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惨案发生时,我刚巧举着望远镜在例行观察,事情的经过以及每一个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帅郎和贵夫人顺着高山气流滑向林涛起伏的谷底,找寻在草丛里游窜的蛇类,雄鹩哥老毛照例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为雕巢铺垫干净的草丝,两只幼雕并排站在树冠一根横枝上,晒着太阳,一切平静如常,没有任何要出事的预兆。
一片枯叶,被清风托举着,颤颤悠悠从山顶飘落下来,越过我的头顶,像小船儿似的驶向大青树,不偏不倚,砸在幼雕武大的后脑勺。说是砸,显然是夸大其词了,还不如说碰了一下武大的后脑勺更为确切。枯叶儿轻薄,肯定不会把武大打疼,更不用说碰伤了。武大被吓了一跳,翅膀乱抖,身体摇晃,尖啸一声,定下神来,扭头望去,大概是想看看谁在吓唬它,那片枯叶早已顺着树杆滑落下去了,它什么也没看到,疑心的眼光便转到了站在旁边的丸小身上,呦呀呦呀叫了两声,好像在审问嫌疑犯: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从背后袭击了我?受了冤枉的丸小自然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把身体侧斜过来,怒目而视,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叫骂着,肯定在回敬对方:眼瞎了还是神经搭错了?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从背后袭击你?你是在犯诬陷罪!武大本来性子就烈,哪里忍受得了这般奚落,亮出嘴喙就朝丸小啄去。丸小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正闲得没事干呢,打一架活动活动筋骨也蛮好的,便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两只坚硬的嘴壳叩碰撞击,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就像冷兵器在交锋一样。
雄鹩哥老毛见状立即振翅起飞,像过去几次一样,飞到两只幼雕跟前,学着成年蛇雕的叫声,一个劲地劝架。武大和丸小根本不予理睬,反而将战争逐步升级,嘴壳啄咬之外,还头撞肩抵,比打冤家更狠。老毛看看劝架无效,只好将自己的身体塞进两只幼雕之间。
武大正打得热火朝天,突然被第三者插足,强行将它与对手隔离开,气不打一处来,尖利的嘴喙瞄准老毛的眼窝雨点般啄去,老毛只得把头往另一侧扭,以免遭剜眼的酷刑。
这一扭,老毛把自己的脑袋和脖颈送到了丸小的爪下。丸小顺势抬起一只爪子,一把掐住老毛的脖子。武大则在背后啄咬老毛的背。那架势看起来,活像是两只蛇雕在合伙宰杀一只鹩哥。武大的钩嘴十分厉害,叼住老毛的背,连毛带皮往下拽;丸小的爪子更是毒辣,揪紧后就不再松开,还得意地仰天长啸。
透过望远镜我看见,雄鹩哥老毛疼得浑身颤抖,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武大和丸小虽未成年,但毕竟是猛禽,与生俱来就有噬食小型鸟类的冲动,基因里就带着杀戮的技能,雄鹩哥老毛若还不设法挣脱的话,几分钟以后,极有可能就成为这两只幼雕的牺牲品了。
雄鹩哥老毛不顾一切地双腿在横枝上用力一蹬,随即扇动翅膀。我猜想,它的本意,绝非是要谋害这两只幼雕,而是想从它们带有虐杀倾向的恶作剧中脱身出来,不愿稀里糊涂送命。然而,它这一跳,等于重重拽了这两只幼雕一把。丸小本来就金鸡独立,没站稳当,那爪子掐着老毛的脖子来不及松开,被带出了横技;武大的脸被老毛扇动的翅膀啪啪左右开弓扫了两个耳光,一个趔趄,重心偏仄,也从树冠上跳落下去。
丸小身体被带出横枝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掐住老毛脖颈的爪子,老毛终于脱险,腾空飞翔。丸小也拼命拍扇翅膀,但翼羽还没完全长丰满,翅膀还嫩得很,就像一个还没学会游泳的人,手忙脚乱扑腾,身体还是像秤砣似的往下沉。武大也尖叫着摇动翅膀,但气流仿佛与它作对似的,刮得它团团转,翼羽就像大风中被吹翻的伞,一根根朝上翻翘,也无可奈何地坠落下去。
它们都还没到能自由飞行的年龄,它们没有任何掌握气流和风向的能力,它们的翅膀只是起到了减缓下坠速度的作用,没像块石头似的笔直往下坠落,而是呈一条斜线跌落下去。雄鹩哥老毛在空中兜了个圈,很快清醒过来,急叫着,飞到武大的头顶,伸出双爪,仿佛是要搂抱住在气流中挣扎的武大;正在元宝状窝巢前给四只小鹩哥喂食的雌鹩哥徐娘听到老毛的叫声后,立即疾飞过来,一个俯冲窜飞到丸小身边,绕着圈子,发出一串串稀奇古怪的鸣叫,我猜想大概是在告诫丸小不要惊慌并传授飞行秘诀。
然而,老毛和徐娘的努力终究白费,体态娇小的鹩哥是不可能在空中搂抱住身体比它大一倍以上的幼蛇雕,徐娘也不可能在短暂的数秒钟之内教会一只从未飞过的幼雕掌握飞行本领。我的望远镜慢慢往下移动,过了一会,两只幼雕跃进山腰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里,再也看不见了。
雄鹩哥老毛失魂落魄地飞回雕巢,不停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一会用头撞着树杆,一会身体在枝蔓间挤来挤去,显得十分痛苦后悔的样子,好像自知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雌鹩哥徐娘回到自己的窝果,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巢边颠跳着转来转去,一声比一声叫得悲苦叫得凄楚,伤心欲绝,如丧考妣,吓得四只小鹩哥缩在窝巢里连头都不敢抬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呦(口欧)--天空传来一声高昂的雕啸,哦,帅郎和贵夫人猎食归来了。帅郎爪下攫抓着一条脑袋已被啄烂的百花锦蛇,喜气洋洋地飞在前面,一落到树顶网络状枝林间,便呦呀呦呀呼唤幼雕前来啄食。它当然不可能听到幼雕回应的叫声,也不可能见到急不可耐前来抢食的幼雕的身影。嘎呦?它发出长长一声疑问,竖起脑袋瞪起眼睛四下顾盼。贵夫人刚吊起双翼垂直双腿准备降落,见帅郎如此神情,复又摇扇翅膀腾飞起来,在树冠上方绕了两匝,嘎呦啊嘎呦啊叫唤着找寻着,声音也因焦急而发抖。
雌鹩哥徐娘蓬松井背上的羽毛,冲着在天空巡飞的贵夫人,做出一副雏雕乞食的模样;雄鹩哥老毛则埋头将雕巢里被粪便弄脏的草丝清扫出来。这有点不打自招的意味。贵夫人孤疑的眼光在徐娘和老毛之间看了两个来回,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啸一声,气急败坏地朝鹩哥巢俯冲下去。帅郎也将百花锦蛇晾在枝桠上,疾飞起来,嘎呦怒啸一声,扑向鹩哥巢。
雄鹩哥老毛在雕巢里啾啾叫着,飞快扒刨草丝,还用身体撞击巢壁,好像存心在搞破坏,看样子是想把怒气冲天的贵夫人和帅郎引到自己身边来。遗憾的是,贵夫人和帅郎没有中它的调虎离山计,仍径直扑向鹩哥巢。
徐娘模仿着雏雕的叫声,将身体盖在元宝状窝巢上。然而,这一招此刻不灵了,贵夫人连停顿都没有停顿,刹那间飞临鹩哥巢,伸出一只雕爪,在徐娘身上扫了一下,徐娘立刻被扫出巢去,羽毛飘零,在空中扑腾。元宝状窝巢没了遮盖,四只小鹩哥暴露在外。随后扑下来的帅郎伸出一只爪子在鹩哥巢里捞了一下,攫抓住一只小鹩哥,飞到空中,使劲一捏,吱--可怜的小鹩哥在雕爪下发出一声急叫,便被捏得气绝身亡,帅郎一松爪子,小鹩哥像枚山核桃笔直坠下深渊。
贵夫人斜着翅膀在天空划出一个小圆圈,再次凶神恶煞般地扑向鹩哥巢。这时,雄鹩哥老毛已从雕巢飞回来,和雌鹩哥徐娘一起拦在元定状窝巢前,企图阻止贵夫人行凶。
但它们哪里是贵夫人的对手啊,贵夫人巨大的双翼鼓着雄风,摆出饿鹰扑食的架势,横冲直撞,一爪子抓过去,险些抓住老毛的脖子,一嘴喙啄过去,差点凿穿徐娘的脑门。
两只鹩哥无力抗拒凶暴的蛇雕,只有掉头飞逃。贵夫人气势汹汹地停落在鹩哥巢上,钩嘴猛地啄下去,当它重新抬起头来时,嘴里叼着一只小鹩哥。小鹩哥拍翅蹬腿挣扎,无奈雕嘴是杀戮的利器,又恰巧夹在小鹩哥细弱的脖子上,只见贵夫人用力甩了甩嘴壳,小鹩哥就像被割断了气管一样瘫软不动了。剩下的两只小鹩哥吓得魂飞魄散,跌跌冲冲爬出巢,拍扇翅膀,想飞又不敢飞,想跳又不敢跳,顺着巢前的横枝往叶丛里躲藏。贵夫人吐掉被它的嘴啄夹得窒息而死的小鹩哥,大步流星追上去,一爪子又捏碎了一只鹩哥。最后剩下的那只小鹩哥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不顾一切地从横枝跃入空中,拼命拍打翅膀,想飞起来逃出蛇雕的魔爪。它从没飞过,翅膀也还嫌嫩,斜斜地朝山下飘落。
正在天空巡飞的雄蛇雕帅郎半敛翅膀俯冲下去,表演了一个老鹰捉小鸡的绝招,转眼间就把那只可怜的小鹩哥握在了抓掌间……暴怒的贵夫人好像还不解恨,又用强有力的雕爪将编织得十分精巧的元宝状鹩哥巢撕扯成碎片。仅仅两分零十三秒的时间,四只羽毛渐丰即将长大的小鹩哥就死于非命,一窝鹩哥家破“人”亡。
徐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被害,真是肝胆欲裂,痛不欲生,在空中呼天抢地地尖嚎着;老毛目睹自己辛辛苦苦哺育大的四只小鹩哥惨遭杀害,真是五内俱焚,天旋地晕,嘴腔吐出带血的诅咒,做出种种追捕、攫抓、撕扯、啄咬、吞咽的动作,在想象中把两只凶手蛇雕杀死一干遍!贵夫人还嫌报复得不够,阴沉沉的眼光跟踪着在空中翻飞的老毛和徐娘,嘎呦啊--朝栖落在大青树冠的帅郎发出一声联络性质的啸叫,嘎呦啊--帅郎回应了一声。两只蛇雕突然一起振翅飞翔,一个往东,一个往西,飞出去约四五十米远,又一起掉转头来,形成钳形之势,舞动着让其它鸟类闻风丧胆的爪子,朝那对正陷于痛苦之中无法自拔的鹩哥扑过来。
老毛尖叫一声,领着徐娘往东逃,东面的天空有帅郎拦截,领着徐娘往西逃,西面的天空有贵夫人严密把守。钳形攻势越来越逼近,眼瞅着犀利的雕爪就要无情地落到它们身上,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雄鹩哥老毛一只翅膀耷落一只翅膀高翘,身体在空中滴溜急旋了半圈,带着雌鹩哥徐娘朝我飞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只鹩哥已落到我面前的岩石上,并跳飞过我的肩头,迅速钻到我背后的石坑里去了。好险哪,它们刚刚躲进石坑,帅郎和贵夫人便紧跟着俯冲下来。飞到我面前,帅郎愣了愣,偏反翅膀转身飞开了,贵夫人也朝我悻悻地啸叫一声,擦着我的身体掠飞过去。
我扭头看去,两只鹩哥缩在石坑底端的角落里,翅膀相拥着,害怕得瑟瑟发抖。唉,可怜的鸟,无端遭受灭顶之灾。我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怜悯与同情。我是整个事件的目击者,只有我清楚两只幼雕从树上摔下去的事实真相,要不是两只幼雕太淘气太恶劣太野蛮,是不会酿成这场灾难的。怪罪这对鹩哥,是没有道理的。可惜,它们无法为自己申诉,我也无法为它们辩护。
贵夫人和帅郎飞回大青树冠,嘴对嘴嘀咕了一阵,好像在商议着什么。一会儿,它们又展翅朝石坑飞来。飞临我头顶,贵夫人嘎呦高啸一声,伸出爪子在山壁狠狠抓了一把,滚滚而下的碎石泥屑扬了我一身,我知道,那是在逼我交出逃犯,不然就要对我以窝藏罪论处。
帅郎则在我面前颉顶翻飞,发出一声声含有警告意味的长啸,好像在对我说:只要把那对在逃的鹩哥交出来,就没你的事了!按理说,我是个动物学家,理应超脱,不该介入它们之间的争纷。但是,我心里明白,这是一场冤案,这是一场错杀,我若交出这对鹩哥,不仅于心不忍,还有一种落井下石助纣为虐的犯罪感。再说,雄鹩哥老毛曾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使我免遭毒蝎子的蜇咬,也算是救过我的半条命,现在它有难来投奔我,我怎能昧着良心把它交出去?
我决计不理会贵夫人和帅郎的威胁。
贵夫人见我不肯就范,啸叫着冲了下来。我朝它扔了一把碎石,将它击退。帅郎紧跟着扑飞过来,我扣响了发令枪,把它吓走。但它们好像不把这对鹩哥杀死决不罢休,一次一次朝我进攻。贵夫人眼珠通红,燃烧着复仇的毒焰;帅郎面目狰狞,一声比一声叫得惨烈,发誓要为摔下树去的两只幼雕讨还血债。
我是抵挡不了多久的,我想,要真正解决问题,只有拔出我随身佩带的防身用的左轮手枪,射杀这两只疯雕。但它们是我的重要的研究对象,也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能这么做的。可我也不能迫于淫威出卖自己的良心与尊严,将无辜的鹩哥交出去供这两只疯雕虐杀。我必须寻找一个既能保全鹩哥性命又能平息蛇雕怒火的两全之策来。我是看着两只幼雕从树上掉下去的,它们扑楞着翅膀斜斜而下,掉进山腰灌木丛,我有一种预感,这两只幼雕还活着!要是能找到它们,并把它们送回大青树,矛盾就迎刃而解了。
我决定试一试,虽然在陡峭的岩壁上攀爬,我要冒一定风险,但就目前的情形,我要摆脱困境并拯救鹩哥,舍此之外,别无良策。我打开采集植物样本用的小布袋,将袋口移到两只鹩哥面前,柔声说道:“来,别怕,钻进去,相信我,我这是在帮助你们!”老毛和徐娘用疑虑重重的眼光互相对视了一下,不知是从我和蔼亲善的表情中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还是从我与蛇雕对抗的行为举止中看出了我的感情倾向,它们犹豫了一阵,老毛终于先钻进了布袋,徐娘也壮起胆子跟着跳了进去。我收紧袋口,将袋绳套在我的脖子上,将小布袋揣进我的怀里。
在再一次击退了两只蛇雕的疯狂攻击后,我跨出石坑,取下挂在山壁上的那只强巴天天用来给我吊送食物和水的竹篮子,手抓草根树枝,脚踩石缝岩角,慢慢往下爬。从我栖身的石坑到山腰灌木丛,约有七八十米远,这真称得上是一段艰苦卓绝的旅程。山壁很陡,布满巨大的卵石,圆滚滚的卵石上还长着墨绿色的青苔,连猿猴见了都会发愁,我一介书生,平时又不爱体育锻炼,才往下爬了十来米,便腿酸手疼,快支持不住了。最要命的是,两只蛇雕根本不理解我这是在冒着生命危险替它们找寻掉下树去的宝贝幼雕,还以为我是带着这对鹩哥想逃跑呢,在我头顶盘旋着啸叫着伺机朝我进攻。
有一次,我一把误抓住一根带刺的荆棘,右手掌被刺进三根半寸长的毒刺,正左手抱住一棵小树用牙齿咬拔右手掌的毒刺呢,帅郎呀呀尖啸着从背后朝我俯冲下来,我急忙蹲下身去,戴在头上的毡帽还是给它抢走了,差点把我的头皮也给掀了去。我扣响了发令枪,这才遏制住它的猖狂攻击。还有一次,我踩在湿腻腻的青苔上,双脚滑空,手抓着一根藤条,整个身体是在岩壁上,贵夫人趁机扑飞过来抓我的背,我只好拼命摇晃藤条,让身体像钟摆似的晃荡,它抓偏了方向,爪子落到我挎在肩头的竹篮子上,把篮底抓出一个洞。要是我被它抓了个准,我肯定会疼得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掉下山去,摔成肉饼。
爬了一半,我就开始后悔。我觉得自己这样冒险,是很不值得的。要是现在我失手摔死了,恐伯没有人会理解我同情我;舍己救人而死,死得光荣,重于泰山,舍己救鸟而死,算个什么呢?死得莫名其妙,轻于鸿毛。连悼词也不好写啊,说我为了救一对野生鹩哥,英勇无畏地与蛇雕进行搏斗,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参加我葬礼的小姐们听到这里不笑咧了嘴才怪呢。是的,蛇雕属于滥杀无辜,可这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滥杀无辜的现象,狼捕羊,虎抓鹿,狐狸捉鸡,螳螂捕蝉,土匪绑票,强盗越货,黑手党大开杀戒,恐怖分子劫持飞机……都是无辜的生命在遭受践踏,我有本事去管吗?是的,鹩哥蒙受的的确是一桩冤案,但别说野生动物了,就是人类社会,冤假错案比比皆是,蒙冤受屈家常便饭,冤鬼多如牛毛,冤魂满地行走,又有几个人肯站出来替他们鸣冤叫屈,又能奢望有谁会替他们平反昭雪呢?我又不是森林警察,也没有谁聘请我当动物法官,我何必管得这么宽呢!我真想打退堂鼓,如果两只蛇雕允许的话。可我抬头望望山崖上的石坑,又低头望望山腰的灌木丛,最终还是打消了退缩回去的念头,原因很简单,两边的距离基本是对等的,下到灌木丛和上到石坑须冒的风险一样大,须费的力气同样多,既然如此,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呢。唉,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心肠太软,太容易感情冲动。
太阳偏西时,我好不容易来到山腰的灌木丛。我的衣裳和裤子都被荆棘勾破了,狼狈得像个叫化子;两只手掌上磨出了好几只血泡,火烧火燎般疼。贵夫人和帅郎还在我头顶盘旋,不怀好意地朝我嘎呦嘎呦啸叫。我顾不得休息一下,立刻像动物一样趴在地下,四足行走,钻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才爬行了五六米,我便发现有两个黑影在树根后面蠕动,光线很暗,看不清楚是什么。我扭亮旅行小电筒,一束光亮照射过去,哈,就是两只幼雕!它们也看见我了,惊慌地往后退缩,想同我玩捉迷藏,可它们才退了几步,便被一团麻丝似的细藤蔓缠住了腿和翅膀,越挣扎越五花大绑。我爬过去,先扯了几根藤蔓,横七竖八捆在竹篮上,将竹篮编织成一只临时鸟笼,然后动手解开幼雕身上的藤蔓,将它们塞进竹篮子里。
爬出灌木丛,我仔细看了看,两只幼雕没受什么伤,武大折断了两根翼羽,丸小腿上划破了点皮,血已凝固。用不了多长时间,武大的翅膀上就会长出新羽,丸小的腿伤也会不治而愈的。
贵夫人眼尖,我刚爬出灌木丛,便看见被我关在竹篮里的两只幼雕了,惊喜地长啸一声,迅速降低高度,就在距离我头顶两三米的低空盘桓,眼睛死死盯着竹篮子,呦呀呦呀柔声呼唤着。我注意到它的两只爪子都缩进腹部,表明没有要攻击我的动机。两只幼雕从藤蔓编织的网格间伸出脑袋,张大嘴,呦儿呦儿叫着,一面诉说着历险故事一面向亲鸟乞讨食物。帅郎则干脆飞落到我面前,恳求的眼光望着我,用嘴喙来钩拉我手中的竹篮子,我明白它的意思,求我把竹篮子交给它,它要抓住竹篮子将两只幼雕带回大青树冠去。
“不不,还是让我来吧。”我摇了摇头,挥手把帅郎撵开。它能抓着十多斤重的蛇在蓝天翱翔,当然也能将这只竹篮子带回大青树,我是担心它回到树冠后,要爪撕嘴咬才能解开捆绑在竹篮子上的藤蔓,在这个过程中,万一失手,圆形的竹篮子从圆形的树冠间滚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唉,算啦,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还是由我自己把两只幼雕送回雕巢比较牢靠,免得节外生枝,前功尽弃。我动手将竹篮子牢牢绑在我的背上,顺原路往山崖上爬。帅郎好像也明白了我的意图,不再来与我抢夺竹篮子,而是在我身边来来回回巡飞,一路护送着我。在登一道石坎时,我一腿踩在一块活动的石片上,身体歪仄,碎石和泥土哗啦哗啦往下淌,帅郎呦呦尖叫起来,好像在告诫我千万要小心!有一只鹞鹰路过峡谷,离我很远,对我并不构成威胁,但帅郎怒啸一声,箭一般扑飞过去,迫使鹞鹰改变航向,逃出峡谷。我快爬回到大青树时,左侧山壁的一条岩缝里突然钻出一只花背松鼠,我被吓了一跳,停了下来,帅郎立刻像张黑色的网朝花背松鼠罩过去,花背松鼠仓皇逃回岩缝,帅朗不肯罢休,栖落在一块岩石上,脑袋伸进岩缝,朝里灌去一串杀气腾腾的啸叫,我敢打赌,花背松鼠吓得灵魂出窍,起码大半天不敢再从岩缝里钻出来。
忠心耿耿,保驾护航,当然不是为我,而是为竹篮里两只幼雕。贵夫人在我开始登山时,扶摇直上,飞回大青树去,过了一会,嘴里叼着一条雪白的蛇肉,飞临我的头顶,也不征求我的意见,也不经过我的同意,便栖落到我的肩上,将蛇肉塞进呀呀乞食的武大的嘴里。然后它又急扇翅膀直冲蓝天,数分钟后又叼着一条蛇肉来喂丸小。它怕饿着两个宝贝,不厌其烦地飞来飞去。这可苦了我,我怀揣一对鹩哥,背着两只幼雕,负重登高,本来就吃不消,贵夫人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停栖在我的肩头,给我增加了沉重的额外负担,直累得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太阳快落山时,我总算爬到大青树冠,将武大和丸小平安送进盆形雕巢。
回到石坑,我已浑身瘫软,精疲力尽。
我从怀里掏出小布袋,打开袋口,将老毛和徐娘放出来。现在没事了,我想,贵夫人都帅郎已找回摔下树去的幼雕,没理由也没必要再对两只鹩哥实施狂暴的复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