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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十章 偏安亡齐 第二节 一统棋局 最后一手务求平稳收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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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王贲两支马队几乎是脚跟脚地进了咸阳。

  两人接到的特急王书一样的简单明白:“底定大局,务必于三日内归国朝会。”于是,蒙恬从九原,王贲从蓟城,都当即安置好军务飞骑上路。其时直道未通,蒙恬马队从九原东南经云中郡再下上郡,而后南进关中,绕行两千余里。王贲马队则从蓟城直下邯郸再下河内,沿河内大道向西进入函谷关再进关中,已在三千里之外。蒙恬路程短,却多经山塬林海河谷,道路险狭。王贲路途长,却是久经车马的战国大道。是故,两支同样剽悍灵动人各两马的轻装飞骑,都在起程第三日的暮色时分飞进了咸阳南门。李斯在南门内城墙下的城门署专程等候,给蒙恬王贲转述的王命一样的八个字:“歇息一夜,卯时朝会。”两人也一样地都问了君上从楚地归来后体魄如何,夜来能否晋见晤谈?李斯也一样地笑答:“君上早知两位有此一问,回话是,各睡各,无相扰。”两人俱各大笑一阵,连忙各自回府,处置自家亏欠的种种伦常人情去了。

  次日清晨卯时,重臣朝会在东偏殿准时举行。

  此时秦国的重臣朝会,不是寻常之时处置日常政务的囊括所有重要大臣的会议,而是会商安定天下之长策方略的战时朝会。故此,该当参与此等重臣朝会的几位大臣是:丞相王绾、上将军王翦、上将军蒙恬、国尉尉缭、长史李斯、上卿姚贾、上卿顿弱、长史丞蒙毅。除此之外,再加上每次朝会涉及的相关大臣将军,便是朝会的全部与会大臣。因为王翦、蒙恬、姚贾、顿弱多因战事邦交而经常不在国,所以事实上的经常成员只有王绾、尉缭、李斯,再加上后来的蒙毅。然则,这次朝会却是罕见的齐全,除了上将军王翦未能与会,几乎是全数到齐。相关大臣将军则增加了王贲、冯去疾、冯劫。

  “诸位,各方情势皆有重大变化,故此,本王召紧急朝会议决。”

  大臣将军们就座,嬴政开门见山地讲明了事由,又道:“各方变化情形,先由长史陈述,而后诸位斟酌如何铺排。”嬴政话音落点,李斯从座案站了起来,走到王台下的一幅张挂在高大木板的羊皮地图前指点着说了起来。李斯陈述的重大变化是六个方面:

  其一,陇西将军阮翁仲飞书急报:匈奴一部大举西迁,联结西海西羌诸部族,年来频繁劫掠陇西牧民,目下有联兵攻占陇西而后瓜分陇西之图谋;原本早已归化为半农半牧秦人的老戎狄部族,有几处生发躁动,有图谋叛乱迹象。阮翁仲请增兵三万,一举击退匈奴羌胡并平定陇西。

  其二,数十年不举兵事的齐国,突然起兵三十余万进驻西界巨野泽。

  其三,代王赵嘉再度联结已经逃亡辽东的燕王喜残部,与匈奴、东胡及林胡残部合纵联兵,欲图吞灭云中、九原两支秦军,彻底占据与燕北地带相连的阴山草原,图谋建立北赵、北燕两国。

  其四,秦国主力大军两分,驻扎楚地的三十万铁骑已经在杨端和、辛胜两大将统率下开始班师北上,一月之内将回归河外的南阳大营。

  其五,已经平定的五大战国,皆有种种骚动,各国世族大量逃入齐国。

  其六,王翦蒙武统率的三十万大军已经开始了平越之战。瓯越、闽越两路兵马已经南进;南海一路已经开始了全力开凿湘离大渠,大体在半年一年后也将越过五岭南下;淮南后援大营已经开始筹划,河内河外几郡将征发数十万民力南下。

  “看看,都热得流汗。蒙毅,上冰茶。”

  时值六月酷暑,大殿虽有一道蒙恬创制的冰墙,依然不见清凉。大臣将军们一边不时用汗巾搌拭着额头汗水,一边专注地听着李斯的陈述,举殿一片肃静。李斯一说完,嬴政也抹了抹额头细汗,立即吩咐蒙毅上冰茶。这冰茶乃秦惠王首创,是将南山粗茶煮成茶水,装入若干大瓮储藏于王室冰窖,专一地在酷暑时节取出饮用。蒙毅对殿口赵高一招手,片刻间一辆青铜柜车推进,取出一个个如同酒坛一般的陶罐摆上了一张张座案。大臣将军们一捧陶罐触手冰凉,当下精神一振,及至拔开陶罐木塞咕咚咚入口下肚,舒畅得人人情不自禁地拍案连呼快哉快哉!列位看官须知,夏时之冰为古代极其珍稀之物,即或重臣权贵府邸,也难得有大型储冰地窖。寻常时期,只有大臣死在酷暑时节,难以在葬礼之期保持尸体不腐臭,王室才依据其爵位高低赏赐定量冰块围护尸身。也就是说,以冰成茶水而饮,是寻常绝难做到的奢侈,即或王室成员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酷暑饮冰的。唯其如此,此时一罐冰茶之昂贵远甚于一坛老酒,如何不教大臣将军们倍感振作大呼快哉。

  “诸位,五国虽灭,天下仍在板荡之时也!”嬴政汩汩饮下了一罐冰茶,站了起来,走到了王台下,站到了羊皮地图前,“外部有变,我也有变。外部之变,匈奴觊觎,燕赵躁动,齐国备战,四方不宁。我方之变,一则兵力运筹超出预期,三十万铁骑顺当班师;二则南进诸事平顺,不会掣肘北方。当此之时,能否尽速平定陇西、燕赵,并同时攻灭齐国,一举底定天下?这,便是今日朝会之轴心。”

  “以我方目下兵力计,臣以为可三面开战!”蒙恬第一个说话了。今日朝会以兵事为主,王翦又不在朝,同为上将军的蒙恬自然不能先听后说,“北上铁骑三十万,陇西兵马两万,蓟城兵马三万;九原云中两年来新成军五万,连同原部守军共十万余;内史郡尚有万余都城守军不计,我军可战兵力已在四十六万余。以臣谋划:陇西可派出铁骑三万,反击西羌匈奴;燕赵兵力可增至十五万,一举平定燕赵残部;九原云中,留守五万人马,配以大型连弩千具,足以防御阴山匈奴;所余二十余万,攻灭齐国当足以胜任!”

  “诸位以为如何?”嬴政笑问一句。

  “臣赞同!”几位大臣将军异口同声。

  “王贲之见?”

  “臣赞同上将军三面开战方略。”王贲站了起来,“然,臣对兵力铺排稍有不同处:平定燕赵残部,十万铁骑足矣!陇西兵力,当有增加。匈奴西羌合流,若不一战灭其威风,则后患无穷,该当重兵痛击!”

  “如此补正,臣亦赞同!”蒙恬立即点头。

  “王贲筹划燕赵追杀战已有年余,有成算了?”

  “禀报君上!臣决以十万之师,一战平定燕赵残部!”

  “好!将军猛士壮心,必能斩夙敌残根!”嬴政高声赞叹。

  “老臣一言;君上姑妄听之。”

  “老国尉有话,尽管说。”嬴政顿时肃然,回到了王案正襟危坐。

  “老臣之意。三面开战,方略该有所不同。”尉缭子苍老的声音回荡着,“西部北部,非外患,即顽敌,故须霹雳痛击。齐国一面,则当大兵压境,徐徐缓图,若操持得当,齐国或可不战而下。此等方略,老臣定为八字:西北峻急,东齐缓压。”

  “国尉方略,臣亦赞同!”李斯高声道,“齐国君弱臣荒,数十年不修兵备,如今五国已灭,齐国方有边地驻军之举,未必上下同心。若能以顿弱上卿入齐周旋,再加二十余万大兵压境,齐国很可能不战而降。”

  “老国尉方略,尚有另外一利。”蒙恬欣然道,“我军二十余万压于齐国边境而暂不开战,既威慑齐国以待其生变,又可策应西北以防不测。若果真西北兵力不济,可随时发兵增援;若西北顺利早日完胜,则可合兵压齐,其时无论齐国战与不战,我都可一举底定大局!”

  “将军悟性之高,老夫佩服也!”尉缭子不禁赞叹了一句。

  “老臣无异议。”老丞相王绾表态了。

  “臣等无异议!”举殿异口同声。

  “好!诸位既无异议,本王归总铺排。”嬴政再次离座起身,走到了王台下的羊皮地图前,“大兵压齐,由上将军蒙恬总率二十三万大军,月后开兵东进;追杀燕赵残部,由将军王贲率十万兵马开战,务求斩草除根!陇西反击,由一员大将率八万铁骑,与翁仲将军合兵,务求一战痛击匈奴西羌,安定西部!云中九原之防御北部匈奴,由蒙恬一体处置。”

  “陇西一路,何人统兵?”老尉缭突然问了一句。

  “陇西主将,容我思谋几日。”嬴政似有所属又颇见踌躇。

  “老臣直言,陇西将兵,莫如李信。”

  尉缭声音不大,却使所有的大臣将军都深感惊讶,偌大厅堂一片寂然。须知秦国法度严明,李信败军之罪尚未论处,已经是大大地法外特例了,若再任一路统兵主将,任谁也不敢做如此想。当此之时,老尉缭竟能认定李信,实在突兀之极。然则,嬴政却似乎并没有如何惊诧,反倒是淡淡一笑道:“老国尉,何以如此啊?”尉缭笃笃笃点着竹杖道:“李氏一族,根在陇西。李信为秦军四大主将时,陇西李氏引为荣耀。李信统兵灭楚,陇西李氏几乎举族男丁入军;李信战败,陇西李氏则深感蒙羞,尝思雪耻。今陇西遭匈奴西羌劫掠,李氏一族岂能不同心奋战?若得李信为将,岂非猛虎添翼!就事而论,李信为将,两大利:其一,能于人民散居之地立定轴心大聚人心;其二,能于羌匈飞骑之前,大展李信铁骑奔袭战之长……”

  “老国尉如此说,不怕坏我秦法?”嬴政面无表情。

  “起用李信,老臣不以为坏法。”尉缭扶着竹杖颤巍巍站了起来,“秦军新起,大将多为新锐。灭国之战,更是五百年未曾经历之存亡大战。我军摸索而战,付出代价事属必然,偶有闪失更是在所难免。法以强国,法以爱民,此商君之言也。若败战必杀将,则将能几人存哉!将之不存,国何以强?民何以安?夫天下有战以来,若武安君白起之终生不败者,是为战神,万中无一也。常战之将,胜多败少足矣!春秋之世,秦军东出大败,穆公不杀孟、西、白三将而最终称霸。今日秦国要一统天下,岂能无如此襟怀也!”

  “老国尉此论,诸位以为如何?”嬴政叩着书案沉吟着。

  “国尉之论,臣等赞同!”举殿异口同声。

  “好!”嬴政一阵大笑,“陇西主将之所以未定,本王也是犯难。陇西郡守说过几次,陇西将军阮翁仲勇猛绝伦,只是运筹稍差。若是小战,本王信得翁仲。然则,此次匈奴西羌联兵大进,陇西一旦有失,关中立见危机。故此,我也想到了李信……”嬴政没有再说下去,起身走下了王台,走到了尉缭面前,肃然地深深一躬,“老国尉公心至大,开嬴政茅塞,谨受教。”

  “秦王有此海纳胸襟,天下定矣!”老尉缭跺着竹杖哽咽了。

  “不说了。”嬴政转身下令,“蒙毅立刻拟定王书,调李信兼程还都!噢,要对上将军备细申明朝会情形。”蒙毅答应一声,立即转身去了。

  在各方官署都在紧张运转的时候,李斯却病倒了。

  在天下将一的前夜,秦国的所有官吏都倍感压力之巨大。与战事军事相关的官吏,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兵力调遣、民力征发、新兵训练、粮草输送、兵器制造等等等等,数不清的大事急事都得风风火火紧急办理。所以,武事各署经常是空空如也,官吏们几乎很难在官署停留得片刻。与之相反,文官各署则是人如流水车如穿梭,经常的满员议事昼夜不息。比较而言,兵事虽忙,然对秦入秦官都是轻车熟路,成例多多经验多多,无非不亦乐乎地跑断腿说破嘴而已。政事却不然,十有八九都是闻所未闻的新情势新事端,无法可依无章可循,却又必须得立下决断,此等忙碌便平添了几分焦虑一片乱象。自朝会结束,李斯一直在王城连续守了一个月没有归家,日日只睡得至多两个时辰,人变得精瘦,眼亮得精光。自西周以来,官署法度便是五日一归家,歇息一日复归官署。直到战国之世,此等传统也没有大的改变。末世的山东六国甚至比春秋时期更松,政事萧疏法度松弛,常常是小官吏蜗居在家不出,大臣则索性便回了封地。只有秦国,自这位秦王嬴政亲政,铆足了劲地昼夜运转,无一处不热气蒸腾,无一处不紧张忙碌……三日前,李斯终于昏倒在了书案,太医说是中暑又中风,非静养服药不能恢复。若非这次晕厥,大约秦王也不会强令他归家养息。

  盛年之期,养息者何,便是补觉。

  午后时分,李斯正在庭院树下酣睡得呼噜声震天,却被摇醒了。长子李由虽尚未加冠,却老成持重得大人一般,低声凑近父亲耳边说,秦王来了。李斯一激灵坐起,忙问到了何处?李由低声说,已经在正厅等候了半个时辰。又说,不能教秦王再等了,他已看了三次日头。李斯顾不得再听儿子诉说自己的评判,大步走到盛满清水的石槽前洗了洗脸整了整发,再戴上了那顶居家常冠,大步匆匆地向前庭去了。

  “斯兄,病情如何了?”嬴政笑着迎了过来。

  “臣,参见君上。”李斯很有些惶恐,毕竟秦王太忙了。

  “居家无定礼。来来来,斯兄坐了说话。”

  “臣已大睡三日,好多也,没病!”

  “两眼还是赤红……小高子,先拿一匣冰来!”

  赵高捧来了一方玉匣。嬴政坚执亲自扶着李斯躺好在草席上,又亲自用两方白布裹好冰块,一方敷在了李斯双眼上,一方敷在了李斯额头上。李斯再没有说话,泪水却从白布下流满了脸颊。嬴政笑道,你只躺好消火,听我说话便是。及至两方冰块融化,李斯霍然坐起,嬴政已经将大要说完了。嬴政说,各方战事已经没有大磕绊了,目下最要紧的是要拿出一个盘整天下的大方略来。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是不行了。同时,朝局也得有所更新,他在离开楚地之前征询了上将军,上将军也是一般想法。此等重任,只怕要有劳斯兄了。

  “君上,臣立即与廷尉府会商……”

  “不。不是会商,是领事。”

  “君上,廷尉是高爵重臣,臣只是长史……”

  “本王,今日拜定大秦廷尉。”嬴政当头深深一躬。

  “君上——”李斯挺身长跪,复扑地重重一叩。

  “斯兄呵,”嬴政扶住了李斯,坐在了对面,“你我相识近二十年了,自当年那次轻舟就教,嬴政便认定斯兄乃天下大才。此后每当关节,斯兄均是风骨卓然独有主见。《谏逐客书》、治郑国渠、襄助嬴政运筹庙堂而长策迭出,功不在上将军之下也!然则,斯兄庙堂用事,功高爵低却一无怨尤,嬴政一一在心焉!方今天下将定,文治立见吃重,正是斯兄大任之时也!秦为法治之国。在秦国,丞相、上将军之外,廷尉便是首座重臣。秦国要真正地一天下而治,是成是败,便在能否以法度立起华夏文明!……唯其如此,大秦立法,舍李斯其谁也!”

  “君上壮心若此,李斯夫复何言!”

  君臣两人草席促膝,侃侃而谈,不觉已是暮色时分。嬴政第一次在李斯家中用了晚汤,并破例地召见了李斯的长子李由,对这个弱冠少年很是褒奖了一番。晚汤后,君臣两人又商议了长史署与廷尉府的交接事宜。嬴政说,李斯走后教蒙毅接任长史,目下长史署以事务居多,不若原先以划策为主,蒙毅精悍干练正当其职。李斯倒是没有就人事与诸般交接说任何话,只是在秦王嬴政将走之时,肃然一躬道:“臣有一言,愿君上听之。”嬴政也是肃然相向:“斯兄但说无妨。”

  “灭齐之战,一统棋局最后一手。不求其快,务求平稳收煞。”

  良久无言,嬴政深深一躬:“谨受教。”

  初月挂上树梢,王车辚辚去了。李斯的最后提醒,教嬴政一路想了许多。李斯能够在如此关键时刻提出如此警示,嬴政深感李斯把准了自己的秉性脉搏。嬴政不怕局势纷纭不怕艰难险阻不怕开拓新路,唯一所惧者,是自己内心时常泛起的莫名其妙的躁动。这种躁动,或可说是一种功业焦虑。也就是说,功业之心日日相催,但有不堪烦扰而骤然爆发,便有不可收拾的恶果。当年那道逐客令几乎断送秦国,便是自己骤然暴怒之下的乱政之行。前次错用李信,几致二十万大军覆灭,则是另一则轻躁之错。认真自省,逐客令失之忧心太重,错用李信则失之骄躁轻率,归根结底都是心气躁动所致。目下情势纷纭头绪繁多,正在底定大局的最紧要的十字道口,所要踏出的这一步是最最不能出错的一步,踏正则一统天下,踏错则难保不功亏一篑。当此之时,李斯提出务求平稳收煞,可说正当其时地向嬴政的燥热之心敷了一方冰布,其效用远远大于任何具体的方略对策。

  这一点,只有嬴政自己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