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如此,但看来李俶仍是处于下风,沈珍珠看得触目惊沁,手心淌汗。安庆绪攻势如同长江大浪,一波紧连一波,竟似不知疲倦,若是李俶稍有懈怠,只怕身上就会多出几个透明窟窿。沈珍珠想开口叫唤停手,又深知以李俶之傲气自负,怎肯弃剑认输;以安庆绪之胜劵在握,又怎肯轻易放手。
正在犹疑间,忽见李俶脚尖一点,倏的身形掠起,凌空刺下。原来两人游斗已久,李俶气力已然不继,想见要输,只得出此中门大开的险招。沈珍珠花容失色,失声叫道"啊",安庆绪耳利至极,扭头望向沈珍珠之时,李俶之剑已然刺来,仓促中双腿下弯,腰肢后仰,长剑向上一封,"铛"的一声,双剑相交,李俶冲力较大且用的是宝剑,安庆绪功力淳厚,安庆绪之剑被磕破一个缺口之时,两柄剑都同时脱手飞出。
安庆绪目光由沈珍珠身上匆匆掠过,见她满面惊忧,堪堪只对着李俶,刹那间心灰意冷之至,思想前途茫茫,人生岐路,自此而分,再无半分迟疑。健步拾起长剑,还剑入鞘,抱拳对李俶道:"殿下赢了。"
李俶却暗暗叫了声"惭愧",道:"安将军剑法远胜于我,今日之比不算数,改日再比如何?"
安庆绪仰天长笑一声,旋即面色一冷,答道:"不必,输了便是输了,安某心服口服。不过,安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
"安将军但说无妨!"
"请殿下回返长安时,照料家师同行。"
"安二哥,"沈珍珠问道,"为何不亲自护送长孙先生?"
安庆绪目望远山,答道:"林致才是继承家师衣钵的最好人选,安某既无医人之心,也无医人之量。"
李俶道:"长孙先生对珍珠有再造之恩,安将军只管放心。只是,安将军莫非不打算回长安了?"
"我离范阳已有年余,该是回去时候。"回纥另有一条官道可达范阳。安庆绪牵过马匹,纵身上马,沈珍珠忽的抢前几步,拉住马缰,问道:"安二哥几时再来长安?"安庆绪见她此时目光盈盈如秋水,心中悸动,竭力把持住自己,冷冷说道:"你该愿我永远不再去长安。"再来长安之时,只怕已是天崩地裂,此生不复。
听见沈珍珠低微话语,只在耳边:"你和俶,伤了任何一人,都是我所不愿。"然而他已扬鞭远去,她的话,细密轻微,被他狠狠一鞭抽在马上,七零八落,撒得满天满地都是。
"珍珠,这一局你只怕又是输了。"长孙鄂笑吟吟的拿下两粒黑子,说道:"你布局甚好,边角占尽优势,可惜这样的左瞻右顾,只作缠绕攻击,不以靠压为辅,难以形成并立的有力战法。"说话间,又拿下一粒黑子,白子中部连绵,形将成为坚固的实地,占据大壁江山。
"怎么样,何不弃子认输,重新来过?"长孙鄂得意的拈须而笑。
沈珍珠却不答话,思索良久,灵光闪动,放下一枚黑子。长孙鄂摇头道:"孤注一掷,再难起死回生。"漫不经心的随手下了一子。沈珍珠快要笑出声来,再补上一子,长孙鄂不禁大吃一惊。这乃是极妙的一手腾挪之术,将被切断的两处边角黑子连接起来,轻灵空巧,已对白子形成势压。
旅途冗长,长孙鄂难奈寂寞,常在中途休息之时拉着沈珍珠对弈几局。长孙鄂老精棋道,沈珍珠总是输多赢少,好在她聪颖非凡,一路下来棋艺大大见长,他才不觉未逢对手,没有乐趣。
这一局下来,虽说沈珍珠极力扭转形势,终是输了半目。长孙鄂犹是兴趣高昂,棋意正酣,唤道:"再来,再来,这一局老夫让你先走。"
"已下了三局了,长孙先生,好歹让珍珠歇歇。"李俶掀开马车的帷帘,拉起沈珍珠的手,就要扶她下马车。他是极不愿沈珍珠与长孙鄂对弈伤神的,此际见沈珍珠额角又起了密密的汗,忙伸袖为她细细的擦拭。
这气得长孙鄂吹胡子瞪眼:"不下棋?!两个又湊到一处说话去?夫妻俩日日坐在一辆马车上,哪有这么多的话要说,不管我这孤老头子了?好好好,走吧走吧!"
李俶与沈珍珠对视一眼,都觉得颇为不好意思,李俶赔笑道:"我陪先生下一局如何?"
长孙鄂双目一翻,挥手道:"去去去,虽你是殿下,那些点末棋艺,还入不了老夫的眼。"
沈珍珠无奈,只得又上马车,重新整理棋子,又和他下了一局。这一局果然大有进益,与长孙鄂腾挪搏杀,尽兴之至,终还是以一目之差败北。此时天已将暮,李俶催着赶路,这才放过沈珍珠。
李俶替沈珍珠除去头上发钗,扶她在车内躺下,说道:"劳损半日精力,快睡着罢,这一觉睡到明日天亮,就好了。"
沈珍珠答应一声,合上眼睛,听李俶吩咐"行慢一些,王妃要休息"。马车行进在山野丛林中,耳畔充盈虫吟鸟语。离开哈刺巴刺合孙,默延啜亲自送至城门,唯有叶护这个孩子,明明已答应要随同到长安,却临时变卦,坚持留在回纥。人在异乡为异客,背井离乡,想是任何人也不愿意,更何况要身处异族之地。
就这样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她恍然感觉脸上仿佛移来一片阳光,暖暖的,和煦的,不由得睁开眼,却在黑暗中正与李俶炯炯晶亮的目光相对。她微微一笑,听李俶道:"还没睡着?"就立起身来,偎在李俶身上,说道:"你也睡不着么?快要抵达金城郡了?"那也就是,长安不远了。
李俶没有回答,在黑暗中轻柔抚摸沈珍珠披泻胸前的秀发,极有频律的,宛若催眠。良久缓慢开口道:"有一件事,是关于……独孤镜的,我要告诉你。"
沈珍珠身子一悸,心口隐隐作痛,崔彩屏乃是迫于皇命,独孤镜却是他亲自而为。她既已隐而不问,你何必再揭伤疤。既要他说,不如自己来说,乃强自调定心神,口气淡淡的:"你不用说,我也能猜到一二。"
李俶惊疑,问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