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扎做梦也没想到影叠会在下冰雹的时候发起第二次王位争夺战。
粗犷的冷风吹得呼呼直响,如鸽蛋大小的冰雹铺天盖地,砸在树干、蕉叶和花枝上,犹如万鼓齐鸣,一片轰轰声。象天性怕冷,很讨厌下冰雹。那坚硬的白色的 小精灵落在脑壳上虽不至于砸出脑震荡来,也还是很疼的。更让象受不了的是,冰雹散发出一股股刺骨的寒气,霎时间把温暖的雨林弄得像座冷冻仓库。象们都冷得 瑟瑟发抖,都吓得心惊胆战,漫山遍野地逃散开,或钻进茂密的树丛,或挤在朝外倾斜的石岩下,躲避这场可怕的冰雹。
就在冰雹下得最凶最猛的时刻,影叠突然从火扎站立的那棵油棕树背后冲出来,没有宣战式的吼叫,没有因激动而发出重浊的喘息,眼光和冰雹一样寒冷,直愣 愣撅着长牙朝它胸部捅来。要不是它火扎有着象王的警觉和敏感,恐怕只一个回合就会被刺倒在地,不当场倒毙,也起码重伤致残,十天半月爬不起来。
火扎听到油棕树背后有异常响动,赶紧斜蹿出去躲闪,还是迟了半拍,虽没被影叠锋利的象牙挑个透心凉,但也没能完全躲过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脖颈被影叠的左牙犁开一条血槽。冰雹嵌进血槽,倒是一种很新颖的冷冻疗法。
火扎跑到空旷的草地上,仓促应战。
老年的标志主要看腿力。火扎年老体衰,脚力不济,要是在干燥的草坪或沙砾地上格斗,兴许还能招架几下,但现在地下一片水汪汪,尤其糟糕的是,冰雹铺在 还残留着太阳温馨的草地,迅速融化,变成霜变成雪变成细碎的冰碴,又经象足一踩,与草叶苔藓拌在一起,滑得像涂了层油,火扎四足频频打滑。而影叠对这场王 位争夺战蓄谋交手又占有上风,志在必得,愈战愈勇,在白茫茫的冰雹中横冲直撞,不一会儿火扎的身上便被影叠的象牙戳伤了好几处。
噢嗬--噢嗬--
火扎一面抵挡,一面扬鼻吼叫;它快支持不住了,想让拉痴来参战。
拉痴不愧是它几十年的老搭档,随着一声吼叫,从陡崖下蹿出来。这时,油棕树背后又跳出一头年轻的公象,拦住拉痴,双方斗成一团,难分难解。
火扎一看,拦住拉痴的那头年轻公象只有一只耳朵在冰雹中啪嗒啪嗒扇动,是独耳!是它火扎两个月前故意逐出群体,目的是想让影叠有个生死专与共的伙伴的独耳。
它这是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危急关头,它没了帮手。它强打起精神,竭力支撑着。
它虽然已打定主意将王位禅让给影叠,但不愿现在就输在影叠的长鼻和象牙下。它预感到自己的死期还有三四个月。它知道被废黜的象王将面临的窘境,从显赫 到被冷落,从尊重到被唾弃,将体验深沉的失落感,将品尝从高位跌落泥潭的全部痛苦,最终在郁闷与冷寂中结束生命。它火扎不愿意重蹈覆辙。它想在王位上寿终 正寝,咽下最后一口气。它希望这场王位争夺战再拖三四个月,在它生命的烛火行将熄灭的前夕爆发。它从王位滚下来,就直接滚进象冢,中间不要停留。
所以,此刻它无论如何要战胜影叠。
影叠成熟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它的想象。苦难是座学校,仇恨是位教师,影叠学得很出色。这家伙年纪轻轻,已不再浮躁,而是沉稳地朝它一次次攻击,几乎无懈可击。
可恶的冰雹也似乎有意同它火扎作对,落在眼皮上,打得它几乎睁不开眼。它本来就老眼昏花,更增加了它的劣势。一片模糊中象牙又扎了个空,前蹄又打了个滑,跌了个嘴啃泥。
它山穷水尽,往一棵香椿树退去。
香椿树下,站着嫫婉。
象是有感情的动物。火扎朝嫫婉站立的地方退却,是想获得一种精神力量。它爱嫫婉,它愿意为嫫婉去赴汤蹈火,拼斗到最后一息。它晓得戛尔邦象群的祖传习 性,两头公象打斗时,母象只能在旁观战。它并不指望嫫婉同它联手来对付影叠,它只要嫫婉给它鼓励的一瞥,朝它发一声热情的吼叫,就等于在它心里燃起一把 火,就能激励它反败为胜的斗志。它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用爱来充填意志,用爱来创造奇迹。它苦苦招架着影叠排山倒海般的攻势,慢慢向香椿树靠拢。
离嫫婉只有二十步远了。嫫婉站在香椿树下,神情冷漠,垂着鼻,一声不吭。
嫫婉是瞎了?聋了?不不,嫫婉一定想把精神参战留待最后的时刻,火扎想,嫫婉是在等影叠再靠近些,然后贴着影叠的耳根发出一声憎恨的鄙夷的吼叫,这倒不错,像件威力无比的新式武器,会严重扰乱影叠的意志,挫伤影叠的斗志,这样它火扎就不愁不能反败为胜了。
火扎又朝香椿树退了几步,差不多快挨到嫫婉身边了。
嫫婉冷漠的双眼突然流光溢彩,嗖地抡起长鼻,火扎满以为嫫婉是要打破常规抽影叠呢,正要高兴,啪的一声,嫫婉一鼻子抽在它脊梁上。嫫婉还瞪了它一眼,眼光带有明显的轻蔑、憎恶和敌意。
这无疑是火线倒戈。
火扎来说,嫫婉这一鼻子对它身体上的打击是微乎其微的。母象体小力弱,抽一鼻子就像重重搔了一次痒。但这一鼻子对火扎心灵上的打击却是巨大的,仿佛灵 魂被捅了个血窟窿。它浑身颤栗,脑袋嗡地一片空白,自信心碎成粉末,意志化为灰烬。乌云沉沉,天昏地暗。一瞬间,它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死亡,躯壳不过是一 具行尸走肉。它彻底崩溃了,全身麻木,望着嫫婉发呆。
影叠趁机撅起象牙朝火扎凶猛地撞击过去,火扎像泥塑木雕般不知避闪。咔嚓,两支饱蘸着仇恨的尖利的象牙捅进火扎的前腿,火扎血流如注,站立不稳,咕咚跌倒在地。
正在与独耳恶斗的拉痴见大势已去,干嚎一声,落荒而逃。
亚热带的天气,说变就变,一阵冰雹下过后,乌云迅速散开,树叶间射下缕缕阳光,山谷架起一道彩虹,空气格外清新。
火扎看见,嫫婉迈着轻快的步伐奔到影叠身旁,喁喁低语,用柔软的鼻吻深情地抚摸着影叠身上的伤痕。嫫婉的眼光脉脉含情,影叠眉眼间也一片沉醉痴迷。两根长鼻纠缠厮磨,仿佛热恋中的情侣久别重逢。
火扎躺在稀泥浆里,浑身血污泥污。前腿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心头的血比前腿的血流得更多更浓更稠。它明白了,影叠和嫫婉早就结下私情,这对狗雌雄!它没 想到影叠竟会下流无耻到这个程度,夺走它的宠爱,夺走它晚年的全部精神寄托,还瞒天过海,直到最后关头才突然给它致命一击。
这一招够狠够毒够辣的,比它火扎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象都从大树底下或山旮旯里钻出来,由独耳领头,围着影叠绕匝了几圈,所有的公象都朝天撅起象牙,竖起长鼻,张开粉红色的大嘴,齐声吼叫;所有的母象乳象都依次跑到影叠身旁,用鼻吻抚弄影叠健壮的四蹄。
这是象群社会一种独特的喜庆仪式,欢庆新象王即位。
火扎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只要还能站起来,它就要撅起象牙朝影叠刺去。它晓得它不可能再进行一场恶战夺回王位。它被当众刺倒在地,意味着永远从王位上 滚了下来。它不是要站起来继续去格斗,而是想去送死;它情愿倒毙在争夺王位的血泊它渴望死神立刻降临,它不愿自己不死不活的痛苦状衬托影叠的得意和荣耀。 遗憾的是前腿被刺得很深,伤着筋骨,软得像用泥巴捏的,还没站直,就又咕咚一声瘫倒在地。它放弃了重新站起来冲刺的幻想,将长鼻朝着影叠,一声接一声发出 嘶哑的吼叫,音调尖厉刺耳,是在刻毒地诅咒,是在放肆地辱骂,是在露骨地嘲讽,是在发狠地咆哮,两根象牙随着摇头晃脑而舞得天花乱坠,它想激怒影叠,让影 叠产生杀戮的冲动,冲过来把自己挑死。
它不愿意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影叠果然暴怒地吼叫一声,撅起象牙朝它飞奔过来。它侧过脸,朝影叠锋利的牙尖送去颈侧那股动脉血管,它希望脆嫩的喉管和血管一起被挑破,死得痛快些利索些。
影叠冲到它面前,突然站定了,象眼乜斜闪烁着邪恶。
火扎心里一阵抽搐。
只见影叠朝独耳挥了挥鼻子,独耳走到火扎面前,一会儿,火扎便感觉到一股热热的腥臊难闻的水流兜头兜脸淋浇下来。它动弹不了,只好咬着牙忍受着这奇耻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