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翌日晨,我同往常一样,早早便醒来,草草漱洗完毕,吃了块压缩饼干当早餐,便举起望远镜对准大青树冠进行观察。雕巢很平静,帅郎和两只幼雕还在酣睡,贵夫人看样子刚刚醒来,睡眼惺忪,站在窝巢边缘往树下排粪。我刚想收起望远镜,突然,我发现下层树冠有一样闪光的东西动了一下,在我的望远镜里划过一道小小的光亮,位置就在鹩哥旧巢废墟那儿。我好奇地跨出石坑,重新找了个观察角度,仔细看去。这一看,我差点没晕过去,那反光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在阳光下晃动的徐娘琥珀色的嘴喙!它正吃力地拖拽着刚从树缝拔下来的一团草丝,往旧巢废墟搬运。我把望远镜再往纵深延伸,哦,老毛也在树丫间忙碌,用嘴扳下一根枯枝,衔到旧巢废墟上去。看样子,它们已经干了好一阵了,旧巢遗址横七竖八搭了一些树枝,已初具巢的形状。它们没有鸣叫,也没有啁啾,默默地干着。老毛将那根枯枝搭到横杈的旧巢上时,不知是唾液太少没有粘稳还是怎么搞的,那根枯枝掉到树下去了,它一抖翅膀,发出一声惋惜的尖叫。徐娘大惊失色,立刻跳过去,啄啄老毛张开的嘴喙,用意十分明显,是要它闭嘴,别发出叫声。老毛也显得有点害怕的样子,身体缩成一团蹲了下来,仄转脸窥望树冠上的雕巢。
毫无疑问,它们是害怕叫声会招来蛇雕粗暴的干涉和蛮不讲理的驱逐。刚排完粪的贵夫人大概没兴致搭理那对鹩哥,听到尖叫声后,只是用鄙夷的神态瞄了鹩哥巢一眼,便扇动翅膀飞上蓝天寻觅早餐去了。老毛和徐娘这才如蒙大赦似的松了口气,继续筑巢。我实在想不通,这对鹩哥为啥还要回到大青树来筑巢?它们吃的苦还少吗?它们受的罪还小吗?难道它们得了健忘症,昨天下午才发生的杀子血仇这么快就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世界很大很大,它们有自由的双翼,哪儿不能栖身,哪儿不能安家,逃离苦海,前头就是幸福的彼岸,干吗非要赖在这里与凶猛的蛇雕为邻?!这时,帅郎和两只幼雕也醒了,相继跳出巢来,站在枝头摇了数下翅膀,就像人类睡醒后伸几个懒腰一样。老毛立刻振翅飞到树冠顶,栖落到一根枝桠上,讪讪地朝雕巢靠近,看它这副样子,又想履行自己的职责,清洗肮脏的雕巢。武大大概是想起了昨天下午掉下树去的不愉快经历,心有余悸,冲着老毛呦呀呦呀啸叫,不让老毛接近雕巢,丸小则学帅郎的样,将排泄孔对准枝桠间的空隙,尾羽一翘,将一泡粪尿后下树去。
两只幼雕用特殊的身体语言向老毛表明,它们讨厌它,它们不需要它了,在它们眼里,它已是多余者和不受欢迎者。我十分注意老毛的反应,它并没有因为终止了苦役而有丝毫的欣喜,恰恰相反,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神情萎蔫,有气无力地拍扇翅膀飞回鹩哥巢遗址。就像一个工人突然被老板炒了鱿鱼一样,表现出被解雇者的困惑,就像失业者似的垂头丧气。徐娘也好像深深为老毛的下岗而苦恼犯愁,轻声鸣叫,小声嘟囔,反复唠叨,无尽埋怨。
清洗雕巢和照看幼雕,又脏又累又危险,没有任何报酬不说,还吃力不讨好,稍有疏忽,还会招来残酷的惩罚,险些被满门抄斩,这种工作,没有了更好,有什么值得可惜呢!然而,两只鹩哥惶惶不安,停止了筑巢,嘴对嘴叽叽喳喳叫着,完全是被主子遗弃后无所适从的表情。
奴隶这个词,电光石火般地在我脑海里划亮。
我突然对鹩哥和蛇雕生活在同一棵树上究竟属于什么样的共栖关系有了新的启迪和感悟。它们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共生共栖关系,也不属于单惠共栖,也不是什么假性共栖,而是一种在自然界十分罕见的类似于奴仆与主子的关系。我靠在石坑里,点燃一支烟,认真思索着,漫无边际地遐想着。
老毛和徐娘年轻时,肯定也是一对自由自在的鹩哥,同其它鹩哥一样,它们从没想过要和凶猛的蛇雕生活在同一棵树上。出于对食肉猛禽天生的畏惧,它们远远看见蛇雕的影子就会吓得赶紧溜逃。它们将自己的巢建筑在远离蛇雕的河谷箐沟,每年春秋两季,产卵抱窝,指望能顺顺利利地繁衍后代。不幸的是,高黎贡山的河谷箐沟温暖潮湿,是有名的蛇乡,各种色彩斑驳的毒蛇或无毒蛇常不请自来,爬到树上,光顾鸟窝,偷盗鸟卵,吞噬雏鸟。徐娘季季产卵,年年抱窝,但命运多舛,每一次产下的卵还没等到孵化成鸟,便成了蛇的腹中美餐。每遭一次蛇灾,它们就搬一次家,老毛就含辛茹苦筑一次新巢。可是,毒蛇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无论搬到哪里,都摆脱不了毒蛇的纠缠和侵扰。
有一次,它们狠狠心改变鹩哥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上筑巢的传统习惯,将巢筑在悬崖绝壁间一棵枯死的小树上,虽然要飞很远的路才能觅到所需的食物,麻烦是麻烦一点,但总算将几枚蛋变成了活蹦乱跳的雏鸟。然而,好景不长,某个下午,当它们从遥远的树林衔来虫子兴冲冲赶回家一看,一条剧毒的五步蛇盘踞在它们的巢内……多少年过去了,它们产下过几十窝蛋,却从没养大过一只小鹩哥。它们成了蛇的供食机器,留给它们的永远是失子的悲痛。出于复制基因繁衍后代这样一种生命的本能,它们渴望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父鸟和母鸟,把一窝雏鸟哺养长大,教它们如何筑巢如何觅食,在它们翅膀长硬后,把它们送上蓝天白云。美好的愿望一次又一次像肥皂泡似的破灭了。它们只是普通的鹩哥,体小力弱,无法与毒蛇抗衡,鹩哥生来就是蛇的食物,是绝对斗不过蛇的。
有好几次,它们目睹凶恶的蛇缠在树枝上,一个一个将它们的宝贝蛋吞进肚去,它们无力阻止,更不用说有效反抗了。它们甚至不敢飞近正在施暴的蛇,它们知道,它们一旦飞近毒蛇,不仅救不了宝贝蛋,反而会把自己也白白搭送进去。它们只能在巢旁的天空飞来窜去,大声尖叫,拼命咒骂,强烈抗议。它们虽然善于鸣叫,堪称鸟中歌王,音调变幻多端,咒骂的水准极高,是世界一流的最刻薄的叫骂,可谓唇如枪舌如剑,但对不知廉耻的蛇来说,骂得再厉害也等于零,脸不会红心不会跳,也不会败坏吞食鸟卵和雏鸟的好胃口,也许更悲惨,饕餮的蛇把它们的鸣叫当做宴会上演奏的音乐,开胃助兴,吃起来更痛快更利索,而它们自己却骂倒了嗓子叫哑了喉咙,白费口舌白耗精力。世界看起来很大很大,天高任鸟飞,到处都可以安家,其实不然,对弱小的鹩哥来说,留给它们生存的空间很小很小,偌大的山野森林,找不到一个能安身立命养育后代的安全去处。它们恨透蛇了,幻想能来一场蛇瘟,普天之下所有的大蛇小蛇老蛇花蛇黑蛇白蛇,不管是毒蛇还是无毒蛇,一条一条统统死光。假如意念能杀蛇,它们早就杀死成千上万条蛇了。遗憾的是,鹩哥这个物种,权力意志是极其微弱的,它们最多能摆布蚜虫、蚂蚱、蟋蟀、地狗子这类低级昆虫,或许还能从树上扳断几根树枝采撷几片叶子,再想得天花乱坠,也丝毫改变不了弱肉强食的严酷现实。它们唯有哀伤,唯有叹息。苦难的生活,凄惨的遭遇,过度的悲痛,使它们的青春韶华像流水一样很快消逝了,徐娘未老先衰,颈羽一根根秀落,老毛也面容憔怀,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
它们痛恨蛇类,因此,每当看到蛇雕捕杀毒蛇,尖利的雕喙啄瞎蛇眼,犀利的雕爪剖开蛇腹,它们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暗暗喝彩,由衷地感到高兴,并产生一种终于代它们复仇的快慰。它们仍然畏惧蛇雕,仍然望见蛇雕的影子就匆匆飞逃,但和过去不同的是,畏惧之中还混杂着赞叹、钦佩和敬重,甚至有些许仰慕之情。
某个黄昏,老毛和徐娘飞进怒江峡谷。它们的窝巢再次被毒蛇洗劫一空,几只刚出壳的雏鸟死于非命。它们的心早因过度悲伤而麻木了,机械地扇动着翅膀,寻找可以筑巢栖身的地方。它们路过大青树,路过那只盆形的蛇雕巢。帅郎和贵夫人外出猎食还没有回来,只有一只出壳约三个星期的幼雕独自待在家里。小家伙很寂寞,瞧见一只七星瓢虫在树枝上爬,便好奇地跨出巢去,沿着树枝慢慢横移,去追七星瓢虫。一阵风迎面吹来,把它吹得身体往后仰,它心里发慌,拼命摇动还十分稚嫩的翅膀,尽量将身体的重心向前倾,那风儿好像故意在同它捣乱,突然间停了,它重心失衡,一个倒栽葱,身体翻转下去。幸亏这是一根细树枝,它爪子紧紧攥住树枝,身体倒悬在枝头,就像玩秋千似的晃荡。它爪子还很细嫩,肌肉也不够发达,不可能吊很长时间。它竭力坚持着,呦呀呦呀叫救命。正飞经大青树的老毛和徐娘看见了,在树冠盘旋了一圈,犹豫了一阵,飞降下来,一个用背顶着幼雕的身体,一个用头推揉着幼雕的尾部,努力让幼雕翻转到树枝上去。不能用救死扶伤或见义勇为这样的形容词来褒奖这两只鹩哥的行为,这显然太拔高它们了。动物也没有行善积德以求来世的想法。它们之所以出手相救这只垂危的幼雕,实在是因为它们太痛恨蛇类了;蛇雕是蛇的天敌,蛇的克星;这世界多一只蛇雕,就多一份替它们复仇的力量,就能减少许多毒蛇的嚣张和猖獗!这是同仇敌忾的相助,为我所用的扶持,统一战线的典范。经过几番努力,倒悬在枝头的幼雕终于扑楞着翅膀挣扎着翻转到树枝上端来了。就在这时,帅郎和贵夫人猎食归来,亲眼目睹了老毛和徐娘是如何解救它们的宝贝幼雕的。
那只劫后余生的幼雕也呦儿呦儿向亲鸟诉说着自己被两只鹩哥拯救的经历。正常情况下,蛇雕发现鹩哥,是不会讲什么客气,穷追猛撵捕而食之。此时此刻,帅郎和贵夫人刚刚捕获到一条一米多长的三索锦蛇,食物丰盛,无意再动杀机,当然,也不好意思把刚刚救了自己宝贝幼雕的两只鹩哥立刻就拿来当食物充饥。蛇雕虽为禽兽,恩将仇报的事例也做不大出来。帅郎没有朝两只近在咫尺的鹩哥发出威胁的啸叫,也没有扬喙舞爪表现出动粗的念头,贵夫人也许还亲善地凝望两只鹩哥,某种程度表达了内心的感激之情。
老毛和徐娘见了成年蛇雕,自然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害怕,出于一种本能的畏惧,拍扇翅膀想逃,但天已黑了下来,巨大的夜幕下,本来就危机四伏的老林子更显得阴森可怖,鹩哥不是猫头鹰,不习惯在黑夜中飞行,要是现在摸黑离开大青树,很难找到合适的地方过夜不说,东南西北连方向也辨不清,极有可能会一头撞在树杆或山崖上,也许更糟糕,稀里糊涂飞进夜猫子的嘴里去。哦,两只成年蛇雕并没有要驱赶它们的意思,还友好地在向它们行注目礼,这样的话,真还不如在大青树上找个僻静的角落暂且过一夜,天亮了再走也不迟啊。两只鹩哥钻进下层树冠,在那个树丫上相拥而眠。那一夜,睡得十分安稳,没有任何飞禽走兽前来惊扰它们的好梦。翌日晨,它们在大青树上啄食虫子充饥,又遇到晨猎归来的帅郎与贵夫人,它们忐忑不安地躲在叶丛后面窥望,没发现两只成年蛇雕有任何要加害它们的迹象。它们不由得萌生了要在这棵大青树上长期住下去的念头。这念头十分荒唐,却又非常现实。蛇雕嗜食蛇类,不管多凶猛的毒蛇,一见蛇雕便闻风丧胆望风披靡,可以断言,以这棵大青树为中心,方圆几里内的毒蛇死的死逃的逃,没有一条敢在这里出没的。这才是它们梦寐以求的没有毒蛇踪迹的理想净土。
它们吃够了蛇的苦头,要想彻底摆脱蛇害,舍此之外,别无选择。它们试探着衔了几根枯枝在树丫上建窝筑巢,帅郎和贵夫人明明看见了也不来干涉,这使它们欣喜如狂,胆子也大了许多,老毛砌墙,徐娘铺草,很快筑就一只结构精巧的元宝状窝巢。它们都是饱经风霜有一定生活阅历的老鹩哥,它们知道,光凭昨天将倒悬在枝头的幼雕救起来这一点,要想长期得到两只成年蛇雕的庇护,要想让习惯于以小型鸟兽为食的蛇雕永远不对它们动杀机开杀戒,哪怕食物匮乏饥寒交迫时也不来抓吃它们将来要孵化的小鹩哥,是极不现实的。恩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褪色变质,救命之恩也不例外。人情薄如纸,人情淡如水,更何况鸟情?只怕是比纸更薄比水更淡!它们晓得,蛇雕是强者,它们是弱者,强者往往都是些寡情薄义喜怒无常的家伙,说翻脸就翻脸,说变卦就变卦。世界上只有强者玩弄弱者的感情,而不可能相反,让弱者去利用强者的感情。要想平平安安和和睦睦长期与蛇雕共栖在一棵树上,唯有一个办法,就是利用它们救过幼雕这件事为契机,做出能让蛇雕开颜欢心并对蛇雕生存有实际好处的事情,以巩固它们之间极不相称因此也就极不牢靠的友谊。感情虽然靠不住,但利益是永恒的。一旦蛇雕觉得它们是有用的,必不可少的,或者说失去它们会觉得很麻烦很不方便,蛇雕才会打心眼里欢迎它们做邻居,并长久善待它们和它们的孩子,弱者和强者才能和平共处共享未来。
展示实用价值,才有存在意义。
这时,那只幼雕在盆状窝巢里屙了一泡屎尿,干干净净的雕巢被弄得一塌糊涂。贵夫人大皱其眉,用一种很不耐烦的表情将幼雕赶出窝来,然后用嘴将污染的稻草一根根衔出窝去扔掉。它显然很不喜欢做这项工作,小心翼翼地用嘴尖叼住未染上粪便的草茎,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往外拉,那副活受罪的难受模样很像好莱坞女明星为了赢得观众好感追求更大的票房价值而跑到难民收容所替一位患恶性痢疾卧床不起的老头换洗被褥。尽管贵夫人十分的小心谨慎,但这档子活计操作起来难度系数确实很大,在拉扯一团草丝时,一不留神,污秽还是溅到了它的嘴壳上。它赶紧将嘴喙在树皮上擦了又擦,还瞪了幼雕一眼,咭哩咕噜小声叫骂起来,骂词大意是:讨债鬼,这么大了还要尿床,要是我会用针线的话,非把你的屁眼儿缝起来不可!我这么描写,绝非要贬低贵夫人。厌恶粪便是人(鸟)之常情;世界上再贤惠慈祥的母亲,也不会喜欢孩子的粪便,性错乱和审丑者除外。何况蛇雕没有手,靠用嘴喙清除污秽,其恶心程度可想而知。受了呵斥的幼雕怕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急欲躲开贵夫人,在枝桠上摇摇摆摆行走,差点又要踩翻了。
老毛和徐娘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互相对视了一下,心有灵犀一点通,双双从树丫起飞,兵分两路,徐娘飞到幼雕跟前,柔声轻叫,抚慰和照料心慌意乱的幼雕,免得它一不留神又要在树枝上翻斤斗,老毛则飞到雕巢旁,卖力地将巢内肮脏的稻草叼出去扔掉,又从山壁对割干净的草丝,将雕巢铺排得焕然一新。
用嘴搬运沾满粪便的稻草,无疑是一桩又脏又累的活,不一会,老毛满头满脸都溅落了污秽。蛇雕是典型的食肉动物,排泄物臭气熏天,闻多了鼻子就要失灵,想呕又呕不出来。但老毛却干得非常起劲,无怨无悔。只要能够远离毒蛇,使自己和后代存活下去,苦一点累一点脏一点又算得了什么!我想,老毛说不定边干活边朝一旁的贵夫人啁啾,用谄媚的神态说:尊敬的蛇雕夫人,您哪能干这样的粗活,千万别再弄脏您高贵的嘴和您漂亮的羽毛了,从此以后,清洗窝巢的事就交给我好了,哦,请允许我们在您的旁边搭一个巢,那我们就可以随叫随到,为您和您的宝贝幼雕效力了。
贵夫人当然很乐意两只鹩哥来替它干这些烦心耗神的琐碎杂事,尤其是帮它清洗巢内的粪便,对它来说等于免除了它的苦役;替它照看幼雕也很重要,免得它外出猎食老要提心吊胆生伯家里出事。我不知道它会不会这样想,就让这两个傻瓜住下来好了,反正不用开工钱,嘿,要是闹饥荒,还是伸爪就可以抓来吃的美味佳肴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默许了两只鹩哥在下层树冠筑巢,说不定它还就地扳下一根枯枝,当做建筑材料送给老毛,以示赞许。老毛和徐娘心花怒放,欣喜如狂,很可能跳起了鸟类舞蹈,还朝贵夫人发出一串串感激涕零的鸣叫。
一份卖身为奴的契约就此敲定,一种罕见的共栖关系就此形成。这对鹩哥高妙的生存策略获得了巨大成功,它们虽然比平时要辛苦得多,但却换来了高度安全感。再也不用担心毒蛇会钻进它们的巢来,偶尔有一条缺乏自知之明的蛇游荡到大青树,它们一发出报警的尖叫,帅郎和贵夫人立刻就会将自投罗网的蛇抓住撕碎并吞食掉。它们产下一窝鸟卵,稳稳当当地孵化成雏鸟,又顺顺利利地抚养它们长大。
当小鹩哥们拍扇长硬的翅膀,翱翔于蓝天白云之间,老毛和徐娘为自己终于成功地哺育大一窝小鹩哥而激动得浑身颤抖。多年的期待终于有了结果,多年的愿望终于得到满足。
假如我的上述推理成立的话,就可以解开我心中的疑团:老毛和徐娘为什么在四只小鹩哥惨遭杀害、元宝状窝巢被毁坏、自己的老命也差一点葬送掉的情况下,仍回到大青树来,企图重新成为蛇雕的邻居?它们多半是这样想的:蛇雕虽然无情,毒蛇更为可恶。它们有过许多次惨痛的教训,到其它地方去筑窝建巢,不可避免要被防不胜防的蛇类弄得家破鸟亡。在大青树生活,虽然也笼罩着死亡的阴影,但却有存活下去的希望,只要更小心谨慎,只要更勤快努力,只要不再出什么意外,是有可能将卵孵化成雏鸟又将雏鸟养大并送上蓝天的。要么带着一腔冤仇远走高飞,痛快倒是痛快了,但无疑要重蹈覆辙,像过去一样每产一窝卵都被毒蛇抢劫一空,成为蛇类的供食机器;要么忍气吞声,忘掉这家子蛇雕屠杀四只小鹩哥的悲惨往事,化干戈为玉帛,继续像伺候主子一样伺候这家子蛇雕,别扭当然是别扭的,但却增加了生存机率,更重要的是增加了繁殖后代的成功概率。
它们选择了重返大青树。这虽是无奈的选择,含泪的选择,却也是明智的选择。遗憾的是,这家子蛇雕不需要它们了,嫌弃它们了,它们便有了想当奴隶而当不稳的苦恼。老毛和徐娘站在旧巢废墟上,嘴对嘴呦呦呀呀喳喳小声鸣叫着,像是在商议着什么。
突然,它们扇动翅膀飞离了大青树,朝我飞来,栖落到离我仅有两步远的一块石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试探着朝前走了一步,它们本能地掠翅想逃,但它们互相凝望了一眼后,又收敛起双翼,打消了飞逃的念头。我有一种感觉,它们飞到我面前是有意要来跟我套近乎的。我索性又跨前一步,并蹲下来,这样,我和这对鹩哥彼此相距只有数寸远了。它们仍没有飞走,只是有点紧张,在石板上互相挤来挤去。我伸出一只手去摸徐娘的背,徐娘轻叫一声,双腿弯曲蹲了下来,全身羽毛蓬松,抬头张嘴,做出雏鸟乞食的动作来。我一不做二不休,将徐娘捧在手掌上,轻轻抚摸它的脑壳和脸颊,并用手指逗弄它的嘴喙,就像亲鸟在给雏鸟喂食一样。它没有挣动,还在我指尖上吮咂,并顺从地用嘴壳摩挲我的手背。绝对是小鸟依人的可爱模样,虽然它的鸟龄已经不小了。
可我将它举到我眼前仔细打量,却发现它双眼紧闭,身体不由自主地在一阵阵颤抖,显示出其内心的极度恐惧。一只野生鹩哥,是不会愿意和人亲近的,更不用说喜欢人用手去抚摸它了。它克制住对人的天生惧怕,让我随意摆布,究竟为的是什么呀?
就在我捧着徐娘观赏时,老毛飞进石坑,里里外外跳跃着,这儿看看,那儿瞧瞧,像在找寻着什么。我刚好抽完一支烟,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火星。老毛眼睛突然一亮,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立刻跳到我脚跟前,叼起那只烟蒂,一步步跳出石坑,跳到悬崖边缘,嘴壳一扬,将烟蒂甩下深渊去。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老毛这个捡拾烟蒂又扔掉的行为,和它清洗雕巢的动作何其相似,难道它……就在我发愣的当儿,徐娘拍扇翅膀飞回大青树去了,过了一会,它叼着两根树枝飞了回来,一头扎进石坑,堆在一个V字形的石旮旯里。老毛扔掉我的烟蒂后,也飞过去和徐娘一起忙碌。它们一刻也不停地从大青树旧巢废墟搬运来树枝草棍,积累了一定数量的建筑材料后,便筑起巢来。它们用唾液将树枝草根润湿,就像涂了层透明胶水,粘贴在石头上,搭起一个元宝状的架架,然后用较粗的稻草一根一根编织在架架上,围起一圈墙壁,又叼来金丝绒般柔软的草丝,一层层铺垫在窝巢内。大约辛苦了三个半小时,一只崭新的鹩哥巢便差不多快要竣工了。在它们筑巢的过程中,我怕惊扰了它们,坐在石坑边缘,一动也不敢动。这时,悬崖上唰唰响,吊下一只竹篮来,哦,是我的藏族向导强巴给我送午饭来了。我站起来准备去接竹篮子,徐娘急忙扔掉嘴里的草丝,从新巢里跳出来,蹲下身体,蓬松背羽,张大嘴巴,呦儿呦地朝我发出雏鸟乞食的叫声。老毛则飞到我刚才坐过的地方,用爪子刨抓,用嘴喙啄咬,似乎要帮我清洗粪便。那夸张的姿势,那紧张的神态,那谄媚的表情,那逼真的动作,都和在大青树冠当蛇雕逼近它们的窝巢时它们所作出反应一模一样,目的是为了讨取我的欢心,抑制我的攻击冲动。
我明白了,它们卖身为奴,把我当成了新主人。我曾两次摆弄过活蛇,在它们眼里,我也是蛇的克星,投靠我,也能像投靠蛇雕一样,免遭蛇的侵袭和毒害。大青树上那家子蛇雕嫌弃它们了,它们要继续为奴的话,不得不改换门庭。我在石坑里生活了近两个月,朝夕相处,彼此已十分熟悉,还两次救过它们,它们对我有信任感。在它们的眼里,我也许是一只不会飞的大鸟,也许是一只不杀生的好心肠的无毛裸猿。它们要躲避无孔不入的毒蛇,它们要繁衍养育自己的后代,唯一的选择,就是给我当奴隶。徐娘之所以忍受着对人的一种本能的恐惧,让我抚摸它的身体并把它捧在手掌上,老毛之所以把我扔在地上的烟蒂叼出石坑去,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向我证明,它们和我共生共栖,是能给我带来生存上的好处和利益的。它们固执地认为,共栖的一方若无法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就无法将这种共栖关系长久保持下去。
我刚才坐过的石坑边缘,非常干净,连小石子和泥屑也找不到。老毛东张西望,又蹦又跳,啾儿啾儿叫着,显得很失望很焦急的样子。它见我又要迈步向前走,跳到我的面前,拦住我的去路,平撑开翅膀,渴盼的眼光死死盯住我,啾咿儿你好--啾咿儿你好--用含混的声音模仿着我平时跟它们打招呼时经常说的“你好”这句话,像在泣诉,像在乞求。我知道,它希望我能屙出些粪便来,这样它就能为我清洗窝巢了。可我没有随地大便的习惯,再说石坑里还有一只雌鸟,虽然物种不同,但总归是异性,就这样脱掉裤子解手似乎不太雅观,我只好掏出纸烟来,一截一截掰碎,扔在地上,权当是我的排泄物,以满足老毛的愿望。老毛大喜过望,迅速将我的纸烟叼起来扔出石坑去。
真是标准的鸟奴。我心里充满了同情与怜悯。我决计答应它们的请求,同意它们与我共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