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是北宋文学家苏轼创作的一首词。这首词作于苏轼贬谪黄州期间。他以自己“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自比于晋代诗人陶渊明斜川之游,融说理、写景和言志于一炉,在词中表达了对渊明的深深仰慕之意,抒发了随遇而安、乐而忘忧的旷达襟怀。作品平淡中见豪放,充满恬静闲适而又粗犷的田园趣味。
【原文】
江城子⑴
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⑵,临流班坐⑶,顾瞻南阜⑷,爱曾城之独秀⑸,乃作斜川诗⑹,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⑺,余躬耕于东坡⑻,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⑼,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⑽,以《江城子》歌之。
梦中了了醉中醒⑾。只渊明,是前生⑿。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⒀。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⒁,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⒂,小溪横。南望亭丘⒃,孤秀耸曾城⒄。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⒅。
【注释】
⑴江城子:词牌名,又名“江神子”“村意远”。唐词单调,始见《花间集》韦庄词。宋人改为双调,七十字,上下片都是七句五平韵。
⑵陶渊明:一名陶潜,字元亮,东晋著名诗人。其游斜川事在晋安帝隆安五年(401),时陶渊明五十岁。斜川:古地名,在今江西都昌、星子之间的鄱阳湖畔。
⑶班坐:依次列坐。
⑷南阜(fù):南山,指庐山。
⑸曾城:山名,在江西星子县西五里,一名乌石山。
⑹斜川诗:指陶渊明《游斜川》诗。
⑺元丰壬戌(rén xū)之春: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春季。
⑻东坡:苏轼躬耕处。位于湖北黄冈东面,原为数十亩久荒的营地,苏轼在其处筑茅屋五间,名日雪堂。
⑼挹(yì):通“抑”,抑制。
⑽长短句:词曲的别称。
⑾了了:明白,清楚。
⑿前生:先出生,此有前辈之意。
⒀却:还。躬耕:亲自耕种。
⒁鸟鹊:喜鹊。
⒂倾:斜,此就山体形成的斜坡而言。
⒃亭丘:即四望亭的后丘。
⒄孤秀耸曾城:孤峙秀美如同耸立的曾城山。曾城,增城山,传说中的地名。亦泛指仙乡。
⒅余龄:余生。
【白话译文】
在世俗沉沉的醉梦里了悟人生真谛的清醒者,算起来也只有陶渊明,是我的跨越时空的知音。尝尽世态炎凉,宦海浮沉,回归田园依旧躬身耕耘。欣逢昨夜春雨如甘霖,把我的东坡田园滋润,更有喜鹊报喜来,晴暖气象新。
最爱听雪堂西畔一道幽泉的潺潺;最爱看北山倾斜的身姿,还有小溪横流在山前;南望亭台丘壑,错落有致,四望亭的后丘耸立高山巅;这山水田园一一是渊明境界,真真是当年斜川再现。叹一声吾老矣,就此寄余年。
【创作背景】
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苏轼四十五岁,因“乌台诗案”得罪谪黄州(今湖北黄冈)。次年春夏之际,苏轼生计困难,在老友马正卿帮助下向州郡求得黄州东门外东坡故营地数十亩,开垦耕种,以补食用之不足。苏轼因此自号东坡居士。这年冬天,黄州大雪盈尺,十二月二日微雪,至二十五日大雪始晴。下雪期间,苏轼在东坡营造了房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东坡志林》卷四)。元丰五年初春,苏轼躬耕于东坡,居住于雪堂,感到满意自适,有似晋代诗人陶渊明田园生活一般。陶渊明《游斜川》诗序云:“辛酉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苏轼以为东坡雪堂初春的情景宛如渊明斜川之游,因有此作。
震动朝野的“乌台诗案”是北宋中期党争的恶果,它是苏轼仕宦以来所遭受到的空前严重的政治打击,几被置之死地。谪居黄州期间,他冷静思索和探讨了许多问题,政治态度与人生态度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在艺术上也开始追求平淡的趣味。晋代诗人陶渊明的归隐生活,恬静闲适的田园趣味,平淡朴质的诗风,对于躬耕东坡的苏轼变得亲切起来。他这时认真地研读陶渊明诗,并在诗词中多次表现出对渊明的仰慕之意。在这首《江城子》词中,苏轼仿佛与渊明神交异代,产生了共鸣。
【赏析】
这首词充满了强烈的主观情绪,起笔甚为突兀,直以渊明就是自己的前生。他后来作的《和陶饮酒二十首》序云:“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陶渊明好饮酒,自言:“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饮酒二十首》序)苏轼能理解渊明饮酒的心情,深知他在梦中或醉中实际上都是清醒的,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充满了辛酸的情感,这种情况又与渊明偶合,两人的命运何其相似。渊明因不满现实政治而归田,苏轼却是以罪人的身份在贬所躬耕,这又是两人的不同之处。但他以旷达的态度对待人生的逆境,以逆为顺,因而“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这些春天富于生气的景物使他欢欣,感到适意。
词的下片略叙东坡雪堂周围的景观。鸣泉、小溪、山亭、远峰,日与耳目相接,正如其《雪堂问潘邠老》所说:“余之此堂,追其远者近之,收其近者内之,求之眉睫之间,是有八荒之趣。”仅以粗略的几笔勾画,表现出田园生活恬静清幽的境界,“意适于游,情寓于望”,超世遗物。作者接着以“都是斜川当日景”作一小结,是因心慕渊明,向往其斜川当日之游,遂觉所见亦斜川当日之景,同时又引申出更深沉的感慨。陶渊明四十一岁弃官归田,后来未再出仕,五十岁时作斜川之游。苏轼这时已经四十七岁,躬耕东坡,一切都好像渊明当日的境况,而不知是否也会像渊明一样就此以了余生。那时王安石已罢政数年,章惇、蔡确等后期变法派执政,政治生活黑暗,苏轼东山再起的希望很小,因而产生迟暮之感,有于此终焉之意。结句“吾老矣,寄馀龄”的沉重悲叹,说明苏轼不是自我麻木,盲目乐观,而是对政局存在深深的忧虑,是“梦中了了”者。
这首词似随手写出,未曾着意经营,而词人胸中自有成熟的构想,故下笔从容不迫,不求工而自工。从纵的方面看:醉醒连渊明,渊明连躬耕,躬耕连东坡,东坡连及雪堂与周围景物,景物连斜川,最后回应到陶渊明《游斜川》诗之“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迤逦写来,环环相扣,总不离于本题。从横的方面看:写周围景物,于所居之东坡则加细,说及一夜至晓的春雨、新晴;对西南诸景则只大略点出泉、溪、亭、丘,似零珠之散,合之则俨然是一幅东坡坐眺图,总归到“都是斜川当日景”之内,诚亦“至今使人想见其处”。以似斜川当日之景,引出对斜川当日之游的向往,对陶《游斜川》诗结尾所云“中觞纵遥怀,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当亦冥契于心。苏轼对付逆境有自己的特殊态度。他对生活有信心,善于从个人痛苦情绪中解脱出来,很快适应环境,将生活安排得很好,随遇而安。从这首词里也侧面反映了他与险恶环境作斗争的方式:躬耕东坡,自食其力,窃比渊明澹焉忘忧的风节,而且对谪居生活感到适意,怡然自乐,令政敌们对他无可奈何。苏轼有时难免有一点衰迟之感,却也留心着局势的变化,注意保存自己,不久神宗皇帝死后,哲宗即位,他又起复,积极从政了。
名家评价
华中师范大学教授饶晓明:一曲《江城子》,能让读者学到思想境界与艺术欣赏高度统一的词作技巧,令人不能不佩服东坡先生的艺术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