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12
他所看到的,都是精神奕奕、十分精壮的青年人,可是偏偏刚才说话的那个青年,却身子瘦削、矮小,一副发育不良、体弱多病的样子,明显地是东方人。
布平不禁皱了皱眉。攀山连动和其他的连动的最大不同处,是在攀山的过程中,人的体力和生命,紧紧联结在一起,体力不支,危险就随之而来,所以攀山者的健康状况,必须极度完美,不能有任何缺陷。
眼前这个青年,看样子连慢跑连动对他都不怎么适合,这样子的体格,要去攀登喜马拉雅山,勇气自然可嘉,但是却等于把自己的生命去开玩笑,愚不可及。布平一面皱着眉,一面道:“这位是……”
那个瘦小的青年人向布平鞠了一躬:“我叫李一心,请你指教。”
布平“哦”地一声:“中国人?”
李一心作了一个无所谓的姿势,布平明白,他在血统上是中国人,但是在国籍上,是美国人,这种情形十分普遍,并不值得追问下去。他只是指着他道:“你参加攀山队之前“可曾作过体格检查?”
这句话一出口,其余精壮高大的青年人,都不约而同,哄笑了起来,李一心现出了十分忸怩的神色,涨红了脸:“我……事实上,不是和他们一起去攀山的,我的目的,是桑伯奇庙。”
布平“哦”地一声,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在未来的三天内,天气不会有甚么显着的坏变化,本来你倒可以到庙中去,但是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庙中有事,你可能会自走一趟。”
李一心的身形虽然瘦小,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但是他的脸上,却有着一种异样的执拗的神情,一个人,若不是他的性格极其坚韧,不会有这种神情。
李一心直视着布平:“我一定要去。”
布平也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下,他自然没有理由阻止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到桑伯奇庙去。而且,就算这青年人自走一次,也没有甚么害处。
他在笑了一下之后,只是道:“那我劝你别再向上攀,对你的体格来说,不是很适合。”
布平这样劝他,当然是一番好意,可是李一心却用相当冷漠而又不屑的口气道:“布平先生,你太注意形体的功能了。”
布平一听,只觉得好笑,他道:“年轻人,非重视不可,我们是靠我们的形体发出力量,才能攀登高山的。”
布平这两句话,又引起了一阵哄笑声。可是李一心却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一脸不服气的神色,大声道:“凭形体发出的力量,最高能攀多高?”
布平“呵呵”笑着,那小子的话,不是一个攀山家所能听得入耳的,那是属于哲学方面的一种讨论,禅机的对话,布平没有兴趣,他一面笑着,一面已经和各人挥着手,走了开去。
以后,没有甚么特别的事可以记述,他又处理了一些事,回到了他居住的城市来,想起有好久没有见到老朋友了,就请了不少朋友,到他的“客厅”中来聚聚。
布平讲完,又道:“你对这类玄秘的事有兴趣、想研究?我建议你启程到桑伯奇庙去,或许会有奇遇。”
我忍不住道:“你这算是甚么建议?谁能像你那样,像猴子一样,全世界的山都要去爬一爬。”
布平的样子有点恼怒,指着我,大声道:“这是一件多么神秘的事!”
我大声打了一个呵欠:“是啊,这一类的神秘事件,我一天可以想出八十九个半。”
布平用力把一只大垫子,向我抛了过来,我一拳把垫子打了开去,他道:“不是想出来,那是我亲身的经历。”
我笑了一下:“别生气,把这件神秘的事件,让给密宗的喇嘛去伤脑筋,我可不想到那间禅房中和那些大师一起去参禅。”
布平吸了一口气:“那你至少对那块大石头的来源,提供一下解释。”我怔了一怔,这个要求,当然不算过分,但是要我提供解释,自然也十分困难。
我想了一想:“恩吉喇嘛告诉你的经过是……”
布平十分肯定地道:“我绝对肯定,他决不会撒谎。”
用常理来推测,恩吉喇嘛确然没有向布平说谎的必要。恩吉喇嘛没有说谎,贡云大师没有说谎,如何解释这块大石头的出现和它的移动?
看情形我非讲几句话不可,我道:“别看岩石极普通,但是它也有不可思议之处,每一块岩石的形成,都经历了久远的年代,在美国纽泽西州,有一处名为‘音响岩石’的地方,那地方有许多岩石,附近的人甚至坚持说石头的数目,一年比一年增加。”
布平道:“是,听说过,你的意思是,石头会‘生育’?”
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别看轻了石头。在中国的传说中,也有许多关于石头的故事,有一则传说说,有一块有孔窍的石头,每逢天要下雨之前,就会有云气自洞窍中生出来。”
布平盯着我:“你还未曾提出解释。”
我喝了一口酒:“我认为石头,突然出现。”布平责问:“突然出现是甚么意思?”
我笑了一下:“突然出现的意思,就是它是在一种我们所不知道的情形下出现。”
布平怪叫了起来,我哈哈大笑:“别怪我,贡云大师据说是智慧最高的喇嘛,你问他甚么是灵界,他的回答就和我的回答大同小异。”
我说着,一挺身,跳了起来,大踏走向门口,打开了门,转过身来:“慢慢去思索我的话,或许,你也要想上几十年。”
一说完了这句话,我就走了出去,用力把门关上,我听得布平在大声叫:“卫斯理。”
布平的叫唤声,我听到了,但是我却没有理他。我不想再耽下去的原因是,布平叙述了一件奇异的事,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是他的叙述,不是我自己亲身的经历,所以隔了一层,自然无法深究下去。
我走出门,深深吸了一口气。布平的家是在山上一个攀山家的住所,如果是在平地上,那才怪了。他的住屋是一间小平房,用石头砌成,有一条小路,通到屋子之前,那条路相当斜,车子驶不上来。
我详细形容布平住所附近的环境,是想说明:如果有人从那条小路向上走来,那么他一定是来找布平的。我开始从这条斜路向下走,看到一个人,弯着身,很吃力地向上走来。布平这个人真是混帐,自己是攀山家,就以为人人都可以和他一样,上高山如履平地,那条斜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斜度又高,走起来相当吃力。我看到那人走得相当慢,我走下去,一下子就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抬起了头来,天色很黑,但由,隔得近了,可以看到他身材瘦削,年纪相当大,是一个健康状况不是太好的老人,他抬头向我看来,不住喘着气。
我忙伸手扶住了他,他一面喘气,一面指着上面:“有一位布平先生,是不是住在上面?”
我点头道:“是。”
那位老人家和我对话,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有着重大的心事,令他忧虑,这从他那种急逼的神情之中,可以看出来。所以,我一面回答了他的问题,一面问:“你找布先生,有甚么事?”
那老者唉声叹气:“为小儿的事,唉,真是,唉,为了小儿……”
我不知道那老者的儿子发生了甚么事,我只是道:“你运气不错,布先生全世界乱跑,今晚他刚好在。”
老者连连喘气,又吃力地向上走去。我看着他吃力向上走着,整个人都弯起来的背影,起了一阵同情,在他的身后大声道:“老先生,看来你有很为难的事,如果布先生帮不了你的忙,可以来找我。
那老者转过身来,口中发出“啊啊”的声音,有点惊讶地望着我,我道:“我叫卫斯理。”
那老者一听我的名字,立时挺直了身子,又是“啊”地一声:“卫先生,久仰久仰。我姓李,李天范。”
我“哦”了一声,互相交换姓名,本来很普通,就算是一生之中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名字,也例必“久仰”一番,这是中国人的老习惯,我在“哦”了一声之后,也正想“久仰”一下,可是一个“久”字才一出口,我却陡地呆住了。
当你想用客套话去敷衍,但是突然,忽然想起这个名字,真的是“久仰”,反倒会讲不出来。我呆了一呆,首先想到的是:李天范是一个普通的名字,眼前这个李天范,一定不是那个李天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