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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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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李自成驻跸武英殿宫院以后,竟没有再走出紫禁城看一看北京的市容,甚至连皇城内那宛如仙境的太液池、琼华岛,他都没有去游玩一次。做皇帝有皇帝的忙碌,何况他刚到北京!

许多琐碎问题,都得经李自成批准,才能执行。原来在西安时草拟的《大顺礼制》,如今作了充实,改称《大顺汇典》,必须经李自成逐条细阅,批准颁行。一些琐事如大明门改为大顺门,皇极殿改为天佑殿,乾清宫的匾额“敬天法祖”改为“勤政爱民”,等等,也都由礼政府拟就意见呈奏,经李自成批准,再由礼政府将善书文臣新写的匾额恭请皇上审阅同意,才能制匾悬挂。

大顺朝的文臣们在北京也未闲过。他们最主要的活动是筹备登极大典,还要按照《大顺汇典》加紧准备新的朝服朝冠。群臣每逢三、六、九日上表劝进,大家竞相在表文上下功夫,有人不惜以厚礼请京师四六名手[1]代笔,力求颂扬的话别出心裁,不落陈套。在北京新降的文臣,都庆幸自己被新朝录用,竞相将新官衔用馆阁体浓墨正楷书写在大红纸上,贴于门端。有的官员为着夤缘求进,递上门生帖子,拜牛金星为座师[2]。牛金星有时也乘坐八抬大轿出门拜客。前边是一对虎头牌,上边写着“回避”、“肃静”;然后是一对纱灯,上写“天佑阁”三字;然后是两行护轿的军士,简单的仪仗,四个衙役手执水火棍,两个衙役抬着檀香炉;然后是一个人骑在马上,擎着一柄蓝色伞盖;然后是四个贴身仆人,鲜衣骏马,其中一个拿着红锦拜帖……总之,俨然是太平宰相气派,好不威风!

刘宗敏驻节田皇亲府中,半条胡同都驻满了他的亲军护卫,岗哨林立,戒备森严。大门前有一根三丈六尺高的杉木旗杆,上悬一蓝绸大纛,旗中心绣一正红“刘”字。大门外高高的青石台阶前有一对铁狮子,本是田府旧物,如今衬托着四名明盔亮甲的执枪守门武士,显得比往日更加神态威武。

田府共有数百间房屋,亭台楼阁,曲槛回廊,假山美池,无不应有尽有。田宏遇于崇祯十四年从江南买回来两个美貌名妓,一个姓陈,一个姓顾。田宏遇死后,姓陈的由吴三桂用一千两银子买去,已于去年春天到了宁远。姓顾的仍留在田府居住,已用私蓄赎身,只等运河通了,便要返回江南。刘宗敏进来后,她逃避不及,成了汝侯的手中“尤物”。三天前,汝侯听说被拷掠追赃的某一国公的儿媳年轻貌美,新近守寡,遂逼国公献出。这位美艳少妇亦颇受宠。

刘宗敏一进城就按原定计划,每天逮捕明朝的在京官吏,几天之内捕了六百多人,有皇亲、勋臣、朝中大臣,也有普通臣僚。原说只逮捕六品以上的官吏,但很快就打破这个限制。原说有清廉之名的大臣不加逮捕,但是这一条也被打破了。被拘捕的官吏大部分关押在田皇亲府的西偏院中,小部分关押在别的将领宅中,天天施用各种酷刑,进行追赃,不断有人在拷掠中惨叫而死。

当李自成和大臣们忙于各种事务时,大顺军的军纪迅速败坏,奸淫和抢劫的事不断发生,加上拷掠追赃,造成极大的恐怖和民愤,使不同阶层的北京人大失所望,认为大顺军果然是流贼本性未改。他们重新想念崇祯皇帝,盼望吴三桂赶快率关宁兵来“剿贼”复国。

在北京发生的重要情况,有些李自成不知道,有些不完全知道。他最为关心的是如何尽快举行登极大典。今日是四月初三,离大典日期只剩三天了。李自成要在武英殿召见部分文武大臣。他来到西暖阁龙椅上坐下后,对一个宫女轻声说:

“叫双喜将军进来!”

片刻过后,李双喜来到面前,跪下听旨。李自成问道:

“大臣们都来了么?”

双喜回答:“启禀父皇,昨日传谕的各位大臣都已在武英门恭候召见,只有宋军师和李公子尚未来到。另外,王长顺昨夜就进宫一趟,说他有重要事求见陛下,儿臣因父皇已经安歇,叫他今日再来。他今日早早地来了,一定要面见皇上。”

李自成眉头皱了一下:“叫他同丞相谈谈,不要见孤了。”

“父皇,儿臣已经说了。他执意非亲自见皇上面奏不行。他说……他说牛丞相如今要做太平宰相,他的话说给牛丞相也是白搭,牛丞相未必会如实转奏。”

李自成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叫他等候一阵,等召见群臣之后你带他来吧!”

过了一阵,宋献策和李岩来到武英门。文武群臣鱼贯进入武英殿的西暖阁,依次向李自成行叩头礼。有四个年轻的太监垂手躬立侍候。李自成吩咐大家坐下,但不是用“赐座”一词,而是用的“请坐”。太监们认为新皇帝到底是草头天子,不免心中暗笑。等群臣坐定之后,他们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武英殿。

李自成向群臣问道:“初六日登极的事,可已经准备就绪?”

牛金星站起来说:“文武臣工连日在文华殿演礼,已渐见熟悉。初六日陛下举行登极大典,已经宣示中外[3],一应所需,如仪仗、法驾,圣上及百官朝服,均已备就。鸿胪寺人员不足,又从民间选取相貌富态与声音洪亮者二十人,日夜训练唱礼,以备急需。”

“登极大典在皇极殿举行,何用法驾?”

“陛下于皇极殿登极,受百官朝贺之后,接着就是行祈天之礼,故需要法驾卤簿。不但如此,初五日就得沿路用黄沙铺地,每一街口要备好松柏彩缎牌楼。从初五日夜就得用三千骑兵沿途警跸,禁绝行人。到初六一早,沿途家家关门闭户,门外摆好香案,任何人不许私自隔着门窗窥看。”

“祈天礼选在南郊何处?”

“臣与礼政府诸臣商议,拟请陛下在天坛圜丘上举行祈天之礼。天坛院内,在圜丘西边不足半里处,前朝为皇帝建有斋宫,有宫墙环绕,护以御沟。前朝皇帝如举行祭天祈年之礼,总是前一天就驻跸斋宫,沐浴斋戒。臣与礼政府诸臣商议,目前江南未定,江山草创,尚非平常时候,军国政务繁忙,皇上可以不必前一日去斋宫驻跸,只在仁智殿寝宫斋戒即可。”

李自成点头同意。他望着一位新降文臣、原任明朝少詹事[4]、新任大顺朝礼政府左侍郎杨观光,虚心地含笑问道:

“杨先生,祈天为何要斋戒,不茹荤,不饮酒,不近女色,不行刑?”

杨观光赶快俯地叩头,回答说:“为的是天人一气相感,欲其志气清明慈和,感格上天,故须如此。”

李自成对于杨观光的回答虽不十分了然,但是连声称好,命杨平身就坐。

因为知道登极大典的筹备工作进行顺利,李自成心情愉快,又向牛金星问道:

“孤要亲自看一看群臣演礼如何,先生可准备了么?”

牛金星跪下说:“臣不敢蒙陛下以‘先生’相呼。至于演礼之事,文臣们已经熟了,武臣们或有未熟的,再有一两次演习也就行了。臣昨夜与礼政府诸臣商议,拟恳请陛下于明日上午亲自观看演礼,不知可否俯允所请。”

“孤倒很想亲临观礼,只怕臣工们因孤在一旁观看,必会有的胆怯,有的心慌,容易出错。”

“这一层,微臣与礼政府诸臣业已商讨,明日系正式演礼,仪仗齐全,地点在皇极门前。拟请陛下于明日早膳后先去文华殿休息,巳时前由文华殿出来,驾幸会极门楼上,凭窗临观,演礼群臣不会知道。陪侍皇上身边的只有微臣、正副军师、礼政府尚书巩焴……”他忽然想到刘宗敏,停顿一下,接着说道:“汝侯刘总爷也不参加演礼,陪侍陛下身边。”

接着又谈起群臣写劝进表的事,李自成高兴地说:

“孤每一劝进表都浏览过了,不知你们最称赞的是哪些表文,不妨读几句让大家听听。”

文谕院大学士顾君恩说道:“臣记得有一劝进表中有这样句子:‘独夫授首,四海归心。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这四句对仗工整,颂扬得体。”

李自成点头微笑,环视群臣,意气舒展。

顾君恩又说道:“新降臣前明长芦盐运使[5]王孙蕙的劝进表中有句云:‘燕地既归,宜统河山而受箓[6];江南一下,当罗子女以承恩’。他写出如此颂扬文字,既表明忠心拥戴,亦足证才学优长。”

吏政府尚书宋企郊已经受到王孙蕙的拜托,此刻看见皇上高兴,赶快起立说道:“像王孙蕙这样新降文臣,似应予以美缺,不知圣意如何?”

李自成说:“只要是真有才学,自然录用,吏政府可以斟酌拟定,奏孤知道。”

他又以愉快的眼光向群臣扫视一遍,当看见李岩和宋献策神色冷静,不似众人兴奋动容,他始而心中感到不快,继而想到他们刚才来得较迟,可能是新得到了什么不好的军情探报。他在心中问道:

“是不是他们已经得到探报,山海关方面有了变故?”

他表面上仍保持着愉快神色,心中却忽然凉了一半。莫非吴三桂抗拒不降,公然为敌?他吩咐群臣退下,尽心为明日的正式演礼和初六日的登极大典做准备,独将宋献策和李岩留下。当群臣叩头退出以后,他正要向两位军师询问,忽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右边丹陛登上丹墀,同时一个苍老的声音骂道:“闪开!你再拦我,我会一拳将你这个胎毛未褪的传事官儿打倒在丹墀上!”

李自成大吃一惊,向外怒喝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替我拿了!”

刚说完,李双喜抢先一步掀帘进来,跪在李自成面前说道:

“启禀父皇,王长顺有重要话恳求面奏!”

李自成尚未说话,只见王长顺满眶热泪,紧跟着双喜冲了进来。而同时年轻的传事官也并肩进来,因为身体便利,反而抢在王长顺前边跪到地上,连连叩头,声音战栗地说:

“启奏皇上,臣未能拦住牧马苑使王长顺闯入宫中,实实有罪!”

王长顺跟着说道:“臣为了面见圣上,大胆闯宫。请皇上容小臣将几天来憋在心里的话在皇上面前倒出来,然后听任皇上治小臣鲁莽闯宫、冒犯朝廷之罪。”

李自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忍着一肚子愤怒说道:

“双喜,传事官,你们退下,没有你们的事了。”

李双喜和传事官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望着王长顺问道:

“你是孤起义时的旧人,有话不妨直说。你快说吧!”

“皇上!你如今孤立在上,对下面的情况全不知道!臣若今日不言,以后出了大祸,我就不是你的忠臣了!小臣没有读过书,可是小臣明白,自古忠臣不是那些在主上面前一味歌功颂德、报喜不报忧的人。前年九月十四日,臣因知黄河堤将会决口,带一个老河工到大元帅行辕恳求见你,从早晨等到晚上,见不到你。若是我能够见到大元帅,赶快派重兵保护河堤,九月十五日夜间就不会有明军将河堤掘开口子,叫洪水淹没开封,淹死几十万人,连我军因移营不及也淹死了很多人!……这都是从陕西带出来的精兵啊!有许多人我都认识!……”说到这里,王长顺放声痛哭。

李自成想到那驻扎在开封城北洼地的几千将士死得冤枉,也神色戚然,叹了一声,命王长顺坐下说话。宋献策和李岩平时就认为王长顺为人正派,敢说真话,此刻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希望王长顺能说出来他们不便直说的军中情况。

“从开封水淹以后,”王长顺接着说,“我,我后悔死当时只靠双喜和吴汝义替我传禀,没有胆量闯入你的元帅军帐。我当时要是一横心闯进去,保全了繁华的东京汴梁,救了几十万人的命,纵然你大元帅砍掉我的脑壳,也不过是碗大疤瘌,何况你不一定会砍掉我的脑壳!”

李自成忽然笑了,说道:“是的,孤绝不会怪罪你闯我的元帅大帐。这一次你大胆闯入宫门,闯入武英殿,必有极其重要的消息对孤面奏。是不是你听说吴三桂有领兵来犯的消息?”

“陛下!你到北京后十几天来已经大失民心,这比吴三桂那小子不肯投降更为要紧。吴三桂不投降,你可以派大军征讨,将他剿灭;民心不服,你不能将百姓剿灭。陛下,你如今孤立在上,北京城中的情况你全然不知,如同坐在鼓里!”

李自成不禁悚然:北京出了什么大事,为何群臣们要瞒着我呢?他想着王长顺是故意危言耸听,心中不免恼火,但他忍下去一口气,神色严峻地问道:

“凡是大事,文武大臣们随时进宫来向孤启奏,你为何说孤如同坐在鼓里?”

“陛下!小臣今天冒死也要向陛下说出实话!陛下可容臣实说么?”

“你实说吧,孤要效法唐太宗从谏如流。有什么话你大胆说出!”

王长顺问道:“大臣们有几个敢对你说实话的?”他转回头望着正副军师说:“请恕罪,我王长顺不是说你们两位,是说那些希图谋求高官厚禄,保全富贵的大臣。他们念的是一部升官经,只会说皇上听着心中舒服的话。皇上听了不高兴的话他们不说,能伤害文武同僚情面的话也不说。所以皇上不知道北京的真实情况,我才冒死罪前来闯宫!”

李自成的神色更加严峻,又向王长顺问道:

“长顺,你到底要对孤面奏何事?”

“请恕小臣死罪!我大顺军驻扎北京城内,到处抢劫,皇上可曾知道?”

“怎么说……到处抢劫?”

“是的,有时强借不还,有时说是征用,有时半夜闯入民宅,公然抢劫。这样事经常不断,皇上可曾知道?”

“你说的话可是真的?”

“倘若小臣说话不实,请皇上砍掉我的脑袋!”

李自成大为吃惊,但是还不敢相信,说道:“大军进城的第二天,巡逻队在前门外捉到几个在商店抢劫的兵士,汝侯刘爷当即下令将为首的小头目在十字街口斩首,将人头悬挂树上,怎么还有抢劫的事?”

“刘爷杀了人没过三天,抢劫的事情又有了,愈来愈多。大街小巷,军民混杂,住在一起,巡查不易,防不胜防。几万人马,好坏不齐,杀一个两个人顶得屁事!……北京是一个有钱地方,有几家没有现成的金银?没有现成的首饰和各种细软之物?官兵们都知道大军在北京不会久留。人们跟着皇上打天下,受了十几年苦,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见了白花花的银子格外发亮,谁肯白错过这个一失去就不会再来的好时机?陛下,我大顺军往日人人称道的好军纪就在这繁华的北京城中消失了!”

李自成开始相信王长顺的直言,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生气,转向宋献策和李岩说道:

“幸而王长顺今日大胆闯宫,向孤直言陈奏。军纪在十多天的日子里如此败坏,你们两位身为正副军师,必定知道,为何闭口不言?”

宋献策和李岩猜到皇上对他们会有此问,心中已有准备。他们不仅洞悉大顺军在城中的抢劫情况,而且更失人心的一件事王长顺尚未提到,就是奸淫妇女。他们曾经几次密商,但想不出挽救之策。李岩曾主张直率地奏明皇上,但被思虑周密的宋献策阻止了。此刻李自成突然一问,二人同时起立,宋献策先说:

“臣等早有所闻,只因皇上初到北京,万机待理,所以不曾向陛下据实奏闻。臣等曾找汝侯商量过如何整饬军律,汝侯也很同意。只是他天天忙于拷掠追赃,又要督促将领们演习皇上登极典礼,所以对整饬军律的事,不曾上紧去管。其实,除了抢劫,奸淫妇女的事也时有发生。北京是礼义之邦,奸淫比抢劫更失民心。”

李自成更为惊怒,马上问道:“还敢奸淫妇女?……该斩!该斩!”

王长顺说:“我大顺军才进北京的几天还好,五天以后,强奸妇女的事儿就有了。这样事儿,只要出了几桩,全城就惊慌了。到底强奸的案子有多少,很难说。虽然有些传闻是无根的谣言,但有些事千真万确。满京城哄传安福胡同一夜之间妇女投井和悬梁死了三百多人,经小臣一再访查,确实有一百多人。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幼女,被拉到城头上轮奸而死。皇上!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的将士进北京后,又是抢劫,又是奸淫,把你的好名声都败坏啦。这样下去,你的江山如何能够坐稳?这北京可不是一个小地方,不是一个藏在山旮旯里的小村庄,不是伏牛山中的得胜寨。全国各处人们的眼睛都在望着北京。你能不能在全国得民心,在北京的名声十分要紧,是好是坏,马上就传到各地。在朝中,如今都对你讲歌功颂德的话,只有我这个老马夫对你直言!”

李自成在御案上猛捶一拳,又扫了宋献策和李岩一眼,马上又问道:

“进北京后军纪如此败坏,汝侯刘宗敏何以不管?难道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么?”

王长顺说:“刘爷也杀了几个人,可是只要军民住在一起,强奸的事儿就没法禁止。常言道:‘出外当兵过三年,看见母猪赛貂蝉。’何况进了北京,咱们的将士……”

李自成说道:“孤想到了这一件事,所以催促在上月底挑出两千宫女,又从达官显宦的家奴中挑了上千妇女,分别赏赐有功将校。”

“陛下,你对有功将校赏赐美女,这用意小臣明白,可是陛下,你也有思虑不周的时候。咱大顺军来到北京的有六七万人,受到皇恩赏赐的只是少数。那得到美女的自然高兴,还有几万人没有得到美女,岂肯甘心?我的皇上,请饶恕小臣直言!从上月二十八日皇恩赏赐美女之后,奸淫良家妇女的事儿更多了!更多了!唉,崇祯十二年过年以后,我军被围困在商洛山中,李鸿恩是你的亲堂弟,强奸民女未遂,他的妈是你的五婶,年轻轻就守寡,只有这一个儿子。你为了军纪,硬是下狠心把鸿恩斩了。如今进了北京,得了江山,从前的好军纪却没有了,那一股拼死创业的劲头没有了。皇上,万一再遇到困难时,谁替你拼死卖命?鸿恩在商洛山中被斩时没有怨言,也没有哭,如今他的魂灵在黄泉下看见这种情形准会痛哭!我的陛下,我的皇上啊,十几年来,跟随你起义的成千上万的英烈鬼魂,看见咱大顺军今日情况,要不在阴间痛哭才怪哩!……”

王长顺不能再说下去,伏地呜咽。李自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直言,心中很为震动。看见宋献策和李岩仍在肃立候旨,不敢落座,他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你们二位身任正副军师;我军近日军纪败坏,肆意抢劫财物、奸淫妇女,你们必定知道,为何不向孤直言?为何不拿出整顿军纪的办法?王长顺并非大顺朝中的文臣武将,只是一个跟我多年的老马夫,他就敢向孤直言!如若不是他平日怀着一颗忠心,今日闯进宫来,孤仍然被蒙在鼓里!”

正副军师立刻跪下。宋献策说道:“臣等几次欲直言陈奏,尚未得适当机会。今日王长顺闯宫直言,使臣等弥增惭愧。臣等昨日为整饬军纪事到田皇亲宅与汝侯面商,因汝侯才为奸情案斩了两个人,怒气未消,所以未作深谈就辞出了。”

“他杀了两个什么人?”

李岩说道:“如今军民混杂,强奸与通奸之事欲禁不止。加上种种缘由,遂使强奸与通奸之事,愈来愈多。臣等忝居军师之位,罪该万死。捷轩所杀的两个人尚非强奸,只是一对通奸男女!”

“杀的一对男女?”

宋献策接着说道:“昨日臣等到提营首总将军府,适逢一巡逻小队捆送来一对通奸男女和一名原告。汝侯还是往日的雷霆脾气,立即擂鼓升堂,审问案犯。那妇女年纪很轻。那原告男人又老又丑,显然他的妻子不是原配,与丈夫并无夫妻恩情。捷轩问那妇女:‘你愿意随丈夫回家去么?’那妇女回答说:‘我不愿王头目单独为我而死,宁肯同王头目奔赴黄泉,也不愿再回丈夫身边!’捷轩又问小校:‘你还有什么话说?’小校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大声说道:‘有的将校,家中有妻有子,还蒙恩赏赐美女,我跟随闯王起义十年,至今二十八岁仍是一个光棍。我们虽是通奸,可是我愿意娶她,她愿意嫁我,两相情愿,要死死在一起。我们活着不能结为夫妻,到阴间结为夫妻!’汝侯为着军纪不可坏,一怒之下,将这一对男女杀了。”

李自成听了这个案子,心中引起一连串问题,但是没有时间向深处思考,向宋献策和李岩问道:

“目前情况,不可任其下去,两位军师有何善策?”

宋献策回答:“臣等今日进谒陛下,为着两件大事:一是要密奏满洲人的动静,二是要奏明北京近日情况。前一件尤为重要,不可不早为之备。”

李自成猛然一惊:“满鞑子有何动静?”

宋献策说:“此事须要密奏。”

李自成问:“是同吴三桂有勾结么?”

李岩赶快说道:“陛下,王长顺进宫来见陛下很不容易,他的直言陈奏,实属难得。请陛下听王长顺继续陈奏,等他陈奏完毕,臣与宋军师再向皇上密奏新得到的重要探报。”

李自成转向王长顺问道:“王长顺,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孤说?”

“皇上!小臣是一个追随陛下多年的马夫,斗大的字儿认识不到一牛车。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臣只有一片忠心,所以冒死闯宫,直言面奏。如今话已吐出口了,请治小臣冒犯之罪。”

“我大顺军到北京后,多年的好军纪忽然败坏,你不进宫来直言陈谏,孤一点也不知道!孤一进紫禁城就不曾出去过。看来孤应该出去亲自看看,听听,不应该光听群臣颂扬的话,是吧?”

“皇上,请恕小臣再说几句直言,纵然你天天走出紫禁城,北京城内军民的真正情形,你也是看不见,听不到。”

“孤不聋不瞎,何至如此?”

“小臣虽不曾读圣贤书,对世道人心却看得多,有经验。攻破洛阳之前,陛下每到一地,因为你的军纪严明,仁义爱民,老百姓敢围到你的身边,把心里话说给你听。你的耳总是聪的,眼总是亮的。破洛阳之后,你成了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局面同以前大不相同了,能够到陛下身边说话的只有那几十员有头脸的将领和亲信幕僚,从此后,小百姓不能随便见你了,士卒小校不能随便见你了,连我这个老马夫在紧急时候也不能见到你了!……小臣语言太直,请恕小臣死罪!”

“你说得很好,说下去,说下去,孤正要听你的直言!”

王长顺迟疑一下,接着说道:“去年春天到襄阳以后,陛下受众将拥戴,号称新顺王。从此局面又不同了,文臣武将们在你面前奏事都得跪下。十月间进了西安,陛下将秦王府的宫殿作为新顺朝的宫殿,每隔三日去灞桥观操,沿途百姓看见你的黄伞都远远避开,来不及避开的都跪在路边不敢抬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连正在啼哭的小娃儿听妈妈说:‘不许哭,皇上驾到!’也马上闭住嘴了。如今又进了北京城,不管是不是举行了登极大典,陛下就是当今皇帝,天下万民之主。陛下要出去一趟,从一早就开始静街,家家关门闭户,除门口摆设香案之外,门窗内不许有人窥看,不许有一点声音,深院中不许传出小孩哭声,不许有鸡鸭乱叫。街道两旁,五步一卒,十步一兵。皇上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龙辇上,隔着亮纱,向前看,你只能看见几百名骑在马上的护驾亲军,接着是各种旌旗飘扬,伞、扇成对,随后是成对的金爪、钺、斧、朝天镫……再往后是一柄黄伞、四个随驾的宣诏官和八个骑马仗剑的武士。还有什么,小臣说不清楚。总之,你向前看——看不见一个百姓,向左右看——看不见一个百姓,回头向后看,你只能看见扈从的群臣和大队骑兵。从前你同穷百姓们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随便瞌闲话、叙家常的那种情景,再也不会有了!……”

李自成望着王长顺,不知说什么好。老马夫的直言使他又是突然吃惊,又是恍然明白,又是爽然若失,又是……各种心态几乎同时出现,使他一时间茫然理不出一个头绪。他又向王长顺问道:

“难道来到北京的大顺军全是一样,军纪都坏了不成?”

“不,皇上,自然也有好的。”

“哪些部队是比较好的?”

“陛下,小臣每日无事,带着四名亲兵,骑马各处走走看看,好在我的人缘熟,什么事都瞒不住我。据小臣看来,倒是有三支人马保有往日的军纪,没听说有抢劫和奸淫的事……”

“哪三支人马?”

“驻扎在皇城以内和守卫紫禁城的部队,军容整肃,纪律严明,可以说没有给皇上的脸上抹灰。咱副军师李公子从豫东带出来的一支人马,如今只有两千多人,在安定门内驻扎五百人,其余都驻扎安定门外和安定门一带的城头上,同百姓平买平卖,秋毫无犯,老百姓提起来赞不绝口,真是狗撵鸭子,呱呱叫!……”

李自成露出来高兴的笑容,问道:“还有么?还有么?”

“还有,可不在北京城内。小臣也到了通州,看看运河,看看兵营,也到当地百姓家坐了坐。”

“那里驻扎的人马军纪如何?老百姓怎么议论?”

“哎呀,皇上,咱们的众多人马,很不一律!平日显不出多大分别,如今到了北京,都显出真容啦!人都是有血有肉的,谁不爱钱?谁不爱女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啊!……可是罗虎率领的三千人马驻扎在通州东边,就是与众不同!在他的军营中,禁止赌博,禁止游荡,全营每日老鸹叫就吹号起床,刻苦操练。罗虎以身作则,与士卒同甘共苦,吃一样的饭菜。他在操练之暇,读书写字,或请当地有名的举人秀才替他讲书,谦恭下士,人人称赞,说他日后准能成为一员名将。如今才二十一二岁就显出是大将之才。难得,难得,实在少有!陛下,咱大顺军中出了这样一个名将坯子,小臣心中高兴,也为陛下庆贺,可惜眼前只有这么一个!”他激动得滚出眼泪,又说道:“小臣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两位军师有重要军情禀奏,小臣退下。”

王长顺退出以后,李自成看看两位军师的神色,心中明白一定是他们得到了很不利于大顺的军情探报,问道:

“吴三桂那方面有什么新的消息?”

宋献策赶快回答:“自从攻破北京以后,臣即命刘体纯驻在通州,不惜金钱向山海关一带和长城以外派遣细作,打探吴三桂和辽东军情。今日五更,刘体纯亲自来军师府禀报一项极其重要的军情,臣等所担心的事果然来到眼前了。”

“什么事极其重要?是吴三桂敢公然与我大顺为敌么?”

“这是臣与副军师从出师东征以来最担心的大事,如今果然探出了准确消息。攻破太原后,林泉偶然在晋祠遇到一位奇人……”

“这位奇人……可是你们在太原时曾经对孤说的,那位洪承畴的得力谋士?”

“正是此人,名叫刘子政,洪承畴兵溃松山时他愤而削发为僧。林泉偶然在晋祠同他相遇,听他纵论天下大势,洞达时务,慷慨激昂。目前所发生的事,果然如其所料!”

“他料到吴三桂会抗拒不降?”

“吴三桂不过是癣疥之疾耳。”

“那么……”

李自成忽然沉吟不语。他不待细问已经觉察出眼前局势的严重性,脑海中像闪电般地想到了新的一次大战,想到了他可以依靠的几个将领和几支部队,特别是想到了罗虎,又从罗虎想到了费珍娥……自从窦美仪到了他的身边,深得他的宠爱。按照封建时代宫廷礼制,他本也可以将费珍娥同时选在身边,然而他不愿使窦氏与费氏各自心中不快,所以迟迟不作决定。如今想了想,突然一句话不觉脱口而出:

“就这么办,孤已决定了!”

宋献策和李岩不明白李自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正等待皇上说明,李自成却不提心中决定的事,继续问道:

“什么重要军情?赶快详细奏明!刘二虎他怎么说?”

听了皇上询问,宋献策赶快站起来说:“刘体纯说,据细作探报,满洲人正在征召满、蒙、汉八旗人马,不日即将南犯。臣等窃以为,自万历季年以来,东虏兵势日强,明廷步步失算,遂使东虏成为中国之心腹大患,至今仍为我朝势不两立之劲敌……”

“你坐下说话,坐下说话,是劲敌么?”

“请陛下恕臣直言,满洲确实是我朝劲敌,万万不可轻视。”

李自成低头沉吟,心中说道:“没料到辽东一隅之地,东夷余种,竟然如此狂肆,敢在此时称兵入犯!”

宋献策看出来皇上对满洲抱轻视态度,坐下后又欠身说道:“陛下,崇祯一朝,满洲兵四次南犯,只有一次是从大同附近进犯,其余三次从三协[7]之地进入长城,威胁北京,深入冀南,横掠山东,然后从东协或中协出塞。虏兵每次入塞,都使崇祯无力应付,几乎动摇了明朝根本。如今我以数万人来到北京,远离关中,破北京后吴三桂屯兵山海城中,观望不降,而满洲强敌又已调集兵马,蠢蠢欲动。臣等忝备军师之职,实不敢高枕无忧。”

李自成想了片刻,仍不相信满洲人此时会向大顺朝进犯,说道:

“孤在西安时听说,去年八月,满洲的老憨突然病故,一个名叫多尔衮的九王,不使老憨的长子继承王位,硬是拥戴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继位,以便他摄政擅权。孤想这些消息都是真的,难道是谣传么?”

李岩说:“我朝在西安所得消息,原是来自北京,十分可靠。”

李自成又说:“以孤想来,满鞑子既然新有国丧,加上立君不以嫡以长,引起诸王内讧,朝局动荡,此时多尔衮大概不会离开沈阳,轻启战端。何况一个月前,据王良智禀报,满鞑子曾以小皇帝名义来信,要与我们‘并取中原,同享富贵’,说明他们并不敢轻易与我大顺为敌。”

李岩说道:“陛下,满洲人不懂中国建储之制,亦无世袭以嫡以长之礼。多尔衮既拥戴一个六岁幼童为君,名义已定,有不听命者即是叛逆,所以至今未闻沈阳有内乱或动荡情形。多尔衮如果亲自统兵前来,恰可使八旗兵从此归其掌握。倘能侥幸一逞,他就是继承老憨遗志,为满洲建立殊勋,不但其地位权势从此更无人能抗衡,而且他日后如想取江山于孤儿寡妇之手,也易如反掌。至于月前来信一事,可能正是对我方的试探。”

李自成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恍然明白:他一向没有把满洲方面的进犯放在心上,实不应该。十六年的战争生活使他养成了用战争解决困难的思想习惯。在这刹那之间,他的心思就转到如何打仗的问题上了。

宋献策见皇上默然无语,恭敬地欠身问道:“臣等碌碌,所奏未必有当,陛下圣意如何?”

李自成说:“你们两位所奏,使孤心中一亮。明日群臣在皇极门演礼的事照原议举行,初六日登极的事也照原议准备。东虏消息,一字不可泄露。等明日唐通与张若麒回来,看山海卫有何情况,再作计较。你们为何不将刘二虎带进宫来,向孤当面奏明?”

宋献策说:“刘体纯到通州之后,即派出许多细作进入山海关,又派遣塘报小队,进驻遵化、三河,一旦探到什么消息,即由塘马日夜驰报通州。刘体纯估计今日或今夜必有重要消息来到,所以他见了臣等之后,又赶快回通州去了。”

李自成问道:“吴三桂会不会投降东虏,在山海关称兵犯顺?他会么?”

宋献策说:“臣等所担心者正是此事,一二日内必可判断清楚。”

李岩接着说:“以微臣愚见,目前吴三桂正在骑墙观望,未必就投降满洲。倘若虏兵如往年那样,从中协或西协进入长城,在京郊与我决战,对吴三桂最有利者是不降我亦不降虏,坐收渔人之利。”

李自成说道:“吴三桂父母及全家三十余口均在北京,做了人质,他能够不顾父母的生死与我为敌么?”

宋献策回答:“人事复杂,有的人有时候出于某种想法,也会置父母生死于不顾。”

李岩补充说:“例如楚汉相争,在荥阳相持很久。项羽将刘邦的父亲放在一张高案上,使人告诉刘邦:‘你如今日不投降,我就要用大锅将你的老子煮了。’刘邦回答说:‘我们曾约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你一定要煮我的老子,就请你分给我一杯肉汤。’依臣看来,倘若吴三桂想借助满洲之力,恢复明朝江山,使他可以建立千古勋业,以忠臣之名著于史册,而富贵传之子孙,则他会不顾父母和一家性命,抗拒不降。”

李自成点点头,神色沉重地说:“你们今日对孤所说的话,对任何人不要提起,以免朝野惊骇,打乱了登极大典。山海卫方面如有新的消息,我们马上决定对策。总之,孤意已决,对吴三桂绝不要养痈遗患!”

宋献策和李岩退出后,李自成继续坐在龙椅上,默默沉思。思想一转到局势的严重性,他马上就考虑到一个大胆的用兵方略:首先全力打败吴三桂,然后留下少数人马镇守山海关,大军星夜回师北京,进行休息补充,以逸待劳,在北京近郊与多尔衮进行决战。这样想着,他仿佛又一次立马高冈,指挥大战,眼前有万马奔腾,耳边有杀声震天……

四月初四这个重要日子,随着玄武门楼的沉重鼓声开始了。

昨夜,李自成因为心绪烦乱,第一次叫窦妃独宿仁智殿的东暖阁。这件事使宫女们深感诧异,也使窦美仪心中震惊。十天来她深蒙新皇上恩宠,使她无限地感恩戴德,将自己的一生幸福和父母一家的荣华富贵都寄托在大顺皇爷的宠爱上。她是一个完全成熟了的女子。自从来到仁智殿,每夜,照例她枕着皇上的坚实粗壮的左胳膊,而皇上的右手常常反复不停地抚摩她的细嫩光滑的皮肤。皇上是从马上得天下,所谓“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右手掌被剑柄磨出了老趼。而被老趼触摸的感觉,是那样奇妙而舒服。但是今夜被她当作枕头的粗壮胳膊忽然没有了,抚摩她的那只生有老趼的大手也忽然没有了。她独自睡在空床上,辗转反侧,很难入睡。她暗暗在枕上流泪,也暗暗在心中叹息:人生真好比是南柯一梦!

尽管一夜失眠,头昏脑涨,但是她仍像往日一样,天不明就起床了。等皇上起来时,她已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洗打扮完毕,正打算到西暖阁向皇上请安,王瑞芬脚步轻轻地掀帘进来,向她一拜,用银铃般的低声说道:

“奴婢恭候娘娘早安!”

窦美仪小声问道:“皇上昨夜睡得可好?”

“奴婢刚才问了在西暖阁值夜的宫人,据说皇上昨夜破了例,一夜睡眠不安,好像有重要心事,有时叹气。”

“是想到费珍娥么?”

“我看未必,娘娘的美貌不下于珍娥,皇上对娘娘恩眷正隆,绝不会将圣心移到珍娥身上。他必有重大国事操心,昨夜才如此烦恼。”

“马上就举行登极大典,除想念珍娥外,还有什么烦恼?”

“奴婢记得今日是珍娥的生日,娘娘向皇上请安时不妨请旨给费宫人赏赐什么生日礼物,也可以听听皇爷的口气。”

窦妃点点头,趁李自成去武英殿前拜天之前,她体态轻盈地走进西暖阁,向皇上行礼问安,顺便问道:

“听说今天是费珍娥的生日,臣妾恭请圣旨,要赏赐她什么东西?”

“啊,今日是她的生日,你同王瑞芬斟酌一下,赏赐她四色礼物,差宫女送去好啦。顺便传孤的口谕,今明两日之内,孤要召见。”

窦美仪不禁暗中一惊:“天哪,该来到的事儿果然来了!”

李自成拜天完毕,在武英殿西暖阁刚刚坐下,李双喜进来,跪下说道:“刚才从军师府来了一位官员,说张若麒与唐通昨夜二更时已经到了通州,休息一宿,今早可到北京。军师要儿臣请示陛下,今日何时召见二位钦差大人?”

“吴三桂是否有使者同来?”

“儿臣曾问军师府的官员,他说没有。”

“可曾带来吴三桂的投降表文或书信?”

“军师府的官员不知道,好像没有带回来降表。不过听说吴三桂已经答应投降,如今还在同关宁将领们不断磋商,务求在投降这事上众心一致,免遗后患,大概再耽搁两三日,必有专使将降表驰送到京。”

李自成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但这笑意很快消逝。他机警地想道,这分明是缓兵之计!随即对双喜说:

“辰时二刻,在文华殿召见唐、张二人,传谕牛丞相和两位军师,辰时正都到文华殿去。你还有什么事儿要奏?”

双喜说:“刘体纯于三更过后,叫开朝阳门,到了军师府,带来了重要军情。宋军师命他天明后赶快进宫,亲自向陛下面奏。他已经来了。”

“他现在何处?”

“吴汝义留他在五凤楼上候旨,命儿臣向陛下请旨,何时召见?”

“立刻召见!传他进宫!”

双喜退出后过了一阵,刘体纯进来了。等他叩头以后,皇上命宫女搬来一把椅子,命他坐下,又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问道:

“二虎,你今日进宫来定有十分紧要消息面奏,军师可知道么?”

“臣天不明就叫开了城门,先到军师府。军师披衣起床,听了臣禀报之后,用手在案上一拍,说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命臣赶快进宫来向陛下面奏,臣不敢耽误就赶快来了。”

“吴三桂肯来投降么?”

“臣据细作禀报的各种迹象,断定吴三桂绝不会前来投降。他开始就打算据守山海关,等候满洲动静。近几天山海卫城中盛传沈阳在调集满、蒙、汉八旗兵马,准备南犯。吴三桂的守关将士,听说满洲人在调集兵马,无不喜形于色,所以吴三桂绝无意向我投降。”

“他要投降满洲么?”

“依臣看来,吴三桂目前也无心投降满洲。他大概想据守山海关,等满洲兵同我大顺军在北京近处厮杀得两败俱伤,然后乘机夺取北京,为崇祯帝后报仇,恢复大明江山,他就成了大明的复国忠臣。”

“啊!……还有什么事能证明他绝不投降,竟敢与我为敌?”

“山海卫城的东门就是山海关。为着防备辽东敌人,在东门外除有坚固的月城外,万历年间又修了一座东罗城,便于屯兵防敌。西门外到去年也修一座西罗城,尚未竣工。近来吴三桂下令军民日夜赶修,还新筑了几座炮台,安设了大炮。从永平和玉田两地撤回的精兵就屯在西罗城中。可见他是决定不降我朝,不惜与我一战。”

李自成明白同吴三桂的战争不可避免,必须在满洲人南犯之前,用大顺军在北京的全部兵力去打败吴三桂,占领山海关,使东虏兵马受到牵制,不能专力在北京近处作战。他想了片刻,又向刘体纯问道:

“吴三桂究竟有多少兵力?”

“臣依据细作探报,大体估算,吴三桂在山海关大约有五万人马,步骑兵各占一半。”

“不是携带五十万百姓进关么?”

“虚称五十万,实际上有十几万人。曾经传闻吴三桂要从移民中抽征丁壮入伍,但是抽得不多,后来不抽了,大概是担心辽民刚刚入关,同本地人多有纠纷,处在兵荒马乱时候,不宜把丁壮抽走,所以吴三桂的人马还是五万之数,并未增加。”

李自成原来担心吴三桂会从进入关内的辽东百姓中再征召二三万丁壮入伍,如今放心了。他揭开茶碗盖,喝口香茶,忽然想起来一个重要问题,放下茶碗,赶快问道:

“吴三桂既然忠于明朝,不肯向我投降,他就应该率领三军为崇祯帝后发丧,痛哭誓师,立刻兴兵复明,传檄远近才是,为什么不呢?”

“这是吴三桂的缓兵之计,等待时机。”

“等待什么时机?”

“他一则等待满洲方面的动静,二则要看一看北京与畿辅的人心向背。如今他不但知道满洲正在调动人马,还知道我大顺朝在北京和畿辅有些事……”

刘体纯说到这里把话停住,重新跪下,说道:

“皇上,吴三桂派遣了许多细作,有的到北京四郊,有的混进北京城内,将我大顺朝在北京的各种情况报告给他。纵然满洲兵暂不南犯,他也要兴兵与我为敌,因为他估计一旦起兵,畿辅各地定会有人响应,河南、山东等地也会有人响应。到那时,满洲兵定会乘机南犯。皇上,臣受陛下信任,今日局势,不能不大胆向陛下直言。皇上!来到北京以后,我大顺军威已经大不如前,民心不服,畿辅情势不稳,有些地方已经在蠢蠢欲动。千万不可大意!”

昨天听了宋献策的密奏之后,李自成对敌情已经有了一些清醒的认识,此刻听了刘体纯的密奏,更加感到震惊。他沉默片刻,命刘体纯坐下,又问道:

“吴三桂率五万人马进入关内,原指望由朝廷供应粮饷。如今明朝已亡,粮饷断绝,他如何能支持下去?”

“据微臣探知,他从宁远运来的军粮,足可以支持半年。”

“如何有这么多的军粮?”

“自从死守锦州的祖大寿投降满洲,宁远就成了明朝在关外必须守御的孤城。崇祯为要守住宁远,不管国家多么困难,都尽一切力量为宁远运送军粮。据臣差细作打听,军粮是由登莱下海,用海船运至觉华岛……”

“觉华岛在何处?”

“觉华岛在宁远城东数里外的海中。东虏曾想攻占觉华岛,断了宁远命脉,使宁远不攻自破。但因吴三桂派重兵驻守觉华岛和海岸,修筑许多炮台,东虏无机可乘。吴三桂奉旨放弃宁远,入关勤王,觉华岛上的军粮全数用海船运来,将一座空岛留给鞑子。”

“吴三桂的粮船现在何处?”

“从觉华岛来的几百只粮船暂时都泊在姜女庙附近海边。”

“姜女庙在什么地方?”

“听说在山海关东边大约十里地方。相传孟姜女哭长城,死在海边,化为礁石。后人立了一座庙宇,称为姜女庙。”

“姜女庙那里可是驻有重兵?”

“姜女庙在山海关和长城东边,岸上只驻有少数守船步兵,并无重兵。”

李自成心中略一沉吟,忽然想到一旦大战开始,要是能设法焚毁吴三桂的粮船,就能迫使吴三桂不战而降。至于差何人前去姜女庙焚毁粮船……他想到了罗虎,他认为智勇兼备的罗虎是一位合适的将领,他的三千精兵也最可用,可是如何能绕过山海关呢?……

“二虎,关宁兵的士气如何?”李自成不再细想下去,转而又问。

“据细作禀报,当我大顺军攻破北京后,在起初那七八天内,关宁将士因闻我军数年来百战百胜的军威,而其自身处境又极为不利,所以士气十分低落。那时,在吴三桂军中确有人私下议论向大顺归顺的话,但后来忽然变了。近几天,关宁兵的士气很盛,日夜准备,决计同我一战。”

“为什么关宁兵的士气忽然又旺盛了?是吴三桂已经同满洲有了勾结么?”

“不是,毛病是出在我军方面,有些话微臣不敢直言。”

“为什么不敢直言?王长顺是个大忠臣,他昨日闯进宫来,把别人不敢对孤说的话都说了,是不是在北京和畿辅哄传我大顺军进北京后军纪很快败坏了,不断有抢劫富户和奸淫妇女的事?这些情况孤已知道。”

“还有一件大事,臣确实不敢直说。”

李自成面带微笑说:“你是孤的爱将,又身任侦察敌情重任,有什么话不可对孤直言?说吧,快说吧!”

“陛下,我军进北京后,抓了几百官吏勋戚,酷刑追赃,至今已经死了许多人。这件事很失人望。吴三桂一看这情形,不愿降了。山海关城中士绅,原来还在观望,如今都劝说吴三桂传檄远近,兴兵复明。人们都说……”

李自成端起茶碗,笑着说:“说下去,说下去。人们都说些什么?”

刘体纯又一次跪下去,说道:“请陛下听了后不要震怒,恕臣直言不讳。”

“二虎,快说吧,有什么不可直说的?”

“人们纷纷议论,自古夺得天下从来没有这样胡搞的。人们骂陛下虽然占了北京,终究是个流贼,是黄巢一流人物,不是坐天下的气象!”

李自成故意露出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手中的茶碗砰一声落到御案上,茶水溅出。过了一阵,他叹一口气说道:

“逮捕在北京的六品以上官吏严刑追赃一事原是孤与捷轩在长安出兵前商定的一件大事,原想着国家草创不易,此举既可以解救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也可以使万民拍手称快。不料北京城和远近士民不唯不拍手称快,反而同我离心!在长安时,宋军师同李公子对这一重大决策都曾婉言谏阻,孤未听从,如今欲不拷掠追赃也晚了……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

刘体纯迟疑片刻,又说道:“刚才陛下问关宁兵为什么七八天前士气低落,如今又忽然士气旺盛,其中道理,臣刚才说了一半,还有一半尚未说出。”

“你说出来吧,不要顾虑。”

“吴三桂原以为陛下真的率领二十万精兵来到北京,还有大军在后,所以一时十分害怕。随后他知道我大顺到北京的只有数万人,也无后续部队,他才敢于拒不投降,士气反而旺盛。如今他按兵不动,等待时机。要想迫使他投降,或是将他打败,攻占山海卫城,除非我军有更多兵力,同时出奇兵绕过山海关,焚毁他停泊在姜女庙附近的粮船……”

“啊,孤都明白了。你带来多少亲兵?”

“臣因是夜间赶来,带了三十名亲兵,以防不测。”

“你退下去吧。早膳后你赶快返回通州,继续打探敌军动静,愈快愈好。还有,你回通州后立刻传孤口谕,叫罗虎今日下午赶来北京,孤有要事召见。”

“遵旨!”


[1]四六名手——擅写骈体文的名手。四六体即骈体文。

[2]座师——每科乡试考中的举人和会试考中的进士,都以该科乡、会试的主考官为座师,终身执弟子礼,遇事互相关照。

[3]中外——朝中、朝外,或称朝野。

[4]詹事——掌管东宫庶政和辅导太子读书修养的衙门名叫詹事府。詹事府的主管称詹事,次官(副职)称少詹事。另外有左中允、右中允等官。

[5]长芦盐运使——长芦镇在今河北省沧州市境内,明永乐初,设管理海盐专卖事务的都转运使于此,下设二十四个转运使。

[6]受箓——“箓”是符命之书。从东汉以后,开国帝王都要伪造上天符命,以证明他的得天下是受上天册命,合理合法。李自成接受宋献策的《谶记》,也属于“受箓”之类。

[7]三协——隆庆二年(1568),戚继光任蓟镇总兵,将从山海至昌平东之石塘岭,沿长城一千余里划为三个防区,称为三协,每协设一副将。东协驻建昌营,中协驻三屯营,西协驻石匣。总兵驻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