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故事》34
十七、可怜的银花儿
张拾来跌在芦苇丛中,脸埋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全身都湿,头发粘在白得可怕的脸上,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脸上居然还带着稚气,可是死亡的阴影,使他的稚气,看来极其凄然。
自他的右胁下,还有淡淡的血丝在渗出来,他伏了一会,又挣扎着坐起,这时才看清,他的右手,仍然紧握着那一柄利刃。
他将另一柄利刃,紧紧咬在口中,双手扯开了湿衣,一直扯到上身肌肤显露,看到了他右乳房的那个枪洞。
他取下了利刃,先用手在伤口附近按着,然后,陡然用刀尖,插进了伤口,手腕一振,一颗子弹已给他挑了出来。
他的动作变得十分快,用利刃剖开衣服,割成布条,紧紧地扎起了伤口。
然后,在剧烈的呛咳声中,他缓缓站了起来。
这个人的生命力,居然如此之强。
枪弹一定伤及了他的肺叶,所以在他剧烈的呛咳中,口角有血沫子迸现,肺是人体器官中极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的组织、相当奇特。正常人在五个肺叶,右边三个,左边两个,并不左右对称,这时张拾来右边三个肺业之中的一个受了伤。由于肺叶中布满了支气管和血管,所以受了伤之后的张拾来,才会一面剧烈呛咳,一面咯血。
但由于每个肺叶都分成若干肺段,在肺段和肺段之间的结缔组织分隔,所以一个肺段受了伤,伤势一时之间不易扩展,其余部分还在进行正常的运作,所以张拾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将来如何,自然要看他能得到的调理程度如何。
他蹒跚地向前走,芦苇杆子擦在他的身上,芦花粘在他的湿脸上,他什么都不顾,只是紧咬着牙,向前走着,高一脚低一脚,眼不看地,直视着前面,目光之中,闪耀着极其难测的光辉,那种光辉,竟然和他手中的利刃,刀身上所闪起的一样。
他走进了更茂密的芦苇业,隐没不见,然后是相当长时间的静止──不是真正的静止,只是芦花在微风中摇曳,不见人迹。
(白老大道:“子字堂堂主后来当了龙头,当了龙头几年,在离开才被杀,可知张拾来虽然没有死,可是并没有机会报仇。几年之后,张堂主的死,也未必是张拾来下的手。”)
(白素有点固执:“张拾来应该回去。”)
(我还没有出声:白素又补充了一句:“为了银花儿,他应该回去。”)
(我不同意:“这基本上是一部动作片,拍的是人在黄金面前的种种丑行,拍的是人在自相残杀行为中的种种残酷,不是爱情文艺大悲剧。”)
(白素也不同意:“拍的是人类行为,爱情是人类行为中极重要的一环。在真正相爱的男女之间,人性丑恶一面,是不存在的。”)
(我又不同意:“你说的是真正的爱情,我不认为在一个性无能的杀手,和一个妓女之间,会有真正的爱情。”)(白素再不同意:“你错了,越是心态不正常的人,有特殊的情形之下,越是会产生至死不渝的真正爱情。”)
(白老大嚷了起来:“别争了,怎么一回事?那些芦苇有什么好看?”)
(白老大才一嚷,画面就变了。)
江流更湍急,两边全是悬崖,江面相当狭窄,奔流的江水,象瀑布一样地冲刷着,在江水中,齐胸浸着许多人,手拉着手,身上都缚着绳子,固定身子,不被急湍的水流冲走。
每隔几个人,就有一个身子可以作局部的活动,他们的动作一致──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弯下腰,整个人没进水中,手中有竹子编成的一种篓子,用力地再直起身来,竹篓中全是自江底下铲起来的石块,然后他们又摇幌着竹篓,让石块在江水中滚动,然后,捡起一小块一小块闪闪生光的金块。
在他们的面前,有着一股绳索在来回牵动,绳索的两端,连接在江岸木桩的滑轮上,有人扯动绳索,绳索移动,而在绳索上,有着皮制的皮兜,自竹篓中取起闪亮的金块的颤抖的手,当皮兜移动到了他们面前的时候,就把金块放进皮兜,然后再重复着那种动作。
在江段上,这样一排一排浸在水中的人,一直伸延开去,看来无穷无尽,他们动作的幅度,并不是太大,所以若不是可以看到近处,他们看来,绝不像人。但是在近处看,他们当然是人,尽管他们目光呆滞,脸色发青,嘴唇发黑,肌肤上全是一颗一颗的肉痱子,可是他们当然是人。
皮兜在不断扯动着,到了江岸,自有人把皮兜中的金块取出来,放进一种硬木制造的木箱中。
在江滩上的人,看来可比浸在寒冰一样江水中的人多,他们动作矫健,还不时向浸在江水中的人,发出阵阵的咕喝声。
等到金块装满了箱子,盖上盖,有几个外形更像人的人,上来监秤,加上封条,抬过去,给坐在竹椅上的另一个人过目。
那坐在竹椅上的人,自然有超乎寻常的神气,拿着珠笔,在箱子上的封条上画着花押。
人和人之间的实际距离,不会超过五十公尺,可是人和人之间的真正距离,就像是超过五十万公里,芽着细毛皮袄,翻卷袖子,细毛在风中吹散开来,形成美丽图安的手,在箱子的封条上画着花押,怎知道浸在冰一样冷的江水中的人这时所受到的是什么样的苦?
箱子一箱一箱,由人抬着,由刀手押着,向下游走去,抬箱子的人,发出有节奏的呼叫声,浸在江水中的人,连看也不看一下──那是他们从江底上捞起来的金块,也可以说是他们的生命换来的──没有人能长年累月浸在这样寒冷的江水之中而得享正常的寿命,他们的生命变短,换来了金块离开江底,可是金块却根本不属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