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罗虎与费珍娥花烛吉日。
昨晚李自成听了窦妃的启奏,决定今日早膳后召见费珍娥,亲自嘱咐几句。
他向王瑞芬问道:“费宫人还没来?”
“奴婢差了四个宫女去寿宁宫接她前来,恐怕快要到了。”
“你去请窦娘娘也来!”
王瑞芬立刻奔回寝宫,将窦妃接来。李自成命她在旁边的椅子坐下,含笑望了她一眼。
费珍娥由几个宫女陪伴,出了右顺门,向武英门外的金水桥走来。她一路猜想着李自成召见她时有何话说。她巴不得李自成临时后悔,将她留在身边,另外挑选一个宫女赐给罗虎。然而她又想这是不可能的,木已成舟,今天她就要同罗虎成亲了。走完了长长的青石甬路,费珍娥从右侧登上九级汉白玉台阶。等候在丹墀上的王瑞芬立刻迎上来,拉住她的手,满脸堆笑,说道:
“小费,恭贺你,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
费珍娥没有做声,也没有笑容。她并不恨王瑞芬,只是在心中叹道:
“唉,好姐姐,亡国后我才知道咱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费珍娥在李自成面前大约三尺远的黄缎拜垫上跪下,叩了一个头;又偏转身子,向窦娘娘叩了一个头;又将身子转回,正对李自成,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她在心中暗暗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这个亡我明朝、逼我帝后自尽的万恶贼首,可恨你没有将我留在你的身边!
李自成含笑说道:“费珍娥,今日你就要离开深宫,与孤的爱将、新封潼关伯罗虎将军拜堂成亲。罗虎才二十一岁,已是功勋卓著。他喜欢读书,文武兼备,治军有方,颇有古名将之风。日后必将勋业彪炳,不难有公侯之望。常言道‘夫荣妻贵’,孤只望你能做他的贤内助,相夫立功,日后白首偕老,儿孙满堂,荫及后人,名垂青史。”李自成说完这几句话,见费珍娥没有做声,随即用眼色示意窦妃说话。
窦美仪说道:“珍娥,皇上日理万机,且又东征在即,今日在你出嫁之前,召你前来,谆谆面谕。一个宫人出嫁,蒙如此天恩圣眷,自古少有。你应该深体圣衷,相夫立功,上报皇恩。”
费珍娥仍不做声。两天来她风闻将要打仗,此刻知道李自成将要东征,猜到必定是吴三桂在山海关“倡义讨贼”,不禁心中一喜。
李自成向王瑞芬问道:“费珍娥的陪嫁之物,全都准备停当了么?”
王瑞芬跪下回道:“回皇上,吴汝义将军从寿宁宫和坤宁宫挑选了四个宫女,作为珍娥的陪嫁婢女。有一个年长的名叫李春兰,比较懂事,就命她做陪嫁婢女头儿。费珍娥的一切陪嫁之物,都交她亲手经管。她带着奴婢将珍娥的嫁妆看了一遍,拾掇得井井有条。有一只小小的皮箱,除装着珍娥常用的文房四宝,几本字帖,还有尺子、常用的小剪刀和裁剪衣服的一把雪亮的大剪刀。”她不觉莞尔一笑,加了一句:“真是陪嫁周全!”
李自成也觉有趣,笑着问道:“一把大剪刀?费珍娥,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剪裁衣服的事还用得着你自己动手?”
费珍娥心中一惊,但是镇静如常,按照准备好的话立刻回答:“奴婢生长深宫,幼学古训,知道女子不论贫富,都要讲三从四德,四德是:德、言、容、工。奴婢日后纵然是伯爵夫人,也不能不讲究‘女红’二字,所以随嫁什物中带了大小剪子两把。”
李自成听了这话,十分满意,含笑望望窦妃。窦美仪赶快对费珍娥说道:
“你果然知书明理,不辜负圣眷隆渥。你到潼关伯府,必能体贴夫君,孝顺婆母,多生贵子,福寿双全。”
李自成接了一句:“不久,等罗虎在东征中再立战功,孤对他另有封赏,也敕封你为诰命夫人。”
王瑞芬侍立一旁,赶快说道:“费珍娥谢恩,山呼!”
费珍娥叩头,但未山呼。
王瑞芬又提醒道:“山呼!”
费珍娥又未山呼,伏地不语。
窦美仪笑着向李自成小声说道:“因为是提到婚配之事,费珍娥有点害羞,只叩头,没有山呼。请陛下不要怪罪。”
李自成显得十分通情达理,轻轻一笑,又点一点头,向费珍娥说道:
“孤知道,你从七岁入宫之后,没有再见到父母家人一面。等罗虎东征凯旋,差人到你的家乡,访查你的父母家人下落,接他们来北京,共享荣华富贵。”
王瑞芬在一旁说道:“费珍娥赶快谢恩!”
费珍娥按照宫中规矩,伏地叩头谢恩。她不觉浮出眼泪,在心中说:纵然父母仍在世上,今生也难再相见了!
费珍娥回到寿宁宫以后,稍作休息,就有吴汝义安排的一群太监将她的陪嫁之物,送往在北池子为她准备的一处地方。她将在那里乘坐花轿,吹吹打打地抬往婆家。
中午,费珍娥就在北池子的临时行馆中休息。厨师们为她安排了精致的午膳,但她吃得极少,仅仅要了一小碗莲子银耳汤喝下肚去。未时过后,开始由宫女们服侍,重新梳妆打扮,更换衣服,等待上轿。在这之前,她独自默坐,冷若冰霜,几乎没有同别人说过一句话。宫女们在深宫中没有见过结婚的事,此刻都不免感到新奇、有趣。一个年长的宫女悄悄地笑着说:
“珍娥真是不凡,逢着这么天大的喜事,竟然能冷静万分,不露出一丝笑容!”
另一个宫女说:“你真是瞎说。姑娘出嫁,谁不害羞?谁不拿出个不搭理人的架子?我小时听家乡有句俗话:‘你看她,怪得跟才来的一样!’新娘子才到婆家叫作‘才来的’,总是不露笑脸。”
服侍费珍娥梳洗打扮,费了许多时间。出宫时穿的衣服全都换了,新换了凤冠霞帔,百褶石榴裙,红缎弓底凤鞋。打扮完毕以后,左右宫女们忍不住小声称赞:“真像是天女下凡!”费珍娥向铜镜中看了看,也觉得镜中的人儿真美,但想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黄泉,心头一沉,眼光立刻从镜上移开。
申时二刻,大门外和院中鼓乐大作。一个年长的女仆用红缎蒙在费珍娥头上,在她身边说道:
“姑娘,请上轿!”
花轿经过的路上,一街两厢,男女老少,都站在门外观看,一边看一边窃窃私语。有的妇女称赞这位姓费的宫人八字生得好,在兵荒马乱中能够嫁一位新朝的年轻功臣,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一辈子享不尽荣华富贵。更多的妇女则在心中摇头,认为费宫人嫁给一个“流贼”头目,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以后的日子难料。她们有这样想法并不奇怪。这是因为最近纷纷谣传,说吴三桂要兴兵前来,驱逐“流贼”,拥戴太子登极;还有谣传,说郊外已经有人看见吴三桂的揭帖,传谕家家户户速制白帽,准备好当关宁讨贼兵来到时为大行皇帝服丧。
花轿在热闹的鼓乐声、震耳的鞭炮声、欢快的人声中来到了金鱼胡同东首的潼关伯府,抬进大门,抬进二门,抬过穿堂,然后落地。两个妇女立刻走来,从两边将轿门的红线扯断,掀开轿门,将新娘扶出。两个花枝招展的陪嫁宫女来到,接替那两个妇女搀扶新娘,走向通往第三进正院的一道门,门槛上放着一件马鞍,鞍上搭着红毡。旁边一个妇女说道:“请新娘过鞍!”另一个妇女接着说道:“岁岁平安!”费珍娥被左右搀扶着,跨过马鞍。她心中冷静,对自己说道:
“跨进鬼门关了!”
费珍娥被搀扶着从铺着红毡的甬路上往北走,走了一段路,才在天地桌前止步。院里有一班鼓乐正在演奏。当她停步以后,鼓乐停止了。接着,她在赞礼声中,机械地同新郎同拜天地,互相对拜。
伯爵府的正院是三进大院。第二进院落的北房是一座明三暗五、带有卷棚的宏伟建筑,进了摆设豪华的堂屋,左右都有两间套房,左手的里间套房就作为新婚洞房。
拜过天地之后,费珍娥在贺客拥挤中,由两个陪嫁宫女搀扶,离开天地桌,进入堂屋,立刻就有两三个妇女向她的红缎头巾上抛撒麸子和红枣,意思是祝她有福和早生贵子。她没有在堂屋停留,被搀扶着向前走,进入洞房。洞房中虽有舒服的椅子,但是按照民间风俗,她被搀扶着上了脚踏板,坐在床沿。接着罗虎走来,揭掉她的红缎头巾,又按照古老礼俗,一对新人行了合卺之礼。费珍娥脸上冷若冰霜,含着仇恨之意,但她当时脸色被脂粉掩盖,人们在热闹拥挤之中,匆匆忙忙地刚能看一眼她的容貌,便迅速被别人挤到旁边,所以谁也不曾觉察到她的脸色惨白。罗虎一则自己害羞,二则心中慌乱,所以饮交杯酒时并没有在新娘脸上多看一眼。随即罗虎退出内宅,往前院去照料宾客。费珍娥从床沿上下来,移坐在一把铺着红缎绣花椅垫的檀木椅子上,旁边是一张书桌,上放文房四宝。她心中一动,想到了新郎。刚才行合卺之礼,她第二次看见罗虎。她也认为罗虎长得很英俊,但可惜她自己的命不好,不幸遇到亡国,更不幸新郎是一个“流贼”头目!
晚膳时候,费珍娥本来什么也不想吃,总在想着今夜要死去的事。为着增加力气,她在女伴们服侍下吃了一小碗银耳汤,又吃了两块点心。漱口以后,她又坐下不动,只是暗暗将右手攥紧,松开,再攥紧,再松开……
她注意到桌子上放着的文房四宝相当讲究。她特别注意到一只刻竹笔筒中插着十来支中楷、小楷和大楷笔。其中有一支狼毫大楷已经用过,洗净了,倒插在笔筒中。她想起来王瑞芬曾说这位罗虎将军在练兵之余也喜欢读书和练字。看了这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她相信王瑞芬说的话都是真的。她又想起来罗虎的英俊面孔,要在今夜刺杀罗虎的决心有点动摇了,不觉在心中问道:
“是夫婿呢还是仇人?”
她的眼光又落到那个刻工精美而不失山野之趣的旧笔筒上。寿宁宫中也有各种笔筒,有象牙的,有宜兴紫砂陶瓷的,有粉彩草虫官窑瓷的,有青花人物官窑瓷的,也有名家刻竹的。此刻她仔细观看罗虎桌上的笔筒,大感新鲜。原来这笔筒上用浮雕刀法刻着一头正在走着的水牛,牛背上有一牧童;忽然一阵风将斗笠吹去,牧童欠身伸臂去抓斗笠,但未抓到。笔筒的另一边刻了两句诗:
偶被熏风吹笠去;
牧童也有出头时。
费珍娥心中明白,这必是世家豪门旧物,被罗虎的部下抢劫到手,献给罗虎。忽又转念一想,罗虎是“贼首”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头目,抢劫东西甚多,却独看重这一古朴的刻竹旧笔筒,大概他是牧童出身。她不由得想起来她的哥哥,也是牧童,如今不知死活。罗虎做牧童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跟着李自成作了“贼”,才有今日。想到这里,她要刺杀罗虎的念头突然动摇,暗中攥紧的右手松开了。但是过了片刻,她又想到为国尽忠的道理,想到身殉社稷的崇祯皇帝和皇后,想到魏清慧等几十个投水尽节的宫中姐妹,紧咬着牙,在心中说:
“不行!我如果苟活人世,如何对得起皇上、皇后和众多在西华门外投水而死的姐妹!”
二更时候,她知道前边的酒筵将散,忽然担心,她今夜要刺杀的是一个只有二十一岁的虎将,而她自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万一刺杀不成,枉送了自己的性命。如何能够刺杀成功呢?她在心中嘀咕起来。
因为知道新郎就要回洞房,贴身丫环们赶快来侍候新娘卸妆,先取掉凤冠,又卸掉云肩霞帔,将弓底凤鞋换成了绣花便鞋。接着端来一盆温水,服侍她净了手脸,重新淡淡地施了脂粉。这时,那个年纪较长的李春兰忽然看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心中诧异,在她耳边悄悄说道:
“不要害怕,女儿家谁都有这一遭儿。过了今晚,你就是伯爵夫人啦。”
费珍娥的脸红了。她为临死保持贞洁之身,按照想好的主意,悄悄说道:
“李姐,我的天癸来了。”
被称作李姐的姑娘不觉一惊,红着脸说:“今晚是入洞房的头一夜,真不凑巧!”停一停,她又小声说:“别怕,上床时你自己告诉新郎一声,他会明白的。”
费珍娥摇摇头:“我不好出口。”
李姐也为难,小声说:“我们四个都人都是没有出阁的姑娘,也说不出口……好啦,我告诉张嫂子,请她告诉新郎!”
李姐将那位被称作张嫂子的女仆拉到屋外,小声嘀咕几句。费珍娥听见张嫂子用含笑的口吻小声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偏偏在好日子来天癸!新姑爷是员武将,正是二十出头年纪,等待入洞房如饥似渴,他看见新娘子又是如花似玉的美貌,干柴烈火,可想而知!可是偏遇着新娘子来了天癸,不宜房事,岂不令他生气?听说俺家乡也有过这样巧事,新郎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将新娘抱上床去……好吧,伯爷进来时,我不怕他恼火,大胆地告他知道。”
李姐满脸通红,心头怦怦乱跳,回到珍娥身边,吞吞吐吐地悄声说道:
“别怕,张嫂子会告诉新郎。”
李姐的话刚说完,忽听内宅门口有人高声报道:
“伯爵爷回到内宅!”
在屋中侍候的女仆们、丫环们一齐奔了出去,迎接伯爵。从东西厢房中也奔出一些女仆和丫环,都去天井中恭敬侍候。费珍娥心情紧张,暗暗地说:
“快到尽节的时候了!”
她听见天井中脚步声稠,有一个人的脚步很重,很乱。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禁心中狂跳,侧首向着房门。随即,众人都留在堂屋外边,只两个女仆用力从左右搀扶罗虎,四个陪嫁宫女在背后照料,将罗虎送进洞房。费珍娥恍然明白,刚才听到的沉重而零乱的脚步声,原来是罗虎在烂醉中被扶回内宅。在皇宫生活十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酩酊大醉的人,真是“流贼”习性未改!
罗虎本来不会喝酒,无奈今天前来向他祝贺的客人太多,有他的长辈和上司,也有众多的同辈将领。大家不断地向他劝酒。罗虎竭力推辞,只因酒量太小,喝得大醉。进了洞房,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没有看新娘一眼,被两个女仆搀扶着踉跄走到床边,倒在床上便睡。女仆和宫女一阵忙乱,替罗虎脱掉帽子,解开腰间束的丝绦,并从丝绦上取下短剑,铿一声放到鸳帐外的高茶几上。然后,将他的靴子脱掉,又好不容易将他的蓝缎官袍脱掉,再将他的穿着内衣的魁梧身体在床上放好,盖上绣花红绫被。这一切,罗虎全然不知,真所谓烂醉如泥。
两个中年女仆都是从富家大户挑选来的,比较懂事。照料罗虎安歇之后,她们来到费珍娥面前,请她也上床安歇。费珍娥说道:
“你们,”她又望一望陪嫁宫女,“还有你们,都忙碌了一天,快去睡吧。我再坐一阵,不用你们侍候。”
那个姓张的女仆说:“回夫人,我们都是下人,夫人不睡,我们做奴仆的岂有先睡之理。我们已经商量好啦,今夜轮流坐在堂屋里值夜。伯爵爷何时酒醒,要茶要水,或是呕吐,我们随时侍候。”
费珍娥站起来,带她们来到外间,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让她们站在面前,小声说道:
“这里说话可以不惊动伯爷。你们都听我吩咐,不用你们值夜,赶快都去睡吧。我喜欢清静,越是清静越好。”
张嫂子又赔笑说:“请夫人不要见怪。民间新婚,不管贫富,为着取个吉利,热热闹闹,都有众亲朋闹房的事。闹房之后,还有人守在窗外窃听床上动静,叫作听墙根儿。今日因夫人不许,已经没有了闹房的事,至于奴仆们听墙根儿,也是为花烛之夜助兴的古老风俗,请夫人就不要管了。”
张嫂子的话引起了费珍娥的十分重视,猛然醒悟,不觉在心中惊叫:“还有这样事情!”她略一沉思,小声问道:
“这内宅中有多少男女仆婢?”
张嫂子说:“回夫人,吴将军吩咐,这内宅中晚上只许丫环女仆居住,不许男仆在内,连伯爷的亲兵亲将在夜间也不许擅入内宅。”
“在内宅中的丫环和女仆共有多少?”
“连在内厨房的红案白案上的、管茶炉的、洗衣房的、做各种粗细活的,总共有三四十人。”
费珍娥转向那个叫李春兰的年长宫女,吩咐她从皮箱中取出来二百两银子,放在她身边的茶几上。她望了一眼,向张嫂子和李春兰说道:
“在北京城中我没有一个娘家亲人,你们同我,名为主仆,其实如同我的亲人。这银子,赏你们每人十两。还有一百四十两,你们替我分赏内宅中众多仆婢,表表我的薄薄心意!”
张嫂子等两个女仆首先跪下,叩头谢赏,四个陪嫁宫女跟着也叩头谢赏。张嫂子谢了赏以后站起来说道:
“请夫人放心,我们一定会遵照夫人吩咐,将赏赐的事办好,然后领大家给夫人叩头谢恩。”
从远远的街巷中传来了打更声,恰是三更。
费珍娥说道:“此刻已经三更,不用叫大家前来谢赏,免得惊醒伯爷。我也要休息了。明天……”
大家忽然听见罗虎醒来,探身床边,向脚踏板上大口呕吐。两个女仆和四个陪嫁宫女赶快走进里间,有的人端来痰盂,有的人为罗虎轻轻捶背,有的人侍候罗虎漱口,有的人拿来湿手巾替他揩净嘴角,擦去床沿上呕吐的脏物,有的人侍候他重新在床上睡好,将他的头安放在绣花长枕头上。然后留下一个女仆和一个陪嫁的宫女清除呕吐在脚踏板和地上的秽物,其他人都回到外间。张嫂子向费珍娥说道:
“请夫人放心,伯爷呕吐了很多,这就好受了。让伯爷再安静地睡一阵,就会醒了。”
费珍娥没有做声,心中想道:他一醒来,我纵然立志为大明尽忠,不惜一死,也没有办法刺死他了!
罗虎刚才呕吐时,曾经半睁开醉眼,看见几个女人在床边侍候,误将一位年纪较小的陪嫁宫女当成了费珍娥,以为新娘也在身边服侍。他羞于向“新娘”多看,带着歉意,从嘴角流露一丝微笑。他实在太疲倦,太瞌睡,加之酒醉未醒,又倒在枕头上沉沉入睡。
当清除秽物的仆婢出去以后,费珍娥知道时间不能耽误,吩咐身边的全数仆婢们立刻退出,说道:
“张嫂子,李姐,你们去分赏银子吧。我也要休息了。将内宅的大门关好。院中务要肃静无声。我同伯爷是奉旨婚配,与民间喜事不同,不许有听墙根儿的陋习。倘若我听见院中有人走动,窗外有人窃听,明日我唯你们二人是问!”
张嫂子和李春兰二人,此刻才完全明白,费珍娥虽然只有十七岁,却说话干脆利落,一板一眼,相当厉害。她们同时连声回答:“是,是。”带着仆婢们恭敬退出。张嫂子怯怯地问道:
“夫人,这堂屋门?……”
费珍娥说:“我自己关门,快走吧!”
仆婢们走后,费珍娥亲自将堂屋门轻轻关好,闩上两道闩。她回到洞房,先向床上看了看,见罗虎仍在沉睡,便略微放了心,坐回她刚才坐的地方,等待院中人静。她忽而想到父母、哥哥、弟弟、妹妹,只觉一阵伤心:即使父母都还在世,也再不能同他们骨肉团圆了。她又想到二十天前身殉社稷的崇祯皇帝和皇后,右臂负了剑伤的公主,还有魏清慧和吴婉容等一大群投水自尽的宫人姐妹,近几个月来的种种往事,又历历出现眼前。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庭院中确已听不见一点人声。费珍娥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如土色,浑身轻轻打颤,向床边走去。她原来在小箱中准备了一把裁衣用的大剪刀,现在不必用了。她从床头茶几上拿起来罗虎的短剑,将雪亮的短剑从鲨鱼皮鞘中抽出,转对罗虎站定。正要走向床边,忽听罗虎叫道:“杀!杀!”费珍娥大惊,猛然退后两步,几乎跌倒,一大绺头发披散下来。过了片刻,罗虎没再说话,也没睁眼,只是发出轻微的鼾声。此时从胡同中传来了四更的锣声。费珍娥既害怕罗虎醒来,也害怕内宅中的仆婢醒来,认为绝不能再耽误了,可是临到动手杀人,她浑身颤栗得更加厉害,牙齿也不住打架。她一横心,将披散的头发放在嘴中,紧紧咬住,上了踏板,看准罗虎的喉咙猛力刺去,务要将喉咙割断。罗虎受刺,猛然睁开大眼,拼力挣扎,翘起上身,伸手欲捉刺客,无奈喉咙大半割断,鲜血和肺中余气全从伤口喷出。费珍娥怕他不死,迅速抽出短剑,拼力向他的胸口刺去。罗虎颓然倒下,鲜血又从胸前涌出。
费珍娥在迷乱中退回到窗前的方桌旁,放下血污的短剑,拿起一支狼毫笔,但是来不及磨墨,重新来到床边,将笔头蘸饱鲜血,潦潦草草地在洞房的白墙上写下七言二句:
本欲屠龙翻刺虎;
女儿有志报君王。
她将血笔放到桌上,此时从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而院中也有人走动了。她必须赶快自尽。可是她感到浑身瘫软,手臂颤栗,不可能用短剑自尽。她在迷乱中从茶几上抓起罗虎束腰的紫色丝绦,搬个矮凳,举起颤抖的双手,将丝绦在洞房门上的雕花横木上绑好绳套,在心中哽咽说道:
“魏姐,吴姐,珍娥来了!”
早膳后没过片刻,吴汝义来到武英殿西暖阁,向李自成禀奏了昨夜在潼关伯府发生的惨事。李自成震惊异常,刚刚端起来的茶杯不觉落到案上。他问道:
“罗虎的伯府中人员很多,内宅中也有奴仆成群,夜间出了这样大事,竟没有人听见动静?”
吴汝义将他已经了解的情况向李自成详细奏明,然后叹口气,加上一句:
“陛下,真没想到,罗虎这样一员虎将会死在费珍娥之手!也令人不敢猜想,费珍娥只有十七岁的小小年纪,竟能使内宅中三十多口丫环仆妇没有一个人稍有觉察!”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伯爵府内宅中的仆婢们直到天色大亮,听不见上房中有一点动静,觉着奇怪,隔着窗叫了几声,洞房中竟无回答,更觉奇怪。有人用舌尖舔破窗纸,看见罗虎死在床边。大家用刀拨开堂屋的两道门闩,进去一看,先看见费珍娥吊死在洞房的门楣上,后看见罗虎被刺死在床边,先割断喉咙,又在心窝刺了一刀。臣得到禀报,立刻飞马前去。汝侯刘爷和宋军师都离金鱼胡同较近,已经先在那里了。罗虎的亲兵亲将见主将被刺身亡,全体痛哭,要将费珍娥碎尸万段,祭奠罗虎。宋军师不许,说目前北京城人心浮动,对费珍娥应作宽大处置。因为东征事大,又很紧迫,宋军师随汝侯去首总将军府,商议罗虎驻扎在通州一营人马的善后事宜,叫臣进宫来向陛下禀奏。请陛下决定,罗虎与费珍娥的尸体如何处置?”
李自成想了片刻,说道:“将罗虎好好装殓,暂将棺木停在城外僧寺,等孤东征回来,运回陕西安葬。费珍娥也算是一个烈女,可将她的尸体送到西直门外宫人斜那个地方,焚化之后,将她的骨灰同魏宫人等人的骨灰埋在一起。”
“遵旨!”
由于发生了费珍娥刺死罗虎的事件,李自成开始明白,攻破北京和夺取崇祯的江山容易,但真正得到天下人心,并不容易。北京城破之后,有许多明朝较有声望的文臣自尽,不愿投降,也是明证。他知道近日来各地谣言纷纷,都说吴三桂不日要在山海卫起兵西来,将他赶出北京,拥立崇祯的太子登极,恢复大明。他也知道,北京和畿辅士民虽然表面上不敢反抗,暗中却等待着吴三桂西来,称吴三桂是明朝的大大忠臣。
这一天,他传谕丞相牛金星,取消了原定明日举行的“释菜”之礼。
又过了一天,刘宗敏和李过率大军离开北京,到了通州,而原在通州的驻军作为前锋,也在十一日拔营东征。当吴汝义向李自成禀奏,说罗营中将士纷纷用白布缝在帽子上为主将戴孝时,李自成不觉流出热泪,深深叹气,悔不该对罗虎钦赐婚配,落此下场。
十一日整天,李自成忙于准备御驾东征的事。到了晚上,他又将宋献策和李岩召进宫中。他向军师问道:
“你前几天说可以差罗虎率五千精兵出一片石,奔赴姜女庙海边,焚毁吴三桂的粮船。今日罗虎已死,此计仍可行么?”
“倘若吴三桂的粮船仍泊在姜女庙海边,此计当然可行。罗虎死后,陛下仍有智勇兼备、威望素著的青年虎将若双喜、张鼐数人,均不亚于罗虎。然而军情不定,用计不可胶柱鼓瑟。吴三桂粮船今日是否移动?十日后是否移动,均系不明实情之事。故奇计虽好,未必时时可用。”
宋、李辞出后,李自成不能不想到可能在山海卫城下受挫,影响大局;也不能不对满洲兵的可能南犯,感到担忧。他又将李友和吴汝义召进宫中,分别就如何保卫北京城和如何保卫紫禁城及中央各衙门的事,作了一番嘱咐。
他又向吴汝义说,“还有一件事,你记着办好。窦妃自七岁入宫,至今十多年未同父母见面。孤昨日已经答应,接她父母来京,使她同父母一见。孤出征之后,窦妃会将她父亲姓名、家乡地名,写在纸上,命宫女送给你,你务须办妥!”
“遵旨!”
就在这天夜间,北京城外到处张贴吴三桂的告示,说他不日将率领关宁铁骑来京,“驱逐闯贼,恢复神京,为先帝复仇”。很快,这消息传遍了京城。
十二日早膳以后,李自成由李强和双喜保驾,离京东征。
三声炮响,李自成启驾了。明朝的太子、永王、定王,还有吴襄,骑马跟在背后。太子和二王都用黑绸包着发髻,身穿暗绿绸袍,由将士抱着骑在马上。很多士民拥挤道旁,观看太子和二王,有不少老年人落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