,我们此举,也可流传后世,永为武林佳话,叫做‘以英雄下酒’!”
  青衫人道:“老弟请听,第一个是‘辣手鲁班’班小平……”
  白衣书生眉峰一皱,目中似略哂薄神色地,摇头说道:“班小平,算得什么人物?他不过心灵手巧,会制作一些歹毒暗器,心肠十分狠辣而已,慢说是‘白道英雄’,便连‘黑道枭雄’四字,都嫌不够资格!”
  青衫人道:“老弟不要失望,在这椿‘英雄’大淘汰的故事之内,‘辣手鲁班’班小平,不过是个开场配角而已!”
  白衣书生道:“这种无甚评判研究价值的开场配角,不必说得太多……”
  他话方至此,青衫人便又饮了半杯酒儿,接口说道:“想说多点,也不可能,因为配角只有班小平一人,其余四位,便全是足以令人惋惜,使人低回的主要角色!”
  白衣书生微微感觉意外地,“呀”了一声,扬眉问道:“居然除了班小平外,还有四人之多?”
  青衫人略一领首,缓缓说道:“名列‘天蝎四凶’之一的‘天蝎神君’蔡昌……。”
  白衣书生微惊不震地,点头说道:“蔡昌够身分了,‘天蝎四凶’全是身怀内家上乘绝艺的一流魔头,他在当世武林中,当然不是‘英雄’,却绝对当得上‘枭雄’二字,但不知怎会被浪花淘尽?”
  青衫人不予作答,喝完了杯中所剩的半杯酒儿,扬眉说道:“我打算先讲人名,后说故事。”
  白衣书生仿佛好奇之心,已被勾动,亟待一闻其详,赶紧执壶斟酒,替青衫人把那空杯满上。
  青衫人道:“第二个人名,可能冷僻一点,老弟未必知道,她叫‘雪魂仙子’花寒玉……”
  白衣书生年岁虽轻,见闻却并不浅陋,闻言之下,领首说道:“我知道,花寒玉此女,生具绝色,先堕邪道,后归正途,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浊水青莲,常言道:‘英雄不怕出身低’,我承认她的身分,与‘英雄’相等,是位‘英雄’!”
  青衫人伸手端起酒杯道:“第三位老弟应该知晓,他是‘陆地游仙’霍出尘!”
  这回,果使白衣书生听得神情一震,失声说道:“会有这等事么?‘陆地游仙’霍出尘艺高辈尊,被武林群雄推为当世第一人物,他……他老人家能……能够被谁淘汰?……”
  青衫人长叹一声道:“我们初见面时,不是业已说过了么?人算不如天算,英雄难与命争……”
  白衣书生业已听出兴趣,急于知晓全部真相!遂截断青衫人的话头说道:“尊驾莫感慨了,你刚才说有四人,赶快请把最后一人的姓名说出,在下急于听故事呢?”
  青衫人把口一张,突又欲语还停地,目注白衣书生道:“最后一人的姓名,恐怕会使老弟听得比适才闻及‘陆地神仙’霍出尘的名号,还要吃惊!”
  白衣书生意似不信地,双眉一皱,诧声接口,向青衫人问道:“有可能么?当世之中,有谁能比‘陆地游仙’霍出尘的名望更大?”
  青衫人伸手,端起酒杯,白衣书生也举杯相属,欲陪青衫人共饮。
  青衫人“咕噜”一声,把整杯烈酒,一倾而尽,朗声说道:“最后一人是约莫半年以上,在‘太湖’畔‘水月大会’上剑斩‘阴阳无常’刁小二,一举成名的‘圣剑书生’司马白……”
  白衣书生此时正举杯及唇,闻得司马白三字,果然神情一震,手儿发抖,把酒儿泼得胸前白衣,一片狼藉,甚至连杯儿也告脱手坠地,“哐啷”一声碎去!
  飕……
  这是破空之声,并带着一点黄影,从“岳阳楼”外飞入,直射白衣书生。
  白衣书生居然功力甚高,身形动都不动,只掣出腰间剑鞘,微一扬手,把那点黄影,劈得落在桌上。
  那点黄影,不是寻常飞刀袖箭暗器,却是一只尾钩金黄的巨大毒蝎!
  白衣书生原本神情极稳,听得青衫人说出“圣剑书生”司马白名号之时,神情已变!
  如今更目中电闪精芒,牙关一咬,向青衫人急急说道:“尊驾务必请在这‘岳阳楼’上等我,在下去去就来……”
  说到“等我……”,身形已窜起半空,下面那“在下去去就来”一语,竟是在“岳阳楼”外发出!
  这位白衣书生竟太以情急,也不怕惊世骇俗地,就在“岳阳楼”如此名胜,酒客众多之处,大展相当高明的轻功身法!
  青衫人目注白衣书生的飞身背影,摇了摇头,微仰脖儿,又是一杯“洞庭春”美酒下腹。
  此人委实酒量极好,酒兴亦浓,他又替自己满满斟了一杯酒儿。
  但这杯酒儿,他却不曾饮入喉中,一阵酒香起处完全象白衣书生适才那样,泼洒在胸前青衫之上。
  不过,刚才白衣书生是心惊手震,自己发的。
  如今这青衫人泼洒胸前之举,是被人推的。
  推他之人,是刚自“岳阳楼”下走上的一个瘦矮黑衣老叟。
  青衫人因这黑衣老叟貌相,对自己甚是陌生,不禁微觉一怔?
  黑衣老叟伸手往脸上一抹,以极罕见的快速手法,取下一副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便立刻变了一种貌相。
  原来,刚上“岳阳楼”的黑衣老叟,便是有“当世第一神偷”之称的鲍恩仁。
  “老偷儿原来是你,我计算明日便是‘端阳’,你也该到了!”
  鲍恩仁冷笑道:“我当然会在五五端阳之前赶到,但你却为何只到了一半?”
  青衫人愕然道:“到了一半,此语怎讲?”
  鲍恩仁嘴角微披道:“吴大器,你还要装蒜?照我推测,你定是两人一路,还有一个一会儿坠江自绝,一会儿又变成金面赤衣人的‘陆地游仙’霍出尘呢?”
  吴大器苦笑一声,目注鲍恩仁,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老偷儿,你猜对一半,但也猜错了一半──”
  鲍恩仁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怎会又对又错,我又不和你打甚禅机?”
  吴大器道:“前一段,我确实与‘陆地游仙’霍出尘同行,但如今──也就是后一段,却成了单独行动──”
  鲍恩仁问道:“霍出尘呢?”
  吴大器道:“死了!”
  鲍恩仁冷笑一声道:“少骗人了,我经过仔细推敲,断定在‘蔡家祠堂’中,故意折辱司马白的金面赤衣人,就是‘陆地游仙’霍出尘,他根本不曾在‘小鼋头渚’,坠江死亡!”
  吴大器目中微显泪光,点头答道:“老偷儿,你断定得对,‘陆地游仙’霍出尘在‘小鼋头渚’,坠江以后,确曾幸逃一劫,但我所说的却系指他的二度死亡了!”
  鲍恩仁阅世极深,仅从吴大器神色之上,已知他所言非假,不禁吃了一惊,失声问道:“霍出尘号称‘陆地游仙’,功力之高,被推当世第一,他……他会在幸脱大劫之后,又告再度死亡么?”
  吴大器摇头叹道:“运数一到,神仙难逃!何止霍出尘一个,死的人还多呢!”
  鲍恩仁因自己所寻找的一些人物,有不少似已突然消失,踪迹杏然?闻得吴大器之言,注目问道:“听来你似曾目睹一场武林浩劫,但不知除了‘陆地游仙’霍出尘之外,死的还有何人?”
  吴大器苦笑不答,伸手提壶,满斟了一杯“洞庭春”,向鲍恩仁递去。
  鲍恩仁摇头道:“听故事要紧,何必喝甚酒儿?我又不像你既好色若狂,更贪杯如命!”
  吴大器以一种异样神情,看着鲍恩仁,摇了摇头说道:“老偷儿莫要固执,喝一杯吧!我怕你在听完故事后,连这杯酒儿,也没有心肠再喝得下!”
  这几句话儿,份量极重,听得鲍恩仁疑心大动,接过杯儿,点头说道:“好,我喝下这杯酒儿,但你要把所谓‘故事’,替我说得详尽一点!”
  话完,一仰脖儿,把整杯“洞庭春”美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吴大器既然知道这椿故事,他当然就是那谷口削壁顶上,不仅鞭长莫及,也功力不够,无法抢救司马白劫难之人!
  如今,他遂把当初目睹之事,向鲍恩仁具细无遗,说得十分详尽。
  在他以为鲍恩仁与司马白交厚情深,听完故事后,至少会为这“圣剑书生”英年夭折之讯,泪下如雨!
  谁知所料不然,鲍恩仁静静听完,不仅毫无悲容,并斟了三杯酒儿,自行徐徐饮尽!
  吴大器诧然道:“老偷儿,你是否毫无心肝?你……你……你还饮得下酒?”
  鲍恩仁笑道:“我为什么饮不下酒?你没看见我已浮三大白么?”
  吴大器道:“你……你这老偷儿,以前还有点仁义,如今好像变得毫……毫无心肝!”
  鲍恩仁失笑道:“谁说我毫无心肝?我这‘三大白’,饮的是‘有心之酒’,每一杯均有每一杯的特别意义!”
  吴大器瞪大两眼叫道:“有甚特别意义?我要请教,你非对我说个明明白白不可!”
  鲍恩仁笑道:“你且坐下,不要行动,听我细说,第一杯酒儿,我便是为你而饮!”
  吴大器更感惊奇,怪声叫道:“为我……”
  “为我”二字才出,鲍恩仁已面带微笑地,接口缓缓说道:“班小平的‘辣手鲁班’,是‘辣手’有名,‘鲁班’无实,你这‘小气鲁班’,倒名副其实,确有几分‘鲁班手段’!我猜你定在‘追魂双绝鲁班筒’上,换了崩簧,班小平才欲用‘七巧黄蜂针’伤害司马白老弟之时,反而自己尝到了‘五雷捧日摄魂钉’的滋味?”
  吴大器颔首道:“你猜得不错!事实正是如此!”
  鲍恩仁笑道:“班小平是个穷凶极恶之人,凶邪伏诛,从此江湖中以‘鲁班’为号者,剩你一个,我是否该为你这成了功德,全了名望的‘小气鲁班’,浮一大白?”
  吴大器道:“好,算你会说,还有两杯酒呢?又包含了什么特别意义?”
  鲍恩仁道:“司马白老弟,除了亲仇之外,最大苦恼便是情孽纠缠,喜爱他的女孩子们太多,柳还珠、柳明珠、江小秋、花寒玉、温柔等等,层层情网,困煞英雄,尤其是‘雪魂仙子’花寒玉的那段因缘,最为复杂……最难摆脱!如今,花寒玉竟施展‘雪魂珠’与‘天蝎神君’蔡昌,同归于尽,司马白的大敌既除,情孽也灭,我岂不应该为他双浮大白?”
  吴大器看着鲍恩仁道:“大敌既除,情孽也灭,双浮大白,自然不错,但这种高兴的主体,是司马白,应该以‘圣剑书生’的生命存在与否作为前提……”
  鲍恩仁点头道:“说得有理!”
  吴大器道:“如今司马白已遭劫数,无限情仇,尽化南柯梦境,我们只有悲悼这位老弟,英年夭折,……”
  鲍恩仁听到“英年夭折”之语,便截断吴大器的话头,扬眉笑道:“我不相信司马白老弟会死,因为不单我稍通风鉴,看得出这位老弟,不是夭寿之相,便连袁大麻子也不曾在为司马白细推流年之后,提出什么戒慎之语?”
  吴大器叹道:“我的目睹,难道还不如你们的占卜么?我来问你,任何人在胸前‘七坎’死穴上,被‘天蝎神君’蔡昌的蝎形暗器,透衣而入,还能活得成么?”
  鲍恩仁瞟了吴大器一眼,边自斟酒,边自含笑向他问道:“真是‘七坎’死穴,你看得清么?”
  吴大器道:“我看得一清二楚,决对不会有错!”
  鲍恩仁一伸右手,在掌中现出一只小小白虎,虎长仅约二寸,但两只锋锐虎牙,却突出额前,足有寸许!
  吴大器怪叫一声道:“这是我的独门暗器‘白虎双牙锥’嘛,何时竟被你这老偷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得去了?”
  鲍恩仁笑道:“你难道忘了我刚上‘岳阳楼’时,曾推你一把并曾洒了不少酒儿,在你身上。”
  吴大器皱眉道:“你摸走我的‘白虎双牙锥’则什?”
  鲍恩仁道:“我要借用你这锋锐无匹,专破各种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独门暗器,变个戏法!”
  吴太器讶道:“要变戏法?你倒真有闲情逸致!”
  鲍恩仁笑了一笑,手持那只“白虎双牙锥”,便向自己胸前的“七坎”死穴拍去!
  吴大器方自失声惊叫,那“白虎双牙锥”,已正中鲍恩仁“七坎”死穴,并穿透他所着黑衣,只留半截尾部在外。
  吴大器沉着脸儿道:“老偷儿,你莫活得太不耐烦,我这‘白虎双牙锥’,只一见血,双牙会再长寸许,直透心窝,一等一的英雄好汉,也便活不成了!”
  鲍恩仁微微一笑,手持虎尾,把那“白虎双牙锥”,自胸前拔出,交还吴大器道:“你这‘白虎双牙锥’,比起‘天蝎神君’蔡昌的蝎形暗器如何?”
  吴大器道:“你别忘了我有一双巧手,专制奇妙暗器,并精于冶金铸铁,除了无毒之外,蔡昌的蝎钩,并不及我的虎牙,来得锋利!”
  鲍恩仁笑道:“好,你且看看虎牙之上,可曾沾着我心窝血渍?”
  吴大器摇头道:“不必察看,若一见血,虎牙必会暴长!但你究竟练了什么奇功,能够挡得住如此足以洞金穿石的锋锐之物!”
  鲍恩仁“哈哈”一笑,伸手入怀……
  吴大器精于制作冶炼各种锐利兵刃,当然也渴欲知晓能够防御这种锐利兵刃之策,故而目不转睛地,注视鲍恩仁的动作。
  鲍恩仁的手儿,从怀中慢慢缩出,向吴大器把手掌一舒,扬眉叫道:“吴大器,考考你这‘小气鲁班’,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吴大器目光一注,见鲍恩仁掌中托的是枚径约一寸三四,非金非革,非甲非石的钱形之物,他先还未甚注意,但取在手中,反覆略加察看后,不禁失声叫道:“护穴龙鳞,这种罕……罕世异宝,是……是从那里来的?”
  鲍恩仁道:“你记不记得温柔姑娘?”
  吴大器道:“那个温柔姑娘?难道是‘温柔乡’乐户中的招牌小姐?”
  鲍恩仁点头:“不错,你离开‘温柔乡’,可曾再去?”
  吴大器正色道:“我虽好酒色,并不沉溺,一路上恼人烦人的江湖大事,如火如荼,那里还有工夫,和还有心情,再去‘温柔乡’,找小凤仙,床帏叙旧,妍妍老妍头呢?”
  鲍恩仁失笑道:“不去才对,去了你必扫兴,因为小凤仙已被司马白老弟,不惜千金,量珠脱藉!”
  吴大器有点大出意外地,听得怔了一怔,眉峰微蹙说道:“司马白要割我的靴腰子?……”
  鲍恩仁笑道:“司马白老弟已被不少红粉佳人,缠得透不过气,他那里还有如此风流雅兴?只因知道小凤仙是你的老相好,才在为温柔脱藉除牌之际,把小凤仙也一并赎身,让她脱离苦海!”
  吴大器“呀”了一声,苦笑道:“千金挥手,代赎娥眉,这份人情,我可欠得大了,为了明白来因去果,老偷儿且把当时情事,说得详尽一些好么?”
  鲍恩仁一面饮酒,一面遂把与司马白同去“温柔乡”妓院,追查吴大器行踪的那段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吴大器静静听完,向鲍恩仁问道:“这样说来,是温柔送了二十四片‘护穴龙鳞’,护住前胸后背各大要害,‘七坎死穴’自然是必护之处!否则,你的‘白虎双牙锥’,锐利无比,既已破衣,怎会不见血呢?”
  吴大器自然懂得鲍恩仁如此解释的言外之意,略一寻思,点头说道:“我的‘白虎双牙锥’在你的‘七坎穴’上,见不了血,则‘天蝎神君’蔡昌的独门蝎形暗器,打在司马白的‘七坎穴’上,也不会对那位‘圣剑书生’,构成太大伤害!”
  鲍恩仁笑道:“便因如此,我才喝得下酒,我才认定司马白老弟不会惨遭劫数……”
  话犹未了,吴大器便似想起甚事,连连摇手,截断鲍恩仁的话头道:“不对,不对,其中尚有蹊跷!”
  鲍恩仁诧道:“蹊跷何在?”
  吴大器道:“根据我在‘水月大会’所见,以及一路暗中随行,所睹情况,司马白老弟的年龄虽轻,成就却高……”
  鲍恩仁接口道:“他‘督任二脉’已通,‘生死玄关’已破,除了家传‘天罡六大剑式’,极为精微外,真气内力方面,也有大成,至少要比你我,高明深厚多了!”
  吴大器瞿然道:“我所说的‘蹊跷之处’,便在于此……”
  鲍恩仁方一皱眉,吴大器已把谷口壁顶所见,司马白与“辣手鲁班”班小平,两度合掌,竟非其敌,被震得连连后退,身形摇晃,足下跄踉等情,加以叙述。
  鲍恩仁怪叫一声道:“这就真的怪了,班小平老贼除了仗恃那枝‘追魂双绝鲁班筒’外,能有多高修为?无论由你或我上阵出和,班小平都不会是三掌之敌……”
  语音至此顿住,细一寻思,又复说道:“我们试加推断,班小平的功力,不可能突飞猛进,则造成这种蹊跷原因,定是司马白老弟不知遭遇何种祸变!在真气内力方面,有了一时难以恢复的极大损耗!”
  吴大器举杯微饮,并回想当时情景,似有所悟地,点头说道:“老偷儿,你的这种推断,大概十分正确,完全近于事实,因为我在谷口壁顶,初见司马老弟时,就觉得他相当狼狈,神情十分焦悴,好似身受重伤?或经历了什么重大不如意的事故?……”
  鲍恩仁叫了一声“奇怪”,好生不解地,双眉深蹙说道:“司马老弟独自别去之故,便是受了‘陆地游仙’霍出尘所扮金面赤衣人的刺激……”
  吴大器插口道:“关于此事,我要替霍出尘解释一下,霍兄对司马老弟期许甚高,盼有大成!他认为年轻人不宜过份一帆风顺,才故意加以磨折,激励上进……”
  鲍恩仁笑道:“我不是蠢人,当时虽未摸清全盘事实,但已感觉得出霍游仙是对司马老弟故意磨折激励!但问题怪在司马老弟受激独别,意在暂摒百欲,全力进修,怎会在那谷中,遭受什么祸变?他内力极充,剑法极好,更有特殊体质,万毒不侵,能令他精神焦悴,真元大耗的其人其事,岂不煞费推敲?”
  吴大器叹道:“世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多呢,在你未曾上这‘岳阳楼’前,我已遇着一位对司马白老弟,极为关怀之人!”
  鲍恩仁问道:“晕啦?除了我与‘陆地游仙’霍出尘外,关怀司马老弟之人,大概定是他那些红妆腻友!”
  吴大器遂把与白衣书生相遇之事,向鲍恩仁说了一遍。
  鲍恩仁听完道:“你们不曾通过姓氏么?你认为此人是谁?”
  吴大器道:“本来我也猜想不到,但见了他腰间悬了一具空的剑鞘,又称前来‘洞庭’之故是等人还剑,才窥透了一些端倪……”
  鲍恩仁想起“芙蓉园”中,失去“秋水芙蓉剑”之事,答应说道:“莫非是‘秋水芙蓉剑’的原主人,江涵秋的爱女江小秋姑娘?”
  吴大器颔首道:“我的猜测与你这老偷儿是不约而同,全无二致……”
  鲍恩仁举目四顾道:“江姑娘呢?”
  吴大器又把“岳阳楼”外飞进一只尾钩金黄的巨大毒蝎,引得白衣书生纵身追去等情,加以叙述道:“那白衣书生一见毒蝎,在击毙之后,立即追去,并要我不可离开,务必在此等他!”
  鲍恩仁道:“黄钩毒蝎,是‘天蝎童子’表记,而‘天蝎童子’又恰是在‘水月江村’中,害死江涵秋之人,如此一加对照,那如白衣乃生定是江小秋了!”
  吴大器苦笑道:“是她,不会有错,但江小秋虽似武功进度极快,有些奇异遇合,欲与‘天蝎童子’作为对手,总嫌软了一点!我正不知是呆坐此处,苦苦等她,抑或设法追踪,替她打个接应,你这老偷,一向足智多谋,替我拿个主意好么?”
  鲍恩仁伸手向楼外极目青苍的洞庭浩淼景色,指了一指道:“若能追踪,当然是替她打个接应,比较稳妥,但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却到那里去追?那里去找?”
  吴大器苦笑道:“你这想法,再度与我相同,看来只有在此尽量等一等了。”
  鲍恩仁道:“你大概知道江小秋姑娘是在等谁还剑?”
  吴大器笑道:“我当然知道,但江小秋姑娘却不知道,否则,她又怎会失之交臂?”
  鲍恩仁怪叫一声道:“失之交臂?难道就是你么?”
  吴大器道:“借剑之人,不是我,但还剑之责,却落到我的头上!”
  鲍恩仁道:“这事有点古怪,听来似乎不太合理,其中定必尚有什么玄虚?……”
  吴大器叹道:“一点都不古怪,当时借剑之人,是‘陆地游仙’霍出尘,孰料霍出尘出尘而逝,作了真正的天上游仙,遂托我向江小秋,来践还剑之约。”
  鲍恩仁向吴大器全身上下,略一打量,因不见剑影,遂诧然问道:“你既是还剑之人,则那柄锋芒绝世,为武林人物万众觊觎的‘秋水芙蓉剑’呢?”
  吴大器苦笑道:“我是奉命来向江小秋道歉,还剑之事,不得不略缓时日,因那‘秋水芙蓉剑’,被霍出尘一时失手,落在了寒潭弱水之中……”
  鲍恩仁听得方一皱眉,吴大器又复叹道:“此事非从头说起,无法使你明白,但若细说,又嫌话长……”
  鲍恩仁接口道:“既然话长,不妨尽量短说。”
  吴大器点了点头,伸手取起酒杯,但这次他却未一倾而尽的猛喝鲸吞,只是皱着眉头,浅浅地喝了一口。
  鲍恩仁善伺人意,他看得出吴大器与“陆地游仙”霍出尘的交情甚深,一提起霍出尘业已出尘而逝,作了真正的“天上游仙”,他便十分伤怀,连喝起酒来,都一副追思忆旧的悲怆模样,失去了往日豪放!
  他深知人既仙去,无可慰劝,遂不去催促吴大器,只是一面也自己举杯啜饮,一面目光暗转,偷偷打量“岳阳楼”上的来往人物,察看可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异常状况?
  吴大器三次举杯,还没有喝下半杯酒儿,便长叹一声,摇头说道:“人生寿天,似乎真有天定,霍出尘内外功力,均臻绝顶,想不到竟会得了一种可以自知死期的不治绝症!……”
  鲍恩仁点头道:“这种情况,我和司马白老弟,都已猜出来了,不然,以霍游仙那等功力,那等身分之人,又为何要来个‘有人怀壁欲沉江’呢?”
  吴大器道:“约莫半年前,天下群豪,云集太湖左近之故,无非获知‘七巧玉’出世之讯,纷想获得玉中所藏的‘七巧真经’……”
  鲍恩仁恍然道:“原来霍游仙送给司马白老弟的那方‘七巧玉’,是新近寻得,并非旧有之物!”
  吴大器道:“这块宝玉,似乎不太吉祥,霍出尘才把它得到手中,便发现自己体内,有种绝非药力可以控制的不治之症,一发即死,而发作之期,纵仗精纯修为,勉强抑压,也不可能超出二三日的光阴……”
  鲍恩仁叹道:“英雄难与命争……”
  吴大器道:“你说得对,霍出尘是位英雄,英雄的想法,自与寻常人不太相同,他认为自己死后,‘七巧玉’必再引起武林纷争,决非江湖之福,不如索性怀璧沉江,使它与身俱灭!除非……”
  鲍恩仁接口道:“除非能遇上十分喜爱,品行、姿质又值得扶掖之人,霍游仙或许肯把那方‘七巧玉’,慨然相赠?”
  吴大器点头道:“一点不错,我和霍出尘交厚,深知他最喜爱青年才俊,遂想起‘水月大会’上所见过的‘圣剑书生’司马白来,于是便发生了旅邸中盗宝留诗之事。”
  鲍恩仁先向吴大器拱了拱手,又替他把杯中斟满,含笑说道:“我代表司马白老弟,谢过吴兄对他青眼相垂之德!”
  吴大器摇手道:“老偷儿不必称谢,要知道我此举还另有私心,并不单单为了司马白老弟。”
  鲍恩仁不解道:“不单为了司马白,还为谁呢?”
  吴大器苦笑道:“是为了霍出尘,说老实话,我并不相信以霍出尘的功力修为,当真会抗拒不了什么不治之症?遂想先令他暂不沉江,或有转机?退一步说,纵使霍出尘无常已到,劫数难逃,但辛苦得来的‘七巧玉’,若有传人,也可使他在泉下瞑目!”
  鲍恩仁听得连连领首,向吴大器一挑拇指,含笑说道:“高!吴兄这种想法,面面俱到,十分高明,令人佩服!”
  吴大器突然“咕嘟”一声,又干了一杯“洞庭春”酒,苦笑说道:“高明个屁?结果是霍出尘虽把‘七巧玉’送给了司马白老弟,自己却仍从‘小鼋头渚’之上,纵身沉江!”
  鲍恩仁微微一叹道:“霍游仙何必……”
  “何必”二字,才一出口,吴大器便截断鲍恩仁的话头说道:“就是‘游仙’二字,才害得他纵身沉江!……”
  语音至此略顿,见鲍恩仁满面疑问神情,遂又加解释说道:“在司马白老弟接过‘七巧玉’之前,霍出尘觉得体内的不治之症,已正发作,他要保全他‘陆地游仙’体面,不顾在病症严重时,满地乱滚乱爬,死相狼狈难看,遂仍如原意,在‘小鼋头渚’上,飞身数十丈,自坠长江,临死之前,总算凌虚御风,使他的‘游仙’外号,有了次名副其实经验!”
  鲍恩仁皱眉道:“霍出尘的故事,似已至此了结?但事实上这位‘陆地游仙’,以后却又曾一再出现!”
  吴大器叹道:“常言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可留人到五更?’我却要把这两句话儿改为‘阎王注定五更死、三更想死也不成!’霍出尘坠身入水以后,竟被一条甚为罕见的极毒‘锦带江蛟’,咬了几口……”
  “怪不得司马白要想抢救之下,只发现了霍出尘的一件血衣,莫非‘锦带江蛟’,蕴有奇毒,以毒攻毒,反而把霍游仙的不治之症,治好了么?”
  吴大器苦笑道:“小说上可以这样写法,事实上却那有如此巧妙?以毒攻毒,确有转机,但那能根治,只不过为霍出尘延长了几个月的生命而已!”
  鲍恩仁喟然一叹,擎杯浅饮,静听吴大器把种种奇妙经过,往下叙述。
  吴大器道:“人从高处,骤受巨震,神智已昏,故而蛟缠人时人也抱蛟,蛟咬人时,人也把那条‘锦带江蛟’,恶狠狠的咬了几口!”
  鲍恩仁失笑道:“‘七巧玉传赠圣剑书生,霍游仙大啖江蛟肉’!这到成了后世以此作为题材,撰写小说之人的一段精彩回目!”
  吴大器道:“岂单‘大啖江蛟肉’?霍出尘还‘痛饮江蛟血’呢!但饮血之后,全身发胀,人便昏迷,等到醒来,已是衣履破碎不堪,身带无数大小伤痕,躺在远离‘小鼋头渚’二三十里的一处无人江滩以上……”
  鲍恩仁叹息一声,十分感慨地,望着吴大器,缓缓说道:“许多谚语,皆从数千年生活进化,暨实际体察中,统计得来,故而往往屡验不爽!常言道:‘英雄只怕病来磨’,霍游仙确实被那所谓‘不治之症’磨得苦了!在他神志清醒后,定尚不知仅可延长数月寿命,只以为鬼使神差地,脱过了追魂浩劫?……”
  吴大器道:“当然如此,老偷儿心细如发,善度人意,你且猜猜霍出尘重获生命后,心中最关切的,是甚么事儿?”
  鲍恩仁应声道:“江湖人物,一般都能把钱财──也就是‘利’字看淡,高明一些的,对‘名’字,也能撇开,比较难以摆脱,应该是‘情’,‘仇’二字!”
  吴大器摇头道:“霍出尘人如其号,宛若游仙,飙举世外,‘情’字,从不牵惹,‘仇’字也……”
  话犹未了,鲍恩仁便接口笑道:“吴兄莫把‘情’字解释得太狭义了,所谓‘情’字,并不仅指‘男女之情’,应该把‘父母之情’,‘子女之情’,‘亲友之情’甚至于对什么心爱珍物的眷念之情,都一齐包括在内!临撒手时难撒手,大千世界总关情,通常说来,人在临终之前,对周围的景、物、人、事,都分外特别眷念!”
  吴大器对鲍恩仁投过一瞥敬佩眼光,放下酒杯,抚掌赞道:“老偷儿果然善于推理,霍出尘的心思,被你猜个正着!他重获生命后,心中最关切的只是一人一物,人是司马白老弟,物是‘七巧玉’,两般恰好都是他最后接触到的……”
  语音顿处,双眉微蹙又道:“不过这样说法,易生误会,我要代霍出尘解释一下,所谓关切‘七巧玉’,并非后悔把此宝赠人,而是生恐司马白无法把此玉弄开,获得玉中秘笈,并可能怀壁招灾,反而惹来了什么意外祸事?”
  鲍恩仁点头道:“霍游仙设想周到……”
  吴大器道:“对于司马白老弟,霍出尘是既爱其姿质,又知是故人之子,更与自己有过‘小鼋头渚’之上的一段缘法,遂想暗中相随,尽量设法激励传授,使这少年才俊,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鲍恩仁叹道:“霍游仙用心良苦,我应该代表司马白老弟,对他的‘天上仙灵’,敬谨致谢!”
  说完,斟满一杯酒儿,恭恭敬敬地,向天举杯,然后把杯中美酒,慢慢洒在地上。
  吴大器道:“下面随行之事,应该用不着我来叙述。”
  鲍恩仁道:“前半段用不着,但我却有一项问题……”
  吴大器道:“什么问题?”
  鲍恩仁道:“霍游仙既然一路暗随,可知道司马白老弟把‘七巧玉’送给‘雪魂仙子’花寒玉,并被花寒玉当场开玉,取出了‘七巧真经’,但所谓‘七巧真经’,只不过是本仅有封面却无内容的‘无字天书’而已?”
  吴大器道:“司马白老弟赠送‘七巧玉’之际,霍出尘尚昏睡江滩,还未醒来,那里可能知晓?只不过后来因发现‘七巧玉’不在司马白老弟身边,又有不少凶邪人物,欲对‘雪魂仙子’花寒玉拦截抢夺,才查出其中究竟!”
  鲍恩仁道:“如今该说后半段了,你说在‘芙蓉园’中,借去‘秋水芙蓉剑’,留言‘五五端阳洞庭还剑’之人,是‘陆地游仙’霍出尘么?”
  吴大器颔首道:“霍出尘本来以为‘秋水芙蓉剑’应归司马白老弟所有既然一路随行,自可随时归还,不料原主人江小秋姑娘也来取剑,又弄不清楚其中原委,此剑究应归属何人?遂用‘六合传声’功力,向江姑娘说了‘五五端阳,洞庭还剑’之语!”
  事情至此,逝世的业已逝世,失踪的也告失踪,端阳洞庭大会,又近在明日,鲍恩仁心中宛如五味瓶翻,充满酸甜苦辣,以及无数疑问,自非追根究底不可,遂饮了一口酒儿,又向吴大器问道:“霍游仙一身功力,高明得世罕其俦,他要借用那柄‘秋水芙蓉剑’则甚?”
  吴大器道:“霍出尘发现觊觎‘七巧真经’,拦截‘雪魂仙子’花寒玉的凶邪太多,其中并有几名不太为世所晓,罕出江湖的厉害人物!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有了那柄‘秋水芙蓉剑’在手,仗恃它的绝世锋芒,霍出尘才有把握,保护‘雪魂仙子’花寒玉,使那册‘七巧真经’,不落凶邪手内,免得成为济恶之具!”
  鲍恩仁目注吴大器道:“再往下说……”
  吴大器自斟自饮,接连干了两杯“洞庭春”,长叹一声道:“下面便太凄惨了,首先是司马白老弟有心上进,独自潜行,你、我,包括霍出尘在内,都无法猜得准他究竟走的是那条路径!”
  鲍恩仁也废然叹道:“这就叫阴错阳差,合有此劫,条条大路,皆通‘洞庭’,霍游仙只是大侠,不是‘真仙’,他那里可以知晓司马白老弟,走的是那条路呢?”
  吴大器道:“就在此时,你也黯然离开,江湖凶邪对于‘七巧真经’的公然攘夺,亦告开始!起初,花寒玉因功力不弱,尚能应付,但群邪越来越多,局面便十分凶险!”
  鲍恩仁道:“霍游仙该出手了……”
  吴大器点头道:“霍出尘在‘雪魂仙子’花寒玉力已难敌之下,长啸出手,‘秋水芙蓉剑’精芒狂卷,斩杀一十七名凶邪,但因众寡太以悬殊,花寒玉身受重伤,‘七巧真经’也被其中一名凶邪抢走,连霍出尘本人,也或重或轻地,身上带了几处伤损……”
  鲍恩仁惋惜道:“霍游仙虽费苦心,那册‘七巧真经’,却仍告落入凶邪手内……”
  吴大器道:“老偷儿不必惋惜,霍出尘个性极强,不甘被凶邪人物检甚便宜,拚命带伤追敌,终于把‘七巧真经’夺回,但就在他追敌期间,我却在一片峭壁顶端,看见司马白、班小平,‘天蝎神君’蔡昌,‘雪魂仙子’花寒玉等,似乎均已同归于尽的凄怆欲绝之事……”
  鲍恩仁向吴大器深深看了一眼,嘴角微牵,仿佛欲言又止!
  吴大器既有“鲁班”之称,自然心性极巧,扬眉叫道:“老偷儿有话就说,我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疑难之处?”
  鲍恩仁问道:“你既目睹惨剧,怎不替那些身遭劫数之人,收收尸呢?”
  吴大器叹道:“不曾,但我既目睹这场惨剧,委实应该不分正邪,都替死在谷口那些武林人物,掩骨埋尸,老偷儿定也知我吴大器,不会如此心狠的弃而不问……”
  鲍恩仁道:“吴兄当为而不为,定有事非得已的特殊苦衷!”
  吴大器苦笑道:“请教老偷儿,救人与埋尸两者,以何为急务?”
  鲍恩仁应声道:“论礼以死者为尊,论事以救人为急,因救了人再来埋尸,无甚妨碍,若等埋完尸再去救人,却恐延误时间,使活人也变成死人的了!”
  吴大器颔首道:“老偷儿讲得对,我当时便如此立意,先去救人,再来埋尸……”
  鲍恩仁接口问道:“吴兄是去救谁?不会是那位身上业已带伤,仍去追还‘七巧真经’的‘陆地游仙’霍出尘吧?”
  吴大器道:“正是霍出尘,当我下得峭壁,正待着手埋尸之际,霍出尘突然传声相唤,说他伤重病发,命在顷刻,要我立即赶去,与他见上最后一面!”
  鲍恩仁道:“这种情况之下,吴兄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应该先去探视霍出尘了。”
  吴大器饮了半杯酒儿,继续说道:“我见了霍出尘,他果然人已垂危,‘七巧真经’虽勉强夺回,‘秋水芙蓉剑’却失手坠落于一处弱水寒潭之内……”
  鲍恩仁一面持壶为吴大器斟酒,一面脸带惋惜神色叹道:“霍出尘这次定是真的羽化……”
  一语方出,吴大器便摇头接道:“没有,霍出尘还活了一月有余……”
  鲍恩仁说道:“他是怎样延长生命的呢?难道竟会巧得不能再巧地,又遇见一条‘锦带江蛟’么?”
  吴大器叹道:“这位‘陆地游仙’,委实有鬼神不测之能,他传了我一种‘神仙点穴’手法,命我替他点遍全身穴,据说能聚气搜精,再加上他原本修为,约莫可以延长两个月左右生命!”
  鲍恩仁“哦”了一声道:“我也听说还有这种神奇手法,但被‘神仙点穴’聚气搜精之人,每隔七日一次,会熬受莫大痛苦,到期后,更精气皆竭,绝无活望,霍游仙是位英雄人物,他……他何必如此偷生?……”
  吴大器道:“他不是偷生,是为了必须要争取这约莫两个月的时间,才可完成心愿!”
  鲍恩仁问道:“什么心愿?”
  吴大器苦笑道:“还不是为了司马白老弟,霍出尘要利用自己一生中最后两个月的光阴,把‘七巧真经’,从‘无字天书’,变成‘有字天书’,帮助司马老弟艺业跃进,冠冕武林,否则,他等于是把一件无用之物赠人,反害得风波大起,九泉之下,亦难心安……”
  鲍恩仁这才恍然,失声叹道:“霍游仙真是一片苦心,但当时吴兄以为司马白老弟已死,你没把谷口所见惨事,告诉霍游仙吧?”
  吴大器道:“霍出尘正在为司马白老弟拚竭余力,我怎忍告此噩耗?只是偷空又去了一趟谷口,打算动手埋尸,但却怪的是那些武林人物遗体,却已一具不见!”
  鲍恩仁嘴角方牵,吴大器又复说道:“当时我见司马白老弟的尸体失踪,也曾期盼他或有生望?如今知他在胸前‘七欺穴’上,佩有‘护穴龙鳞’则侥幸度劫之望,自然更大,只不知会不会赶来岳阳?……”
  鲍恩仁笑道:“五五端阳的‘洞庭大会’,他是主体,必然不会不来……”
  语音顿处,目注吴大器道:“吴兄,你的话中,有一处前后不对……”
  吴大器道:“有何不对?”
  鲍恩仁道:“你说霍出尘用‘神仙点穴’之法,可以延命两月,怎又说他只活了一月有余?……”
  吴大器道:“老偷儿问得有理,但这前后不对之故,却是另有曲折?”
  鲍恩仁惊道:“还有曲折?莫非霍游仙在考究‘七巧真经’之际,遇到凶邪袭击?”
  吴大器摇头道:“那倒不是,是霍出尘约莫费了一月苦心,把‘七巧真经’,从‘无字天书’变成‘有字天书’以后,竟大失所望,因‘七巧真经’甚为平凡,名过其实!霍出尘的一身修为,业已远远超过了经上所载!”
  鲍恩仁叹道:“这倒颇有可能,因为经过一再推敲,发扬光大,在某几种艺业上,后人往往业已超越前人,故而有些前古剑谱,远代拳经,只不过具有抱玩和参考的价值而已!”
  吴大器道:“霍出尘既失所望,对于还胜下的一月生命,觉得毫无趣味,不值得每隔七日一次的,再去熬受那无边痛苦!”
  鲍恩仁失惊道:“这样说来,霍游仙乃是‘自绝’?……”
  吴大器干了一杯“洞庭春”,脸上神色,仿佛感慨无穷地,点头答道:“可以说是‘自绝’,但霍出尘一未再度投江,二未以头撞壁,他是采用了一种极特殊的方法!”
  鲍恩仁道:“慷慨成仁易,从容就死难,霍游仙的第二度‘自绝’,应该是‘从容就死’,我想请教一下,这位功力高深,公推当世第一的‘陆地游仙’,是采取什么方法,磨灭他那还剩一个月的生命?”
  吴大器长叹一声,目中微蕴泪光,自行斟了一杯酒儿,擎在手中,缓缓说道:“就在‘七巧真经’从无字转为有字的当夜,我一觉醒来,突感异样,周身奇疫奇胀,经脉之中,有种几不休止,也几乎使人难过到了极点的奇异跳动……”
  鲍恩仁对于武学之道,原是大大行家,闻言之下,失声说道:“霍游仙原来采取这种‘此身纵化黄鹤去,功力仍留天地间’的特殊‘自绝’方法,他……他……他竟把他数十载的精厚修为,转注你了!”
  吴大器道:“隔体转注,所得减半,何况霍出尘又大有消耗,即将油尽灯干,约略说来,我大概平添了自行闭关苦练的十载修为而已。”
  鲍恩仁有点艳羡地,向吴大器举杯笑道:“恭喜吴兄,真好造化,添了这十年修为,你也足与当世武林的一流名手,互相颉顽的了!”
  吴大器也举酒杯,但非自饮,是像鲍恩仁先前那样,先行向天一举,然后恭恭敬敬的,慢慢洒在地上……
  他藉酒明心,表示出对霍出尘的感谢追思之后,长叹一声道:“我当时实是机缘凑巧,在不由自主下,不知不觉地,捡了便宜,想来有点愧对司马白老弟……”
  鲍恩仁诧然接口道:“吴兄怎出此语?此事与司马白老弟,似乎是风马牛毫不干及?”
  吴大器道:“我得司马白老弟,是霍出尘深所期许,心中钟爱之人,当时司马老弟,若也在眼前,他必是霍游仙功力转注对象,平添十载修为的侥幸之人,不会是我吴大器了!”
  鲍恩仁摇头道:“你无须这样讲,常言道:‘欲除烦恼须无成,每有因缘莫羡人’,司马白绝不会有此侥幸之想,吴兄也千万不可再存甚么愧对之念!”
  吴大器点头道:“我知道,米已成饭,木已成舟,再落言诠,便成矫情,我只说当时事吧,万缕千丝,俱已抽毕,马上就可以与日前互相衔接的了!”
  鲍恩仁问道:“功力一经转注,精神气血全枯,霍游仙这回是半丝不假的超世羽化了……”
  吴大器颔首道:“他还保持了‘陆地游仙’身分,是聚元调气,作了一遍功夫后,才含笑端坐而逝,逝前有两件遗物,要我代致……”
  鲍恩仁接口道:“甚么遗物?要吴兄交给谁呢?”
  吴大器首先取出一卷地图道:“这是‘秋水芙蓉剑’失落所在的寒潭地形图,老偷儿认为应该交给江小秋?还是司马白呢?”
  鲍恩仁苦笑道:“一个是剑的原主,一个是原主所赠之人,应该给谁,我也无法定论……”
  吴大器道:“无法人断,便恁天断,由现在开始,我先遇见谁,便交给谁吧!”
  鲍恩仁笑道:“这办法不错,即令交给江小秋,她若有诚意,仍可再度赠送司马白的。”
  吴大器又取出一封小柬,递向鲍恩仁道:“这是霍出尘指明交给司马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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