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桃源》2
况英豪竟真的扬手就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知道该打,可是非说不可!”
我一伸手把他拉了过来,抱了一抱,两人都不约而同,叹了一声——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一样有的是烦恼!
当晚,况英豪把陪他来的副官打发回去,找了我堂叔来。堂叔说了半夜江湖上的事,在半夜时分离去。我和况英豪,效法古人,抵足而眠。两人都不约而同,绝口再不提祝香香,只说自己的抱负、将来的希望,直到天色微明,这才朦胧睡去。
几天之后,我和祝香香离开了小县城出发到“三姓桃源”去,早在两天前,况英豪就随著他父亲离去了,送我们出城门的,是我堂叔和香妈。
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祝香香一个人,万里迢迢,孤身上路,自然大大不妥。香妈由于不愿回三姓桃源,这才由我自告奋勇,陪祝香香上路的。
可是这其中却有一个很大的疑点——香妈大可陪祝香香,直到临近三姓桃源,这才由祝香香独自前往,何以她连这样做都不肯呢?
现在,由我陪祝香香,也一样不能陪她进入三姓桃源,那地方是“外姓不能进入”的。
由我陪祝香香,一来我没有闯荡江湖的经历,二来,我不熟路途。香妈为了使祝香香知道通向“三姓桃源”的秘径所在,画了极详细的地图,地图画在油纸之上以免旅途上难免有落河下雨之时,也不会弄湿。
上路不久,祝香香就给我看了那幅地图,简直复杂之至,连何处有一株甚么样的大树,都注得明白。
若是由她亲自来带路,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了。
我好奇心强,有疑必问,所以第一天,就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祝香香似笑非笑,先望了我一眼。少女眼中,常有种难以捉摸、闪烁不定的神色,这种眼神,闪电也似击进少男的心中,会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生理上的反应是心跳加剧,脸颊又红又热,手心渗出汗水,呼吸急促,等等。
祝香香在向我传送了这样的一个眼神之后,却又半晌不语,那令我心中的疑问更甚:她这样望我,想传递甚么信息呢?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小时之中,在隆隆的火车厢中,我们都望著窗外,大家都不说话。车外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平原,其时春耕还未开始,正是严冬时分,有些残雪仍在,有的现出光秃秃的土地,树木凋零,景色不是很动人,千篇一律。
我们坐的是火车中较好的车厢(堂叔给我的路费甚多),少年男女而乘坐这种高级车厢的,并不常见。所以列车上的人,都以好奇的眼光,打量我们,并且窃窃私议。我对这种情形,有点沉不住气,反是祝香香,十分镇定,她把手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之上,使我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舒适无比,自然再也暴躁不起来。
火车是很先进的交通工具——那时,航空交通普通人难以触及,但有许多地方,没有火车,就要使用其他的交通工具了。我们也知道,在最后一段路程,要用最原始的“交通工具”:我们的双腿。
两天之后,我们离开了火车,当晚要在一个小城之中住宿。在这两天之中,我和祝香香几乎每分钟都在一起,双方之间,都增加了不少了解,有好几次,她睡著了,我偷偷地亲她——敢肯定,有好几次,我看到她睫毛闪动,她醒著,可是却装睡。
在这个时候,我当然也想起况英豪紧张的情形,可是,早在这之前,我们就有过更亲热的热吻,这时,驱使我去亲她小巧美丽口唇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议,完全无法对抗。
那时并不是太平岁月,而是兵荒马乱的时候,由于我们乘搭的是高级车厢,一连几节,都有达官贵人在车上,军警保护严密,所以那两天的旅途,很是平静。
(火车旅行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也绝不安全。在山东省境内,就曾发生过整列火车上的乘客都被土匪掳走的事,且包括许多外交使节在内!)
在启程之前,恰好有堂叔的朋友也要走这条路,会经过这个小城,所以堂叔托这朋友预定了客栈,还托他代买船票,交代在客栈的柜台上。那客栈叫“三泰”,堂叔曾对我和香香说:“那是这城中最好的客栈了,可是你们别吃惊,一切,和家里不能比!”
香香当时笑著说:“我是出过门的,知道外面的情形!卫斯理不知道,我会告诉他!”
我大是不服,曾大声抗议:“祝香香,是我保护你上路!想当年,宋太祖赵匡胤,一条杆棒打天下,千里送京娘,也不过如此!”
祝香香听了之后,脸红了一红,想说甚么,终于没有说出来。我话一说出口,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乱用了典故,所以也乱说一些别的话,岔了开去。
(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的故事中,有京娘这个少女在半途中诱惑宋太祖,而宋太祖不为所动的情节,我自然是“拟于不伦”了。)
一出车站,一片喧闹声,全是各大小客栈在站外招揽顾客的。有的大声吆喝,有的一见有人出来就抢行李,抢了行李就走,叫人不能不跟著他。
大一点的客栈有马车,小客栈就是凭人力,各自带著客栈名称的牌子。
我和祝香香一亮相,倒使得车站外静了一阵,人人的目光,都向我们射来。
实在是因为我们的样子,不属于各水陆码头中常见的一些人——两个,穿著虽然不华贵,但也一身“细毛”,很是出众,而且,我自己不说,祝香香也很有气概,所以人人称奇。
我在这极短的寂静之中,朗声问:“三泰的人在哪里?”——这一问,就纯是老江湖的口吻。
问了一声,没有回答,再问一声,仍然没有人搭腔。
情形就有点尴尬了,正想再问第三声,一个看来很老实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笑容满面,一开口就称“少爷”:“三泰确是大客栈,可是他们今天没人来,多半是客满了。
就小店吧,也不错。”
我摇头:“早托人来订了房的。这样吧,你带我们到三泰去,我赏你脚力钱!”
那中年人压低了声音:“少爷,这两天三泰像是透著古怪,我们行家也摸不透,还是改投小店吧。”
那中年人相貌老实,话也诚恳,可是大奸大恶的人,额头上也不会凿著“奸恶”二字。这店伙计倒不会是奸恶,只是想拉生意而已。
我不再理会他,四面看,想招一辆马车过来。不料就在那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中,不知道从何处,冒出许多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来,一下子把我和祝香香围在中心,也不出声乞讨,只是默默地伸著手,睁大著眼。在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期待的神情,看了令人心酸。
堂叔也曾吩咐过:“各处水陆码头,都有各种各样的乞丐,万万不能打发,只有视而不见。尤其是成群结队的小乞丐,你打发了十个,还有一百个在后面,这些小乞丐,都是有人指使的,不能滥用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