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罗利安大草原一片沉寂。一弯下弦月羞答答地从地平线上升起,给大地投下了一片惨淡的白光。
黑鬣毛躺卧在糖棕树下,已无力动弹,别说站起来行走了,每一次呼吸,胸部就火烧火燎地疼。下巴颏儿被鹿蹄踢成粉碎性骨折,吊在脸上,风一吹都会晃荡,这辈子怕是不能再咀嚼了。还有胸部的肋骨,少说也被踢断了五六根,就算不死,也成了一只残疾狮了。
大头狮、刀疤脸、桃花眼和红飘带一字儿排开,卧在黑鬣毛面前,目光凄楚,满脸都是悔恨的表情。
老幺红飘带用膝盖撑着地,爬到黑鬣毛跟前,用舌头小心翼翼地舔它的爪掌,喉咙里还咕噜咕噜发出一串柔和的声响--凡猫科动物都会发出这种声响,俗称猫 念佛,其实是一种表示亲善的叫,也可以说是吐露心声。红飘带眼睛里闪烁着泪光,胡须难过地撇了下来,耳廓不断地跳动,显示出内心极度的哀伤,似乎在说:大 哥,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在追捕的途中首先停下来,二哥、三哥、四哥也不会停下来,是我害苦了你!
你们现在知道后悔了,那又有什么用呢?黑鬣毛用充满怨恨的眼光望着面前的四个兄弟,要是还能站起来的话,它会毫不心慈手软地赏给它们一顿爪子,掴得它 们头破血流,以示惩罚!唉,要是你们不偷懒的话,要是你们追捕时不在半途停顿下来,现在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就不是我,而是一头长颈鹿了!不但我不会受伤, 你们也不用挨饿,我们大家都不用像开追悼会似的悲哀伤感,而可以开开心心地以鹿血代酒,欢聚一堂开庆功宴了。
突然,啊欧--一声凄厉的号叫,划破了夜的寂静。随着那声恐怖的号叫声,左前方黑黢黢的灌木林里,像萤火虫似的亮起无数只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移动。
一看就知道,是讨厌的鬣狗群来了。
鬣狗是非洲草原上最贪婪凶残的一种食肉兽,其嗥叫声凄厉难听,上百只纠集成一群,专门捡食腐尸,也会跟在狮子或豹子这样的大型食肉兽后面,捡食狮子或 豹子吃剩的动物残骸。鬣狗有坚实的利齿和牢靠的下巴,非常擅咬碎骨头,甚至连非洲水牛或斑马的大腿骨都可以“承包”打扫得一干二净,寸骨不剩,因此有“草 原清道夫”的别称。
鬣狗不仅吃东西不吐骨头,还会像苍蝇似的闻到血腥味就从老远的地方蜂拥而来,赶也赶不走,因此,狮子十分讨厌鬣狗。一般而言,鬣狗是不敢惹有“草原之 王”之称的狮子的,尤其对威武勇猛的雄狮十分畏惧,站在远远的地方不敢靠近,等到狮子吃饱离去后,才敢一窝蜂地拥上来清理残骸。
现在,庞大的鬣狗群就在离糖棕树约百来米远的灌木林边缘贼头贼脑地窥探,啊欧--啊欧--地叫嚣。
显然,嗅觉极其灵敏的鬣狗是闻到它无法闭拢的嘴腔里不断涌出来的鲜血的腥味,知道这里即将发生死亡,等着来收尸的,黑鬣毛想。它愤怒得真想冲过去咆哮 一通,把这些相貌丑陋灵魂猥琐的鬣狗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可惜,它站不起来,更别说威风凛凛地冲出去扑咬了。它从破嘴里发出一声带血的哀叹。
大头狮、刀疤脸、桃花眼和红飘带听到它的哀叹,慢慢站起来,吼叫着,向鬣狗群跑去。
到底是自家兄弟,知道它此刻需要安静,出手帮它驱逐讨厌的鬣狗群,黑鬣毛心里总算有了点慰藉。它想,平时一只雄狮出面干预,鬣狗数量再多,也都会像潮水似的退却,此时有四只雄狮同时发难,鬣狗们一定闻风丧胆,逃得比兔子还快。
可出乎它的意料,鬣狗们并不惧怕,四只半大的雄狮赶到东面恫吓,鬣狗群就转到西面;赶到西面吼叫,鬣狗群就绕到东面。四只半大的雄狮分成两队,从东西两面夹击,鬣狗群索性越过糖棕树,躲避到黑鬣毛背后去了。
鬣狗群经过黑鬣毛身边时,一只身上和四肢有很多黑褐色条纹的老鬣狗,不知是无意间走歪了方向,还是故意要奚落它黑鬣毛,肮脏的身体擦着它的前腿过去,那条短短的鬣狗尾巴重重地扫了它额头一下--老虎头上拍苍蝇,狮子头上扫灰尘,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嘛!
黑鬣毛一时想不通这些鬣狗何以会如此大胆,吃了豹子胆还是神经短路了?瞧瞧从它面前经过的鬣狗,肩和背上都长有颜色深重的鬣毛。非洲草原上总共有三种 鬣狗:缟鬣狗、斑鬣狗和棕鬣狗。这些家伙无疑是属于体形最小的缟鬣狗,体小力弱,生性也没有体形最大的斑鬣狗那般凶残,凭什么敢和四只雄狮玩危险的捉迷藏 游戏?
莫非,这些家伙看到四只驱赶它们的雄狮肩胛和脖颈的鬣毛还没长齐,知道它们是缺乏狩猎经验的半大小子,所以不把它们放在眼里?不不,再年轻的雄狮也是 雄狮,不是纸糊的,也不是泥捏的,别说咬了,庞大的躯体就是压也要把缟鬣狗压死。再说,四张狮嘴,八只狮爪,狮多力量大,不可能没有威慑力的!
为什么那么张狂?为什么那么肆无忌惮?
黑鬣毛很快就找到了正确答案。它看见,正在驱赶鬣狗的红飘带,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突然像喝醉了酒似的步履踉跄,四腿一软,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欧 呜欧呜发出无可奈何的哀叫。紧接着,大头狮、刀疤脸和桃花眼也都有气无力地趴了下来。四个兄弟用无神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它,似乎在说:大哥,我们的力气 已经耗尽,实在是追不动了呀!
哦,这些讨厌的鬣狗,这些该死的精明鬼,从四只半大的雄狮嘶哑的吼叫声、已贴到脊梁骨的空瘪瘪的肚皮、乏力的四肢和慢腾腾的追撵速度中,已看准它们是 饥饿得快挺不住了的狮子,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徒有雄狮的虚名,枉披雄狮的皮囊,虽然是有血有肉的雄狮,跟纸糊的泥捏的也没什么差别了,所以才敢如此放肆 地和狮子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它黑鬣毛在这群鬣狗眼里,恐怕早已是一堆待割的腐肉了。
鬣狗是一种专食腐尸的动物,对死亡有一种特殊的敏感。看来,不仅它黑鬣毛,连四个兄弟的生命也已危在旦夕了。它们已整整两天两夜没吃到东西,又奔波劳 累,体力消耗极大,就像燃料快耗尽的发动机,又像快被烈日舔干的水塘,生命已衰微,正在黄泉路上徘徊,假如再继续这样饿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变成四 具饿殍。
唉,对人类而言,英雄难过美人关;对狮子而言,雄狮难过饥饿关!
可恶的鬣狗们见大头狮、刀疤脸、桃花眼和红飘带都趴下来了,胆子越来越大,开始实行蚕食战术,一点一点向糖棕树靠拢,缩短彼此的距离。不一会儿,几只 领头的鬣狗离它黑鬣毛只有二三十米了。呦嗬叽,呦嗬叽,鬣狗此起彼伏,疯狂地嚣叫着,这是催命的咒语、求狮子速死的祈祷、正在拟写的唁电、提前召开的追悼 会。
黑鬣毛心里一阵悲凉,洞开的嘴腔晞哩噜唏哩噜发出一串恳求声,竖起尾巴,朝左不断地摇甩。左边是辽阔无际的大草原,它这个肢体语言的含义十分清楚,是 要四个兄弟趁还有点力气行走,赶快离开这里,离开鬣狗群,离开死亡!它们继续守在它身边,已毫无意义;它不愿它们陪它死,不愿它们做它的殉葬品。
--走吧,快走吧,再过一阵,你们饿得头昏眼花,饿得极度衰竭了,想走也走不了啦!
四个兄弟不仅没离开它,红飘带还用膝盖撑着地,爬到它身边,和它并排躺在一起。红飘带的眼神绝望而凄凉,分明在说:大哥,我们都饿得不行了,留在这里也是饿死,离开这里也是饿死,还不如大家死在一起算了。
是的,四个兄弟已虚弱得连鬣狗也赶不走了,即使还有点力气能离开这里,但要想逮着猎物是绝对不可能的了,现在别说斑马角马这样的大型食草兽,就是一只 兔子,也休想追撵得上。天上不会落白米,天上也不会掉肉块,它们照旧吃不到任何东西,离开这里,不过是换个地方饿死罢了。
老天爷,难道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时间像河水似的在流逝,东方地平线上,漆黑的天际,闪出一条朦胧的白光。非洲草原昼长夜短,可怕的白天就要来临了,黑鬣毛想,四个兄弟都已十分虚弱, 在烈日暴晒下,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晒晕晒昏,晒成一堆狮肉干的,到那个时候,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鬣狗们就会蜂拥而上,先像拆零件似的把它们的肢体全部 拆开,然后把它们吃得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它已受了致命的重伤,反正活不长了,死不足惜,黑鬣毛想,但大头狮、刀疤脸、桃花眼和红飘带也跟着它被求狗吞吃掉,就太冤枉了:四个兄弟并没受什么 伤,好端端的,不过就是饥饿罢了,只要有点肉食给它们吃,它们的生命之火很快就会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恢复青春的力量,变成让鬣狗闻风丧胆的雄狮。可是, 食物在哪里?它能拿出肉来给四个兄弟吃吗?
它能拿出肉来……它的肉……一个奇异的想法就像诗人的灵感一样,突然在黑鬣毛的脑子里像火光似的闪了一闪。不不,它立刻否定了自己荒诞的念头。蝼蚁尚 且苟活,狮子当然更爱惜自己的生命,它怎能将自己当做食物奉献出去呢?大公无私、舍身救人,那是人类的伦理道德,狮子可没那么崇高的思想境界;对狮子来 说,生命是自私的,基因是自私的,自己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它没必要牺牲我一个,幸福四只狮,它想。
可是……可是……问题是这样拖下去,它有活下去的可能吗?连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别说它也饥渴难忍,就是有东西喂它,它受了这么重的伤,也无法吞咽,必死无疑了。
许,它可以立个遗嘱,等它气绝身亡后,躯体就归四个兄弟享用;反正已经死了,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它们要吃便吃,落得做个顺水“人”情。
不不,这也不妥,它虽然受了致命的重伤,一时半刻却还死不了,大概还要拖过一个白天,等到明天半夜,心脏才会停止跳动,到那个时候,四个兄弟肯定也已 身心衰竭,连撕开它身体的力气也没有了,恐怕只能跟它一起被阎罗王收留去了。伤口越来越疼,每一次呼吸都像被仙人掌的毒刺扎着似的疼痛难忍,完全可以想 象,当太阳当头,烈焰似的阳光烤着伤口时,滋味怕比在油锅里煎好不了多少。这就是说,它坚持苟活下去,无非是延长痛苦而已。既然如此,早死说不定还是一种 解脱呢。
它没有其他出路了,要么被鬣狗吃掉,要么送兄弟吃。鬣狗吃和兄弟吃,在疼痛的感觉上大概不会有多大差别。与其被肮脏的鬣狗吃,倒不如让大头狮、刀疤脸、桃花眼和红飘带分而食之,让鬣狗失望而归,起码也是对欺狮太甚的鬣狗的一个报复。
--活着受罪,等待死神降临,有什么意思?
--不不,天底下再也没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了,能多活一分钟也是好的。
--变废为宝,让四个兄弟活下去,不也体现了生命的另一种价值?
--不不,死亡等于毁灭,一切都不存在了,还奢谈什么价值不价值的!
就在黑鬣毛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时,鬣狗群又开始骚扰雄狮。
还是那只身上有很多黑褐色条纹的老鬣狗,也许是太饿了想先吃块点心垫垫底,也许是想在众鬣狗面前炫耀一下自己出众的胆魄和盖世的武功,它不声不响地蹿到黑鬣毛的身后,冷不防就在黑鬣毛的屁股上咬了一口,直咬得狮毛飞旋,皮开肉绽。
黑鬣毛惨叫一声,条件反射地想旋转身体去扑咬反击,无奈身体像石头一样死沉沉的动弹不了,只好改变方式,抡起尾巴去扫,老鬣狗又一溜烟的从它身边逃开了。
它身后的荒草丛中,传来众鬣狗一阵阵的欢叫声,大概是在为老鬣狗开庆功大会吧。
用别人的痛苦来衬托自己的伟大,何等卑劣!
活吃雄狮,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一点?怕会成为动物界千古流传的大笑话呢!唉,龙进浅池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魄的雄狮被鬣狗吃,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黑鬣毛痛心疾首,但又无可奈何。
老鬣狗已经开了头,其他鬣狗也会依葫芦画瓢,跟着老鬣狗学,偷偷摸摸从背后来袭击它的。黑鬣毛想,你也来咬一口,它也来咬一口,我的身体再大,也经不 起这种小偷小摸,等不到明天天黑,就会被咬空成一具骷髅的。这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凌迟,不仅身体遭受摧残,心灵也备受痛苦的折磨。它的心脏还在跳动,它还在 呼吸,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丑陋的鬣狗一口一口把自己撕碎,这也未免太窝囊了。它好歹也是只雄狮,它无法忍受这种极端的蔑视和最恶毒的侮辱!
再说,被血盆大口千干脆脆地啊呜一口咬死,肯定比被无数张臭嘴一小口一小口凌迟致死感觉要好受些。
死在渺小的鬣狗口中,毋宁死在同伴雄狮口中!
一般情况下,狮子和包括人类在内的其他哺乳类动物一样,有同类不相食的禁忌。假如没有这条禁忌的话,你也吃我,我也吃你,你也把我当食物看待,我也把 你当食物看待,这世界上早就没有狮子这种动物了。因此,在狮群社会里,即使老年狮子寿终正寝了,即使小狮子夭折了,即使成年狮子受伤而亡,食肉成性的狮群 也不会图方便图口福分而食之,而是将同类的尸体丢弃在荒野,任凭鬣狗和秃鹫来捡便宜。天底下没有哪只狮子会从节约的角度考虑,认为这样做多少有点浪费。
所有的狮子与生俱来就有这样一个偏执的观点:同类的肉不好吃,因此是不能吃的。它们宁可捡食腐烂变质的老鼠,也不愿去碰同类的尸体。但狮子在特殊的情 况下,也会打破这条禁忌,那就是面临饥饿时。当连续几天找不到食物,当连腐烂变质的老鼠也吃不到,当饿得眼睛发绿肚子抽搐时,它们也会怀着内疚的心情和恶 心的感觉,啃吃同类的尸体,以求能生存下去。
饥荒年头,个别狮群里甚至发生过饥饿的成年狮子咬死并吞食幼狮的罪行,还有过几只健康的狮子围杀一只老年狮子分而食之的野蛮行径,但一旦饥荒过去,能 猎到其食物了,这种同类相食的现象便立刻消失,禁忌重新发挥作用,恶行马上得到有效的制止。对狮子而言,万恶饿为首,百善饱为先。
现在,五只半大的雄狮陷人了山穷水尽的困境,也就是说,到了可以打破同类不相食这条禁忌的时候了。
主意已定,黑鬣毛不断颔首,尾尖也一上一下地舞动,把四个兄弟唤到自己跟前,然后,往上翘起头颅,暴露出脱骱的下颌和被踢伤的脖子,差不多快凝固的血 又汩泊汩地往外淌。它仰着头扭动脖子,喉咙痒丝丝的像有根蟋蟀草在逗弄,一阵猛烈咳喘,喷出几口血浆来。它是故意用这个办法,让空气中弥漫开浓浓的血腥 味,以撩拨四个兄弟的食欲。
刀疤脸最先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它愣了愣,随即黯淡的眼睛像划亮的火柴闪出一片兴奋的光芒,唇吻缩紧,长长的胡须邪恶地高高挑起,血红的舌头在尖利的牙齿间来回磨动,那神态,好像看见了一只送上门来的羊羔。
紧接着,桃花眼也活跃起来,两只爪子抠抓着草根,那动作的意义,好比磨刀霍霍,到时候可以撕扯得更快些。
黑鬣毛心凉了半截,这两个家伙,肯定早就想把它当做食物渡过难关了,只不过碍于情面,不好意思下口罢了。它心里一阵伤心。
是的,它已决心牺牲自己,成全四个兄弟,但它不愿意看到它们理所当然的表情,它希望它们在领会了它的意思后,不说感激涕零吧,起码也该有点感动的表 示。它心里很清楚,它们认为是理所当然也好,它们表现出感激涕零也好,事情的最后结局都是一样的,它被残忍地大卸八块,雄狮变成了可以充饥的肉食,但它却 渴望它们能有所感动。它固执地认为在它们感动的表情中,它的举动便会升华为一种千古永存的义举,生命便获得了神圣而又永恒的价值。
这时,大头狮挤开了刀疤脸和桃花眼,钻到黑鬣毛跟前,开始了一场空前绝后的表演。
大头狮一定看出了它的伤心,也一定窥探出了它微妙的心理活动,刚才还很平静的脸,刹那间像误吃了黄连似的皱成一团,活像一只刚刚采撷下来的苦瓜,拼命 摇着硕大的脑袋,尾巴耷拉在两胯之间,两只后爪胡乱踢蹬着草地,嘴里呜噜呜噜地发出响亮的呜咽声。这副表情,已远远超出了普通的感动,用感激涕零这个词也 不足以形容了,完全是悲恸欲绝,如丧考妣。
这也未免太夸张了些,黑鬣毛想,快要饿死的雄狮,不可能有那么丰富细腻的情感。它承认它们五只半大雄狮之间,有着同患难共命运的兄弟情谊,但这种情谊 绝不可能和死了亲娘相提并论,更何况大家都处在你死我活的困难境遇中。太夸张就显得不真实了,一看就知道是在演戏。但它不想去责怪大头狮,狮子嘛,头等大 事就是要吃饱自己的肚子。再说,虚伪的感情总比赤裸裸的不讲感情要好。假作真时真亦假,是真是假鬼知道,它就当大头狮的悲痛欲绝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好 了,把虚伪当补药吃,不也可以获得一点自我安慰吗?
--节哀顺变吧,你们就当从没有过我这个大哥。黑鬣毛无法闭拢的嘴洞贴在大头狮的耳朵旁,咿咿呜呜地嘟哝着。
--大哥,我们实在舍不得你,大头狮也嘟哝开了,大哥,我真恨不得能替你去死。
--行啊,你真要有这份真心的话,写个申请,要求做食物好啦。
……
--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
就在这时,黑鬣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前腿弯轻柔地蹭动着,扭头一看,哦,原来是老幺红飘带。
红飘带满脸羞愧与感激的表情,虔诚地舔舔它的腿,然后慢慢转过身去,垂下头,将脸埋进草丛里。黑鬣毛心里热乎乎的,它觉得红飘带的感情虽然含蓄而有节制,却是真诚可信的。
羞愧与感激,恰如其分地点明了悲剧的真相。它黑鬣毛之所以落到要被鬣狗活杀活吃的地步,皆因四个兄弟所累,它们若还有一点天良的话,理应感到羞愧;它用自己的死换取它们的生,它用自己宝贵的生命做它们的铺路石,难道还不值得它们发自肺腑地感激?
红飘带轻柔地舔它的前腿弯,表达了依依惜别之情,而转过身去,将脸埋在草丛里,说明不忍心看着它被撕碎,不忍心看到同类相食的悲惨情景。这世道,虽然 有奸有恶有虚伪,但也有忠有善有真诚,黑鬣毛望着红飘带,心里真正得到了一些宽慰。假如它有权像处理遗产似的处理自己的遗体,它要把最好吃的内脏留给红飘 带,而把四只最难啃的脚爪,给刀疤脸和桃花眼。
时间不早了,再磨蹭下去,狡猾的鬣狗说不定又要想出什么毒辣的手段来对付它们了。
黑鬣毛把沾满血浆的脖子伸到大头狮的嘴里,大头狮比刀疤脸、桃花眼和红飘带早生了几天,是四个兄弟中最年长的一个,理应由它送它上西天极乐世界去,这样,它离去后,大头狮就能顺理成章地顶替它的位置,成为活下来的四只半大雄狮的领头狮。
大头狮惶恐地用唇吻将它的脖子顶开,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别不好意思了,咬吧,咬吧,是我自觉自愿让你咬的,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决不会告你谋财害命的!
黑鬣毛再次将滴血的脖颈送进大头狮的嘴里,大头狮伸出舌头,来来回回在它的脖颈间舔着,一舔两舔加三舔,舔个没够,仿佛不是要进行致命的噬咬,而是在进行舒适的按摩,在用舌头替它疗伤。
大头狮的眼睛里一片晶莹,神情专注,似乎要舔出一片深情,舔出一片炽热的情怀来。黑鬣毛心里明白,大头狮如此这般地舔它的脖颈,绝非虚伪的殷勤,也不 是在无端地浪费时间,而是要尽量减少它临死前的恐惧,让它在一片温馨的按摩中陶醉,然后闪电般地猛地咬断它的脖子,减少它死亡的痛苦。
看来,自己刚才有点错怪大头狮了,黑鬣毛想,大头狮虽然有点虚伪做作,但心肠并不坏,倘若不是被逼上了绝路,绝不肯用它来当充饥的食物的。
大头狮来回舔它脖颈的频率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轻柔,它知道,这意味着最后的时刻快来临了。假如它是一个人,而且不幸是位诗人,这时候未免要吟诵这样 一首诗:死后方觉万事空,但悲鬣狗叫得凶,雄狮称霸草原日,拜祭勿忘告黑鬣。遗憾的是它只是一只狮子,没受过高等教育,既没诗兴,又没文采,无法最后风流 一下。它只是用无限留恋的眼神,;最后望了望围在它身边的四只半大雄狮。
大头狮的嘴突然猛地闭拢,蹲直的身体重重往下一趴。黑鬣毛只觉得呼吸突然被粗暴地剥夺了,两眼一黑,身体像棵枯木似的栽倒了。
它们实在大饿了,不一会儿,黑鬣毛就只剩下一颗脑袋、一根尾巴、四只脚爪和一副白花花的骨骸。公平地说,它们都是怀着内疚和感激的心情啃食黑鬣毛的, 虽说是活杀活吃,也没品尝出鲜美的滋味,味同嚼蜡,就好像人在吃夹生饭和忘了搁盐的菜,谈不上任何享受,无非是往胃里塞进一些东西去,免得饿死。
很快,它们空瘪瘪的肚子鼓了起来。
它们从黑鬣毛的残骸里抬起头来,互相看了一眼,目光严峻而深沉。谁也没想到,被赶出家园成为流浪汉后所吃的第一顿饭竟会是大哥黑鬣毛。苍天保佑,但愿这同类相食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是它们的共同心愿。
虽然味道不佳,但毕竟吞进肚去的是新鲜的肉块和营养丰富的血浆,好比干枯的禾苗喜逢甘霖,快停止转动的发动机灌进了汽油,快熄灭的火塘添了一捆干柴, 四只半大雄狮委顿的身体重新变得强悍,软绵绵的四肢恢复了硬朗,黯淡的眼睛很快流光溢彩,连嘶哑的吼叫声也正常化了,圆润而洪亮,欧--欧--充满力的旋 律和青春的音韵。
它们得救了,它们死而复生了,它们生命之火蓬蓬勃燃烧起来了。
它们埋头聚餐黑鬣毛时,鬣狗们闻到了甜甜的血腥味,纷纷来到离四只半大雄狮仅一二十步远的身后欧呜欧嚣,企图分一杯羹。四只半大雄狮正在紧张地进食,无暇顾及鬣狗,现在,它们肚子塞饱了,力气恢复了,精神饱满了,斗志昂扬了,该出出这口窝囊气了!
大头狮领头,四只半大的雄狮突然转过身去,齐声发出威风凛凛的吼叫,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朝可恶的鬣狗扑去。顿时,鬣狗们犹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拼命逃窜,很快逃得无影无踪。
它们是醒狮、饱狮、雄狮,是未来的草原之王,渺小的鬣狗岂是它们的对手!
天亮了,火红的太阳冉冉升起,非洲草原新的一天开始了。
大头狮、刀疤脸、桃花眼和红飘带带着歉意最后看了黑鬣毛一眼,离开糖棕树,向茫茫罗利安大草原走去。它们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也不知道前途是凶是吉是福是祸,但有一条是肯定的,它们还年轻,不管还有多少坎坷多少磨难在等待着它们,它们也要设法活下去。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