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火车从残旧的站台旁疾驰而去,响起一阵震耳的轰隆,也将一片萧瑟的秋意全都甩在了身后。
凌飞望着远去的列车,提了提外套的衣领,一只手拎起了身边的行李箱。
这也许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冷清的火车站了,放眼望去除了三两个神色慵懒的工作人员,便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凌飞顺着标牌指示的方向,缓步走到了车站的出口,甚至没有遇上一个检票员,空旷简陋的通道之外便是一片枯黄满地的萧瑟景象。
他慢慢停下脚步,又回头望了眼。
斑驳残损的墙砖上方,高高地印着两个灰红色的大字——绍陽。
一
绍陽是江苏省长江以北的一个相当小的附属市,也相当偏僻,乏人问津。
而在绍陽市的最北面,几乎将近郊县的地方,有一个叫做吴亭乡的城镇。
吴亭乡在解放初期属于城乡结合部,受生产队管理。改革开放之后,生产队将土地卖给了私人企业,原本的农民也开始渐渐向着城市化的生活靠拢。
但吴亭乡这个名字,还是一直保留了下来,始终没有变改过。
凌飞走下公共汽车的时候,才刚过正午,可天色却陰沉得好像要蒙上了一层灰,陰森森的。
汽车站的对面是一家规模不大的旅社,门敞开着,里面看上去很干净。
凌飞提着行李走了过去,旅社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粗糙,但一双狭细的眼睛里却透着亮光。
男人看到凌飞走进门,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殷勤地问道:“先生,您可是要住宿?”
凌飞点了点头:“我一个人住,有房间吗?”
“当然有!”老板立即回答:“单人房三十块一天,您打算住多久?”
凌飞微微沉吟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纸币:“现在还说不准,先租三天吧。”。
“行!”老板说着立即将凌飞的钱,和他手中的行李一起接了过来,好像生怕他会变卦,“三天一共九十块,十块钱押金,刚好整一百。我这就带您去看房间,回头您什么时候有空,再下来做个登记。”
房间在旅社的二楼,面积不大,但很整洁。
老板把凌飞的行李放在床头的一张小柜子上,满脸带笑地问:“您觉得这里还满意吧?”
凌飞踱着步走到窗台边上,一把拉开窗帘,窗口正对着一大片民宅,整个吴亭乡几乎尽人眼底。
凌飞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忽然问:“老板,您贵姓?”
老板的声音依然带着适度的谦恭和热情:“我姓吴,东吴的吴。”
凌飞又问:“那您是本地人?”
“是啊。”吴老板说,“咱们这儿解放前原本就叫吴家村,就数姓吴的最多。”
凌飞徐徐地点了点头,好像又有点出神了。
吴老板低头想了想,有些谨慎地问:“先生,我看您像是从大城市来的,这回是来做生意还是办事?”
凌飞微微一怔,说:“我来找人,”
凌飞似乎是刻意地又补充了一句:“有个朋友托我来帮他找个人,是很久以前的亲戚,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是这样啊。”吴老板忽然重重拍了下手掌,放高了声调说,“那我可说不定能帮上您的忙了,我在吴亭这地方住了四十多年,还真没有几家是不认识的。”
凌飞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吴老板,淡淡地说:“我要找的人也姓吴,叫吴锁扣。”
“吴锁扣……吴锁扣……”吴老板念叨了一会儿,神色显得有些失望,“这可怪了,我怎么就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呢。”
凌飞此刻已经转过身,瞧着吴老板的脸,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一个叫吴淼水的人?”
“吴淼水!”吴老板的神色竟陡然一凛,失声叫了起来,“您要找的是那个人,可是吴淼水的儿子吴锁扣?”
吴老板的话音才落下,凌飞甚至还来不及继续问下去,房间的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个苍老的惊叫声:“是谁?是谁在说吴淼水的名字?是谁!”
惊叫声嘶哑森厉,乍然在背后响起来,把凌飞和吴老板都吓了一大跳。
凌飞顺着声音看去,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年愈古稀的老妇人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一张皱褶斑斑的脸上竟充满了惊惧之色,拄着拐棍的手不停抖动着,声音也在剧烈地颤抖:“是什么人!应鹏,你在和什么人说吴淼水!”
吴老板赶紧走到老妇人的面前,轻声地说:“妈,您听错了,没人提吴淼水,是您耳背听差了。”
老妇人似乎这才松了口气,神色也渐渐缓和下来:“那就好,那就好。你可千万不能提那个名字,是要遭祸的,你一定得记住。你爸爸他就是……”
“妈,您放心,我记住了。”吴老板似乎是不愿让凌飞听到后面的话,赶紧打断了老妇人,“我送您上楼回房间去。”
老妇人轻轻点了点头,吴老板扶着她,缓缓向着走廊顶头的楼梯走过去。
走出几步,吴老板又回头望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凌飞,眼神中依然充斥着令人深深不安的惊骇之色。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许久才终于说:“先生,您要找的人我真不认识。我看您还是到办事处去问问吧,那里说不定有人会知道。”
吴老板说着便再也不吭声了,仿佛只要再说一个字,便会如老妇人所预言的那样,灾祸立即就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二
凌飞关上房间的门,静静地躺在床上。
窗户开着,一丝丝略带凉意的微风吹进来,将他的大脑吹得更加冷静和清晰。
不多久,凌飞听见吴老板的脚步从楼道口响过,似乎稍稍停顿了一下,但还是很快走了下去。
凌飞点了支烟,慢慢踱到窗口,凭着窗沿向下望。
也许是因为年轻人白天都在市区里工作,整个吴亭乡在午后的陽光中,显得格外平静和安宁。
这时,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中年男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中年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染得乌黑,从旅社门口对面的街道上匆匆走过。
就在即将消失在凌飞视线中的时候,一个转弯,便隐没在了几栋民居的小楼之间。
直到那男人的背影彻底不见,凌飞的目光依然凝滞了几秒钟,才一点点收了回来。此刻吴老板正站在旅社门口,同几个显然是吴亭乡本地的年轻人在说着话。
凌飞抽完一支烟,便提着外套走出了房间。
当他下楼走出门口的时候,原本一直在说话的吴老板忽然撇下了那几个年轻人,靠近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凌先生,您要去哪里?”
凌飞微微笑笑,说:“我出去走走。”
“是这样啊……”吴老板仿佛欲言又止,许久才又开口,“凌先生,您真的要找那个吴锁扣?”
凌飞点了点头:“我是受了吴淼水先生的委托,到这里来找他失散的儿子。”
“您说什么?”吴老板的脸色忽然好像看到鬼一样,顿时变得一阵煞白,“您……您说是受了什么人委托?”
这已经是吴老板第二次露出这样的神色。
凌飞敏锐地看了他一眼,回答:“是吴淼水先生。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没……没什么……”吴老板显然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呼吸依然有些急促,“凌先生,这事我实在帮不了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凌飞略略点着头,说:“没关系,我会想办法自己去找的。”
吴老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一下之后,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凌飞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再次回头,问:“吴老板,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邓飞宏的人?”
“邓飞宏?”吴老板想了想,“不认识,他是我们这里的人吗?”
凌飞淡淡一笑,说:“我想应该不是吧。”
他说着不再等吴老板开口,径自沿着旅社门口的街道,往吴亭乡的民居区内走去。
街道上很冷清,和着深秋的风,好像一下子就能凉到人的心里去。
就在不久前那个中年男人消失的地方,凌飞稍稍驻足了一下,接着便同样一个转弯,沿着小巷走了进去。
巷子口是一家小茶棚,在这个季节根本不会有人来喝茶,所以连老板都不在,只有两张方桌挤在一起。
茶棚跟前蹲着一个小男孩,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拨弄着地上的一颗玻璃珠子。
凌飞慢慢走进小巷,一座修葺精致的三层民居,渐渐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仿佛若有所思般停在了楼前小院的大铁门前,向内瞅了几眼,然后慢慢地弯下腰。
门口的地面上遗落着一枚熄灭的烟蒂,凌飞似乎已经发现了些什么,脸上飞快掠过一丝神秘而满足的笑。
他随即站起了身子,正当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道目光忽然紧紧抓住了他的视线。
一直蹲在茶棚边上的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起头,微微侧着头,用半边视线怔怔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凌飞。
而另外那半边的眼眶里,却是一片空荡荡的灰白色。
凌飞顿时觉得身体似乎在一刹那凝固住了,一种森森的凉意突然间从心里一直弥漫到了全身,仿佛神经也被这孩子的目光给紧紧抓住了!
凌飞从没有见过如此令人心悸的眼睛和目光,即使再凶恶的罪犯也不曾让他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一个从地狱中跑出来的鬼魂,眼神中冷漠得没有一点点感情和温度。
尤其是那没有瞳孔的眼眶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冰冷和诡异!
凌飞深吸了口气,努力定了定神,才感觉到四肢终于开始能够活动了。
然后他缓缓转身,在那令人心悸的目光中慢慢走出了小巷。
三
凌飞离开了小巷之后,很快便找到了吴应鹏所说的吴亭乡办事处。
办事处就在乡派出所的隔壁,看样子应该是用废弃民居改建的,结构就像个大套间。
凌飞走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瘦高个男人,正在办公室里看报纸。
男人带着副眼镜,看上去斯文,一见到凌飞走进来,立刻站了起来问:“请问你有什么事?”
凌飞微笑了下,但脸色依然还有些难看:“你好,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
“查人?是我们乡里的人?”男人问。
凌飞微微点头:“是的,这个人叫吴锁扣。”
“吴锁扣……”男人沉吟了一下,喃喃地说,“好像没听说过啊,多大年纪?”
凌飞说:“应该三十多岁吧。”
男人“哦”一声:“好像真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你也别着急,我用电脑帮你查查,只要有就一定能找着。”
男人说着开始摆弄着面前的电脑,凌飞就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可是男人一直查了十几分钟,最后还是有些无奈地抬起头,向着凌飞摇了摇头。
凌飞似乎并没有觉得太吃惊,接着问:“那吴淼水呢?能不能也帮我查一下这个人?”
“吴淼水……这个名字挺熟悉的。”男人说着再次埋下头。
可是又是十几分钟之后,当他又一次抬起头的时候,脸上依然是满脸无奈,而且还多了一丝诧异。
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凌飞说:“不可能啊,这个名字我一定听说过,怎么会查不到呢……”
“会不会是因为时间久了?”凌飞试探地问,“据我所知这个人应该很早就离开了吴亭乡。”
中年男人若有所思地摇着头,说:“不可能的,从解放后开始乡里所有人都有资料,怎么会找不到呢?”
男人好像是在问凌飞,又好像是在问自己。
此刻他忽然猛地抬起头,对凌飞说:“你先别着急,我去把仲伯请来,他老人家在乡里住了一辈子,一定会知道!”
男人说着拨了个电话,不多久一个六十多岁样子的老翁,在另一个年轻男人的陪伴下从办事处后面的杂院里走了出来。
老翁看上去精神很不错,虽然皱纹已经很深了,但眼睛却很亮,走路也很利索,一进门就向那中年男人问:“吴二天,是不是有啥事弄不明白了,急着把我给找过来?”
男人谦恭地先让老人坐下,对凌飞说:“这位就是仲伯,退休之前是办事处的负责人,所有吴亭乡的事情没有仲伯不知道的。”
听了吴二天的话,仲伯有点得意地对着凌飞笑了笑:“年轻人,你想问什么事,这几十年在吴亭乡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不认识的人。”
凌飞礼貌地微微颔首,说:“仲伯,其实我想跟您打听个人。”
“是什么人,你尽管问。”仲伯重重地说。
凌飞稍稍停顿了一下,一边暗暗注视着老人脸上的神色,一边说:“我想要打听的人叫吴淼水。”
一切似乎都在凌飞的意料之中,当他说出“吴淼水”这三个字的时候,老人脸上的表情陡然间凝固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惊异和震颤!
这时一边的吴二天似乎还没有发觉老人脸上的变化,接着凌飞的话说下去:“仲伯,我也记得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是在资料里怎么也查不到,您知不知道这个人?”
“不知道!”老人突然大声叫起来,“吴亭乡从来都没有这个人,从来都没有过!”
吴二天被老人突如其来的叫嚷吓了一跳,他还没回过神来,仲伯已经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几乎是带着愤怒地向凌飞大喊着:“吴亭乡没有这个人,你也可以走了,赶快离开这里!”
仲伯身边的年轻人似乎也惊呆了,一脸错愕地望着老人几乎青筋暴起的脸,显得完全不知所措。
只有凌飞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微微欠身站起来,礼貌地说了声“再见”之后便离开了办事处。
四
深秋的日落总是来得格外早,凌飞又在乡里四处逛了逛,当他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凌飞随便吃了点东西,便独自躺在床上,窗外的天色此刻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他的手里握着一支录音笔,一段录音幽幽地传了出来。
一开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凌先生,我想委托您帮我找一个人。”
然后是凌飞自己的声音:“邓飞宏先生,我想你还并不了解我这个人……”
“不!”邓飞宏打断了凌飞的话,“我既然来找您,就一定对您做过了充分的调查。”
录音笔里的声音略略沉默了一会儿,邓飞宏才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您过去的经历,也知道您跟一般的侦探不一样,一向只接受光怪陆离的非常事件。”
邓飞宏再次停顿了一下:“所以,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实在太怪异了,我也绝不会专程来打扰您。”
凌飞显然有些被他的话打动了,说:“你接着说下去。”
邓飞宏似乎欲言又止地沉吟了片刻,忽然问:“凌先生,您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鬼?”凌飞微微怔了怔,才回答,“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相信的。”
邓飞宏轻轻地“哦”了一声,继续说:“其实今天我来拜托您的这件事,是跟一笔遗产有关。”
凌飞没有吭声,邓飞宏继续说:“我是一名律师,在我的客户当中有一个叫做吴淼水的生意人,而这个人在十天前病死了。吴先生没有妻子,本来按照他生前所立下的遗嘱,死后所有遗产将捐赠给慈善事业。可是就在前天早晨,当我到达律师事务所的时候,却发现了一张由他本人签署的新遗嘱摆在了我的桌子上,而且签署的日期就是当天。”
“前天?”凌飞微微有些诧异。
“没错,就是前天。”邓飞宏颤颤地说:“就是吴先生头七的第二天早上!”
“头七……”凌飞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就是回魂夜……”
邓飞宏的声音霎时抖动得更加厉害了:“是……是的,就是回魂夜!”
凌飞略略沉吟了一下,沉声说:“我想,对于遗嘱的真实性,你应该已经仔细确认过了。”
邓飞宏十分肯定地重重“嗯”了声:“我手中的每一份文件,哪怕是空白文件,都一定有事务所的标号和编码。我甚至可以用生命保证,前天晚上我下班之前,那份文件还是空白的。”
凌飞缓缓地说:“那么就不可能是那位吴先生生前所签署的了。”
“绝对不可能。”邓飞宏说,“另外,遗嘱上吴先生的签名、指印,甚至是律师事务所的印章,我都已经做了专业的对照比样,绝对真实无误,毫无仿造的可能性。而我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份遗嘱根本绝不可能存在,除非……除非是鬼魂……”
邓飞宏的语调渐渐变得抖动起来,让氛围变得更加幽邃。
凌飞显然也同样感受到了这份幽邃和陰森,声音略略有些低沉:“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魂?”
“我……我不知道……”邓飞宏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恐惧和惊惶,“我本来是不相信的,可是现在……”
凌飞略略沉默了片刻,才又问:“那么新遗嘱的内容是什么?”
邓飞宏说:“新遗嘱的内容是,吴先生要将自己死后所有的遗产,留给他的儿子吴锁扣。但是……”
“但是什么?”凌飞飞快地问。
邓飞宏回答:“但是在此之前,必须先到一个叫做吴亭乡的地方,找到那个他失散多年的儿子。”
邓飞宏的声音忽然一顿,变得更低沉了:“可是……可是我实在有点害怕。您想想,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居然给我送来这么一份奇怪的遗嘱,我一想到就觉得陰森森的。所以……”
“所以你就想委托我去帮你办这件事?”凌飞说。
邓飞宏几乎用一种乞求的声音,向凌飞说:“我现在只希望能够尽快了结这件事,请您务必要接受我的委托。我现在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吴先生的鬼魂好像在我身边飘来飘去,在盯着我瞧……”
一阵夜风忽然从窗口吹了进来,将松散的窗帘吹得一阵乱舞,凌飞按下了录音笔的停止键,中年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好像忽然被人掐断了喉咙。
凌飞慢慢靠着窗沿坐起身子,点了一支烟。
烟雾在他的面前缓缓升起散开,迷蒙中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吴老板母子脸上惊惧的神色,还有仲伯那几乎在咆哮的愤怒。
“吴淼水……”凌飞不断低声默念着这个名字。
吹进屋子里的夜风遽然仿佛变得更凉了。
五
乡村的夜晚是安静的,似乎每个人都睡得很早,才过九点窗外已经几乎看不见灯光了。
凌飞扶着窗棂,怔怔地望着这片黑暗的世界,暗绰绰的天空中依然能够隐约看到浓云密布,看来快要下雨了。
正当凌飞打算关上窗户,回床上休息的时候,吴亭乡里突然一道耀眼的亮光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那亮光伴随着熊熊而起的火焰,霎时将黑暗的天空映成了夺目的猩红色。
凌飞的目光豁然一震,放松的神经一瞬间紧绷了起来,他飞快地冲出房间,跑下楼。
此刻楼下的吴应鹏也已经看到了火光,同凌飞一起向着火焰升起的地方飞奔过去。
当他们终于到达出事地点的时候,凌飞望着那早已被大火吞噬的小楼,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失火的小楼正是他今天下午看到的那栋民居楼,修葺精致的三层楼房,转眼间便将成为一片焦垣废墟!
片刻间周围的乡人也聚了过来,纷纷拿着水盆试图扑灭火焰,可是火势实在太猛烈,大家根本无能为力。
而正在这一刻,凌飞的眼中竟又有第二处火光紧接着出现了。
而这一次着火的地方,竟然就是他所住的那间旅社!
六
就连凌飞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夜实在是太疯狂了!
似乎就连老天都已对这样的疯狂无法容忍,当所有人都对大火一筹莫展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大雨来。
雨水很快便将这地狱般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残垣。
警察从失火现场一共找到四具尸体,两处各两具,都是一男一女。
尸体被烧得已经无法辨认面目,只能大致判断三层民宅内尸体的身份是男女主人,男的叫邓戎省,六十九岁,女的叫吴翠玉,六十四岁。
而旅社内的尸体就比较奇怪了,女性应该就是吴应鹏的母亲黄淑贞,而另一名男性年龄大约在四十多岁样子,竟然也是被烧死在黄淑贞的房间里,而且两个人的尸体缠抱在一起,显然在被烧死前曾有过一番撕扯挣扎。
负责案件的警察将两处现场迅速地封锁了起来,凌飞同许多围观的乡人一样,被隔离在了封锁线之外。
吴应鹏作为死者家属,被警察带回了警察局录口供。
凌飞在人群中缓缓环顾四周,一个熟悉的面容立即映入了他的眼中。
凌飞慢慢走到那人的身边,小声地说:“仲伯,我想请教您一件事。”
老人慢慢转过头,望着凌飞的脸,神色中已没有了白天时的愤怒,而是一种深深的沉痛。
他有些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说:“年轻人,你又想问什么?”
凌飞苦涩地笑了笑:“仲伯,我想问你,你知不知道一个叫邓飞宏的人?”
“当然知道。”老人幽幽地点着头,然后指了指面前烧成废墟的三层民楼,说:“邓飞宏就是这家的儿子。”
凌飞微微颔首,接着问:“那邓飞宏是不是不常回来?”
仲伯重重叹了口气:“其实这都是冤孽啊,飞宏其实本来不姓邓的。他亲爹死得早,他妈改嫁给了邓戎省,他也就跟着姓了邓。可是邓戎省对他不好,虽然他妈一直护着他,可飞宏小时候还是没少吃苦受罪,所以大了之后一走就不怎么回来。怎么,你认识飞宏?”
凌飞点了点头,说:“其实就是邓飞宏让我来这里的,我白天问您吴淼水的事情,也是因为他。”
“啊?飞宏打听他舅……”仲伯似乎猛然警觉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即止住了声音。
但仅仅是这半句话,已令凌飞的眼神陡然一凛,立即追问下去:“您说吴淼水是邓飞宏的舅舅!”
仲伯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吴淼水的确是飞宏的大舅,可我就不明白了,飞宏让你来打听吴淼水的事情干吗?”
老人的话已经开始有了松动,凌飞赶紧再接再厉:“仲伯,其实这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邓飞宏只是让我来找吴淼水的儿子吴锁扣,可是到这里之后,却根本找不到这么个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吴锁扣?飞宏叫你来找吴锁扣!”老人的脸上惊讶错愕之色顿时浓了起来。
凌飞始终注视这老人的脸,许久惊愕之色才渐渐平息下来,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之后,终于缓缓地再次开口了:“年轻人,其实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本来我是不愿意再提了。可是既然今天你问到我,那我就告诉你吧。”
凌飞静静地听着,老人说下去:“在三十多年前,当时还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乡里有个叫吴腾远的小伙子,结婚没多久就跟着红卫兵去了城里,去了一年多都没回来。可就在这时候,吴腾远的老婆吴芳婷却突然怀孕了,可是没人知道孩子的爹是谁。
”就在吴芳婷生产那天,乡里的人觉得这事实在太丢人,丢了全村人的脸,所以大家一致决定要把刚出生的孩子给溺死。结果一大帮人就冲到了医院,那时侯吴芳婷还躺在病床上起不来,眼看孩子就要给大家带走了,结果却出了件怪事。“
”出了什么怪事?“凌飞问。
老人说:”那天正巧有三个孕妇_起生了孩子,而且都是男孩,当大家到医院的时候,不知是谁居然把三个孩子混在了一块儿,谁都分不清哪个是吴芳婷的儿子了。“
凌飞点了点头,说:”看来是有人在帮吴芳婷,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老人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是有人做了手脚,可是那孩子命薄,救不了。谁都没想到事情就是那么巧,另外两个孩子的爹妈居然都在自己孩子身上留了东西,一个系在脚上,一个系在手上,结果一察看就各自抱了回去。吴芳婷的孩子最后还是给村里人溺死了,可怜吴芳婷看着孩子死了,自己也不想活了,一头跳进河里淹死了。“
”那这和吴淼水有什么关系?“凌飞声音低沉地问。
老人说:”因为吴淼水就是那个孩子的亲爹,那个故意把孩子搞混的人也是他。本来我们大家都不知道,可是后来没过多久,吴淼水就把那两个孩子的爹约到家里喝酒,一把大火把三个人都给烧死了。我还记得那天夜里,我们好多人看着火一直在烧,里面还有吴淼水笑的声音,一边笑一边喊他儿子吴锁扣的名字,后来笑就变成了哭,太恐怖了!“
凌飞默然听着老人的叙述,忽然抬起头,问:”那吴淼水最后是死了?“
”是啊,是死了。“老人说,”后来火灭了,找到三具尸体,其中一个就是吴淼水。后来大家合计了一下,吴淼水私通还杀人,实在太丢乡里的人了,所以索性就把他的户籍档案都给烧了,反正那时侯乱,也没人管。可是过了大概有十年,不知怎么的乡里居然开始闹鬼,而且就是那两个死了爹的孩子,撞见过好几回吴淼水的鬼魂,好像还要吸他们的血。不过闹鬼的事情也就是一阵子,之后就再也没发生过,可是从那以后乡里人就更不敢再提吴淼水的名字了。“
凌飞想了想,又问:”那么那两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老人说:”那两个孩子后来也长大了,一个就是吴应鹏,另外一个你也见过了,就是昨天的乡办事处的吴二天。“
七
凌飞终于知道了关于当年吴淼水的事情,但很显然,吴淼水那时侯并没有死,否则也就不会再有今天关于遗嘱的事情了。
旅社已经烧毁了,不过好在仲伯对凌飞的印象还不错,让他在自己的家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警察局便有消息传了出来,经过调查,旅社的另一具尸体已经确认是邓飞宏。
而且就在邓家火起的十分钟之前,有目击者看到邓飞宏从邓家走出来,所以邓家和旅社的火很可能都是邓飞宏所为。而在旅社放火时,他在与吴应鹏的母亲黄淑贞撕扯过程中未能及时逃脱,最终自食其果也被大火烧死了。
而目击邓飞宏离开邓家的人,正是那个独眼的小男孩吴小茗。
吴小茗因为残疾,所以性格也十分孤僻,经常在半夜溜出家去玩,没想到却成了案件的重要证人。
关于这些,都是吴小茗的父亲吴二天告诉凌飞和仲伯的。
可是直到现在,却还没有一个人知道,邓飞宏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放火烧死那么多人。
这一切似乎都已随着邓飞宏的死,而成了一个谜,将一切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了。
大雨过后的清晨,空气显得格外清透,让人觉得非常舒服。
凌飞在仲伯家听完吴二天所说的警方调查结果之后,似乎又一次陷入了深思之中。
许久,他才仿佛茅塞顿开一般抬起了头,大声地说:”仲伯,您能不能陪我去一趟派出所,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八
当凌飞、仲伯和吴二天到达派出所的时候,吴应鹏还没有离开,正一脸悲伤地呆坐在办公室里。
凌飞同时见到的,还有从市里派来的几名警察,为首叫黄涛,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相当干练。
当所有人都坐下之后,凌飞便开始说话了:”我是一个私家侦探,我这次到吴亭乡其实是受了邓飞宏的委托。邓飞宏是吴淼水的私人律师,而吴淼水生前的遗嘱是要将自己所有的遗产留给他的儿子吴锁扣,所以我就受了邓飞宏的委托到这里来找吴锁扣。“
听到这里仲伯顿时显得无比惊异,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凌飞已经拦住了他:”我们必须承认事实,吴淼水在三十年前其实并没有死,否则也就不可能会有现在的遗嘱。“
凌飞略略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至于当年的那具尸体,其实也不难解释。当时正好是十分混乱的年代,很多人被批斗,也有很多人死了也无人问津,所以要找一具尸体烧焦之后代替自己,绝对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而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我相信也一定跟吴淼水的遗嘱有关。“
”可是吴淼水的儿子吴锁扣早就已经死了。“仲伯不解地问。
凌飞苦笑了一下:”这也不一定,不过看来相信吴锁扣没有死的人,至少有两个。一个是吴淼水本人,而另一个就是邓飞宏。“
凌飞说下去:”我想邓飞宏一定很想得到吴淼水不菲的遗产,所以他为了这个目的,就必须要除掉会阻碍到他的人,所以他放火烧死了吴翠玉。吴翠玉是吴淼水的妹妹,即使我找不到吴锁扣,遗产也会顺理成章地落到吴翠玉的手中,只有吴翠玉死了,邓飞宏才能如愿以偿。“
”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警察黄涛首先表示赞成,但他随即问:”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冒险去杀黄淑贞呢?“
凌飞缓缓说:”我想是为了让我找不到吴锁扣。黄警察,我想先问你一件事情,你们在黄淑贞的尸体上有没有发现被汽油焚烧的痕迹?“
黄涛点了点头:”是的。我们推测正是因为黄淑贞的身上被浇了汽油,所以当两个撕扯的时候,火势才迅速蔓延到邓飞宏的身上,最后把他自己也烧死了。
凌飞又问:“那么在另外两名死者的身上有没有相同的痕迹?”
“没有。”黄涛说着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即说,“难道你的意思是,邓飞宏正真的目的不仅是要杀死黄淑贞,而且要将她的尸体彻底焚烧!”
凌飞略略颔首:“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邓飞宏这么做唯一的解释,就是必须通过彻底焚烧黄淑贞的尸体,来掩盖起一些事实。而这个事实绝对同吴锁扣有关,因为只要我找到了谁是吴淼水的儿子,那么他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吴淼水的遗产了。”
“你……你的意思……”一直默不作声的吴应鹏突然充满震惊地开口了。
凌飞徐徐地说:“没错。我的意思是,我想你很可能就是吴淼水的儿子吴锁扣,而当年被乡人溺死的却是黄淑贞真正的儿子。所以邓飞宏一定要彻底烧毁黄淑贞的尸体,否则只要一做基因鉴定,那么我们就会知道你并不是黄淑贞的亲生儿子。,”
凌飞深深吸了口气,说下去:“不过好在老天有眼,及时下了场大雨,所以将黄淑贞的尸体保留了下来,所以现在只要将你的基因分别同黄淑贞和吴翠玉鉴定比对一下,那么你究竟是不是吴锁扣,自然就清楚了。”
“不过我想,结果一定会如我所推想的。”凌飞又补充了一句。
“难道……难道我真的是吴淼水的儿子……”吴应鹏显然还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不断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凌飞望着面前的吴应鹏,似乎吴应鹏的每一个神色的变化都逃不出他的目光,忽然他又淡淡地说:“不过那也未必一定就是事实。”
“哦?”除了吴应鹏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了诧异之声。
凌飞并不理会他们的诧异,自顾自地说:“我刚才所说的,今天早上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后来仔细一想,又发觉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吴应鹏忽然问。
凌飞说:“有两个问题。第一,邓飞宏如果真的如我前面推断的那样,他实在没有必要特意把我找来,而且就在我的面前杀死那么多人,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第二,吴淼水明知道吴锁扣一开始就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留下遗嘱,让一个死人继承遗产。
”其实问题的答案也很简单,邓飞宏从一开始便很确定吴锁扣早就已经死了,所以他有恃无恐,换句话来说他根本就不需要杀人,所以那些人也根本不是他杀的。同样的,吴淼水的遗嘱其实只有一份,就是一开始把所有遗产捐赠给慈善事业的那一份,而之后关于吴锁扣的那份,根本就是邓飞宏伪造的。
“其实邓飞宏也想得很周到,只要我找不到吴锁扣,那么遗产就会全部归入吴翠玉的名下。吴淼水没有其他亲人,所以也没有人会追究遗嘱的真实性,他自己完全不用出面接受遗产,所以也完全不会被怀疑。换句话来说,他不仅不会杀死吴翠玉,而且吴翠玉对于他的整个计划还非常重要。”
“可是你怎么知道,吴淼水从一开始就确定吴锁扣已经死了?说不定当时他连婴儿身上的饰物都做了手脚,掉了包呢?”吴应鹏问。
凌飞笑着回答:“邓飞宏离开吴亭乡之后,的确曾经心存过侥幸,所以他又回来过,也就是你们认为的闹鬼事件。当我听说他还要吸你们两个孩子的血时,我就明白了,其实他是取走了你们血样,送到大城市去做基因鉴定。只是那时侯你们都太小,不可能明白这么复杂的事情,所以以为他是在吸血。而之后吴淼水曾经留下过将全部遗产捐献给慈善事业的遗嘱,那就说明他很清楚地知道,你们两个都不是他的孩子,所以之后也绝对没有更改的可能。
”是不是听起来很复杂?“凌飞微笑着说,”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就是邓飞宏无意中成了吴淼水的私人律师,而且知道了吴淼水其实是他的舅舅。而吴淼水死后,邓飞宏就伪造了遗嘱,还装摸做样地委托我来找吴锁扣。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却被另一个人知道了,而这个人就是吴应鹏。“
凌飞说着瞥了吴应鹏一眼:”吴应鹏便将计就计杀死了邓飞宏全家,还杀死了自己的母亲黄淑贞,然后将黄淑贞的尸体送到了邓飞宏家,将邓飞宏和吴翠玉的尸体弄回自己家。然后穿着邓飞宏的衣服从邓家走出来,故意让吴小茗看到,吴小茗只有一只眼睛,而且又是天黑,很自然就会通过衣服来辨认人。
“接下去就是最后一步,开始烧。当然他也知道昨天会下雨,尸体根本不会彻底烧毁,然后就是等着我这个笨蛋侦探做出之前的那些推理,只要一验基因,那么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吴锁扣,独自继承遗产。”
凌飞望着吴应鹏。笑着说:“你现在是不是要问我有什么证据?”
吴应鹏没有说话,只有用力咬着牙,脸色也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凌飞幽幽地对吴应鹏说:“其实很简单,只要比对邓飞宏和那两具女性尸体的基因,自然就能知道哪一具是黄淑贞,而哪一具是吴翠玉。如果在旅社的那具女性尸体是吴翠玉的话,那么你怎么解释为什么吴翠玉的尸体会在你的家里?”
吴应鹏的身体一瞬间仿佛佝偻了下来。
凌飞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问:“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你是怎么知道邓飞宏的计划的?”
吴应鹏许久才酸涩地笑了下,有气无力地说:“邓飞宏第一次回吴亭乡的时候,就是住在我的旅社里,因为他讨厌邓戎省,所以不愿意回家。当时他和吴翠玉躲在房间里秘密说这件事,我在门口偷听到的。”
凌飞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忽然对吴应鹏说:“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你的吗?”
没等吴应鹏说话,凌飞已经说了下去:“昨天下午我问你知不知道一个叫邓飞宏的人,你说不知道,那时侯我就知道你在骗我。”
“为什么?”吴应鹏忍不住问。
凌飞说:“因为我看到他从旅社门口走过,你居然没有拉他进来住宿,那就说明你知道他在吴亭乡里一定有住处。换句话来说,你就一定认识他。任何人说谎都一定有原因,所以从那时侯开始我已经在留心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