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自从梅雨季节发生了雌蛇雕贵夫人险些猎食小鹩哥事件后,老毛和徐娘对待帅郎和贵夫人的态度更加谦恭,几近卑躬屈膝程度。老毛一天数次去清洗雕巢,不怕脏,不怕累,不厌其烦,真可以给它颁发一枚劳动勋章了;徐娘不仅自己身体力行,朝着两只蛇雕的影子蓬松背羽张大嘴巴做出雏雕乞食的姿势,它还努力训导四只逐渐长大的小鹩哥也跟它一起朝从巢前飞过的蛇雕行注目礼,发出模仿雏雕的鸣叫声。有一次我从望远镜里看见,贵夫人离巢外出,途经鹩哥巢,徐娘领头朝贵夫人谄媚啁啾,其它三只小鹩哥都学着徐娘的样,将脑袋抻出元宝状窝巢,朝贵夫人的影子阿谀奉承,但有一只小鹩哥不知为何蹲在巢里默不出声,徐娘抡起翅膀在这只偷懒的小鹩哥头顶上重重拍打了几下,喂食时,也不给这只小鹩哥嘴里塞虫子,以示惩罚。
徐娘大概已把这种行为看成是求生所必备的技能,看成是逢凶化吉免遭杀身之祸的灵丹妙药。
与此同时,我还发现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细微的变化,老毛和徐娘拉长了喂食的时间,增加了喂食的频率。在这之前,它们一般要等太阳露红金箭似的光线穿透晨岚照亮翠绿的大青树叶时才外出觅食,当半只夕阳滑落对面的山峰轻薄的暮霭笼罩山谷时就归巢憩息。而现在,东方的天际刚出现一道鱼肚白,它们就飞进残夜未消的山林,开始寻找食物,晚上太阳落卞山去夜色愈来愈浓时,它们才扇动着疲惫的翅膀结束一天的辛劳。
它们迅速消瘦苍老,徐娘的颈羽几乎全部脱光,耳后的肉垂色素加深,呈紫黑色了,半老徐娘快变成老太婆了,老毛面容枯槁,看起来就像一身羽毛裹着几块骨头,真让人担心再继续瘦下去的话会变成一具骷髅。它们如此勤勉如此辛苦,看得出来,不仅仅是因为四只小鹩哥发育成长食量增大的缘故,其中有更深层的理由。它们是在争时间、抢速度,尽快尽早地将四只小鹩哥喂壮养大,养得翼羽丰满,远走高飞。它们从内心讲,是不信任共栖在一棵树上的两只蛇雕的,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就像睡在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活火山上。它们晓得小鹩哥在家里多待一天就多一份危机多一份凶险,小鹩哥早一天翅膀长硬就早一天平安早一天摆脱死亡的阴影。我相信,哪天早晨小鹩哥一只接一只振动坚强有力的翅膀,从元宝形窝巢飞上蓝天,消失在地平线尽头,它们才会长长舒一口气,彻底放心。
尽管老毛和徐娘为自己和一窝小鹩哥的生存操碎了心,天天忙得晕头转向,但它们没忘了对我表达谢意。它们好像知道是我用那条赤链蛇救了它们一家子,自从那件事以后,对我明显比过去亲近多了,早出晚归,飞经我的石坑前,总要扭头朝我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鸣叫声,我觉得它们是在对我问候致意。从解剖学上说,鹩哥的脑髓外面裹着一层类似大脑皮层的胶状物质,分成模仿、记忆、情感三块区域,属于高智商鸟,聪明而有灵性,善解人意,不仅能模仿其它鸟兽和人的声音,还有高级情感活动。曾有过这样的报道,一只笼养的鹩哥,与主人长时间朝夕相处,有一次主人因失窃而悲伤,那只鹩哥飞落到主人肩头,与主人耳鬓厮磨,发出轻柔悠扬的叫声,为主人消忧解愁。我有理由相信,老毛和徐娘对我确实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感情的东西。几天后,发生了一件事,证实了我的看法。那天下午,我躺在石坑里打瞌睡,忽然被一声尖利的鸟叫惊醒,睁眼一看,雄鹩哥老毛就停在我耳畔的一块土圪垃上,尾羽像折扇似的一根根展开,这表明它十分焦虑和紧张。见我醒来,它一拍翅膀飞升起来,但没飞远,就在石坑前巡回转圈,一声比一声叫得激越高昂,好像急着要告诉我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以为是鹩哥巢出问题了,翻身起来,举起望远镜观察大青树,四只小鹩哥在梳理羽毛,两只幼雕在打盹,不像是有什么异常动静。我心里纳闷,想重新躺下,老毛愈发叫得尖锐凄厉,一面叫还一面做出要向我头顶上方的岩壁扑击啄咬的姿势。我转身抬头往上,一只红色毒蝎子正顺着岩壁往下爬,离我头顶仅有一米远了,要是被这家伙蜇一口的话,最轻也要在医院躺半个月!我举起一块石头,把红色毒蝎子砸了个稀巴烂,雄鹩哥老毛这才停止叫唤,一掠翅膀飞回自己的巢去了。
它也算是救过我半条命了,我想,我应该记住这份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