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赵军大营开始了度日如年的煎熬。
进入九月,这番大势便是谁都看得明白了。秦军是下死心要活活困死赵军了。你有车城圆阵,他却不来攻你。你若攻出突围,那精锐铁骑便便如潮水般逼你回阵。这不分明是要你回到阵中挨饿等死么?前心贴后背,整日气息奄奄,当真还不如死了!若来攻,赵军尚可在拼死搏杀中抢得一些战马军食,可他偏是不来,你却奈何?倏忽旬日,赵军的车城圆阵已经完全丧失了开始的些许欢腾,陷入了一种无边的宁静恐慌之中。
赵括几乎瘦成了一支人干,颧骨高耸的刀条脸,两支眼窝陷得黑洞一般可怕,乱蓬蓬的胡须连着乱蓬蓬的长发毫无章法地张扬开来,昔日紧身合体的胡服甲胄,如今竟空荡荡地架在身上。曾几何时,最是讲究尊严的一个倜傥公子竟是面目全非了!饶是如此,赵括依旧在终日奔忙,查军情、抚伤兵、分配军食,竟是没有片刻歇息。
这夜三更回帐,赵括仍是久久不能平静。目下最让他刻刻在心又大为头疼的,便是两件事:一是处置越来越多的军食纠纷,二是搜集越来越渺茫的援军消息。军食越来越少,纠葛便越来越多,昔日情同手足的战场兄弟竟大是生分了,各营各队常常为了一片挖掘出来的草根山药争得你死我活,连将军们都卷了进去,每次都让赵括心惊不已费尽心力,回到行辕犹是唏嘘不已。但最揪心的还是援军无望,乔装的秘密斥候派出了一拨又一拨,虽然回来的不多,零星消息毕竟还是有的,但每次消息都让赵括心惊一次心凉一次。先是魏国韩国首鼠两端,信陵君强争救赵被罢黜;再便是齐王不纳建蔺相如与老苏代苦谏,拒绝出兵出粮;后来又是楚国冷落平原君,对秦赵大战作壁上观;最可恨的是燕国这个早已经变蔫了的夙敌,竟在此时谋划要偷袭赵国,夺黄雀之利!如此看去,这列国援兵当真便是画饼充饥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邦国无恒交,惟利是图耳,如此等等之寻常时日赵括大为蔑视的诸般谚语格言,此刻都翻江倒海般涌上心头,心中竟如鼎沸般百味俱出。
蓦然之间,赵括竟想起了平原君说给他的一个故事:
老廉颇当年被贬黜,回到邯郸宾朋门客尽去,竟是门可罗雀。后又复职,宾朋门客骤然俱来,又是门庭若市。老廉颇喟然长叹:“客如潮水,来去何其速也?令尔等退去,一个不见!”一老门客长吁一声从容笑道:“此乃人心世道,君何见之晚也?天下以市道而交,君有势客则从君,君无势客则去,此固常理也,何怨之有?”是啊,天下以市道而交。“市道”者何?唯“势利”二字焉,岂有他哉!势则为利,利可成势,无势无利,所交者何图?
猛然,赵括打了一个冷颤!
“上将军,你一整日没吃饭了。”少年军仆站在案前,锃亮的铜盘中却只有拳头大一块焦黑的干肉、一块烤得焦黄的芋根、半盏已经发馊的马奶子。
赵括罕见地笑了:“小弧子,你还只有十五岁,都皮包骨头了。你吃了它!”
“上将军,这如何使得?”少年军仆哽咽了。
“如何使不得?来!这里坐下吃!”
“上将军……”少年军仆大哭拜倒,“你是三军司命!小弧子纵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夺上将军之军食啊!”
“那好,我俩人各一半。否则我也不吃!”赵括拿过案边切肉短剑,将干肉芋根一切两半,“来!吃也!”
少年军仆哭着吃着,突然便跳了起来:“上将军你听!”
夜风呼啸,刁斗之声隐隐可闻,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却有沉闷的惨嚎一声又一声传来,清晰而又恐怖!赵括凝神侧耳,脸上渗出豆大汗珠,面目狞厉地霍然跳起大喊:“中军飞骑队出巡!”提起战刀便大步冲了出去。
片刻之后,赵括带着一支稍微能大跑一阵的百骑队,终于冲到了一座有微微火光的帐篷前。一阵奇异的腥膻肉香远远便随风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孔,倏忽之间,百夫长的脸便唰地白了。赵括飞身下马便是一声大吼:“包围军帐!挑开帐门!”骑士们哗地围住了大帐,当先一排长矛齐出顿时便挑开了帐门,赵括挺剑大步抢入,一望之下却是目瞪口呆。
小小军帐中,两具尸体血淋淋地摆在草席上,四肢已经成了带血的白骨架!小地坑中燃着粗大的干木柴,铁架上吊着的铁盔兀自淌着血水咕嘟嘟冒着蒸腾雾气!十余名兵士正在埋头大啃带着血丝的白骨肉,脸部扭曲变形,狰狞可怖之极!
“他们吃伤兵!”百夫长指着尸体嘶声大吼。
“全部!斩决!”赵括尖啸一声,战刀便砍翻了一个食肉者。百人队一齐涌入,吼叫连连长矛齐伸,所有食肉兵士顷刻便被钉在了地上。
赵括一声大喝:“急号!三军集合!”
牛角大号凄厉地响彻了军营,杂乱无力的脚步漫无边际地向中央金鼓将楼下汇聚着,整整磨蹭了半个时辰,二十万大军才聚集起来。昏黄的军灯下兵士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人人青黑干瘦,全然是望不到边际的排排人干,灯光暗影里闪动着片片幽幽青光。所有的战马都被集中在旁边,它们也是瘦骨嶙峋,微弱的喷鼻声不断起伏着。
赵括站在一辆战车上,手拄长长的弯月战刀,嘶哑的声音骤然炸出一句:“将士们,我等是人!”便再也说不下去了,良久,赵括抬起头来,“弟兄们,秦人有一首军歌,叫做《无衣》,有人会唱么?”全场死一般的沉寂中,赵括嘶哑的声音在夜空中飘荡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与子同仇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王于兴师同死共生……
说是唱,毋宁说是悲愤激越的嘶喊。万千兵士们先是低声饮泣,接着便呜咽着一齐哼唱起来。虽说这是秦人军歌,却也是天下流传的军营血肉之歌。赵人原本便是多有慷慨豪迈之士,最看重的便是军旅骨肉之情谊,谁堪如此通彻心脾之惨剧?唱着唱着,喊着喊着,万千将士便是放声大哭……
“弟兄们,别哭了!”赵括战刀一举,“我军已经撑持四十六天,再不能等死了!今晚,杀掉所有战马,全部煮掉吃光!而后收拾备战两个时辰,我等兄弟开营突围!再作最后一次冲击!”
虽然没有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喊怒吼,但那片晶莹闪烁的幽幽青光与那迎风挺直的干瘦身板却告诉赵括:将士们是有死战之心的!赵括向脸上一抹一摔,“各营杀马。”便跳下战车,向将楼下的战马群走来。这是赵括千人飞骑队仅剩的六百匹战马,每匹都是边军精心挑选的阴山野马驯化而成,对于骑士,那可当真是血肉相托万金不换的生死伴侣。尤其是赵括那匹坐骑阴山雪,身高一丈,通体雪白,大展四蹄便如风驰电掣,曾引起不知多少相马师与骑士的啧啧叹羡!当真要杀死这些战马,三军将士们心头颤抖,竟在瞬息之间无边无际的跪了下去,默默地低下了头。
“上将军——!不能杀阴山雪!不能啊——!”少年军仆小弧子尖声喊着飞也似冲了过来,死死抱住了赵括双腿,“上将军,阴山雪是我喂大的!小弧子愿意替它死啊!上将军……”小弧子从战靴倏然抽出一口短刀,便向自己小腹猛然一捅!赵括手疾眼快,一把抓住短刀便是一声喝令:“架开他!看好了!”待百夫长拖开哭叫连声的小弧子,赵括便走向了那匹碎已瘦骨棱棱却依旧不失神骏的雪白战马。
百夫长与几名老兵突然疯狂地冲进马群,扬起马鞭乱抽狂喊:“马啊马!快跑吧!跑啊——!”饶是如此,战马群却是一动不动,只是无声的低头打着圈子。
阴山雪咴咴喷着鼻息,一双大眼下的旋毛已经被泪水打湿得拧成了一缕,马头却在赵括的头上脸上蹭着磨着,四蹄沓沓地围着赵括游走。赵括紧紧抱住了阴山雪的脖颈,热泪竟是夺眶而出。阴山雪仰头一嘶,萧萧长鸣竟是久久在夜空回荡。赵括退后一步,双手抱着战刀对着阴山雪跪倒在地。良久,他起身猛然后跨一步,回身一刀洞穿马颈,顿时鲜血如注将赵括一身喷溅得血红!
百夫长大嚎着:“马呀马!升天吧!来生你杀我——!”
次日清晨,太阳爬上了山头,广袤的河谷山塬一片血红一片金黄。赵军的车城圆阵中凄厉的牛角号直上云空,隆隆战鼓便如沉雷般在河谷轰鸣开来。须臾之间,车城圆阵全部打开,大片各式红色旗帜如潮水般涌出。“赵”字大旗下,赵括冷酷木然地走在最前列,短衣铁甲,长发披散,一口战刀扛在肩上赳赳向前。身后便是无边无际全部步战的赵军将士,长矛弯刀一律上肩,视死如归地踏着鼓声轰隆隆向秦军北营垒压来!
白起在狼城山了望片刻,便断然下令:“打出本帅旗号!列强弩大阵正面拦击!”
山头望楼上黑色大纛旗急速摆动,号角战鼓连绵响起,四面山川顿时沸腾起来,秦军营垒的铁骑步军一队队飞出,顿饭之间便在长平关以北列好了横贯谷地的一道大阵。阵前一杆“白”字大纛旗迎风招展,旗下战车上顶盔贯甲黑色金丝斗篷须发灰白一员大将,赫然便是白起!
赵军大阵隆隆压来,堪堪一箭之地,秦军明是万千强弩引弓待发,却竟是一箭不射任赵军轰轰走来。走着走着,将及半箭之地,赵括一声令下:“停!”端详有顷,突然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天意也!”战刀一指便是高声喝问:“秦军战车上,可是武安君白起么?”
“赵括,老夫正是白起。”
赵括便是一阵冷笑:“白起,你既名震天下,却何须称病隐身,兵外诈战?”
“赵括,兵争非一己之私斗。老夫不称病,赵王如何能任你为将也。”
“白起,长平之战,若是王龁统兵铺排,赵括佩服也!”赵括战刀直指,“既是你亲自隐身统兵,如此战法便是多有疏漏,赵括不服也!”
“愿闻少将军高见。”白起却是平静淡漠。
“其一,上党对峙三年,不攻不战,空耗国力多少?其二,以先头五千铁骑分割我军,全然是铤而走险,若我早攻,岂有你之战绩?其三,等而围之,又是孤注一掷。若我军粮道不断,抑或列国救援,此等野心岂能得逞?其四,既困我军,却不攻占,便是贻误战机!若我军有一月之粮,你破得车城圆阵么?”赵括侃侃评点,竟是不假思索。
“少将军经此一役,仍有就兵论兵偏离根基之痕迹,诚为憾事也!”白起浑厚的声音随风飘来,却是不紧不慢,“尝闻马服君之言,少将军轻看兵事,今足证也!其一,上党之地易守难攻,老廉颇深沟高垒,堪称善守如山岳,何攻之有?然则若不对峙,则赵国必在天下成势也。这便是不攻又不退之理。其二,五千铁骑虽少,却是轻刃初割不为你看重,待你察觉来攻,我军已经增兵五万,谈何铤而走险?其三,等而围之,亦是借重兵外之地利也。老夫相信,少将军已经揣摩透了这个道理。至于粮道不能断绝,列国能来救援,此乃少将军不察天下也。若我军不围赵军,列国或可来援,而我军既围赵军,列国便必不来援。邦国之道,雪中不送炭。少将军何独天真至此?最后,长平大战,我军也是伤亡惨重,能围能困,何须血战?兵士鲜血,毕竟比战机更重要。只要能最终战胜,白起宁愿保持兵力。”
默然良久,赵括对着战车深深一躬:“赵括谨受教。”
“在我坚兵之下,少将军能绝粮防守四十六天,且大军不生叛乱,已是天下奇迹也!”白起喟然一叹,“老夫今日出阵,便是念你有名将之才质,让你来去清明了。”
“多谢武安君了。”赵括冷冷一笑,“今日赵括若突围而出,三五年后便于你白起再见高下!若赵括死了,我来生仍要与你为战!”
白起淡淡一笑:“为大秦计,少将军今日必须死在阵前。至于来生,老夫没兴致再做将军了。”
“好!今日最后一战!”赵括战刀一举,大喝一声:“杀——!”赵军便红色海潮般呼啸卷来。
王龁令旗一劈大吼一声:“强弩大阵起!”便见阵前万千强弩齐发,粗大长箭便暴风骤雨般迎着赵军倾泻而去,两翼铁骑尚未杀出,赵军浪潮已经哗地卷了回去。中军司马便是一声惊喜地喊叫:“武安君,赵括中箭了!眼看五六箭,必死无疑!”白起冷冷一挥手:“各军仍回营垒坚壁!赵军不出,我军不战!”
赵军又退回了没有彻底拆除的车城圆阵。身中八支大箭的赵括被抬到废墟行辕前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了。粗大的长箭几乎箭箭穿透了他单薄精瘦的身躯,兵士们不敢将他放上军榻,只有屏住气息将他抬在手里,一圈大将围着赵括,外面便是红压压层层兵士,人人浑身颤抖全无声息。
赵括终于睁开了眼睛,费力地喘息着挤出了一句话:“弟兄们,赵括,走了,投降……”便大睁着一双深陷的眼洞骤然摆过头去,永远地无声无息了。大将们哗地跪倒了。兵士们也层层海浪退潮般跪倒了,软倒了。便在这一刻,赵军将士们才骤然发现,这位年青上将军对于他们是何等重要!若没有他在最后关头的非凡胆识,谁能活到今日?赵军早就在人相食的惨烈吞噬中瓦解崩溃了。
次日清晨,一面写有血红的一个“降”字的大白旗高高挂上了中央将楼楼,近二十万赵军缓缓涌出了车城圆阵。在原来两军的中间地带,秦军列成了两大方阵,中间是宽阔通道。赵军沉默地流动着,流向了黑色甲士林立的大山深处。
秦军没有欢呼。降兵没有怨声。整个战场竟是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