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烟劫》第二章 迷雾疑云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怔怔地凝注着君惟明。君惟明坐在那里,那般沉静,那般安详,那般雍容,又那般威武!
他似一座山,一片海,又是雄壮,又是广瀚,有一种浑然浩大的力量,一种无可比拟的深邃,那是她的兄长,“长安”城“铁卫府”的魁首,陕晋一带的武林霸主。时势最雄厚的巨阀,天下闻名的绝才,而他坐在那里,正在温和柔善地瞧着自己的胞妹——君琪。
君琪幽戚地道:“哥,听费姐姐说,你要出远门?”
君惟明哈哈大笑着,道:“傻丫头,你之所以闷闷不乐,像个病美人似的,可就为了这桩事!”
叹了口气,君琪低细地道:“哥……”
跷起二郎腿,君惟明打断了妹子的话:“小东西,你怎么搞的?胆子越来越小了。你想想,十多年来,我刀山剑林、龙潭虎穴,哪种危险的地方没有闯过,哪种生死线上没有跳过?这多年来,又奈我何?君惟明仍是活生生的君惟明,并没有缺条胳臂少只腿的,是么?你又不是不晓得为兄我这几下子,还用得着愁眉苦脸像跑了丈夫一样?哈哈,放心,人家想坑我还不是件容易事……”
白嫩的脸蛋儿白得十分不正常,甚至有些儿发青,唇角在不住抽搐着,以至君琪的语音有些颤抖了:“哥……为什么,你不早些告诉我?”
君惟明“啧”了一声,道:“我是前天晚上决定自己走一趟的,昨日午膳时顺便告诉你费姐姐,本来想一并告诉你的,但你恰好出门买女红去了,我事情又忙,一拖就过了一天。你来得正好,本来我也想稍停便去雁楼找你,早上我经过楼下时看见你在和你费姐姐弈棋,你们两个还像蛮开心似的……”
“开心?”君琪苦涩地一笑,幽幽地道:“哥,你应该早点给我讲……”
君惟明奇怪地道:“早点迟点有什么不同呢?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琪妹,以往我也经常出门啊,你却好像并没有太注意……”
君琪脱口道:“但这次不一样!”
君惟明怔了怔,道:“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
愣了好一会,君琪的目光复杂而痛苦。她又垂下颈项,掩饰地道:“我是说……哥……我老觉得有……有些不安……”
沉默地凝视着妹子,好一会,君惟明缓缓地道:“你心里有事,肚中有话。琪妹,告诉我,你想说什么?你知道什么?不要瞒我,讲出来……”
惊慌地退了一步,君琪恐惧地道:“我不知道什么,也没有想什么……哥,我只是害怕……你这次出门会遭到不幸……哥,我是真怕……”
定定地看着,君惟明淡淡地道:“琪妹,你可是只想告诉我这些?”
君琪惶乱而忐忑,忙不迭地点着头道:“真的,哥……我……我……我求你别去……”
双目的光芒闪射如电,冷厉似刃,君惟明沉静地道:“为什么怕?琪妹,你知道大哥是从来没有失过手的,而且,大哥是‘魔尊’!这两个字,曾使千万人闻名丧胆!”
用力搓揉手中那条水绿的小丝绢,君琪嗫嚅地道:“这……这……哥,这只是一种直觉……你每一次出门,我都毫无不安的感觉,只是这一次……一直觉得心绪不宁,神智恍惚,似是大难临头一样凄惶无主,哥……你别去吧……”
慢慢自椅上站起,君惟明低沉地道:“琪妹,你费姐姐讲过什么话了?”
猛地一哆嗦,君琪惊恐地张大了嘴:“讲……过什……么?没有……没有……”
疑惑地瞧着自己妹妹,半晌,君惟明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你今天出奇的不正常,琪妹,你似乎被什么东西蛊惑住了,要不,便是有什么阴影罩在你心上。或者,你昨夜做了一场梦尚未忘记?”
唇角跳动着,连颈项上隐细的青脉也突浮出来,君琪的冷汗涔涔,她抽着气,窒重地道:“这……这确是一场噩梦……哥……我还没有醒啊……”
大步踏上前去,双手扶着君琪,君惟明发觉他的妹子正在哆嗦,唔,像生寒热一样在哆嗦!
深深地看着她,君惟明柔和地道:“妹,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这样不宁?这样害怕?说出来,相信你的兄长,他可以力拔山、气凌云、挥杖扫千军。你有任何事,你的兄长也能为你承担!”
不敢和君惟明的目光相触,君琪“嘤咛”一声扑倒在她哥哥的怀里哭出声来,珍珠似的泪水,霎时就像断了线……
好像一下子走进五里雾中,君惟明被弄得迷糊了,他的妹子,素来都是开朗而娇刁的呀!不要说流泪,便是连眉头也难蹙上几次,怎么……怎么今天这般多愁善感,悲惶无常呢?她是得知了一些自己尚不知道的事吗?抑是真有那种忐忑不安的直觉产生呢?
轻柔地揽着君琪,君惟明用衣袖为她拭去泪水,边安慰道:“不哭,乖,你看你这么大的姑娘家了,还动不动就流眼泪,也不怕别人笑话?”
把脸深深埋在君惟明的怀中,君琪仍然不住地抽噎,她咽泣着道:“不要去……哥……答应我……不要去……”
温柔地拍着妹子肩头,君惟明婉转地道:“琪妹,你也知道我如今的身份与地位,现在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你想想我怎么可以不去?这不只是财物被劫,其中更包含了我们的名声和信誉。假如我不管,财物白白损失了,人命也白白牺牲了,我们还有什么颜面再在江湖上立足?我们还有什么脸皮扛着‘铁卫府’的招牌在天下混?这还不说,例子一开,以后人人都可以敲我们的闷棍,人人都能来劫洗我们,到了那等地步,琪妹,我们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么?‘铁卫府’并不愿意欺凌他人,但是,同样的我们也不能受他人欺凌!”
哽咽着,君琪仍然连连摇头道:“不,哥,你不要去……我求你,就这一次……”
和蔼地笑着,低下头来,君惟明道:“琪妹,有很多事情的成败,关键只在一次。这一次,或者可以使人一帆风顺,前程坦荡,也可以令人身败与名裂,万劫不复。莫要小看了一次。成功与失败,往往便联系在这一次……”
仰起那张秀丽甜美而又泪痕斑斑的面庞,君琪还在抽噎,她绝望地睁着那双凄迷的眼,哀怨地道:“哥……你……非去不可……?”
君惟明和蔼地点点头,道:“怕是如此了。”
说到这里,他又道:“你是否听到了一些传言,或者,晓得了某项我不知道的事?”
像被毒蛇猛地咬了一口,君琪抖动了一下,惊慌地道:“不,不,没有。哥,我只是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目光炯然凝视着她,君惟明缓缓地道:“真的?”
憋着气,强压着翻腾的恐惧与另一些什么,君琪混乱地道:“真……的!”
君惟明释然点头,道:“我相信你,琪妹。”
君惟明真的相信妹妹跑来劝他打消出门之意,只是一种女人家处于长久动荡生活下的忧虑反应。他相信妹妹只是忽然心血来潮而产生出那等惊悸的心理,他更相信妹妹今天的反常举动是属于突兀的不安后所造成的现象。妹妹不会骗他,不会欺他,那是他的亲妹妹,世间唯一的亲人!
君惟明坦然笑了起来,他再一次为君琪拭干了泪水,拍了拍她丰硕的臀部,开朗地道:“好了,别再哭哭啼啼了,明早我不待太阳上山便得启程,你这小东西用什么送我出门?用眼泪么?真是该打,快给我止住泪水,好好笑一下给我看。来,笑一下,我就爱看我的傻妹妹笑,那样天真,那样无邪,又那样顽皮而娇憨,似是永远都长不大!”
听着哥哥的调侃,君琪竟然又是泪如泉涌,她哭着扑到君惟明的怀里,悲痛地呼喊道:“哥……我……我要……”
君惟明连忙安慰着她:“要什么?说嘛,就是别哭。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哭起来多难看?说吧,你要什么?就是要天上的星,为兄的也设法上凌霄殿去摘!”
猛地仰起头,君琪一咬牙,娇美的面容在这一刹那竟奇异的变得深邃了,这种神情,君惟明从来没有发现过,看上去,他这唯一的胞妹像突然换了个人,那是一种陌生的凄楚,痛苦的老练,世故的哀怨,以及,含蓄的惭愧与羞辱,而这种复杂又古怪的神情只是一闪。
就在她要开口诉说什么的时候,一阵轻幽的茉莉花香已扑鼻袭来。花香中,挟着一个银铃般娇脆的声音:“哎哟,你们兄妹两位是怎么回事呀?一个愁眉苦脸、闷不吭声,一个眼泪汪汪,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就像在生离死别那般伤心……”
随着声音,一位美艳无比,俏丽得宛似图画中人一般的少女已来到了二人身后。这位姑娘可真是美绝了,那两弯新月似的眉儿高高挑起,水汪汪的凤眼儿就像是天上带着雾的星辰,迷蒙又清澈,看人一眼,不销魂,也够蚀骨了,雅致而挺拔的小巧鼻子带着些傲气微微翘起,菱形的嘴儿,没有任何装扮便是如此红嫩丰润,宛似一颗美丽的心。
她的一头青丝随意挽着,以一方玫瑰红的绸巾松松束扎,头发是那么黑亮,那么软厚,似静止的波浪、流泻的瀑布,或者,一片浓浓的云雾;这些,衬着一身浅蓝色衣裙,越发显得清雅脱尘,端秀妩媚,有如九天仙女临凡。看着她,便是一个最最麻木呆纳的人,也将会情不自禁地生起一股窒息之感……
放开了怀中的妹子,君惟明一挥袍袖,笑道:“湘湘,你也来了?”
那位美艳的少女,正是费湘湘——君惟明在五年前自贼人手中救回的佳人,也是如今的情人,她走上前来一把抱着君琪,睁着那双令人想一头撞击进去的美眸,嗔道:“惟明,你怎么了?把琪妹欺负成这个样子?我不管,你要向她赔罪,哼,还是做哥哥的呢……”
君惟明哈哈一笑,道:“湘湘,你别皂白不分,一上来就打官腔好吧?也不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没头没脑就先向我来上一顿?”
费湘湘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管你有理没理呢,我一进来就看见琪妹在哭。假如是她欺侮你,为什么你不哭呢?也不怕羞,这么一个大男人反来欺负人家一个小女孩子……”
连呼冤枉之下,君惟明只得向自己妹妹陪着不是,一面低声下气地道:“别哭了,好妹妹,乖妹妹,亲妹妹,你就收收泪好不?再哭下去,你这未来的嫂子便要剥我的皮啦……”
这本是一种足可使人破涕为笑的风趣话。现在,君琪果然不哭了。但是,她却不是破涕为笑,或者难为情的形势下才不哭的,她的泪水就那么忽然止住,生硬而又麻木。
也许是为了某种情绪——人或物的介入——才令她如此这样,此刻,她迅速的冷静下来,仿佛有些恍惚……
费湘湘温柔而关切的用自己雪白的丝绢为她拭着泪痕,亲热地道:“乖呵,琪妹妹,不要难过。有什么事告诉费姐姐,费姐姐为你出气,别人惹不起这位叱咤天下的‘魔尊’,我可不在乎他,别哭,费姐姐一定好好训他一顿……”
君惟明只顾欣赏这一付姑嫂依偎的样子,他却忽略了几点在外人决不会忽略的疑问:素来十分友好而又至爱至敬的费湘湘与君琪,虽然揽在一起,那手臂只是松松地挽着,一点儿也没有在此种亲热口吻之下所该有的力量。费湘湘的语气关切,但却缺少了些什么。假如君惟明能细细体察,他便可以察出,乃是缺少了真挚的情感。如他察出这一点,再回想一下,他就能记起这种情形早在半年之前已发生了。还有一桩他疏忽的事,对费湘湘亲切的言行,君琪竟然冷冰冰的毫无反应,更无感怀,像是……像是她也知道她这位嫂嫂并没有真正关怀她的诚意一般!
扶着君琪坐下了,费湘湘轻轻吁了口气,她回头道:“惟明,你看你把琪妹妹气成了这样。”
君惟明搓搓手,苦着脸道:“还要我怎么办嘛?歉也道了,罪也赔了,莫不成还要我学狗叫?学猴跳?好了好了,就算我不对,行吧,好妹妹,下一次,我一定听你的话不出远门了……”
“哦”了一声,费湘湘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君惟明顿首道:“不错,琪妹今天也不晓得为了什么突然心血来潮,方才一个人跑了进来死缠活赖,软硬兼施,就是不让我出门。湘湘,你是知道的,‘南松’城咱们的悦丰钱庄被道上朋友洗了,连伤人带劫金,弄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如今杨陵这小子一点头绪也没办出来,他已遣专差入府求援。我再三考虑,认为还是自己走上一遭比较合适。杨陵是精明人,手把子又硬,连他都弄不出名堂,派别的弟兄去也未必高明多少,我去去总是强些。况且,借此也可安慰安慰杨陵,听说他为了此事也够窝囊丧气的了……”
费湘湘轻轻点着头,道:“昨天你告诉了我这些!惟明,我就答允你去了。我知道你的为人、习性,在私下,你是我与琪妹妹的,但是,在明里,你却属于整个‘铁卫府’与你庞大基业的。惟明,我明白你的苦处,你有你的负担及责任,我们不能完全占有你。在很多地方,我们应该替人设想……”
向君琪投过去温柔而略略闪缩的一瞥后,费湘湘道:“琪妹妹,你就忍下这一次吧。听姐姐的话,你哥哥不是好惹的人,他有他不可思议的本领,而且这次他去办的事并不算太严重,这在你哥哥来说是不费大力的。他一定能轻易做到,并找出那些坏人,很快就全平平安安地回来……琪妹妹,你哥哥有难处……我,我比你更舍不得他离开……”
君琪麻木冷漠地盯着费湘湘,道:“是么?费——姐——姐——?”
费湘湘的目光是柔和的,但君琪看去,觉得费湘湘的目光中含有多种不同的意味在内,她垂下头,默默无语。
紧接着,表面上却依旧亲切的,费湘湘轻轻地道:“就让你哥哥去吧,琪妹妹,要他快快活活地去,高高兴兴地返,别叫你哥哥临要走了还为我们担一份心事……”
多么中肯而体贴的语句啊,君惟明用力点头道:“小东西,你都听见了?你费姐姐多么识大体,哪像你这般浑球?你还得多向你未来的嫂嫂学学,别再闹了。明天我一早走,至多十日便赶回来。你要我替你带些什么东西?胭脂花粉、珍宝玉饰?还是绫罗绸缎?”
缓慢的,冰冷地站起来,目注君惟明,君琪的一双大眼中神色复杂,悔怨已极,她定定地看着哥哥,生硬地道:“哥,你真要去?”
微窘地一笑,君惟明道:“我想,你明白我无法不去……”
他又忙道:“来,告诉我,你想要我替你买些什么东西回来?”
眼圈倏然一红,君琪又强忍住了,她一甩头,哽着声道:“什么都不要,哥,只要你带着一口气回来!”
不待怔愕的君惟明有所表示,君琪几乎是奔跑着离开了这间雅致的书房,在她那急促的脚步声中,君惟明似是听到自己妹妹抑止不住的哭泣声……
沉默了好一阵,君惟明脸色十分难看地叹了一声,他背着手在房中踱着,喃喃地道:“她是怎么了?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悄然来到君惟明身边,微仰起头,费湘湘关切而温柔地道:“别怪琪妹妹,惟明,她近几天情绪不大好……全怪我多话,把你要出门的消息告诉了她……”
皱着双眉,君惟明迷惘地道:“但她也不该这样失常啊……在以前,我还不是照样时时出远门?而且去办的事有很多比现在这一件更要凶险,可是琪妹也从来没有这么惊惶焦灼过……”
费湘湘柔婉地解释着道:“她真是心情不好,你知道,惟明,一个人心情不好,看什么也都变成灰色的了。记得不,两年前你为了你一个得力手下受到重伤的事不也烦了好几天?连我和你亲近你都讨厌,成天板起脸来冷冰冰的不说一句话?你想想,连你这种久经风浪,深沉镇定的人物都会为了情绪烦躁而一时反常,又何况琪妹妹只是一个女孩子?”
君惟明稍微开朗了一点,他摊摊手,道:“也只好如此解释了。湘湘,琪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自小就跟着我,由我教育她,我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已不像寻常的兄妹了。我们互相依持、互相照护、互相关怀。我除了做她哥哥,还须负起慈母严父的责任;她是我妹妹,亦需要超出妹妹本分更多的挚爱来鼓励我、勉慰我……我们兄妹彼此的爱,比人家来得深厚、来得贴切……要晓得,我们若不互相怜惜,就难找到能以怜惜的人了……”
明媚的眸子一黯,费湘湘垂下头去,幽幽地道:“这么一说,惟明,你把我摆到哪里去了?”
君惟明笑了起来,轻轻拥费湘湘入怀,在她的鬓角柔柔一吻,低沉地道:“我的湘湘,你就要做我的老婆了,还与妹妹争什么长短呢?你这大嫂也不怕害臊?”
啐了一声,费湘湘脸蛋儿红红地道:“谁稀罕嫁给你?哼,你才不害臊呢……”
“啧”的在费湘湘白嫩的面颊上亲了一下,君惟明兴奋地道:“别生气宝贝,‘南松’城的事办完了,我立即打道回府。一回来就快马加鞭准备我们两人的婚事……”
娇差地垂下颈项,费湘湘的面庞暗中已连连变幻了好几次,那种神情的变化极难捉摸,似是愧疚,又带点儿惊恐,像是悲恨,又渗着些畏瑟。这些微妙的内心征候,君惟明没有察觉,他有什么理由注意这些呢?费湘湘与他成婚,这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像日月轮转,江河东流一样,丝毫没有怀疑的道理……
君惟明滔滔不绝,继续说着:“……婚礼一定要热热闹闹的,排排场场的,我要使每个来参加我们大典的人都惊羡你的美丽,称赞你的慧娴。我要他们永远忘不了这次婚礼的印象,在几十年后还津津乐道……你的父亲是朝廷命官,交游广阔、人面熟稔。虽然他老人家今天不在了,但我却要摆出比他在世时所能替你摆出的最大场面还要大,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冥目,他女儿终身,托在他这从未见面的乘龙快婿身上。我给你置办最珍贵的首饰佩戴,最难求的丝罗绸缎,最罕异的奇珠玉宝,我们开流水席,开他十天二十天,招待所有想来观礼之人,不论他是尊卑贵贱、贫富长幼……”
蓦然住口,君惟明怔怔地注视着费湘湘。而费湘湘却似石塑木雕一样定在那里不言不动,甚至连一点点最微小的反应也没有。她的面容僵凝、目光迷茫,似连魂儿也恍恍悠悠地出窍了……
君惟明疑虑着,摇了摇费湘湘的肩头,略略提高了声音:“湘湘,湘湘,你怎么了?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机灵灵地打了个冷颤,费湘湘的全身抽搐了一下。她如梦初觉般惊悟过来,一抹看上去十分酸涩的微笑迅速浮在唇角,她忙道:“我……我听见了。惟明,你在说如何筹办我们的婚礼。”
君惟明深深地看着她,低沉地道:“今天像有鬼了。湘湘,你方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子也变得迷迷糊糊起来?你在想什么?”
努力使脸上的笑容转得明丽动人,费湘湘悄声地道:“我在想……惟明,你待我实在太好……我在想,假如不是你,我今天不知道会沦落成什么样子了……”
费湘湘的神色变得实在够快,天衣无缝,就这轻淡淡的几句话,已把君惟明心头的三分疑惑一扫而光。她颇似一位有名的山水画家,数笔一勾,情境便全然不同了。
君惟明微一仰头,笑道:“湘湘,你还想着以前那些事情做什么?夫妻之间,哪里还用为了昔日的一点恩施而客套呢?”
费湘湘深挚而温婉地道:“这恩惠并非‘一点’,惟明,你是救了我的命……”
一挥袍袖,君惟明露齿哂道:“罢了,便是我救了你,不也等于替我找了个妻子一样。这样利人利己之事,我还想有机会再多做几件呢……”
俏眼儿一眨,费湘湘轻轻移开话题,她道:“对了,惟明,你是明天一早走?”
君惟明颔首道:“是的,我已告诉过你。”
她迟疑了一下,道:“只带‘两面煞’舒云和‘鬼见愁’夏一郎两个人去?”
君惟明道:“不错。”
像是鼓足了勇气,费湘湘突然道:“为什么不多带几个人去呢?”
君惟明有些意外地怔了怔,道:“为什么要多带人呢?湘湘,我原来还打算单枪匹马去的。不要忘记在你面前的这人是谁!”
她急忙嫣然一笑,又跟着瞋了君惟明一眼,噘着小嘴道:“人家是关心你。看你那付自高自大不可一世的样子,好像人家一片好心完全都成了恶意,一点也不领情……”
紧紧搂了搂费湘湘,君惟明马上笑道:“领情,领情,完全领情,宝贝,你可别生气……”
转忧为喜,费湘湘立道:“那你就多带几个人去嘛,也免得我成天挂着颗心……惟明,人多几个好办事……”
轻悄地用鼻尖摩擦着费湘湘的鼻尖,好一阵子,君惟明才低缓地道:“不能多带人了,湘湘,府里已没有几个好手留下。我们的买卖多、交易广、地盘大,人手分散出去的不少。你看,‘九煞’中只有四个人在府里,五个人全派在外面主持行业,‘三豹’也有两个驻在别地。府里除了我,只有五名好手,这一次我又把舒云和夏一郎带走了,府里只有三个硬把子啦……”
他柔情蜜意地笑了一笑,道:“湘湘,树大招风,人狂结怨,说不准我们有什么仇家正在找机会暗算我们。若是府里空了,吃人家乘虚摸了进去,这却不是玩笑之事。‘铁卫府’威名久扬,栽不得这种跟斗,这些事,我想你全明白。你的一片好心,湘湘,我记住啦……”
费湘湘“嗯”了一声,道:“你那位刎颈之交的老友,‘银钩赤网’童刚不是一直住在府里吗?他也可以代你暂时招呼几天嘛。你这位朋友虽然平日沉默寡言,阴森森的不大开口,但你不是说他的武功心智都是强上加强的?难道你还不放心?”
吃吃笑了,君惟明托起费湘湘的下颌,轻轻地道:“傻丫头,童刚是样样皆强,而且与我相交甚深。但人家总是客卿身份,我怎好贸然烦他操劳府中事务?假若府里哪一个冒失鬼不服,顶他两句,这不是双方都难堪么?你也不想想,我有哪几次支使过童刚帮我办理私事?”
停了一下,费湘湘张了两次口,却又一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她沉默片刻,又低声道:“那么……惟明,你再把‘九煞’中的两个带去好了。一共四个人也好彼此有点照应,府里留下‘白斑煞’雷照也就足够了……”
君惟明摇摇头,道:“不可以,湘湘,你听我说,这样太危险。我不愿意自己的根基被仇家乘隙毁掉。我们辛苦经营,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局面,决不能稍有失闪……”
眸瞳中闪着光芒,费湘湘低吁一声,幽幽地道:“你决定了?”
君惟明道:“决定了。”
咬咬下唇,费湘湘离开了君惟明的怀抱,她深深地注视着君惟明,竟是陌生得古怪;良久,她点点头,道:“我回雁楼了,惟明。”
君惟明有些疲乏,道:“好吧,晚上我可能到你那里坐坐。”
费湘湘未置可否,婀娜生姿地姗姗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房中,还漂浮着一抹淡淡的茉莉花香。这淡淡的花香,融渗在君惟明若有所失的惆怅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