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边喝酒边说:树生啊,说句实在话,钉子户真不好当。区里说我们胡搅蛮缠;先搬走的,说我们影响回迁。我现在是耗子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啊!见他酒喝得越来越猛,王树生抢过酒杯:这杯我替你喝,咱爷俩慢慢唠,慢慢喝。可话说回来,区里也不想想,一家人住得好好的,你说拆就拆,全然不管我跟你婶这样上了岁数的,愿不愿意上二十几层高楼。还有,你总拿你所谓补偿标准说事儿,你的标准还不是你们定的,我们还有我们的补偿标准呢。说我们贪心、不知足,可人往高处走,没有越住越差的道理,
要求我们为城市做奉献,那城市能为我们做些啥?那些当官的,好容易开恩跟我们见上一面,要么是居高临下地说服教育,要么是赤裸裸谈条件,谁又肯跟我们坐一块儿,耐心听听我们的真实想法,一条条补偿标准好好掰扯掰扯?唉,这都是逼出来的,一步步逼到了这份上!半瓶酒进肚,张万田三分醉意中,带出了七分泪水:他们咋对付我,折腾我就甭说了。我老闺女教书教得好好的,非让她去山区支教,她孩子可刚上幼儿园,还离不开妈。后来才知道,就因为她做不通我工作,才折腾她的。好在我儿子早下了岗,孙子没工作,要不连他们也搭进去了。你说,难倒这动迁也要株连九族?老汉说着,捶胸顿足,王树生默默地陪他掉泪。
哎,都是话赶话,事儿赶事儿,僵到这步田地。老张抹了一把鼻涕,老伴孩子们现在也心疼我,拉我回去,说宁可挤一块住,也不愿意搭上我这条老命。你当我这把年纪,愿意在这受罪,我这会子也是骑虎难下啊。这个时候,不管是你王卫东区长,还是街道书记,哪怕来上门看看,说几句安慰理解的话,服个软,我也会顾全大局的。
可没有,现在他们做的,就是断水断电拆楼梯,想方设法断绝你的后路!大冷天,王树生心却一下子热起来,他端起杯子:来,张叔,我替我妹妹给您老赔个不是
,明天我就把她拉来!这时,外面忽然响起柴油机引擎的轰鸣声。王树生走到窗口,惊讶地看到一台挖沟机停在楼下,巨大的铁铲几乎碰到二楼窗户。不远处停下一辆银灰色无牌照大客车,车上跳下来一伙穿着迷彩服的莽汉,每人手里都拎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棒。
见此情形,老张一激灵:他们真来强拆了!他往外推着树生:走,你快走,你在这待下去会有危险。大不了,我跟他们拼了这条老命!说着,他一把拽过来煤气罐。王树生摁住他:张叔,你别冲动,你在楼上待着,千万别动,我去跟他们说理。正这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楼口的铁门被巨铲一下子推倒,又铲起来,丢到了十几米外。咣——当,又是两声巨响。
最后的几家钉子户解决不了,工程就无法往下走。这段时间,林智诚如坐针毡,连管艾都没心思陪了。虽然在非典隔离时,在父母相继去世后,他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甚至萌生了结婚的念头。后来也带着管艾去姐夫家吃过一回饺子,算是见见未来婆家人,可结婚的日子却一拖再拖。对于林智诚来说,什么也比不过自己要干的大事重要。他撇开管艾,一个人巡视了正在动迁的小区,孤零零戳着的最后几栋楼,让他运了半天气。时已隆冬,如果拆迁再拖上几个月,就会直接影响明年开槽动工。而耽误时间越长
,他的损失就越大。
回到公司,他抱着头在老板桌上趴了一会,抄起了手边的电话。王卫东没了耐性,林智诚也一样,既然对钉子户来软的不行,干脆就来硬的。卫东主张上法院起诉,申请执行强拆,林智诚嫌费事,他有自己的解决方式。唐城周边有不少小煤窑,拿钱替人出头的莽汉有的是。这些年在旧城改造中,这些莽汉挖煤之余又有了新营生,经常一去一两百人,给各地的开发商撑场子,恫吓动迁户。他们中有些人,曾在大臭儿和林智诚手下效过力,而今,几乎早已把他们淡忘的林老板,被钉子户逼红了眼,要再次启用他们。
但林智诚没考虑过这样做的风险。他的本意只是恫吓,把钉子户吓走或是弄走,房子拆掉完事。可这群人,在黑道上打打杀杀出来的,见血就兴奋,厮杀起来才过瘾。他们冲进张万田家的楼道,迎面与王树生撞个满怀。王树生丢下绳头,上前要理论,不料迎面一根木棒挟着风砸了过来。他本能地一闪,顺势推了对方一掌,那小子跌坐在水泥地上。王树生刚要说话,忽然咣地一下子,他被人从身后一棒击中脑袋。
没有疼痛,鲜血却糊住王树生的眼睛,他跌倒在冰冷的,满是灰土的水泥地上。几个人骂骂咧咧的,攥着他胳膊腿拽到楼道外面,其中一个大声命令着:拆,没人了,你们赶紧拆!挖沟机
轰鸣着,巨大的铁铲咔咔嚓嚓撕扯掉二楼阳台的铁罩子。窗玻璃被捣碎,稀里哗啦一片脆响。王树生想告诉他们屋里还有人,有个年逾七旬的老人,可嘴张了半天,却吐不出一个音节来。正在这时,楼上传来张万田愤怒的嚎叫,紧跟着是一声闷响,火光裹挟着大团大团的黑烟,从二楼窗口喷涌而出。
张叔!王树生呻吟了一声,便失去了知觉……###第十六章
先是一声炸雷,紧接着大雨倾盆,楼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残破的楼体上挂满尸体。鲜血染红了雨水,如湍急的小河顺着马路流淌。王树生被这惨烈的景象惊呆了:是地震,还是战争?
他不知道。
他被瓦砾埋住了大半个身子,绝望地看着王天喜、王玉洁、刘丽珠、林智燕、丁媛、林兆瑞、刘兰芝,还有地震前的工友,排着队,低着头,从他跟前慢慢地走过,像是在瞻仰他的遗容。他想告诉他们他没死,却张不开口。想抓住他们,伸手明明抓住了,张开却是一把空气。只有跟在最后的张万田,俯下身来,眼里流出两行泪:树生,你命大,不该死,自己救自己出去吧!说完化成血肉模糊的碎片,挂到了断壁残垣上。
王树生大喊:救命啊!
他从噩梦中睁开眼,才觉出脑袋一阵阵钝痛。头被绷带缠得紧紧的,清楚感觉到血管一下下地搏动。周围人逐渐清晰起来:擦着他
脸上血嘎巴,小声哭泣的是丽华;握着他腕子,用毛巾热敷的是小环;一声比一声急迫地叫他姐夫的是小诚。再外圈站着儿子王斌,大刚一家,爱国一家。
王树生终于醒了。
大夫给他换完药,又摇摇他胳膊,用小槌敲打腘窝韧带,脸上露出笑来:好了,总算度过了危险期,肢体也有了知觉。看到王树生有些疑惑,又解释道:你头部遭受重击,大脑皮层躯体感觉中枢受了伤,所以当时没觉出疼痛,肢体出现短暂麻木,好在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现在需要静养,这只留一个人陪床就可以了。大家散去后,杨丽华关上房门,抱住丈夫哭起来:你怎么这傻呀,拆迁有你啥事,非要掺和进去?王树生像个孩子,虚弱地躺在老婆怀里,任由她数落着。直到丽华哭累了,无声地抽着鼻子,他才半开玩笑说我命大,没事的。
杨丽华破涕为笑:还说呢,你看看,还不是那平安扣又救你一命?他低头一看,可不是,不知什么时候平安扣又戴到他脖子上。杨丽华拿过来平安扣,感慨道:受了这么重的伤,没留下脑震荡,这也是好人有好报啊。张叔他……怎么样?王树生慢慢想起来发生的那些事,问道。杨丽华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看他催问得急,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张叔没了。
你说什么?王树生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杨丽华把王卫
东告诉她的话又重复一遍:张叔做饭时发生意外,煤气罐爆炸。这不胡扯吗!
王树生猛地坐了起来,头抻拉地疼了一下,禁不住呻吟了一声。杨丽华忙扶住他:你这叫干啥,刚醒过来,又这么激动。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活呀!说着又擦眼抹泪的。听到屋里有动静,王卫东忙进来。她跟大夫了解完病情,叮嘱林智诚几句,又折返回来。
当得知林智诚强拆出事,王卫东大发雷霆,电话里把他臭骂一顿。林智诚正在车上,也不好细说。一进卫东办公室,他反锁上房门,扑通跪倒在地:老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们全家!他裤子蹭的全是土,脸上烟熏火燎的,样子十分狼狈。王卫东看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起来,这事跟咱们全家有什么关系,你疯了还是傻了?林智诚不敢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受伤的人是王树生。卫东气得抬手给了他一耳光:我哥你也敢伤害,你他妈是人吗!林智诚摸着火辣辣的腮帮: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那儿。你打吧,我现在连死的心都有,我对不起姐夫!还不快点走,去医院看我哥!王卫东疯了一样冲他喊。林智诚像是突然醒过闷来,忙跟着卫东下楼。进电梯间才注意到,卫东只穿了件羊毛衫,他脱下自己的皮衣,要给她披上,王卫东搡了他一把拒绝了。
两人上了林智诚的车
。王卫东详细问了一遍事情经过,又问有多少人知道这事。林智诚说:就强拆那帮人。事情发生后,我就封锁了现场,也没有报警。王卫东狠狠瞪了他一眼,又问:当时楼里头除了张叔,我哥,还有没有其他人?应该没有。
到底有还是没有?
没有,大冷天谁还在那儿受罪。
没有怎么会死人?王卫东冲他吼,又吩咐司机:掉头,先去现场!就在与林智诚对话中,卫东已想好对策。事情已经发生,当务之急是封锁消息,尽量把负面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她给区委书记和主管安全的副市长打了个电话,汇报时字斟句酌:动迁小区一居民家煤气罐发生爆炸,七十多岁的居民张万田死亡,她哥哥王树生受伤已经送往医院。爆炸现场已经封锁,她正在赶往出事地点。
林智诚一旁听着,不由佩服起卫东的冷静和智慧。书记和副市长一听马上表态一会儿就到,随时保持联系。
张万田遗体已被送到医院太平间,强拆现场拉上了警戒线,只有林智诚公司几个人在场。楼房并没有倒,二楼窗口炸出一个大洞,水泥豁口被烟熏得黢黑,空气中有股焦煳味道。王卫东抬眼看着,林智诚小声在旁边嘀咕:妈的,这帮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挺好的事情让他们搞砸了。王卫东瞪了他一眼:你太过分了,强拆这么大事,为什么不提前跟我打招呼?你眼
里还有我这个区长吗?让你那帮喽啰们赶紧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两位领导很快赶到,相关部门的头头也来了好几位。看罢现场,商量完善后事宜,领导要去医院看望王树生。王卫东说:我们家的事好办,我哥那儿有人照顾,还是先安抚张万田的家属吧。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惦记着哥的伤势。林智诚正站在挖钩机旁愣神,从他身边经过时,王卫东瞪他一眼,悄声道:还不快去医院!此刻,王卫东支走杨丽华,有重要的话要跟哥说。她叫了一声哥,泪水夺眶而出:是我工作没有做好,妹妹对不住你,你打我骂我吧……王树生没搭理妹妹,他还在想着张万田。可怜的张叔,怎么那么执拗倔强,居然点燃了煤气罐,跟自己的家同归于尽。
哥,我今天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妹妹有一事求你,请你隐瞒这次强拆的真相,帮我和小诚渡过难关,把这个项目好事办好,办圆满了。王树生转过脸来,瞪大眼睛看着妹妹,像是端详着一个陌生人。卫东避开哥的目光,低着头:死人的事谁也不愿意发生,可以说是个让人痛心的意外,我心里非常难受。哥,我认识张叔比你早,要说感情比你还要深。尽管因为动迁的事闹对立,可从我个人来说,还是把他当长辈当亲人看待。不管怎么说,他提的条件太高了,区里难以满足。哥你想想,就算是
你,我的亲哥,如果提出这样的条件,我当妹妹的会不会答应?事情僵到这份上……本来张叔已有悔意。王树生打断妹妹的话,你们就不能再等两天,干吗非要强拆,把人逼到绝路上去!他扭过头去,泪水打湿了枕头。
王卫东陪哥掉了几滴泪,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完:事情已经发生,说什么都晚了。哥,现在我们做的,只有想办法弥补过失。我刚从现场来,跟市长书记也碰过了,张叔那里,他家人提什么条件,我们都满足,哪怕是让我披麻戴孝都成。也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政府的诚意,表达你妹妹的歉疚。哥,这事还得麻烦你托着,如果有人找你调查,你就说本来想中午去看老街坊,还没有上楼,就听一声巨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如果你说出真相,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你妹妹为之奋斗,打拼了半辈子的前程算是毁了。还有小诚,一个残疾人拖着半条腿辛苦打下的江山也完蛋了,弄不好还会进监狱……以往小环找他,不管什么事王树生都会答应,没有片刻犹豫。但这回他没有表态。脑袋的伤似乎更疼了,他闭着眼睛,说了句我累了。那你休息吧。卫东给哥小心地盖好被子,才悄悄走出了病房,冲拎着暖壶站在门外的嫂子示意让她进去。
听着妹妹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王树生睁开了眼睛。他一辈子没有说过昧良心的话,更
没做过昧良心的事,现在小环,自己的亲妹妹却给他出道难题。杨丽华明白丈夫心里在熬煎,说你累了,还是闭眼歇会吧。正这时,林智诚带着管艾又来了,拿着大盒小盒的营养品。王树生没搭理他俩,闭眼假寐。还是杨丽华觉得不落忍,拉管艾坐凳子上,跟她唠着家常。林智诚晾在一边,很没意思,借口有事自己先走了。来到院子里一棵雪松下,他鼻子发酸,悄悄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夜里,王树生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方面,自己是强拆的受害者,事情真相的见证者;一方面又是指使强拆,有意无意闯下大祸的小环和小诚的亲人。从小诚当兵穿军装,到他地震残疾、摆摊、搞房地产;从小环剪短头发偷户口本下乡,到她当上干部断指回家,又一步一步当上区长,王树生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放着两人走过的这些年。他们能有今天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然而,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有那声巨响,还有张叔那双无助又无奈的眼神。让他说假话,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知道什么时候东窗事发,小环跟小诚还会被追究责任啊。还有那帮凶神恶煞般无法无天的暴徒,他们不该受到法律严惩吗?而且,如果照小环吩咐的意思去办,自己的良心同样过不去。张叔在天之灵会原谅他吗?张叔家人会原谅他吗?经过一夜煎熬,王树生做出
了艰难抉择:如果真有人找他了解情况,他不能隐瞒真相,他还要规劝小环、小诚,承担起他们应该承担的一切。
听说强拆出了事,张存柱哈哈大笑几声,差点没岔气。好!他叫道,老天爷开眼啊,所谓露多大脸,现多大眼,说的就是你王卫东吧。他给一位熟悉的副区长打电话确认这事。对方含含糊糊回答他,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放下电话,他拨通冯红手机:王卫东、林智诚强拆死了人,你知道了吧?他俩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也跑不了。哈哈,这下咱可要坐在城楼观山景,看他们怎么死的。没想到冯红突然电话里发起火来:你还有点人味吗?怎么说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为你买矿王卫东还出过力帮过你。现在人家一出事,你就这么幸灾乐祸,恨不得落井下石,你什么东西!冯红劈头盖脸一番抢白,柱子像挨了一闷棍,还没还嘴,冯红就挂了电话。傻娘们,你抢了人家情人,现在她是没时间理你,等回过头,腾出手来整死你!愣了会儿神,张存柱才嘟囔了一句。
其实,冯红已从温江那里知道了这事。温江,也够决绝的,从他决定选择冯红那一刻起,就不想再跟王卫东有任何瓜葛。只是偶尔担心这个强势的女人,会利用手中权力来整他。现在强拆出事,预感到她要倒霉,他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冯红的心绪比他还
要复杂。上次跟温江在一起被王卫东撞见,固然有些羞愧,可又觉得不欠她什么。这时冯红才发现,原来两人之间并没有多少姐妹情分,有的只是同病相怜、互相利用。王卫东应酬需要她挡酒唱歌,活跃气氛;她需要卫东巩固自己的位子,交结更多的权贵。其实,就在酒桌上嬉笑,在KTV里唱歌时,自尊心极强的冯红,也在内心舔舐着伤口,骂自己犯贱。从失去儿子的绝望中摆脱出来后,她现在只为自己活着,只追求自己的幸福。搁下电话,她有些纳闷自己刚才为啥跟柱子嚷,是看不上这付小人得志嘴脸,还是真的有些同情卫东?不过好与坏,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现在她只想和温江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天地。
张存柱又找到管艾。上次两人为林智诚闹得不愉快,这回他倒是诚心实意想给她提个醒:
王卫东、林智诚姐俩这么多年,在唐城树敌不少,现在出事了,不少人要落井下石。表妹,如果你还当我是兄长,听句劝,赶紧跟林瘸子一刀两断,回北京去。要是喜欢那个毕疯子的画,你就想法把他也弄走。别等事情闹大,牵扯进去,怪我没有提醒你。管艾望着他,你该不会落井下石吧?我?张存柱一指自己鼻子,哼,我不光要往井里砸石头,还要选择最大、最重的砸。别忘了,王卫东当初像甩破抹布一样甩了我,说离就他
妈离了,闹得我差点在建设口待不下去。他林瘸子这么多年,处处跟我作对,抢我地皮,抢我生意,一点面子都不讲。现在可有机会了,你说我能轻易放过他们吗?管艾瞪他一眼,说声麻烦让开,一甩挎包,差点打到表哥脸上,笃笃笃走了。张存柱咬咬牙:傻丫头,有你哭的时候!他拿出当年耍笔杆子本事,给纪委写了几封匿名信,举报王卫东动用黑恶势力强拆逼出人命,此外还有索贿受贿、贪污腐败、乱搞男女关系问题。又在本地贴吧连开了几个帖子。网络身份的隐匿性,让人性中的丑恶发挥到了极致,柱子每天盯着电脑屏幕,用最肮脏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们。他熟谙网民一根筋思维方式,只要咒骂贪官和为富不仁的老板,就有人喝彩。哪怕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也没人敢站出来替他们辩解。谁这么做,谁就是五毛党,谁就是狗腿子,就会招来更多的板砖。他心里美呀,网络真是个好东西,要搞臭一个人,过去还要偷偷摸摸地张贴小字报,现在只需多注册几个马甲就成。
强拆造成的影响持续发酵,连医院里的王树生都有山雨欲来的感觉。从护士们闲谈中,他得知网上在炒作强拆的事,王卫东和林智诚的名字可以说是一夜间家喻户晓。他在医院住不下去了,急急忙忙办了出院手续。家里电脑没上网,他直接去了外甥
的宠物医院。
大刚正在上网,他比舅舅还关注这件事。王卫东和林智诚,既是他的长辈,也是他最佩服的两个人。在他的记忆中,老姨就是工作狂,没有休过节假日,从没惦记过家,像姥姥说的,她是给共产党生的人。他小本生意,与政府官员接触不多,但每逢有人咒骂着贪官污吏,数落共产党没好人时,他总想举出王卫东的例子来批驳人家。说到党的好干部,他想到的不是焦裕禄、孔繁森,而首先是自己的老姨——王卫东。还有小舅,林智诚,他容易吗?一个残疾人解决了那么多人的就业,盖了那么多口碑极佳的住宅,至少应该受到人们尊重吧?还有,给市里盖起来的大戏院、美术馆,那可是真金白银用他自己的血汗钱盖的,他又享受过多少回,在那里看过几次戏呢?大刚替老姨和小舅打抱不平,在他心目中,他们也是他最亲近的人。老姨表面虽冷,心肠却是热的,当初为他结婚连房子都让了出来,自己去住办公室。还有小诚舅,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同样待他孙志刚不薄。结婚给钱最多的是小诚舅,连宠物医院房子也是小诚舅给的。没有林智诚帮忙,他孙志刚能有今天?
舅舅,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往我姨、小诚舅身上泼脏水。他对王树生说。这时,刘爱国也为这事来了,接话道:对,谁敢污蔑小环和小诚,哪怕
豁出我这一百多斤也跟他没完!以后的日子里,爷几个轮流上网跟帖,批驳谣言,还击诽谤。刘爱国和王树生用不惯电脑,特别是树生打字慢,粗大的食指笨拙地一下下戳着键盘,让人着急。孙颖看着几个半大老头在电脑前义愤填膺,觉得好笑:你们还是省省吧。帖子要是不理,很快就会沉下去。你只要跟帖,不管是力挺还是拍砖,都会往首页推,等于无形之中在帮坏蛋呢。三人半信半疑,孙颖撇撇嘴:就你们认真,现在实名举报还查不过来呢,纪检哪里有工夫搭理网言网语?我姨姥怎么说也是个大区长,她要是特别在意,不会找公安局把帖子删了?孩子说完一甩头发走了。她进了唐城形象大使的复赛,对她来说,这才是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难不成他们做的都是无用功?王树生和爱国、大刚都有些泄气,看着电脑屏幕发起呆来。
王卫东没想到,强拆的事这么快就满城风雨,而且传到了省里。更没有想到有人惦记着区长位子,和张存柱一样在背后整她。很快,上面派下来调查组,重点调查她的违纪问题。
王卫东承认这次强拆有违规的地方:但这里涉及到一个关键问题,就是发展成本。搞这个城市综合体,需要搬迁几千户,如果一味迁就个别钉子户,提高补偿标准,政府吃不消。即便如此,被吊足了胃口的钉子户们,还会
提出其他额外要求,梦想着一夜暴富。这种情况下,要政府跟钉子户达成一致,可以说难于上青天。我认为,有时强拆在所难免,或者说不得已为之。强拆本身并没有过错,这种得罪人的事,不是政府做就是开发商去做。和她谈话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同志,他用指关节磕了磕桌沿:卫东同志,我是代表调查组跟你谈话,不是听你为强拆辩解。事情很清楚,你们没有正确处理好发展速度与群众承受能力之间的关系,以牺牲被拆迁者合法权益为代价,结果导致了悲剧的发生。王卫东挤出一个勉强的笑:现在一说起强拆,大家都口诛笔伐。可你们有没有想到这个城市的不少人,恰恰是强拆政策的受益者。老百姓住进宽敞的新房子,年轻人在繁商区游玩购物,大家开车走在笔直通畅的道路上,甚至包括你这样的上级领导,在为这个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而欣喜时,有没有想过,这一切繁华的基础——土地,就是地方政府用强拆方式征来的。强拆降低了建设成本,强拆提高了建设速度,不夸张地说,没有强拆就没有我们的城市化,没有城市化就没有一个高速发展的国家。老纪检犀利的目光盯着她,一言不发。为自己工作失误申辩甚至狡辩的干部,他见得多了,其中的逻辑疏漏不值一驳。但有一个事实却是显而易见的,这些年涉
及拆迁的举报多起来,干部在这上面栽跟斗的,不胜枚举。发展速度和群众利益,确实是一个两难的问题。他点着一根烟,话语变得缓和些:卫东同志,我们也了解过,你这些年工作成绩有目共睹,群众基础也很好。但强拆出了人命,在社会上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你要彻底反思。至于其他问题,别的同志会跟你谈的。总之,要正确对待,配合调查,听候组织处理。王卫东一下子心软了,叹了一口气:唉,人算不如天算。不论你怎么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不管你有多大的功劳,一出事就可能让你前功尽弃。事已如此,我也想开了,这顶乌纱帽不要了,是双开是蹲大牢,我认……她仰天大笑,但笑了没两声,就捂着脸哽咽起来。老纪检同情地看着她。看来这个弯,王卫东一时转不过来,她还无法面对现实。
得知老姐被双规,林智诚心急如焚。他主动找到调查组,把全部问题都揽到自己头上。强拆是我拍的板,是我找的人,没有跟区里打招呼。王区长她不知道,也不知情。他说。
事先,林智诚已咨询了律师,就算自己承担了所有过失,就算因此牵扯出其他事情来,最多也就在监狱中待上两三年。虽然他一个法人出了事,但不会罚没掉他全部的资产。既然企业已经步入良性发展轨道,交给懂经营会管理的职业经理人打点,比
他事必躬亲要好得多。最重要的是,他这样做不仅让姐夫不再为难,不必为说出真相承担心理压力,还能够保下卫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牺牲他林智诚一人,值!
可王卫东最终没能逃过一劫。因为在强拆事件中负有重要领导责任,市委决定免去她区委副书记、区委常委职务,提请免去区长职务。强拆,引发的一连串反应是她始料未及的。唯一庆幸的是,她拥有小诚这样一个死党,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提款机,自己名下没有多少存款和不动产。当贪污受贿、生活作风等一个个查无实据的问题撇清后,最后坐实的只剩下强拆致人伤亡一件事,且主要责任已由林智诚承担。王卫东避免了双开和牢狱之灾,林智诚却因涉黑犯罪判刑入狱。
强拆事件处理结果刊登在当天的报纸上。张存柱盯着一个个汉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先是兴奋、过瘾,慢慢地却吧嗒出一点点苦涩来。他回忆起与王卫东生活的点点滴滴,想起那个扎着两根短辫,愣小子一样的王卫东;想起那个宁可与家里掰了,也对他不弃不离的王卫东;想起知青点烟熏的屋顶下,对他以身相许的王卫东;想起费心巴力给他转城里户口、找工作的王卫东……记忆唤起他心底深处残存的,对卫东的一丝留恋和歉意。这没儿没女、一辈子要强的女人,这让人恨又让人怜的女
人,以后可怎么活下去呀!
报纸在他手里瑟瑟抖着。张存柱摘下花镜,手拄住了额头……有人说,免除牢狱之灾是出事官员不幸中的万幸。可在王卫东看来,仅仅一个免职,就已经让她难以承受。对于一辈子争强好胜,把事业看得比家庭甚至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晚上,区里几个局的一二把手在酒店包桌为她压惊。这些人都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时候能惦着她这个老领导,不怕沾包,让王卫东感到一丝暖意。大家叫着区长轮番向她敬酒,感谢她多年的栽培教育。王卫东一摆手:啥区长,叫大姐吧。你们不怪大姐平时脾气不好,整天数落你们骂你们就行了。王卫东一杯接一杯,干掉几个人的敬酒,又站起来,一杯一杯回敬每个人。尽管有爷们一样的酒风酒量,大家还是看出她已有八分醉意,都劝她别喝了。王卫东举着杯子:最后,我要郑重地敬大伙一杯。到现在我总算整明白了,亲人是什么?是在你痛的时候为你哭的人;朋友是什么?是在你痛的时候为你敷药的人;敌人是什么?是在你痛的时候,拿刀扎你还笑的人……感谢大家还把我当朋友看,这时候还关心惦记着我这个不称职的大姐。她给大家鞠了一躬,一杯酒一饮而尽。
半夜,王卫东醉醺醺回家,上楼一进屋便歪倒在门厅。她摸出手机
,给王树生发了条短信:哥,你是这世界上我最亲的人,不管我做了什么事,都请求你原谅。地板上坐了一会儿,酒精烧得浑身难受,她觉出了口渴,可身边却连个倒杯水服侍她的亲人都没有。如果有丈夫、有孩子,我王卫东会这么绝望,会这么心痛吗?她脑子一闪念,又摇了摇头。她跌跌撞撞奔向厨房,打开了煤气开关,然后躺回到床上,拿过镜子来晕晕乎乎地给自己化妆。这种谢幕人生的方式,从双规那一刻王卫东就想好了。她的手胡乱地往脸上抹着,突然想到自己走后,肯定是哥来处理她的后事,肯定是哥要在她死后,替她背负世人的白眼和议论。她仿佛看到了哥那张皱纹堆砌悲痛欲绝的脸,于是抓过手机来,又给哥发了一条短信:对不起!屋里煤气味越来越浓,一种晕车般的感觉很快笼罩了王卫东,她的身子飘浮起来。此时,一氧化碳已通过肺泡进入血液,大脑开始缺氧。她周身燥热,意识逐渐模糊。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藏在家中躺柜里跟哥玩藏猫猫。听到树生叫着她小名四处乱找,开始她觉得窃喜,但当哥的脚步声远去时,她又想叫住他……黑暗中,王卫东突然害起怕来。她觉得自己被人遗忘在躺柜里已经好几年时间,而死神就在外面用爪子一下下抓挠着柜子。慢慢地,那来自地狱的家伙用鼻子在拱
她,呼出的硫臭味熏得她呕吐起来……看到短信,王树生吓了一跳,跟丽华说了声不好,衣服都没穿齐整他就跑出家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妹妹住处。卫东屋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浓烈的煤气味呛得他倒退几步。撩起衣襟捂住鼻子,王树生冲进厨房,手忙脚乱地关掉煤气,打开所有的窗子,这才瘫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慢慢地,卫东苏醒过来,叫了声哥便抽泣起来。见她没有什么大碍,王树生叹了一口气:你那么坚强的人,怎么干这傻事,一点点挫折就把你打垮了?他收拾干净呕吐物,又给她沏了碗茶糖水,坐在床边:小环啊,我真想替张叔揍你一顿。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王树生一五一十地讲了他跟张万田最后的对话:
你作为一个区长,但凡多点耐心,拿出当年给他们搬迁倒面做工作时的耐心和诚恳来,张叔也不至于走这步……不是当哥的说你,张叔的死小诚有责任,你也有责任。老觉得自己委屈是不对的,我看组织上对你的处理是公平的,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轻的。都说共产党没有功劳簿,从对你处理上我看是有的,要不是看你平时工作好,对事业忠心耿耿,也不会这么从轻发落。王卫东抽出纸巾擦着眼泪和鼻涕,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王树生心疼地看着妹妹:哪有不犯错的人?既然做错就
应该受罚,你接受处分一是图个安心,二也给政府树立个威信。你要寻短见,做出傻事来,可真是谁都对不起呀,连你自己都对不起。哥,我也觉得应该承担责任,可是社会舆论让我难以承受。你不知道网上怎么说你妹妹,什么脏水都朝我身上泼,真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你那么在意网上的胡说八道,难道就不想想亲人的感受吗?王树生站了起来,妹妹呀,不是我说你,这些年你是当官当得太顺了,受人捧惯了。这都算些啥,你从现在起,别为名利活,别为别人活,就给你自己活,你就轻松了。你不想想,你这是当上区长了,要是普通女工,四十五岁不就退了?你看你嫂子,一没权二没钱,不也过得挺好嘛。命是爹妈给的,我受尽这么多生死考验,都没轻生过,你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就自己结束自己生命,对得起谁呀?我还是那句话,死不难,活下去才不容易。我妹妹不应该是胆小鬼,王卫东不应该是这么不负责的人!不善言辞的兄长,今天居然跟她掰开揉碎,苦口婆心讲了这么一番大道理,王卫东为自己的行为自责。她有些惭愧,让九死一生的兄长看到自己内心脆弱的一面。
王树生抓抓头皮,小声说:还有啊,你也别怪我上次没答应你要求。人在做,天在看,纸是包不住火的。你和小诚啊,就像是肇事逃逸的
司机,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会被发现,那样罪过岂不更大?还不如停下来,收拾残局承担责任好。要是我真替你那么说了,我良心上过不去,你也过不去,没准更害你们。哥,我当时跟你说时,心里都没有底气。你这么做对,这样我反倒心里踏实。张叔明天我就给他烧纸去,向他家人赔罪!王树生点头表示赞许:小诚这回一人扛下了全部责任,就冲他的仗义,你也不能辜负他。这些年,他挣钱了,也长脾气了,这回判了几年,正好在里头反省反省,哪些做的对,哪些不对。听说他把公司的事全都安排好了,可再怎么安排毕竟他在里头,有些事情鞭长莫及。你以后有时间,也帮他照看照看,过问过问他和管艾的感情生活。可千万别再置气,寻死觅活的了。王卫东拢了拢头发,一看表凌晨三点多了:我记住了,哥!晚上我喝酒喝高了,没吃一口饭,饿了,你给我煮碗面吧。两年后,市区北部一大片现代化建筑拔地而起,然而这个备受瞩目的城市综合体项目,已经没林智诚公司什么事了。就在他入狱的那一年夏天,高市长带队来公司调研时,建议他们放弃这个项目,交由北京一家更有实力的企业。虽然明知道领导意图很难改变,身为总经理助理的管艾还是据理力争,尽可能为公司争取利益。经过与狱中的林智诚沟通
,他们最后做了让步,有条件地放弃了这个项目。
居民们陆续回迁新居。这个毗邻繁商区的新小区,高楼一栋挨着一栋,树少了,花没了,只有整齐划一的泊车位和巴掌大的草坪。小区也改了名,叫幸福花园。
站在让人眼晕的高楼前,王树生呆愣了老半天。这里有他的四室两厅,有他的一个家,可这个新居,虽然看过样板房,又亲自与设计师接洽,参与设计跟装修,还是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上了电梯,看着迅速变换的数字,他不禁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家——工人新村与父母一起住的平房,还有他一砖一瓦筑起的温馨小家,被地震摧毁了;震后盖起的油毡顶的简易房,存在了八年。低矮的屋顶下他重组家庭,和杨丽华开始了新的生活;再后来是震后第一批楼房,他在里面生儿育女,又先后送走了父母;凤凰山下的红砖楼,虽然只是过渡性租住两年,却让他重新体会到了老小区里久违的邻居情。现在他总算回迁,住进了大平米房子,住进这个干净宽敞的新家。三十来年,这几处地方,每一处都是他为之付出亲情,感受着温馨幸福的家。而他的生命,就像一棵大树,在一次次搬迁中增长着年轮:青年,壮年,中年,转眼就要进入老年。
王树生正往墙上挂着父亲写的三平堂横幅,卫东开车过来恭贺哥哥乔迁之喜。刚回家的王
婷趿拉着拖鞋迎出门口,卫东一出电梯间,一下子搂住侄女:哎哟,博士回来了,终身大事有着落没有?王婷不好意思地递给姑姑手机,上面有她男朋友的照片。他正在读博士后,打算拿到学位后两人在北京成家立业。王卫东说:好,姑姑大力支持。将来有孩子了,如果不嫌弃,我给你们当保姆。王婷腼腆一笑:那太好了,先预约了啊。王卫东退休后,和人开了家建筑设计所,承接新农村建设规划设计。有当官时积累下的人脉,她生意不错,心情也渐渐平复。头上烫着波浪大花,还纹了眉毛,穿着打扮时尚起来。她三九天坚持去游泳馆,每天晚上围着小区疾走几圈,从内到外透着一股经历过大风大浪之后的从容和淡定。
看到哥手里的三平堂几个字,王卫东不由想起父亲和母亲,想起二老在世时幸福生活的画面,想起林兆瑞对她的期望和嘱托。哥,把这幅字送我吧,我拿一幅启功的书法换怎么样?她跟王树生商量。王树生嘴上说不换,却把画轴递给了妹妹:既然你喜欢,就拿走留个纪念吧。爸在时经常说平安为富,平静为福,平常为贵。这‘三平’,是他一辈子坎坷人生总结出的生活真谛。一个家有了这‘三平’啊,天天都是好日子!王卫东欢欢喜喜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卷好。对于五十几岁的她来说,悟出这个道理还不
算晚。
外面响起鞭炮声,又一家商场开业了。从二十几层高楼望下去,感觉跟当初看沙盘没什么区别。电视上,正播着城市综合体竣工的新闻,看到那个接替她的区长意气风发地剪彩,王卫东原本平静的心泛起一丝涟漪。这颗丰硕鲜美的桃子原本是属于她的,她辛辛苦苦地选址、规划、动迁,最终这桃子熟了却由别人来收获。坐在沙发上的她,轻轻摇了摇头……午后彤云密布,王树生约着管艾一起去看林智诚。卫东上回探视回来,告诉他们小诚要一些书,两人先去了趟书店。监狱在城西三十公里处,高墙电网,孤零零的一处建筑。办好探视手续,穿着囚衣的林智诚很快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腿有残疾,监狱照顾他,让他管理图书,干些杂活。粗茶淡饭,加上生活有规律有节制,林智诚看上去身子反倒比从前结实了。
王树生把在监狱超市买的扒鸡和火腿肠交给他。管艾打开包,一本本拿着给林智诚要的书:全公司的人都在念叨你呢。打从你一出事,毕成就发疯似的找你,我们骗他说你出国了。他今天见着我还说,梦见你被人绑架了,要我拿画去赎你……这个毕诚啊……林智诚喃喃自语,真是有情有义啊。哎,就连他都跟着为我担心,真是对不起大家了。王树生坐在椅子上,正儿八经地向小诚汇报:你不知道吧,爱国开了家
特色饭馆,当了老板,他的饹馇宴入选了唐城名小吃。我家婷婷也搞上对象了,小两口心气高,要留在北京发展。斌斌也上大二了,读的新闻传播,这小子还想以咱们家为原型,拍一部电视片呢。大刚那儿,宠物医院生意也不错。对了,我们搬进新家了,大伙都这么忙,我也没让他们过来添宅……他絮絮叨叨说着,心满意足写在脸上。林智诚专注地听他说着,半天才问:姐夫,你怎么总这么乐呵?就没啥为难着窄的事?王树生一笑:我这个人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就像那茶壶,屁股烧得红红的,还有心情吹口哨。林智诚忍不住笑出声来,又马上收敛起来,看了一眼狱警,正襟端坐。王树生看出,监狱生活让小诚变得谦恭甚至有些拘谨,便努力使话题轻松些:你问我有没有为难着窄事?嗯,还真有,就是为你的终身大事。你和小艾啥时候结婚,我就啥时候彻底无牵无挂了。林智诚拉过管艾的手,压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郑重地说:会的,会有这么一天的,会很快的!和王树生、管艾会面,林智诚期待了很久,这让他暂时忘记了深牢大狱、高墙电网,忘记了被法律束缚的生活。面对姐夫,他说出了憋在内心很久的话:我有个秘密,本来是要带到骨灰盒都不说的。姐夫,今天我告诉你吧。还记得二十年前我丢过一百块钱,
你在楼道里找到的事吗?王树生摇摇头。
那时候,我正跟大臭儿一块倒腾磁带。有一天,我向他借来一百块钱,想多上点货。可是,当我摇着轮椅回家后,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才发现那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没了。我一下子蒙了!正翻箱倒柜找呢,你来叫我吃饭。这可是一百块啊,顶我当时一礼拜收入,找不着我无论如何不肯吃饭。你一边帮我翻东翻西地找,一边问什么样的钞票。你帮我翻腾了一会儿,对我说,别光在一个地方找,我去楼道看看,会不会丢在外面。王树生顺着他的话说:是,我不一会儿就给你找着了。林智诚突然激动起来:姐夫,你一辈子没有糊弄过人,在这事上你撒了谎,你给我的一百元钱不是我的,是你自己的血汗钱!王树生一愣,他还记得小诚看见他拿着崭新的百元钞进来时那副开心模样,还当胸给了他一拳。林智诚说:姐夫,第二天早晨我坐轮椅时,意外发现我那借来的一百元钱,平平整整地躺在妈给我缝的棉垫和轮椅缝隙里。我脑袋先是嗡地一大,然后是心存感激,再后来,是滋生出的自私。我当时想,要是有你这一百元,我又可以多上些货,多赚些钱。我告诉自己,等有钱了一定要加倍还你。我昧下了你的一百块钱,瞒着你这么多年。唉,都这长时间了,提它干啥。王树生摆摆手,轻描
淡写道。
不,就是再过十年、二十年,我都不会忘记。这就是你的品质,姐夫!这就是在你面前我再怎么有钱,也总觉得矮你一头,有钱垫着也没有你高的原因。林智诚越说越激动,姐夫,这么多年,我因为筹措不到钱,一个人蹲在马路牙子上嚎啕大哭过;因为盖一个章三番五次给人送礼,断腿被假肢磨烂,不哼不哈过;因为过年该发工资,却因为工程款下不来,愁得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过……还有许许多多因为没有钱,因为缺钱带来的尴尬和难堪。所有这些,我都咬牙挺过来了,你知道为啥吗?就是因为那张带着你体温,装着你善良的,干干净净的一百元钞票,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告诉自己要坚持,不能失败,要挣更多的钱,来回报所有关心我爱我的人!因为激动,林智诚的声音大了起来,惹得狱警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他两眼。林智诚马上闭上了嘴。管艾站在一旁,她头一次听林智诚说起这些,拿出纸巾来擦着眼睛。
看狱警冲他点点头,林智诚这才接着说:姐夫,我想让你,让亲人们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可是最终却事与愿违,因为强拆出了人命,让你受了伤。姐夫,我来这里是赎罪的,我用没有自由的囚禁和体力劳动惩罚自己。虽然我知道,做什么都无法抵消我的罪过。把你——这个世界上我最敬爱的人打伤
,这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罪过……静静地听完小诚一腔肺腑之言,王树生道:我这不挺硬朗的嘛。可能对你来说,觉得给我房子,给我钱,就是快乐。可我真的不缺这个,全家人和和睦睦,平平安安,这才是我希望看到的。尽管身份特殊,有人关照着,在监狱这两年,林智诚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这期间,他指导监狱艺术团排节目,把图书室搞得井井有条,当上了省级改造积极分子。拿着证书,听着监狱长宣布给他加分的决定,他唏嘘不已。倒退几年,他连优秀民营企业家荣誉都看不上,何曾会看重这么一纸薄薄的证书?
从不名一文的病退工人,到拥有上亿资产的企业家;从唐城呼风唤雨的林瘸子,到有事要举手、撒尿要请假的阶下囚,多少成功与失败,多少顺利与坎坷,让林智诚悟出一个道理:人,可以跟命抗争,但不能跟善做对,不能跟法较劲,否则就会撞得头破血流,一败涂地。有些东西,从书本上得来的明白,跟生活里悟出的明白,是不一样的。
这,也许是林智诚进监狱后最大的收获。
监狱,在老实本分的人眼里,是极可怕的地方。影视剧的渲染,更夸大了这种凶险。自打林智诚进去,王树生就一直惦记着他,常常梦见小诚被狱警斥骂,被囚犯们殴打。现在,看他气色很好,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王
树生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平安扣:
小诚,过年了,这个平安扣送给你,保佑你以后平平安安、没病没灾的。这回你无论如何要收下,这平安扣来历你也知道,它代表着全家人对你的祝福……林智诚不止一次听过王树生跟平安扣的传奇故事。在非典时期,也曾谢绝过姐夫的好意,但现在纵然有千百个理由,他也无法拒绝。林智诚双手接过平安扣,仿佛接过王树生对他的殷切希望和嘱托,接过一家人对他的关心和厚爱。他鼻子一酸,低下了头。
温润、细腻的平安扣握在掌心,林智诚仿佛抚摸着自己走过的五十几个春秋。多少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多少成功与失败,荣誉与屈辱,蓦然回首,原来这个大家庭才是他背靠的大树,休憩的港湾。岁月没有能够抚平他身体的疤痕,但无私的大爱却治愈了他精神上的顽疾,给了他生命中宝贵的支撑。他叫了一声姐夫,泪水盈眶。
王树生不知监狱的制度,他说:来,让姐夫给你戴上。林智诚抬眼望着狱警。狱警还是头一次见到林智诚,这个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囚犯流泪,他有些感动。他知道林智诚不同于一般囚犯,便点头示意,让他先收下再说。于是,林智诚脸上现出孩子一样的笑容,乖乖地伸着脖子,等着树生给他戴好平安扣。
六十多年前,王天喜是这样,乖乖
地像个孩子低下头,任由母亲给他戴上平安扣;三十多年前,王树生是这样,把脑袋伸过去,让父亲颤巍巍把红丝线吊绳套在他脖子上。而今,林智诚也是这样,头发剪得比麦茬还短的脑袋伸到眼前。一瞬间,王树生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眼前的林智诚,就是当年的自己,背负着全家人的期望和祝福……小诚,新的一年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王树生只说了一句,就哽咽了。
狱警轻咳一声,提醒他们探视时间到了。王树生有些后悔自己话太多,占用了管艾时间,忙站起身。管艾上前,一下子跟林智诚拥抱在一起……两年里,每次探视离开,王树生都恋恋不舍。这会儿,出了监狱大铁门,他还不住地回头张望,重重叹了口气:唉,要是能一大家子一块过这个年,该有多好!管艾停下脚步,告诉姐夫刚才林智诚悄悄跟她耳语,过些日子他就要减刑出来了。真的?王树生看着未来的弟媳妇,好消息来得太突然,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管艾笑得很灿烂,点了点头。
他说,回家给你操持六十大寿。他还说……管艾声音低下去,脸上露出些羞涩来,我们‘五一’就结婚!天空飞舞的雪花,洁白,轻盈,自由自在。王树生孩子气地伸出舌头去接。雪花落在舌尖上,凉丝丝的,甜滋滋的,让他想起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味道。
走,回幸福
花园,晚上咱包饺子!
王树生兴冲冲地上了管艾的车。窗外,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这是今年头一场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