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秘密》16
第六章 铁大将军的秘密
酒瓶离口,铁蛋可以讲话了,他说的那一连串话,不但声音怪异,而且语不成句,实在听不明白,他叫的是:“找到他们了。他们不肯放过我,到底找到了,他们倒还在?哈哈,怎么躲都躲不过去?他奶奶的,好,来吧,老子可不怕。可得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奶奶的……”
铁蛋口说“老子不怕”,但身子剧烈发抖,也不知是怕还是激动。
“他奶奶的”也是他自小就习惯了的骂人话。
这一番话,我听得莫名其妙。他停了下来,气息急促之极。
我忙道:“你和天官门有过节?”
我在这样问的时候,仍然不明白,铁蛋二十出头,就成了名将,一直在军队之中,很难想像他如何会和天官门发生关系。
我这样一问,他又是一声吼叫,可能是酒精在他体内,起了作用,他豪意陡生,咬牙切齿:“过节,我要他们死,他们要我死,这算不算是过节?”
我更是吃惊,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太意外了。
面对这样的意外,我也无法可施,只有任由铁蛋自己去发挥,我一句话也说不进去。
铁蛋大口喘气,又喝:“拿酒来。”
传说之中,铁大将军每次在发动大攻击之前,都会有这样的一声呼喝,他的部下在回忆录中提到他,常有“将军喝得双眼通红”、“酒令他双眼如同冒火”那样的形容词。
这时,他虽然坐在轮椅上,但是这一下呼喝,还是神威凛凛,依稀可见他当年,喝干了酒,把碗一摔,一挥手,冲锋号嘟嘟响起,千军万马,一起向敌军掩杀过去的气概,叫人神往。
我忙把酒给他,他又喝了好几口,伸手抹干口中的酒,手抖得很厉害——毕竟他大逞雄风的时代已过去了,如今,他只是在轮椅上的一个瘦弱汉子。
我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出了一句话来,令我惊诧不已。
他说的是:“我曾当过俘虏,被俘虏过。”
一听得他忽然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我要竭力克制着,才使自己的身子不致于一下子跳了起来。同时,我也不敢去看他,只是盯着杯中的酒,并且大大地喝了一口。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我太知道这句话的严重性了。
这句话不但严重,而且极度不可思议。
虽然现在,铁蛋已经做到与世隔绝,甚么样的事,都与他无关了,但是他曾是军人,对于军人的荣誉,不可能也抛开不理。
而曾当过俘虏,是军人的奇耻大辱,是军人生命之中最不光采的记录,是见了人会抬不起头来的污点。
或许,我应该写得详细一点——有些军队,对于军人被俘,并不认为怎么严重。战俘归队时,还会受到热烈的欢迎。可是铁蛋投身的那个军队,却大不相同。那个军队,百分之百,是政治的工具,在残酷的斗争之中,一旦成了俘虏,而没有壮烈牺牲,那首先就是一种不够英勇、不够忠贞的行为,已经必然蒙污。
再加上被俘之后,是否曾出卖了战友,也就成了无穷无尽的怀疑的根据,决计不能再得到信任,从军生命,也从此结束,非但不能再当军人,而且还要在自己人的阵营之中,抬不起头来,过着受屈辱的日子,比被敌人折磨,可怕万倍。
我之所以吃惊,是因为铁蛋不是藉藉无名之人,他的事迹,到处传诵,是近代历史的一部分,所以,在他的军事生涯之中,如果他曾成为俘虏,那绝不可能隐瞒不为人知。我就绝不知道他当过俘虏,只知道和他对敌的许多将领,成为他的俘虏。
所以,这时我不可能有甚么反应,只能尽量装出平淡,那和他毕生荣誉有关,对他来说,那此生死更重要——叫他在荣誉和生命之间,任择其一,我相信他一秒钟也不会考虑,必然选择光荣的死亡,不会选择屈辱的生存。
这也最是令我奇怪的——以他这样性格的人,怎么可能会成为俘虏呢?
那简直难以想像,所以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铁蛋在说了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之后,有好半晌没有出声,看他的神情,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不说,我自然也不好问,所以,在两人之间,就是沉默。
也好,趁大家都沉默着不说话的时候,对这个题为(大秘密)的故事,作若干说明。
在记述这个故事之前,我曾很是郑重地考虑过,也和白素作过讨论。
主要的原因是,这个故事涉及许多近代的历史人物——如果一一道明,故事就失去了神秘性,变成一部近代史了。但如果完全不说清楚,像上面曾提到“铁蛋所在的那个军队”这样说法,又太隐晦,比较难以明白。
而且,故事发展下去,涉及的秘密,是一个真正的大秘密,极其惊人,又不能太直接,也不能太晦涩难明,相当困难。
考虑再三,还是采用了隐蔽的方法——“将真事隐去”,曹雪芹先生也曾用过(真伟大),那样做,有一个好处,隐隐约约,使人知道大秘密是怎么一回事,总比开门见山就把大秘密说了出来的好。
若是有朋友表示看不明白,那不要紧,因为故事发展的过程,也已经够有趣的了。
而且,也不应该有看不懂的情形发生,除非年纪真的太小,那就只看故事好了。
可以肯定的是,获知这个大秘密,是卫斯理奇异经历之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次,而且,事情和任何外星人无关,全然是地球人的事。
再说一句更题外的话:卫理理的故事一直被称为“科学幻想”,其实,“科学”一词可以去掉,保留“幻想”即可。
科学和幻想之间,其实很难水乳交融——二加二一定等于四,不能有任何幻想会变成三或五。
闲话说过,却说当时,我和铁蛋之间的沉默,足足维持了十分钟之久。
在这十分钟内,我一口他一口,已把一瓶酒喝光。我为了打发沉默的尴尬,仰着头,把瓶口对准了嘴,让空瓶中剩余的酒,一滴一滴,落进口中。
(一般来说,“空瓶”之中,还可以有五六十滴酒。)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铁蛋,他干笑了一声,问:“你没听说过我曾被俘过吧?”
我摇头:“没听说过——是甚么时候的事?”
我问得十分小心——甚么时候的事,这一点相当重要。
铁蛋是在少年时期就从军的,他当然不是一参加军队就当将军的,少年当兵,若是在那个时候被敌军俘虏,也就不那么严重了。
虽然,我也不信他在少年时会成为俘虏,因为他的性子极烈,宁折不曲,自小已然。
(铁蛋小时候和我的一些交往,记述在最近整理出来的《少年卫斯理》故事之中。)
铁蛋摇了摇头,道:“不是,是我官拜大将军之后。”
我又怔了一怔,接着,“哈哈”一笑:“你在开玩笑了,哪有这回事。”
我这样说,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因为别说他在官拜大将军之后,就算他官拜小将军之后,也只听说他不断打胜仗,连败仗都未曾打过,如何会成为俘虏?
铁蛋似乎在脸上抹了一下,没有立时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