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生了病,卧床不起。这天,贾珍问起秦氏的病。尤氏说一天来几个大夫,秦氏就要换几次见客的衣裳,穿穿脱脱,不仅不方便,更怕她再受了凉。贾珍认为人要紧,不必心疼衣裳,就是穿着会客的衣裳躺炕上也没关系。他又提起,方才冯紫英来看他,推荐一个好大夫,名叫张友士,学问渊博,医理极精,能断人生死。张先生上京为儿子捐官,正在冯家住着。他已拿名帖让冯紫英代他请医,今日天晚大概不会来了,明天一定会来。
尤氏说:“后天是太爷的寿辰,怎么庆贺?”贾珍说:“今天我去请太爷的安,请他后天回家为他庆寿,他却说他清静惯了,不愿到是非场中去,还不如把他注的《阴骘文》叫人刻印出来,比受众人几个头还要强百倍。还说后天要敢去闹他,就跟我下不去。”尤氏叫来贾蓉,说:“吩咐赖升照例预备两天筵席,要丰丰富富,你再亲自去西府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打听个好大夫,明日想必来,你可把你媳妇的病症好好告诉他。”贾蓉一一应了。
次日午间,张友士来了,贾蓉陪先生给秦氏看病。来到内室,贾蓉要说秦氏的病情,先生却要先诊脉,看他诊得对不对,再商量着用药。贾蓉知这位先生高明,就吩咐媳妇们伺候。先生诊罢脉,与贾蓉来到外间,根据秦氏双腕寸、关、尺的脉象,细细剖说病情。秦氏的贴身婆子说:“先生真神,倒不用我们说了。我们请了几个太医老爷瞧过,都不如先生说得真切,七嘴八舌,说什么都有。求老爷明白指示。”张友士指出,秦氏这病,是因她心性高强,太过聪明,遇见不如意的事,思虑太多,忧虑伤脾,引起肝火忒旺,经血失常。若是在病初起时就治,还是好治的,但已耽误到这个地步,只有三分把握了。他又说:“大奶奶从前行经,日子不会缩短,只会延长,对不对?”婆子说:“可不是!每次都长两三天,多的十天。”先生说:“这就是病源了。这是水亏火旺的症候。”接着,他开出药方来。贾蓉看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用了人参、白术、云苓等十四味药,用建莲子七粒、大枣二枚为引子,就说:“高明!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有妨无妨?”先生说:“大爷是高明的人,病到这一步,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这药,要看医缘。依小弟看,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得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贾蓉是聪明人,知道先生的意思是能拖过这一冬,秦氏还有救;过不了冬,也就完了。不再往下问。
贾蓉送走先生,方把药方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尤氏说:“从来大夫说话都不像他这样痛快,想必用药是不错的。”贾珍说:“人家就不是混饭吃的,只因为冯紫英和我好,才好不容易请了他来。也许媳妇的病就能好了。”贾蓉就吩咐去抓药,煎给秦氏吃。
次日是贾敬的寿辰,贾珍把上等食物、稀奇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让贾蓉带人送去。贾琏、贾蔷先来到,到各处看了看,问:“有什么玩意儿没有?”家人答:“我们爷原打算请太爷回来,所以未敢预备,前天太爷说不来了,才叫奴才们现找了一班小戏并一档子打十番锣鼓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一会儿,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贾珍夫妇敬了茶,笑着说:“老太太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她侄儿,原不敢请她老人家来,但这天气又凉爽,满园的ju花盛开,请她过来散散闷,热闹热闹,谁知她又不赏脸。”凤姐儿说:“老太太昨天还说来呢。晚上她见宝兄弟吃桃,嘴馋了,吃了大半个,不到五更就起来两次。叫我回大爷,今日不来了,有好吃的要几样。”
王夫人问起秦氏的病,尤氏说了,邢夫人说:“别是喜吧?”正说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的爷们都来了。”贾珍忙到大厅去接待。尤氏接着说不是喜,昨天请个高明先生看了,吃了药,今天头晕轻些,别的仍不见效。凤姐儿听了,眼圈儿都红了。贾蓉回来,说了给太爷送吃食的经过,转达了太爷对大家的问候,还说太爷让把《阴骘文》刻印一万份送人。说完,他就到前厅陪男客吃饭。
众女眷吃了饭,漱了口,正要往园子里去听戏,贾蓉进来向尤氏说,大老爷、二老爷都回去了,别的爷们由琏二爷、蔷大爷陪着去听戏,四家郡王、六位国公、八位侯爷都送了礼物,现在请太太、婶子们到园子里看戏。尤氏张罗着要走,凤姐儿请示王夫人,她先去看看秦氏,王夫人答应了,宝玉也要去。众女眷去了会芳园,凤姐儿、宝玉跟上贾蓉去看秦氏。秦氏要站起来行礼,凤姐儿紧走两步,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起来,坐到秦氏的褥子上。宝玉问了好,在对面椅子上坐下。秦氏强笑着说:“都是我没福。公婆把我当亲闺女,你侄儿从未跟我红过脸。一家子长辈待我都好,婶子更不用说了。如今得了这个病,公婆面前未能尽一天孝,婶子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心,如今也不能了。我自想着,未必能熬得过年去。”
宝玉瞅着《海棠春睡图》与秦少游的对联,想着在这里梦游“太虚幻境”的事,听到秦氏说这话,眼泪就止不住滚下来。凤姐儿怕引起病人伤心,就说:“宝玉,你忒婆婆妈妈了,她有病这样说,哪里就到这步田地?很快就会好的。”她让贾蓉先陪宝二叔去看戏,自己留下来。她劝了秦氏一番,又低声说了许多悄悄话。尤氏派人来请两三遍,她又千叮万嘱才告辞。
凤姐儿步入会芳园,见小桥流水,曲径通幽,黄花遍地,红叶满枝。正观赏景致,猛然从假山后走出一个人来,向前说:“请嫂子安。”凤姐儿吃了一惊,退后一步,说:“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儿说:“你猛一出来,吓我一跳,想不到你会在这里。”贾瑞说:“我溜了席,想在这清静地方散散心,不想正遇见嫂子,这不是有缘吗?”边说边用色迷迷的眼打量她。凤姐儿早看出他的用心,虚与周旋一番,把贾瑞哄得头重脚轻,飘飘欲仙。凤姐儿却暗忖:敢打我的主意,早晚要叫他死在我手里!
两三个婆子迎过来,催凤姐儿快去,她们奶奶等急了。凤姐儿与婆子们说着话,来到天香楼后门,宝玉正和一群丫头小子玩耍。一个丫头说:“太太们都在楼上,请奶奶从这边上去。”凤姐儿提衣款步上楼,尤氏已迎到楼梯口,笑着说:“你们娘儿俩忒好了,你明天搬来跟她一起住吧。你坐下,我先敬你一盅。”凤姐儿向邢夫人、王夫人告了坐,才坐下来。尤氏拿戏单让她点戏,她说:“太太们在上,我怎敢点?”邢夫人、王夫人说:“我们点了好几出了,你点几出好的我们听。”凤姐儿看了戏单,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
众女眷说说笑笑,边吃酒边听戏。凤姐儿往楼下看,问:“爷们到哪儿去了?”一个婆子说:“爷们带着十番到凝曦轩吃酒去了。”戏唱完了,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过饭,回到上房,吃了茶,大家才备车告辞。贾珍率子侄送到大门外,请她们明天再过来。众女眷上了车,贾瑞仍不住瞧凤姐儿。
贾瑞到荣府去了几次,偏赶上凤姐儿往宁府看秦氏去了。这年十一月三十是冬至,节前那几天,贾母、王夫人、凤姐儿天天派人去看望秦氏,回来都说既不见重又不见轻。贾母心疼得不得了,大家却无法可想,只盼着她能平安过冬。到了初二,凤姐儿吃了早饭就来到宁府,见秦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坐下来,说了些闲话,又开导秦氏此病无妨。秦氏说老太太赏的枣泥馅的山药糕,她吃了两块。凤姐儿说明天再给你送来,就告辞出门,来到上房。尤氏问:“你瞧媳妇这病怎样?”凤姐儿沉默多时,才说:“这就没法儿了。也许冲一冲会好。”尤氏说:“我也暗中叫人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没有好木头,慢慢办吧!”凤姐儿吃了茶,又说了一会子话,起身告辞。尤氏叮嘱:“你可慢慢说,别吓着老太太了。”
凤姐儿回到家,先见了贾母,扯了个谎,说是蓉哥儿的媳妇见轻了,再好些就过来给老太太磕头。贾母就让她回房歇息。她又去见了王夫人,才回房中。平儿服侍她换了家常衣裳,说:“那三百两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来,我收了。再有瑞大爷派人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说话。”凤姐儿哼了一声,说:“这畜生活该死!”就把贾瑞不怀好意的事说了。平儿骂:“没人伦的混账东西,叫他不得好死!”凤姐儿说:“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
二人正说着,有人来回:“瑞大爷来了。”凤姐儿说:“请进来。”贾瑞进来,满脸堆笑,连连问好。凤姐儿假装殷勤,让座倒茶,把贾瑞喜欢得筋酥骨软,便用风言*挑逗她。她就顺水行舟,顺着贾瑞的话儿说,把贾瑞逗得抓耳挠腮,就想动手动脚。凤姐儿悄声说:“大白天的,你在这里也不方便。你先回去,等晚上起了更再来,悄悄地在西边穿堂等我。”贾瑞说:“那里人来人往,怎么好躲?”凤姐儿说:“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如同奉了圣旨,欢天喜地地走了。好容易盼到天黑,他悄悄来到荣府,趁关门时,溜入弄堂,果然无人来往。往贾母那边的门已锁,向东的门还未关。他侧耳倾听,四下毫无动静,猛地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关了。他急得团团乱转,既无法出去,又不敢做声。腊月天气,滴水成冰,两边门缝里飕飕直灌风,差点儿把他冻死。好容易熬到天亮,东门开了,他连忙一溜烟逃出来,抱臂耸肩从后门直奔回家。
贾瑞自幼父母双亡,由他祖父贾代儒抚养。代儒平时管教极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误了学业。今日见他一夜不归,不由分说,发狠打他三四十板,不许吃饭,命他跪在院内读文章,补出十天功课才罢,真是苦不堪言。
贾瑞记吃不记打,没过几天,又去找凤姐儿。凤姐儿让他今夜到房后小过道里那间空屋等他,他又信了。当夜,他等祖父睡下,溜进荣府,到那过道空屋里等着,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不知等了多少时候,才闪进一个黑影来。他不分青红皂白,饿虎扑食般扑上去,抱住那人,叫道:“好嫂子,等死我了!”边说边抱到炕上就亲嘴扯裤子,那人只不做声。他褪下裤子,用那硬邦邦的东西就想顶入。忽见灯光一闪,贾蔷举着烛台进来,问:“谁在屋里?”炕上那人笑着说:“瑞大叔要肏我呢!”贾瑞一看,却是贾蓉,臊得无地自容,转身想逃,被贾蔷一把抓住,说:“琏二婶已告到太太那儿,把太太气死过去,让我来拿你,快跟我见太太去!”贾瑞吓得魂不附体,央求:“好侄儿,你只说没见我,我明天重重谢你。”贾蔷说:“你谢我多少?写一张文书来。”贾瑞说:“这怎么能写?”贾蔷说:“你写赌账。”贾蔷取来纸笔,二人讨价还价,写了五十两。贾蓉不依,扬言要让族中人评理,急得贾瑞叩头。贾蔷假充和事佬,让他也写了一张五十两的欠契才罢休。
二人拉上贾瑞,吹熄灯,出了院子,让他藏在大台阶下,稍等片刻,二人就走了。贾瑞身不由己,只好蹲在那里。忽听头上有动静,哗啦啦一净桶屎尿劈头泼下。他忍不住“哎哟”一声,忙又掩上嘴,不敢声张。好一会子,贾蔷才过来,说:“快走!”贾瑞方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出来,回到家已是三更。家人问他怎么了,他只好扯谎掉在茅厕里了。回到房中,他边换衣裳洗刷边想凤姐儿。想到她捉弄他,恨得直咬牙,又想到她的花容月貌,恨不得立时搂在怀里。自此他虽想凤姐儿,却再不敢去荣府了。
贾蓉二人常来讨银子。相思难禁,债务缠身,功课又紧,把贾瑞逼得焦头烂额。晚上睡到床上,又想起凤姐儿来,那东西便直竖起来,只好用手帮忙泄泄火。几下里夹攻,他就病了。别的倒没什么,只是一想起凤姐儿来,那东西就自动走火,痰里带血,不上一年,再支持不住,一头躺倒。代儒百般请医问方,吃了几十斤药,也不见效。倏忽又是腊尽春回,他的病更重了。代儒急得到处请医,还是不见效。贾瑞正急着保命,这天忽有一个跛足道人来化斋,说是专治冤孽之症。贾瑞听见了,直叫:“快请那位菩萨来救命!”道士进来,叹道:“你这病不是药可治的。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可保性命。”他从褡裢里取出一个两面都可照人的镜子,背面錾着“*”四字,嘱咐:“这镜子是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千万不可照正面,只可看背面,切记!切记!三日后我来取,管叫你好了。”说完,一跛一拐地走了。
贾瑞接了镜子,往背面一照,里面是一架骷髅,吓得连忙掩了,骂:“道士混账,为什么吓我?”他又试着一照正面,只见凤姐儿在里面点头招手。他心中欢喜,觉得悠荡荡进了镜子,与凤姐儿云雨一番,送他出来。一睁眼,镜子重新翻过来,仍是一架骷髅。他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摊精。他仍不满足,再看正面,又进去和凤姐儿云雨。如此三四次。忽见两个人走来,拿链索把他锁住,拉了就走。他还舍不得镜子,却已身不由己了。
服侍他的人见镜子从他手中掉下来,再不动了,上前一看,已咽了气,底下是冰凉黏湿的一摊精。代儒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大骂道士,命人架火烧镜子。只听空中有人叫:“我让他瞧背面,谁叫他瞧正面的?”那镜子就从火中飞出,直飞出门。代儒夫妇跟出来看,那跛足道人接了镜子,飘然而去。代儒料理丧事,寄灵铁槛寺。宁、荣二府与族中人,不分贫富,加上学堂同学,资助一些银子,倒办得满像回事。
这年年底,林如海身染重疾,写书来接黛玉回去。贾母心中忧伤,打发贾琏送她,仍要带回来。宝玉更是伤感,不忍分别,却因是林家父女情,不好阻拦。贾琏收拾好行李盘缠,择日登船南下,往扬州去了。
凤姐儿自贾琏走后,着实无趣,每到晚间,只与平儿说笑几句就睡下。这天,二人计算着贾琏的行程,不知不觉已交三更,平儿先睡熟了。她方睡眼矇眬,忽然秦氏走进来,笑着说:“婶婶,我今日走了,你也不送我。咱娘儿俩平日相好,我特来向婶婶道别。再有一件心愿,只能告诉婶婶。”凤姐儿说:“有什么心愿,只管托我就是。”秦氏说:“你是脂粉队里的英雄,男子汉也比不上你。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说,‘登高必跌重。’我们家赫赫扬扬,将近百载,一旦乐极生悲,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话,岂不虚称诗书旧族了?”凤姐儿十分敬畏,问:“用什么法儿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着说:“自古荣辱周而复始,岂是人力能保的?只有在荣时筹划下衰时的退路,也可保全了。如今只要办妥两件事,日后就好办了。”凤姐儿问:“什么事?”秦氏说:“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祭祀供给之费可从此出,再把家塾设在这里,合族定下例规,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轮流,既无争竞,又无典卖诸弊;即使是犯下罪,别的产业可查抄入官,祭祀产业是不得查抄的。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既有退步,祭祀又可永继。很快又会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话。若不及早预备,后悔也晚了。”凤姐儿问:“有什么喜事?”秦氏说:“天机不可泄露,只是我与婶婶好,临别赠你两句话。”接着念道: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儿还想再问,忽听二门上传事的云板连响四声,正是报丧的点数。她猛然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殁了。”凤姐儿吓出一身冷汗,忙穿衣往王夫人处来。这时合府都惊动了,不论老的、小的,主子、奴仆,想起秦氏的好处来,无不悲号痛哭。
自黛玉走后,宝玉落单,也不和人玩耍,每晚都早早睡下。他从梦中惊醒,得知秦氏死了,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袭人等慌忙来扶,又要回贾母请大夫。宝玉说:“不要紧,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便穿上衣裳来见贾母,立刻要到宁府去,袭人也不敢拦。贾母本不愿他此时去,宝玉不依,只好命套车,多派人役跟去。
宁国府府门大开,灯火如昼,哭声摇山震岳。宝玉下车,来到灵堂大哭一场,见过尤氏,再见贾珍。这时,贾家“代”字辈、“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的爷们都来了。贾珍哭得泪人一般,哀叹这么好的媳妇去了,长房灭绝无人了。众人劝他:“哭也无益,料理丧事要紧。”他说:“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正说着,秦业、秦钟并尤氏的亲眷也赶来了。贾珍派人陪客,又派人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择日,择准停灵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请一百零八位和尚拜大悲忏,请四十九位道士打十九天解冤洗孽醮。停灵于会芳园中,请五十位高僧、五十位高道按七做好事。只有贾敬快要得道成仙,孙媳妇死了也不愿回来,以免沾染红尘。
贾珍恣意奢华,看了许多木料都不中意。薛蟠来吊丧,说是他们店有一副板,叫做樯木,做棺材万年不坏。原是一家亲王要的,因他获罪,就放在那里,也无人买得起。贾珍就让抬来看,帮底就有八寸厚,纹理如槟榔,气味如檀麝,敲击发出玉石声响。薛蟠说:“这木料一千两银子也买不到,珍大哥随便赏几两工钱就行了。”贾政劝贾珍不可用这种木料,贾珍不听。
秦氏的一个名叫瑞珠的丫鬟,要给主子殉葬,触柱自杀。另一个丫鬟宝珠,情愿为义女,在灵前尽孝。贾珍仍不满足,暗想,贾蓉不过是国子监的学生,写在灵幡上不体面,仪仗也不能多用,很不自在。首七第四天,大明宫的主管太监戴权来吊唁,贾珍隆重款待,想为贾蓉捐个前程。戴权说:“天子身边的三百名龙禁尉正好有两个空缺。昨天襄阳的一位朋友送来一千五百两银子,胡乱给他一个。永兴节度 使 冯 胖 子要给他孩子捐一个,我没工夫答理他。咱们自家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就命人立即写了一张红纸履历:
江南应天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丙辰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戴权交给一个贴身小厮,吩咐:“回去送给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明天我兑银子送去。”他让贾珍送一千两银子到他家就行了,贾珍感谢不尽。次日贾蓉领来官凭,贾珍就把各种仪仗换上五品职例,灵牌上写“诰授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门前立两面朱红销金大牌,大书“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府门对面的和尚、道士做法事的两座宣坛上,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宜人之丧……”等字样。上起亲王,下至公、侯、伯、子、男及各官府的女眷纷纷来吊唁,宁荣街一片雪白,来往的都是各品级的官轿。
贾珍虽对外面的事心满意足,但因尤氏犯了病,不能料理内事,一怕各位诰命夫人来了,礼数不周,惹人笑话;二怕丫头、媳妇不尽心尽职,偷懒躲滑;三怕各种人役趁乱偷东摸西。宝玉说:“这有什么难处,我荐一个人给大哥,让她代理这一个月的事,管保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悄声一说,贾珍拉上宝玉,迫不及待地往上房去。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等近亲女眷正在说话,贾珍就要跪下请安。邢夫人见他身体不好,加上悲哀过度,拄着拐杖,忙命宝玉搀住他,又命人挪椅子让他坐。他不肯落座,勉强笑着说:“侄儿有件事要求二位婶婶并大妹妹。”邢夫人等问:“什么事?”贾珍说请凤姐儿代尤氏料理内务。邢夫人说:“她在你二婶家,问你二婶。”王夫人推辞:“她一个小孩子,别闹笑话。”贾珍说:“婶子是怕大妹妹劳苦了?大妹妹从小就有决断,如今在你们府里管家,越来越老练了。除了大妹妹,我是无人可求。婶子不看活人的面子,看死人的面子吧!”
王夫人是怕凤姐儿没经过丧事,办不好惹人见笑,见贾珍苦苦央求,就把目光转向凤姐儿。凤姐儿最爱揽事,卖弄能干,见贾珍苦求,又见王夫人有活动之意,就说:“大哥如此恳切,太太就答应吧!”王夫人问:“你行吗?”凤姐儿说:“外面的大事,大哥已料理了,不过是照管里面。有什么不懂的,我问太太就是了。”贾珍赔笑说:“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先给大妹妹行礼,等完了事,我再过去谢。”
贾珍命人取来宁府支领钱物的对牌,让宝玉交给凤姐儿,说:“妹妹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问我,也别为我省钱,只要体面就行。再者,对这边的人和在那边一样,别怕人抱怨。”凤姐儿不敢接牌,王夫人说:“你大哥如此说,你就照料吧!有什么不懂的,多问你哥嫂。”宝玉把牌强塞到凤姐儿手里。贾珍问:“妹妹是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凤姐儿说:“那边也离不开我,我天天来。”王夫人仍有些担心,凤姐儿让二位太太先回去,她自会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