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返回灵武的崔光远等人口中得知消息,疾驰十天十夜赶到长安,于长安搜寻消息未果,知安禄山父子均已赴洛阳,便又至洛阳打探沈珍珠行踪。
一连数日,没有得到半分信息。他往日由玄宗处得知上阳宫有秘道通往宫外,遂决意与默延啜、风生衣三人冒险深夜由秘道入宫一探。
未料机缘巧合,正逢安庆绪弑父,而那秘道在上阳宫的出口正在仙居殿床下。
三人在秘道口将安庆绪与沈珍珠、侍卫讲话听得清清楚楚,待两名侍卫撬砖时,默延啜早忍耐不住,率先发难,一掌劈开头顶砖石,由秘道冲出。安庆绪猝不及防,被默延啜和风生衣两面夹击,左胸中掌,重创委顿于地,眼看着沈珍珠被李俶救走,虽疾呼侍卫追赶,终究不及。
李俶此时悔恨愧疚惊惧交织,忆及当日慕容林致失忆模样,深心畏惧沈珍珠步其后尘。当日出征与她别后,至今已过一载,一年来她所受苦楚,样样均是因为他--若他部署周全,她何致于被刺一剑;若他不信她的死讯,早日来寻,她何致于受尽凌辱;若他得到崔光远报信,立时出发前赴西京,她怎会被惊吓至此?千般都是错,步步皆惊心。
她在他怀中挪动头部,显是要寻找更舒适的倚靠位置。他微微用力,将她的头扶到自己臂上,看她睡容迷离,为她轻轻理顺鬓发,痛彻心扉,在暗夜中,容颜渐次憔悴。
不知过了多久,沈珍珠搭在他腰间的手略略一动,"俶",她幽幽的唤了声。李俶一喜,低眉凑近,她的手更抓紧他腰间袍带,仿佛是梦呓般唤他的名,眉睫翕动,依然侧头熟睡。这一声低唤如此空旷辽远,久久索绕于李俶周际。他柔情更盛,将头贴近她面颊,脸上青青胡茬软软抚过她脸庞,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俶。"他又听到她唤他,几疑听错,支起身子,见她已睁开双目,黑暗中一双眸子依然光彩熠熠,灿若宝石,与方才的迷茫清澈大为不同。他仿佛不敢相信,凝眸与她对视,良久不语。
她似是微笑一下,抬手抚摸他的面庞,幽幽叹道:"俶,真是你吗?"
他语不成调:"是,……是我,珍珠,你终于醒了……你记得我了?……"
她却摇头,仿佛轻轻嗤笑自己:"我定是在做梦,在梦里看到你了……我总是这样……俶,先别走,多呆会儿,这梦,……能多做一会儿,都是好的……"
他心头痛惜难与人言,拉过她的手,抚向自己胸前,深深道:"这不是梦,你瞧,我的心在跳动,是李俶回来了!"
她疑惑的随他将手捂往他胸怀,方触及他胸膛温暖,却猝的身子往后一激,摆脱他的怀抱,背靠车壁,仿佛被惊吓的小鹿,远远与他相隔,仓促问道:"不是梦,真的是你?!"
他去捉她的手,肯定的点头:"是的,是我!"
她睁大眼睛,凝神看他半晌。他呼吸亦然缓慢,只深深的看着她,却不敢稍有惊扰。
她忽的失声痛哭,纵身扑向他,"你为何现在才来,你为何现在才来!"
他泪水慢慢涌出,紧紧将她搂住。
第三十八章 镜里云山若画屏
林间篝火熊熊燃烧。李俶搀着沈珍珠由马车走下,缓步走到火边。
此行目的已非灵武,而是凤翔。肃宗得默延啜允诺借兵后,安西、北庭、拔汗那、大食的援兵纷至而来,肃宗乃决定驾临凤翔,集整兵力,克复两京。李俶便是在肃宗出拨前夕离灵武,赶至长安。
路途尚远,且沿途所经郡县或已落入叛军之手,或百姓散走一空,一路行来,小心谨慎,避大道,走小径,越丛林,过险滩。然已至寒冬腊月,就算李俶能经受风雪中彻夜赶路的辛苦,沈珍珠亦无法熬住。风生衣传下令去,扎营暂歇一夜,随行十数名侍卫听了十分欢欣,断树为柴,在林间燃起篝火。
火光掩映处,默延啜席地侧坐,手中拿着一皮囊酒,若有所思,慢慢啜饮。
这是几日以来,沈珍珠第一次再见默延啜,遥遥望去,见其侧影如狂笔丹青,疏放恣肆。似是知道李俶与沈珍珠朝他走来,左手一扬,一样东西朝李俶抛来,李俶微微一怔,扬手迅捷接住,听他大声说道:"喝酒!"低头一看,又是一个盛酒的皮囊。
李俶挽沈珍珠坐下,打开酒囊塞子,浓烈酒气中摒杂酸香味,便知是回纥特制,劲道极大的青稞酒。他本不善饮此种烈酒,仍是毫不迟疑的举起酒囊敬道:"李俶又欠可汗一个极大的人情。"
默延啜侧首又饮一口酒,并不回望李俶和沈珍珠,眼光直盯远处黑黝黝山脉,问道:"那殿下打算如何偿还这个人情?"
李俶微有愕然,想没料到他如此直捷,随即答道:"可汗若有所需,俶定竭尽所能。"
默延啜哈哈一笑,"殿下此言好不大方!……若我要殿下将江山相抵,殿下可肯?"
李俶微扬眉宇,抬起酒囊喝一口,笑答道:"这江山并不属俶所有,教我如何拱手相抵?"篝火劈啪脆响,火光映照下,他神色从容淡定,脸颊却有了几分酒意,伸手隐握沈珍珠。
默延啜放低酒囊,转头问他:"若有一日,大唐江山社稷归殿下所有呢?"
李俶隐有怒意,答道:"可汗一国之主,当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问是欲置俶于何地?"
默延啜似是毫不在意的咕咕又喝几口酒,道:"殿下切勿动怒,本汗已有几分醉意,随意说笑,难能与殿下把酒畅饮,不如今夜我们一醉方休。"
李俶亦回复神色,与他把酒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