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论金庸》阿紫、阿朱和乔峰
精彩片段 节录自第二章:天龙八部中的一文
[阿紫阿朱的身世] [英雄美人的悲剧] [极度自我中心]
阿紫阿朱的身世
《我看》问世之后,各方反应热烈,对人物的评价,也各有不同,其中有对阿紫大抱不平者,说阿紫自小便遭遗弃,身世孤苦,长大了之后,行为乖僻凶残,情有可原云云。
环境虽然可以造成一个人的性情,但是天性绝不可以忽视。如果环境可以决定这一切的话,那么,在同一环境之中出身的人,应该每一个人的性格、行为都是一样的了?可是事实上,却大有差异,绝不一致。性格有天生的成分在,而且所占的比例相当大。科学家正在研究这一点,研究出来,和“染色体”有关,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说不出具体的所以然来。
阿紫的性格极坏,这是天生的。她在星宿派,会揭开乌龟的壳来看看乌龟没有了壳会如何,就是她一直在镇南王府长大,她也会做同样的事。
奇怪的是,段正淳的几个私生女儿,不能跟父亲,也都跟着母亲,如锺灵、木婉清(她为什么姓“木”?),如王语嫣。唯有阿朱和阿紫,段正淳不管,阮星竹竟然也不管,只在她们项间,挂一块金牌,肩头上刺了一个字便算数了,似乎十分不合情理。
不合情理的理由是:“外公家教很严,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定会杀了我妈妈的。我妈妈不敢把我姐妹带回家去。只好分送给人家……”这解释了阿紫、阿朱被弃的原因,但是一样十分不合情理。“外公的家教很严”,这位阮老先生的家教,不知如何严法?严到了女儿跟男人在外面生了两个女儿也不知道,可称糊涂之极了。而阮星竹只要将两个女儿送走,回家之后就可以打马虎眼打过去,也可说奇妙。少女和少妇的样子不同,除了瞎子,谁都可以看得出来,阮老先生莫非视力真有问题乎?而且,“家教很严”,阮星竹小姐如何有机会可以和段正淳相识,还生下了两个女儿,这其间不是十天八天过程可以了结的,两番怀孕,至少要有一年多时间,不能在她父亲面前露眼,“家教很严”的父亲,能一年多不见女儿而不加查问吗?所以,这一节写得十分含糊,属于不可深究这一类。
结果是阿朱和阿紫两人:十九年来弃于他人,生死不知……妙的是,段正淳其馀情人,只有一个女儿,阮星竹却有两个女儿——段正淳和情人,只生女儿,没有生过儿子——两个女儿全都“弃于他人”,可以算是忍心之至了。
两个女儿,阿紫流落到了星宿派,在青海。一个流落到太湖,在苏州,相隔十万八千里。当日所托的是什么人家,为何会这样,也全然不可考。
其所以费了许多笔墨,去追究当年阮星竹遗弃阿朱、阿紫的经过,是因为当年的这段经过,在若干年之后,影响了一位大英雄大豪杰的一生。令得这个悲剧性的英雄豪杰,悲上加悲,亲手打死了自己最爱的爱人!大英雄大豪杰是乔峰,死在乔峰手下的是阿朱。如果不是阿朱幼年被弃,流落在慕容复家当丫环,如果不是命运恰好安排在事件发生的前夕,阿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英雄美人的悲剧
阿朱是金庸笔下几位可爱的女性之一,她不但相貌出众,而且聪明伶俐,兼有易容妙术:……一脸精灵顽皮之气……鹅蛋脸、眼珠灵动。
阿朱和乔峰相遇,十分偶然,第一次,是丐帮内部生变,慕容家一伙人恰在一旁,这时候,阿朱看到了乔峰。这次相遇对阿朱的命运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作者金庸甚至未有一字写当时阿朱见到了乔峰之后的情形。但是阿朱这个江南小姑娘,见到了神威凛凛的北方大汉乔峰,不一定说立时心仪,有了感情,但印象极其深刻,殆无疑问。因为接下来——阿朱就假扮乔峰,扮得连丐帮中人都认不出,连乔峰也怀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自己的背影。
固然阿朱的易容乔装之术天下无双,但如果不是对一个人有极深刻的印象,如何能扮得这样惟妙惟肖。阿朱再次和乔峰相遇,是假扮了少林僧人,中了玄寂的一掌,身受重伤,那一掌,叫作“一拍两散”,重伤后的阿朱,被乔峰带走。乔峰发现她受伤,是因为: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觉着手轻软……乔峰活了偌大年纪,只怕那是他第一次碰到异性的身体,感觉自然奇妙,书中并未细表,反倒写了乔峰“要剥光你衣裳来查明真相”。那自然是笑话,乔峰不会做这种事,只不过当时阿朱身分不明,出言威胁而已。
而乔峰在初时,对阿朱还是全无爱情可言,他发现了阿朱受了重伤之后: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复,爱屋及乌,对他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她所以受此重伤,全系因我之故,义不容辞,非将她治好不可。”乔峰不过是为了“爱屋及乌”、“义不容辞”而已。
可是在救伤的过程之中,却风光极其旖旎:伸手便解开了她衣衫,将一盒寒玉冰蟾膏尽数涂在她胸脯上。此情此景,阿朱自然“羞不可抑”,乔峰只怕也未能全然无情。经过这一件事,阿朱的芳心之中,除了乔峰之外,已不可能再有别的异性。一向不好女色的乔峰,毕竟也是生理正常的男人,而且正当青年,后来不断向阿朱输送真气,甚至闯聚贤庄,那就不单是为了“爱屋及乌”和“义不容辞”了。
在阿朱受伤的时日内,她曾要乔峰“唱支歌儿”,也曾要乔峰“讲几个故事”,引乔峰讲起儿时的伤心事,再触及近日的伤心事,阿朱软言安慰,句句在心——两人的感情,自然又进了一层。及至乔峰不顾一切,带着阿朱闯聚贤庄。一个小姑娘,能得到大英雄大豪杰这样旷世罕有的照顾,那比一个贫家少女忽然被一位王子带进了宫殿还要震撼心弦,阿朱对乔峰的爱情,自然至此而成定局。
等到乔峰在雁门关外以掌击石,阿朱再出现,乔峰在悲苦、激动之中,唯一能欢慰、开解、了解他的人,天地之间,只有阿朱。大英雄大豪杰也是人,爱意陡生,也就极其自然。
乔峰和阿朱的恋情,金庸写来,又细腻又动人,而又处处合乎乔峰的身分,当阿朱情不自禁,纵身入怀而又害羞之际,乔峰说:咱俩是患难之交,同生共死过来的,还能有什么顾忌?英雄人物这两句话,比诸其他男人的千言万语,更有力,更直接。乔峰的英雄刚强,和阿朱的委婉温柔,就成了奇妙的爱情结合。
这一对男女的爱情结合,是金庸笔下意境最高的一组结合之一。唉,小阿朱千不该万不该,做了一件傻事:假扮了段正淳去会乔峰,被乔峰一掌打死。
看《天龙八部》看到这里,真是肝肠寸断,不知如何才好。金庸有时也真忍心,为了加强乔峰这个悲剧人物的悲剧性,不但让他在聚贤庄杀了许多平日肝胆相照的江湖好友、丐帮旧人,而且还让他打死了阿朱!乔峰打死阿朱,自然是一个误会,但是误会的结果,其实可以不必令阿朱致死的。在打死阿朱的三个多时辰之前,乔峰:心中一片平静温暖,心道:“得妻如此,复有何憾?”心中的平静温暖,难道就不能使乔就算面对着大仇人,出手也不能稍轻一点么?照常理是可以的,但乔峰是天生的悲剧人物: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声击了出去。
这“左手一圈,右掌击出”一招是“亢龙有悔”?这一掌:具天地风雷之威!
于是,小阿朱在大雷雨之下,青石挢之上,闪电雷声之中,死在她最爱的男人掌下。呜呼,愿天下有情人,同声一哭!阿朱,虽然做了这一件傻事,仍然是上上人物,她令得乔峰只有极短暂的甜蜜,而带来了长期的悲苦,但是,没有阿朱,乔峰的一生之中,只怕连这一小节短暂的快乐都没有,只好沉醉在烈酒之中。而沉醉在烈酒之中,万万及不上沉醉在美人的情怀之中。
短暂和永久,很难有分野,阿朱还是可爱的。
极度自我中心
和阿朱的可爱恰好相反,是阿紫的可厌。
阿紫这样的人,她的可厌之处,还不在于她的残忍,而是像阿紫这一类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环境之下,只当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她自己。
那是一种极度自我中心的典型,除了自己之外,心目中永远不会有别人,不会帮别人想一想,更不会为别人做点事。
这种人,为了自己的一点小利,可以毫不考虑,毫不犹豫地去牺牲别人的大利。
这种人,永远以她自己的喜怒哀乐为喜怒哀乐,而全然不理会别人的感受。
这种人的自私,是恶毒的,如同毒蛇一样,一被这种人缠上了,比被毒蛇噬咬,还要痛苦。
阿紫就是这种人的典型。
为了阿朱临死之际的嘱咐,乔峰一直对阿紫很好。阿紫对乔峰也有情意,可是她是怎么表达情意的?她用毒针去射乔峰!
照她自己说,令乔峰不能动弹之后,再去服侍乔峰,这种鬼话,谁会相信。当她想到服侍乔峰很好玩之际,或许会做上三天五朝,以后呢?为了照顾阿紫,连乔峰有时,也变得窝窝囊囊,但乔峰的窝囊,可以原谅,因为他是多么爱阿朱!
阿紫在《我看》中许为“中中人物”再看之后,越看越不是味,要降为“下下人物”才对,并且很怀疑,《我看》中的“中中人物”,是排错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