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猴神》26
所以,我为了表示安慰他,将手用力按在他的肩头上,好令得他比较缜定些。
耶里喘了一会气,才道:“我看到了自己,站在对面,用一种极不屑的神情望着我,那种嘲弄、鄙视的神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在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人这样鄙视过我,原来最最看不起我的人是我自己,我自己最看不起自己!”
对于耶里这样的话,我实在无以应对,只好继续拍着他的肩。
耶里又道:“当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我只记得我甚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大声叫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是谁?”这句问话,我可能在刹那间持续重复了六七次之多,那纯粹出于极度的惊骇!”
我陡地震动了一下。
“你是谁?”这是一句相当普通的问话,照理不应该引起任何震动,但是在刹那之间,我想起了职业杀手铁轮。铁轮临死之际的情形,曾经由四个干练的探员向我详细叙述过,他们都说,铁轮曾竭力使自己的身子,移近书房,然后,发出了一句问话,才断了气。他问的那句话就是:“你是谁?”那是不是说,铁轮在一进了那个单位之际,也看到了他自己?铁轮已死,大良云子成了疯子,这个问题不能再有肯定的答案,但是我相信推测不错,因为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度的震惊,不会这样,而还有甚么比看到自己更吃惊的?
耶里见我发怔,道:“你想到了甚么?”
我挥着手,没有说甚么,因为铁轮临死的情形耶里并不知道,向他解释,太费唇舌。我只是问:“接下去又怎么样呢?”
耶里喘着气:“我事后也不明白当时反应如何会这样奇特。一开始,我只感到极度的惊恐,但是当我一看到了我自己,我突然转为无比的愤怒,我实在无法忍受任何人对我这样鄙视,即使是我自己,我也不能忍受,所以我一面喝问,一面冲过去,向看我自己重重地挥出了一拳!”
听得耶里这样说,我忽然有了一种十分滑稽的感觉,但同时,却也不禁遍体生寒,我想讲一两句比较轻松一点的话,可是却又讲不出口。
耶里一面喘着气,一面道:“一拳打出,我打中了……我自己,我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并不是甚么幻觉、想像,一拳打得很重,打得……中了拳的后退一步,我看到口角有血流出来,可是……他……我自己…的那种鄙夷的神情更甚,我实在无法再忍受,就转身疾奔了出去,我甚至不用升降机,是由楼梯疾奔下去,冲出了那幢大厦。”
我静静地听着,不表示甚么。
我只是轻轻地道:“这样的经历,给你的打击一定十分沉重?”
耶里的神情极其苦涩:“岂止是沉重,简直致命。本来,我心底深处,或者说在我的潜意识之中,对自己确然有一份鄙视,我算是甚么呢?我是一个土王的后裔,一出生,就拥有臣大的财富,可以生活无忧,长大了,是一个花花公子,可以任意挥霍,但我究竟算是甚么呢?连一个我最爱的人也得不到,在日本,如果没有印度来的财源,早已饿毙街头!我算是甚么?我甚么也不是。”
我摇头道:“不单是你,每一个人,如果自己问自己:‘我算是甚么’,都不会有答案。”
耶里道:“是,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自己对自己现出这样鄙视的神情。”
我没有说甚么。耶里又道:“当晚,我又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在公园里露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就和一郎联络,约他到公园来见我。”
我问道:“他来了?”
耶里道:“来了。”
耶里和板垣一郎在公园见面的时候,宿酒未醒,眼中布满了红丝,神情十分可怕,一郎一见了他,就吓了老大一跳:“怎么啦?”
耶里陡地一伸手,拉住了一郎的衣领,将一郎直扯了过来,厉声道:“板垣一郎,你听着,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到如今为止!以后,我不要再见你,我对你那他妈的三个愿望,一点兴趣也没有。你自己全都要去好了,听到没有?”
耶里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吼叫,神态疯狂。
一郎一面挣扎,一面道:“好!好!”
耶里松开了手,转过身去,一郎在他的身后,整理着衣领,问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耶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甚么也没有发生过!根本甚么也不会发生!”
耶里一说完,就大踏步向外,走了开去,剩下板垣一郎一个人呆立在公园中。
“从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没有再见过一郎。”耶里说,神态极其诚恳。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望着他,缓缓地摇着头:“不对。”
耶里道:“我知道事情有点怪,可是我,自从那一刻起,就未曾再见过他。”
耶里特别加重语气。我没有理由不信他的话,但是如果相信了他的话,我心中的疑团,如何解释呢?
我仍然盯着他:“不对,或者你没有见过一郎,可是你去见过他的情妇大良云子。”
耶里陡地瞪大了眼,像是听到了最无稽的话,大声叫了起来:“大良云子?一郎的情妇?我发誓绝对没有见过这女人。”
我来回走了几步,将在铁轮家里,发现那卷录影带的事情,和录影带的内容,向他简略地说了一遍。当我说完之后,发现耶里的神情,可怕到了极点。他黝黑的脸上,泛着一层死灰色,人坐着,可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在摇摆,口唇颤动着,发出一连串声音,我听得他在不住地叫着:“天啊!天啊!”
我大声道:“你对这件事,总得有一个解释才行。”
耶里又发了半晌抖,才道:“那不是我,那是另一个人,那不是我!”
同样的话,正是疯了的云子不断在说的。
耶里所说的,和云子所说的,几乎一字不易。
“那不是我,那是弓一个人,那不是我!”
耶里张大口,像是空气中的氧气突然稀薄了:“我相信,卫先生,你一定已知道那个去见云子的人是谁!”
我吸了一口气:“是……你见过的你自己?”
耶里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当然是。天!他竟是确确实实的存在。他可以做任何事,他……他……就像我一样。”
刹那之间,我思绪紊乱到了极点,只是无助地挥着手,不知如何才好。
耶里仍在继续着:“天啊!从那一刻起,我已经连镜子都不敢照,怕的就是再看到自己,可是……可是那个我,那个我……”
耶里的神情,变得如此可怕,以致我恐怕他忍受不住情绪上的打击,同时,我对整件事,也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我陡地叫了起来:“有两个你,就像有两个光义。”
耶里的喉际发出了“咯咯”声。
我又叫道:“我也相信,有两个大良云子。”
耶里的喉间,仍然发出“咯咯”的声响。
我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说道:“你听到没有?有两个!有两个!”
我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一面叫,一面双手按着耶里的肩头,用力摇撼他的身子。耶里道:“是的,有两个!有两个!另外一个,是那怪东西制造出来的,那怪东西!”
我陡地停了手。我只想到有两个耶里,两个板垣光义,两个大良云子,却并没有想到另外一个是那“怪东西”制造出来的!
我呆呆地望着耶里,耶里定了定神:“你可记得猴神对光义说过,那怪东西是‘可以令你看到自己’的东西?”
我点头,当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