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妖把从豺群口中抢夺食物当做自己的最佳觅食方式。
初冬明媚阳光铺满雪山草地,几只红嘴蓝鹊在天空盘旋,一群金丝猴在树丛跳跃。
突然,尕玛尔草原烂泥塘背后,出现几十个小红点,我用望远镜看去,哦,是一群豺,狩猎归来,正向一条乱石沟走去。
豺又叫豺狗,皮毛为土红色,当地山民又称其为红狼,是一种群居性中型猛兽。
看得出来,这群豺在某个地方猎获了一头野猪,好几匹豺有的嘴里叼着猪脚,有的嘴里叼着猪排,还有的叼着猪头。这只被豺群大卸八块的倒霉的野猪,很有可能就是刚才在烂泥塘拖起一串水葫芦当早餐的小公猪,因为我从望远镜里看见,那只叼在豺嘴上的猪头,鼻吻间有块醒目的白斑,嘴唇两侧还翻卷两根半尺长的獠牙。唉,这也太可惜了。我不是指小公猪年纪轻轻便断送了性命而觉得可惜,野猪嘛,处在大自然食物链下端,一不留神就会成为食肉兽的美餐,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我是为雪妖感到可惜,这只小公猪本来应该成为它的猎物,现在却白白便宜了这群豺。
豺群进食有个习惯,捕捉到猎物后,将大部分猎物当场吃掉,然后将一部分猎物带回巢穴,喂养留在巢穴的幼豺和看家的老豺。
“快看,雪妖起来了!”强巴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说。
我赶紧将望远镜移向小山包,刚才还在蒙头呼呼大睡的雪妖,已经醒了,俯瞰正从小山包下经过的豺群,四肢弯曲,豹尾平举,摆出一副跃跃欲扑的架势。
这家伙八成是害了红眼病,看见本该属于自己的小公猪成了豺群的美味佳肴,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来场雪崩把这些豺通通活埋了。
动物也有嫉妒心,看见别“人”活得很快乐,自己却活得很倒霉,心里就不是滋味。
但我断定,雪妖不过是摆个样子发泄心中怨气吓唬吓唬豺群而已,不会真的去袭击豺群抢夺食物的,理由很简单,它连送到眼鼻底下的小公猪都放弃捕捉,怎么可能冒犯“人”多势众的豺群呢!
我很快发现,自己判断失误。雪妖一个扑跃,从小山包上蹿了下来,盯着一匹腹部吊着一排乳头的母豺,吼叫着追上去。
我和强巴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高黎贡山上的豺,可不是好惹的角色。不错,雪豹属于大型猛兽,豺属于中型走兽,一只雪豹体积相当于五匹豺。假如一对一单练的话,雪豹无疑占据绝对优势,再窝囊再不中用的雪豹也能轻而易举地打败最强壮最凶悍的豺。可豺是一种群居性动物,少则十几匹多则几十匹生活在一起。豺由于体格相对瘦小,单只豺力量有限,难与其他食肉兽竞争,因此更注重群体合力。豺本性贪婪,比狼更凶残,各个都像敢死队员,饿极了时,碰到什么攻击什么。曾有报道说,一群豺当着母虎的面,吃掉两只刚出生不久的虎崽。身强力壮的狗熊,也常是豺群的攻击对象。而狼一般来说是不敢袭击老虎狗熊这类庞然大物的。雪豹虽有高山雪域霸主的美称,却很少有雪豹敢招惹豺群的。
雪妖冒冒失失蹿进豺群,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被雪妖追赶的那匹母豺,嘴里叼着一只硕大的猪头,负重奔逃,自然是逃不快的,不一会儿,就被雪妖追上了。
我和强巴在仙鹤峰观望,居高临下,距离不太远,又有望远镜辅助,尕玛尔草原上所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雪妖像影子似的粘在那匹母豺后面,汹汹吼叫,虽然豹爪已经够得上母豺,只消脚下生风再抢前一步,便能掴打在母豺背上将其拍翻在地,但它并没举爪撕打,而是一味地紧贴在母豺身后奔跑,好像在与母豺进行一场田径友谊赛。
据我所知,雪豹是一种沉默寡言的动物,通常只在求偶或与同类争夺领地时才会频繁吼叫,捕食时一般不会发出叫声,而此时,雪妖却一面追撵一面连续不断地吼叫,这是很反常的现象。给我的感觉,雪妖是在用吼叫声向那匹母豺传递这么一个信息:我不想撕抓你,只要你丢下那只猪头,我就放你一马,绝不伤害你!
也不晓得是一种威胁呢,还是一种变相哀求。
当雪妖追撵那匹母豺时,其他豺都停了下来。豺们没有因为突然出现一只雪豹而四散溃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失措来。当雪妖在追撵过程中与别的豺擦肩而过,那些豺并不躲闪,反而朝雪妖龇牙咧嘴做恫吓状。几匹大公豺挺身而出增援那匹母豺,有的朝雪妖投去鄙夷的目光,有的朝雪妖发出嘲讽的嚣叫,有的朝雪妖怨恨咆哮,有的跑到雪妖面前来回晃动,干扰雪妖追撵那匹母豺。
种种迹象表明,豺群对雪妖并不陌生,好像雪妖的出现早就在它们的意料之中。
那匹母豺奔逃时,猪头在草地上拖拽,一只猪耳朵被草茎树枝拉扯下来,掉在地上,雪妖大概是饿极了,饿虎扑食般地抓住那只猪耳朵,迫不及待地吞进嘴里。
谜题算是解开了,我们每天投喂三磅肉块,雪妖之所以能活下来,就是靠这种半掠夺半乞讨的方式从豺群中获得补充食物。
我想象着雪妖第一次从豺群口中获得食物的情景。那是八天前,饥肠辘辘的雪妖来到尕玛尔草原,想捕捉赤斑羚或野猪什么的饱餐一顿,遗憾的是,它虽然发现了目标,也努力去追逐扑咬,却屡屡落空,白费了许多力气。它退而求其次,希冀能交好运,找到一条被冻僵的蛇或找到一只病死的兔子。茫茫草原,要找到可以充饥的动物尸体,谈何容易。不错,新陈代谢是大自然的规律,高黎贡山上每天都有动物淘汰死亡,但素有殡葬工之称的兀鹫早就从空中发现死神踪影,还没等那些倒毙的动物完全冷却,就已经将它们啄食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堆白骨了。雪妖在草原兜了一圈,连只死耗子都没找到,饿得恨不得啃自己的大腿。
就在这时候,一群豺猎食归来,路过这个地方。豺群捕获一头藏羚,各个吃得肚儿溜圆,好几匹豺还叼着吃剩的肉块。雪妖闻到香甜的血腥味,馋涎欲滴,从草丛望蹿出来,吼叫着冲进豺群。豺们毫无心理准备,突然看见一只威风凛凛的雪豹出现在面前,着实吓了一大跳,顿时乱作一团。有一匹豺胆子大概特别小,扔下嘴里的一大块藏羚肉仓皇奔逃。雪妖立刻扑到肉块上,紧紧搂抱住生的希望,大口咀嚼吞咽,不费吹灰之力自得了一顿午餐。豺群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的狩猎,疲惫不堪,又因为肚子吃得很饱,没必要为一点吃剩的食物斤斤计较大动干戈,就算是一次不太心甘情愿的赞助吧,老豺酋咽下了这口窝囊气,带领豺群离开了。雪妖捡得便宜,舒舒服服就解决了肚子问题。
过了一天,当饥饿再次袭来时,当捕猎失败却又寻觅不到可以充饥的动物尸体,它又一次在尕玛尔草原与豺群遭遇,豺群仍然是带着吃剩的食物满载而归,它故技重演,从隐蔽的树丛跳将出来,大吼大叫冲进豺群,从一匹被吓得晕头转向的雌豺口中夺得一块肉排……
动物也有总结经验的能力,两次得手后,雪妖使把从豺群口中抢夺食物当做自己的最佳觅食方式。它没有能耐自己捕捉活奔乱跳的草食动物,也很难寻觅到可以裹腹的动物尸体,而从我们野外观察站只能获得少得可怜的三磅肉块,要想活命,唯有从豺群口中掏食了。
对雪妖来说,眼下的觅食方式有四个好处:第一,豺群每天都要外出狩猎,捕获猎物后都会带一部分回巢穴,这是稳定可靠的食物来源;第二,豺群来回都有固定的路线,它只消按时守候在这里,就能得到所需的食物,免除了四处奔波寻找猎物的辛劳;第三,豺群携带的食物,都是活宰活杀血淋淋的新鲜肉块,比腐烂的动物尸体好吃得多,营养也丰富得多;第四,从豺群口中得到的都是立即可以撕食的肉块,既不需要冒狩猎的风险,也不必对付一头完整的猎物那样费劲地去撕扯宰割。可以这么说,这种觅食方式省心省力,安逸舒适,付出的很少很少,得到的却非常实惠,称得上是享受型觅食方式,这么愉快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动物都是按快乐原则行事的,本质上都愿意过不劳而获的寄生虫生活。这以后,雪妖就每天按时到尕玛尔草原等侯豺群出现。
“没想到,雪妖是靠拦路抢劫活着的。”强巴摇头叹息道。
“它胯部那块碗口大的伤痕,也许就是在豺群抢夺食物时被豺咬伤的。”我说。
“快看,草墩上是豺王,它好像要组织进攻了!”强巴叫道。
我用望远镜顺着强巴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匹体毛呈紫铜色的老公豺站在草墩上,嘴吻朝天发出一声长啸,刹那间,所有的豺眼睛放光尾巴三十度上翘凶相毕露。这匹紫铜色体毛老公豺个头较其他豺要大一些,毫无疑问,它是这群豺的首领,要是给它起名的话,叫紫铜老豺酋挺合适。酋,首领头儿的意思;豺酋,即豺群中地位最高者。不难判断,紫铜豺酋向属下发出了准备厮杀的命令。
冲突在所难免,谁愿意自己辛辛苦苦捕获的食物拱手相让呢。
可以肯定,当雪妖一次又一次从豺群抢夺食物,紫铜老豺酋的愤慨便与日俱增。偶尔一两次,你来占点便宜,勉强还能容忍。大自然遵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雪豹属于大型猛兽,豺属于中型走兽,雪豹以大欺小,像剪径强盗那样掠抢豺的食物,也是挺正常的事。但天天如此,顿顿都要到豺群来吃白食,把豺群当傻瓜当奴仆当冤大头当免费餐厅当运输大队长,这也实在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说,每天都要遭受拦路抢劫,弄得豺心惶惶,弄得天怨豺怨,长此以往,还有豺的太平日子过吗?更让紫铜老豺酋担心的是,到了食物短缺的隆冬季节,豺群完全有可能在外奔波一天却一无所获,归途中没有什么多余的食物可供这只厚脸皮雪豹掠抢,换句话说豺群没东西可当做买路钱留下来,饿坏了的雪豹完全有可能动歪脑筋攻击防卫能力极弱的幼豺,对负有保卫豺群安全职责的紫铜老豺酋来说,必须采取断然措施,防患于未然,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雪妖还跟在母豺屁股后头追撵,紫铜豺酋带着几匹大公豺向雪妖围了过来。豺们从侧面和背后进攻,一匹独耳公豺用脑袋在雪妖后胯猛撞了一家伙,一匹残尾公豺扑到雪妖屁股上张嘴咬那条豹尾。
雪妖毕竟是有高山霸主之称的雪豹,天生尖牙利爪,不会像孱弱的草食动物那般在豺群的攻击中束手就擒。独耳公豺撞它后胯,它扬起前爪反击,独耳公豺在地上打了个滚逃开去;残尾公豺扑到它屁股上,它扭头噬咬,残尾公豺知趣地跳到地下吱溜斜蹿出去。
我发现,雪妖虽亮出豹爪豹牙抵挡豺的攻击,却只限消极防御,丝毫没有趁机反扑边消极防御为积极防御的打算。独耳公豺撞它后胯被它拍打在地打滚时,它只消再伸出另一只豹爪即可将胆大妄为的独耳公豺攫捉住,可它没这样做,白白丢失了反守为攻的好时机;残尾公豺扑到它屁股上时,它完全可以顺势用豹尾卷住豺腰,然后转过身来噬咬,不说一口咬断残尾公豺的脊梁骨,起码也能咬得残尾公豺灵魂出窍,可它却未认真咬下去,白白丧失了反咬一口的有利战机。我的望远镜移向脖颈被豹爪掴了一掌的独耳公豺,脖颈上没有皮开肉绽;望远镜又移向背脊被豹嘴啃了一口的残尾公豺,背脊上不见鲜血淋漓。雪妖虽然初出茅庐,缺乏格斗厮杀经验,但怎么说也是大型食肉猛兽雪豹,豹爪和豹牙不是纸糊的也不是泥捏的,抓一下咬一口,非死即伤,不可能什么伤痕也不留下的。我猜想,雪妖在掴打独耳公豺时,没有将尖利的指爪从爪鞘里伸出来,只是用爪掌柔软的肉垫进行打击;雪妖在啃咬残尾公豺时,豹牙并没有用力阖拢,不过是做了一个啃咬的样子而已。
只有一种解释,雪妖不愿与豺群之间发生流血争斗,不愿扩大事端激化矛盾,它仅仅是想得到一点豺群吃剩的食物,它丝毫也没有要和豺群为敌的意思。
雪妖软弱的反抗,低质量的消极防御,反而刺激得豺群更加疯狂嚣张,又有几匹豺加入战斗,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围攻雪妖。
起初,雪妖倚仗着自己身高力大,不把豺们放在眼里,抖擞精神与大公豺们周旋,但它低估了这些身体瘦小的豺。这些豺虽然力量有限,但异常机灵异常勇猛,而且非常团结,互相配合得很好,它顾得了头顾不了尾,刚剐赶走左边进攻的豺,右边又遭到另一只豺的偷袭。许多豺轮番扑上来,走马灯似的在它面前蹿跃啸叫,搅得它头昏眼花不知该如何应付。十几个回合下来,它不仅没占到什么便宜,还被紫铜老豺酋在脚杆上狠狠咬了一口,皮开肉绽,疼得咝咝倒吸冷气,雪豹的威风顿时倒地。豺们却斗志昂扬,逼得更紧咬得更凶。
更让我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雪妖将扑到身上来的豺驱赶开后,便蜷缩身体侧躺下来。扭转脖子朝紫铜老豺酋呦欧叫唤一声,叫声悠扬绵长,似乎有一种谄媚讨好的意味,目光凄楚迷茫,似乎有一种诉苦诉难的含义。
我和强巴都熟悉雪妖这个特别的姿势,在豢养期间,它调皮捣蛋或耍泼撒野时,我们扬起皮鞭大声呵斥,它害怕遭到体罚,便会乖巧地蜷缩身体侧躺下来,用悠扬绵长的声调朝我们呦欧呦欧叫唤,用意很明显,是在乞求我们宽恕。每每这个时候,我们也就垂下皮鞭停止呵斥,原谅它的过错。
没想到,雪妖在豺群面前也做出这个乞降的姿势来。
我设想雪妖这样做的心理动因:它从小被人类豢养,接受人类的嗟来之食,当然要看人类的脸色行事,稍有差池,主人就要训斥,弄不好还会不给饭吃用饥饿来惩罚它,久而久之,它得出经验,提供食物的人类是得罪不起的,要想免遭训斥鞭笞,要想不饿肚子,只有降低自己的姿态,做出乞求饶恕的举动来。豺群虽然不是人类,但同样提供它必须的食物,也含有被豢养的性质,也可以把豺群的围攻看成是与人类训斥鞭笞意义相同的一种惩罚,它想逃避这种惩罚,它想平息豺群的愤怒,于是灵机一动,就做出乞降动作来。这是它自幼养成的习惯,大概已经变成条件反射了。
紫铜老豺酋愣了愣,被雪妖奇特的举动吓了一跳。动物都会对反常现象抱有必要的警觉,对任何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会谨慎对待多长一个心眼。它往后退了一步,两只豺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紧张地思索,这只正在和豺群搏斗的雪豹为啥突然身体缩成一团躺下来了,这家伙并没受到致命伤也没累得口吐白沫呀,葫芦里究竟卖的啥子药哟?
其他大公豺也都停止噬咬,用惊愕的眼光打量雪妖。
雪妖趁机跳将起来,拔腿继续追撵那匹腹部吊着一排乳头的母豺,那母豺逃得精疲力竭,迫不得已只好扔下叼在嘴里的那只猪头。雪妖一口叼起猪头,往铺着积雪的山坡仓皇逃窜。紫铜老豺酋如梦初醒,率领豺群追赶,但已经迟了,雪妖叼着猪头狂奔飞跑,已经登上雪坡,银白色豹皮与白皑皑冰雪融为一色。
豺群追到雪线,便停了下来。豺虽然也适应高山寒冷的气候,但豺皮保暖性比豹皮差远了,豺在冰天雪地待久了会冻僵身体;豺脚掌面积也比雪豹脚掌要小得多,细细的豺脚杆和小小的豺脚掌容易陷进积雪,在雪坡上行走起来很困难;因此豺群通常都在雪线以下的山谷草原活动,不会越过雪线到终年不化的雪山上去。
豺群站在雪线外,朝逐渐远去的雪妖发出嘶哑难听的长啸。我虽然听不懂豺的语言,但从它们厌恶的表情和尖锐的声调中,不难感觉到,它们是在发狠谩骂和刻毒诅咒。
——抢食我们的野猪头,你会被骨头卡破喉咙,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活活饿死的!
——我们迟早会和你算账,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啖你的肉,嚼你的骨!
老半天,愤怒的豺群才恢复平静,钻进一片灌木丛去。
“雪妖是在玩火,危险的游戏。”强巴忧心仲忡地说。
“是啊,”我心情沉重地说,“它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危险的深渊。”
我和强巴都为雪妖的安危担心。
强巴的比喻非常准确,雪妖确实是在玩火,假如我们听之任之,它逃脱不了玩火者必自焚的悲惨结局。明摆着的,豺群绝不会姑息它的拦路抢劫行为,虽然它的抢劫行为含有某种乞讨的成分,但豺绝不会对一只雪豹产生怜悯同情,对不同物种的动物来说,食物之争就是生死之争,水火是不能相容的。这一次,雪妖在关键时刻蜷缩身体侧躺下来做出乞降的姿势,靠出乎意料的反常举动把紫铜老豺酋吓了一大跳,从而逃脱了豺群的围攻。但这种办法只能奏效一时,不是长久之计。当下一次雪妖仍做出乞降动作试图为自己解围,紫铜老豺酋决不会再发愣发傻,让雪妖得以脱逃;豺是善于总结经验的动物,紫铜老豺酋不仅不会再被吓一跳,反而会利用雪妖蜷缩身体侧躺在地放弃抵抗斗志松懈的机会,率领豺群汹涌而与上,狠命噬咬,其结果,雪妖的乞降行为只能是让自己吃大亏遭大难。
那天晚上,我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雪妖葬身豺群的惨烈景象。
某天中午,雪妖在饥饿的催逼下,同往常一样来到尕玛尔草原等待狩猎归来的豺群。这天豺群打猎运气不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围住一头雄马鹿,殊不知这头雄马鹿脾气特别暴烈,像个吃了豹子胆的拼命三郎,用鹿角挑翻一匹母豺,用鹿蹄蹬伤一匹公豺,冲出包围圈逃之夭夭。后来豺群在一块草坡上地毯式搜寻,总算发现一只藏在乱石堆里的穴兔。狡猾的穴兔一会儿钻进地洞一会儿躲进草丛,豺群追了老半天才将那只穴兔擒获。
就在这时,雪妖从树林里蹿出来拦截豺群抢夺那只穴兔。紫铜老豺酋本来就因为狩猎失利窝了一肚子火,看见企图拦路抢劫的雪妖,更是气得七窍冒烟。当雪妖将穴兔抢到手时,紫铜老豺酋率领豺群团团将它围了起来。雪妖又蜷缩身体侧躺下来摆出乞降的姿势,指望能像上次那样躲过惩罚。紫铜老豺酋鼻吻耸动丑陋的豺脸浮起一丝阴笑,闷声不响地绕到雪妖背后,突然发出一声怪啸。一瞬间,十多匹大公豺旋风般地一起扑跃上来,两匹一组分成若干个小组,四个小组分别咬住雪妖四条豹腿,其他小组有的跳到雪妖背上,有的按住雪妖的肚皮,有的抓咬那条长长的豹尾;就在同一瞬间,紫铜老豺酋闪电般蹿到雪妖屁股底下。施展豺最恶毒最下流也是最厉害最具杀伤力的格斗手段——活掏猎物的肠子;雪妖这才幡然猛醒,意识到乞降方法失灵,豺群要对自己下毒手了,想奋起反击,但已经迟了,四条腿被八匹豺死死咬住,就像被绳子捆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紫铜老豺酋肮脏的豺爪捅进雪妖的肛门,鱼钩状尖利的指爪在雪妖肚子里乱抠乱抓;豺们配合得非常默契,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雪妖肚子一阵绞疼,拼命挣扎,殊死反抗,一口咬住一匹大公豺的脖子;大公豺被咬得双眼暴突四肢痉挛颈椎断裂,却仍死死咬使住它的豹腿不肯松嘴;噗的一声,紫铜老豺酋残忍地将雪妖热腾腾的肠子给掏了出来,雪妖像一堆淋了雨的泥巴瘫软下来;豺早已饿得眼睛发绿,蜂拥而上,撕食尚未断气的雪妖……
我被噩梦吓醒,额头上湿漉漉的,沁出一层冷汗。
虽然只是个噩梦,但我相信,如果我们不设法改变雪妖现在这种觅食模式,不久的将来,我的预示凶兆的噩梦就会变成惨不忍睹的现实,雪妖必定成为豺群裹腹的食物,继而变成豺排泄出来的臭烘烘的粪便。
怎么才能让雪妖改变现有的觅食模式呢?说服教育显然是行不通的,和雪豹讲道理等于对牛弹琴。它已习惯了拦截狩猎归来的豺群,获得必需的食物,只要产生饥饿感,就必然会重蹈覆辙,除非我们增加喂投的食物,将每天三磅肉块增加到十磅以上,它在我们这儿能混饱肚子,或许就不会降尊迂贵向豺群去乞讨了。可我们的目的是要把雪妖野化成真正的雪豹,好不容易才使它的性格开始向野生动物方向转化,如果给它增加食物,它又会从野化状态回到豢养状态,变成一只离不开人类的大家猫,我们也就前功尽弃了。
强巴提议,我们每天在雪妖从雪线附近月牙状山洞去尕玛尔草原的路上放置一些食物,让它捡食。它能轻轻松松获得维持生命的食物,就不会冒被恶豺噬咬的风险去拦截豺群了。
这显然是一种换汤不换药的做法,在路上放置食物与增加喂投食物,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仍然是一种豢养关系。可我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既不能增加喂食数量以避免它在野化过程中走回头路,又不能撒手不管眼睁睁看着它往火坑里跳——拦路抢劫狩猎归来的豺群,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两全之策。比较之下,强巴的这个提议似乎还算是勉强可以行得通的应急办法。在雪妖经过的路上放置食物,虽然也是喂养关系,但它不知道是我们放置的食物,不会产生依赖心理,同时又能阻止它去拦截危险的豺群,不至于白白送掉性命。我同意按强巴的提议先试一段时间。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得已而为之啊。
第一天,我们在路边的小树上拴了一只大阉鸡,雪妖不费吹灰之力吃了一顿美味鸡肉,果然不再去尕玛尔草原等侯豺群出现了。
第二天,我们在树叶下藏了半只羊羔,雪妖嗅到血腥味扒开树叶吃得嘴角流油,吃饱后就返回雪线附近的山洞睡觉去了。
第三天,我们又到数公里外的集市上割了十公斤牛肉,挂在雪妖往返路线的岩石上,它轻轻一跃就把那坨牛肉给拽下来了……
一段时间下来,雪妖果然如我们预料的那样,能混饱肚皮,便不再去尕玛尔草原拦截豺群。它倒是得救了,但我经济上的压力却越来越大。我的科研经费十分有限,要添置必要的设备、要支付强巴的工资、要维持我和强巴两个人的日常生活,本来就紧巴巴的有点捉襟见肘,现在天天要给雪妖购买新鲜肉食,一天两天可以,时间一长,便入不敷出了。总不能为了拯救一只雪豹而把自己给活活饿死吧。两个多月下来,我已囊中羞涩,科研经费所剩无几,最多还能坚持两三天,便再也买不起雪妖所需的肉食了。我晓得,一旦我们停止在路上放置食物,雪妖饥饿难忍,便又会旧病复发,跑到尕玛尔草原等候狩猎归来的豺群,用半是抢夺半是乞讨的办法从豺们口中获得食物。
辛苦了半年,野化毫无成效,雪妖满两岁了,仍然是依附在我们身上的“特殊家畜”,何年何月它才能成为自食其力的野生雪豹呢?
这么下去,该怎么办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