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46
这时候,我已经强烈地感到,我和这个老人之间,有着“时间的距离”,也就是说,我已经明白,我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已经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到达了距离“核子动力萌芽的时期”之后许多年的另一个时代之中。所以,我才会这样问那老人,想弄明白,在地球上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
那老人望了我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没有大规模的核子战争!”
我的声音听来很苦涩:“我不知道我来的那个‘时间’和现在我们所处的时间相差多少,但如果人只剩下了二十万,其间一定经过剧变!”
老人的声音听来仍然十分缓慢:“为什么一定要是剧变?”
我不禁震动了一下,体味着老人的话。
老人说“为什么一定要是剧变”,这意味着什么呢?变化是一定有的,不是剧变,那么,是渐变?
我发觉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一点头绪也没有,不但不了解答案,连提问题,也不知从何提起才好。所以我只好望着那老人:“还是请你说说其间的经过,因为我实在一无所知!”
老人叹了一口气,他的叹息声是如此落寞而无可奈何,听了之后,令人不舒服到了极点。
老人在叹了一声之后:“详细的情形,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因为整个资料,都不由我们掌握,我只能在零零星星的一些事件中,得知一点梗概。”
我听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地球被外来人征服了。”老人再度摇头:“没有外来人!”
我连提出了几个可能,结果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心中不禁有点很不服气:“你刚才说的,资料不在我们手里,那一定在‘他们’手里,‘他们’是什么人?不是外星来的?”
老人再叹了一声,喃喃地说了一句不应该在他这个时代的人口中说出来的话,那是一句老话,在我的时代里,这句话也老得不能再老了!他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我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全然接不上口。过了半晌,他才道:“我就将我所知的梗概,对你说一说!”
我点了点头,老人并不是立刻就开口,沉默了片刻。在那片刻的沉默之中,他的神情像是在沉思:“从你那个时代开始,那是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大概看到我脸上有一股迷惘的神色,是以又解释道:“你对于你那个时代的情形,相当熟悉的?”
我忙道:“当然熟悉,不过,‘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这样的名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老人笑了笑:“是的,石器时代的人,也不会知道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会被人家称为石器时代!”
我的声音有点干涩:“不致于这样落后吧?”
老人道:“照比例来说,也相去不会太远。”
我吞了一口口水,知道老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的时代和我的时代,相差的比例,就和我的时代和石器时代差不多。
我无法表示什么其他的意见,所以只好摊了摊手,请他继续说下去。
他仍然用那种不急不徐的语气道:“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那是地球人命运的一个转折点,从那个时代开始,人大量使用一种人造的记忆系统,用这种记忆系统,广泛地代替人的工作。”
这一段话我明白,他说的那种“人造记忆系统”,就是我这时代中的人最熟悉的一样东西:电脑。电脑的应用,越来越广泛,的确是在这时候开始的事情。
我道:“这种系统,我们那时称它为‘电脑’!”
老人发出了几下苦涩的笑声:“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在你的那个时代,难道没有一个人看得出,广泛使用,甚至依赖这种记忆系统是一种极危险的事?”我听了之后,不禁一呆,不知道他何以忽然之间会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我道:“危险?有什么危险?”
老人并没有立时回答我的反问,我也立即想到了一些什么,笑了起来:“是的,有一些人想到过它的‘危险性’,那是一些幻想者,他们说,这样下去,有朝一日,人会被电脑所统治!”
老人的声音有点惘然:“你为什么要笑?难道不会?”
我道:“当然不会,电脑,或者说记忆系统,可以为人解决不少难题,可以节省大量计算时间,但是电脑的所有资料,全是人给它的,人可以控制电脑,而不会掉转头来给电脑所控制!”
老人直视着我,在他的双眼之中,可以说是充满了悲哀。他望了我好一会,才道:“当时,这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还是所有人的想法?”
我见他问得十分认真,所以想了想才回答:“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电脑是人制造出来的一种机器,始终听命于人!”老人喃喃地道:“当人太依赖这种创造出来的机器之后,当人没有了这种机器就不能生活之后,难道没有人想到,这种主从关系会改变?”
我呆了一呆,实在有点不明白老人试图说明什么,所以我只是以一种疑惑的眼光望定了他。
老人继续道:“人,从原始人开始进化,逐步累积知识,逐步步入现代文明,靠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太广泛了,答案可以极其简单,也可以写成一篇洋洋……的长论。我在想了一想之后,用了一个最简单的答案:“靠的是人脑的思想活动!”
老人吁了一口气,对我的答案表示满意,道:“难得你懂!你想想,人的脑子完全用不着再去想什么,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我脱口而出:“人类的进步停止了!”
老人苦笑了一下:“是的,在你那个时代,小型的记忆系统大约才开始流行,这种小型的记忆系统,普及到了一定地步之后,人类基本的数字观念,就起了变化……”
他讲到这里,我补了一句,问道:“我不明白,会有什么变化?”
老人道:“以前,数学最根本的运算,有一定的公式,每一个人,除非根本不和数学有接触,不然,必须熟读这些公式!”
我神情还是有点疑惑,老人又道:“这种公式的最简单形式,是叫作……譬如说,九乘九是八十一,这叫作什么?”
我“哦”地一声:“乘法口诀!”
老人点头道:“不论叫什么都好,人要和数学接触,就必须熟记口诀!”
我道:“当然,这是最根本的事,一个小孩子,一开始接触数学,就要学这些。”
老人忽然问道:“这种学习的过程,十分痛苦?”
我皱了皱眉,说道:“也不见得,一般来说,较聪明的孩子,在三个月的时间中就可以学会了。”
老人又问:“每一个孩子都很喜欢学?”
我又想了一会:“不能这样说,我相信,真正有兴趣肯主动去学的孩子不会太多,绝大多数,都是在一种压力之下才学。”
老人再问:“所谓压力,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