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日下午,黄澍在惨淡的斜阳中,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枣红马,从巡抚衙门出来,回到理刑厅衙门院中。他被人扶着下马,直接往后边的签押房走去。走了几步,他回头看见枣红马正被马夫牵往西偏院马房中去。那马不小心碰着一块石头,打个前栽,几乎要倒下去,于是他心一狠,吩咐管事的说:
“把这匹马宰了吧,每个人分一斤马肉。剩下的留到明天晚上再分。”
他没有说明为什么明天晚上要分马肉。仆人们更不管他明天不明天,一听说要杀老爷这匹心爱的坐骑,都高兴地往西偏院走去。
黄澍走进签押房,文案师爷刘子彬已经在那里等他。刘子彬脸孔已经瘦得走了相,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小声向黄澍问道:
“老爷去朝见周王殿下,殿下有何钧谕?”
黄澍苦笑,摇摇头,接着小声谈了他去周王府的经过。
原来,当他去到王府时,周王正在奉先殿祈祷,管事的刘承奉出来接见了他。他把目前的危急情形向刘承奉说明后,便问周王有何谕示。刘承奉说,周王这两天常在宫中哭泣,宫中也已经绝粮了,可是各家郡王、奉国将军,更其绝粮得可怜,纷纷前来哀求周王。周王没法周济他们,唯有相对流泪。黄澍随即说道:
“承奉大人,目前开封危在旦夕,无力再守。下官今日进宫,是为着拯救一城生灵。从前曾有壬癸之计,看来势在必行。但此事十分重大,地方疆吏不敢擅自决定,特命下官进宫来面恳王爷殿下做主。”
刘承奉吃了一惊,随即恢复镇静,低声说道:
“这计策王爷知道,可是到底能行不能行,王爷也说不准。王爷怕的是大水一来,开封全城不保。”
“开封城外有一道羊马墙,大水碰着羊马墙,水势已经缓和了,加上开封城基有五丈厚,不要说大水在几天内会流过去,纵然长久泡也泡不塌。反之,流贼在城外受了大水一淹,必遭漂没,不漂没的必会退走。流贼退走,北岸官兵就可以用粮食接济城中。”
“万一黄水来得很猛,漫过城墙,岂不全城生灵同归于尽?”
“大水来时,北城地势较高,绝不会漫过城墙。”
“王爷怕的是全城军民死于洪水之中。”
“如今天气放晴,流贼即将攻城。万一三两天内城中瓦解,不战自溃,流贼进城,不但军民百姓没法逃命,连王爷殿下和宫眷也难逃出流贼之手。”
刘承奉因为知道周王对壬癸之计不敢做主,因此听了黄澍这番话,虽然心动,仍然沉吟不语。黄澍又问了几次,刘承奉只是沉吟、叹气,既不说可行,也不说不可行。
正在这时,周王已离开奉先殿,知道黄澍前来求见,便命一个太监出来向黄澍传谕。黄澍立刻跪下恭听,只听那太监说道:
“王爷殿下有口谕:寡人阖宫数百口,粮食已尽,不知如何是好。巡抚与黄推官有何妙计,只管斟酌去行,但要从速。”
黄澍马上磕头,说声“领旨”,便辞别刘承奉,出了王府。他认为,虽然周王没有指明要行壬癸之计,但有了上面这段旨意,将来万一皇上追究,便可敷衍过去。
现在他把经过情形告诉刘子彬后,刘子彬也很高兴,接着问道:
“老爷去见抚台大人,他可有什么吩咐?”
黄澍又摇了摇头,苦笑说:“抚台大人说他已经智穷力竭,万不得已只好以一死上报皇恩。”
“壬癸之计,他如何决断?”
“他不置可否。我问得急了,他竟叹口长气,落下眼泪,我就不好再问了。”
“当然啦,这是最后一着棋,关系重大,连周王殿下都只说了一句话,像抚台大人这样宦海浮沉多年,如何敢轻易说出可否。”
“我看他心中也未尝不想行壬癸之计,只是怕担责任罢了。”
“老爷去巡抚衙门时,可有别人在座?”
“陈军门也在那里。”
“他的意思如何?”
“陈大人对目前危局了若指掌,他也亲眼看见义军在向城边搬运大炮,准备攻城。不过他说他料到流贼未必真的攻城,因为流贼现在师老兵疲,士气十分不振,加上城壕水已灌满,流贼想接近城墙十分困难,所以他们不会认真攻城。如今怕的是流贼只要向城上打几炮,呐喊几声,守城军民就会竖起白旗,开门迎贼,或一哄而散,各自逃生,到那时想弹压也弹压不住。”
“陈镇台不愧是有阅历的大将,这话说得很透。”
“可是我一提到壬癸之计,他就不置可否。问得急了,他只回答说:‘我是武将,智谋非我所长。我能战则战,不能战也唯有自尽以报皇恩。’”
“他们都不肯明白说出自己的主张,看来只有老爷来作出决断了。”
黄澍叹一口气说:“是啊,我本来还想去见见知府老爷,可是又想,见了他也无济于事。况且听说前天他太太在吃东西的时候,看见仆人端来的一碗东西里头有一节人的手指,她立刻就吓昏了,已经吃进肚里的东西又都吐出来,从那时起就一病不起,弄得我们知府也心绪不宁。我去见他也没有用,如今事不得已,这壬癸之计就由我们决定了吧。”
“老爷看日子定在哪天?”
黄澍正要回答,忽然姨太太惊慌地进来,哭声嚷道:“天呀,你们还在这里商量事情!咱们衙门中已经乱起来了,马上就要你杀我,我杀你,你们还不快去看看。”
黄澍大惊,连声询问:“什么事?什么事?你快说!什么事呀?”
姨太太说:“你不是叫他们把那匹马杀死么?大家都只分一斤肉,衙役兵丁全是一样。可是张新贵这东西倚仗着老爷一向对他好,他就非要两斤不可。分肉的人说不行,旁边的人也说不行。他马上就拔出刀子,对分肉的人说:‘你说不行,我连你的心肝一起吃掉!’那分肉的人一看他要动手,就赔笑说:‘好兄弟,何必这么生气?’赶快割下两斤肉,往他手中一扔,故意使肉落到地上。张新贵弯下身去拾肉,这分肉的奴才跳起来一刀将他砍死了。张新贵刚死,一群奴才都围上来,要分他的死尸,也有说不行,不同意分吃张新贵的肉。两下里越吵越凶,就要动武。老爷,你赶快去吧,马上就互相砍杀起来了!”
黄澍没有听完,立刻就往西偏院奔去。刘子彬紧紧地跟在后边。黄澍到了西偏院,那些人正在争吵,都把刀剑拔了出来。黄澍大怒,冲上去就要破口大骂。刘子彬急忙在背后将他的衣襟拉了一下。黄澍猛地省悟,明白此刻绝不是怒骂仆人和衙役的时候。他略一思索,就走前两步,双膝跪到地上,叫道:
“你们赶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们既然想吃肉,就把我的肉分给你们吃了吧,你们不要吃别的人。”
那些人一看老爷跪在地上,都害怕起来,有的赶紧去搀他,有的慌忙跪下,也有的偷偷溜走。黄澍看大家不再争吵,才站了起来,吩咐说:
“我们受苦也只这两天了,你们每人有一斤肉,可以暂时填填肚。分不完的肉,我黄某绝不私自吃掉,留到明天再给大家分一次。这张新贵跟我多年,也出过力气,我不忍看他被众人吃掉,我也不忍看我的仆人互相残杀。我现在只求你们将张新贵埋到后花园中,让他安心地归天去吧。”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落下眼泪。众人忙说:“请老爷放心,我们马上就去埋他。”立刻就有人去抬张新贵的死尸。
黄澍又嘱咐管家亲自去后花园照料,这才同刘子彬重新回到签押房来。坐下以后,黄澍慨然说道:“我黄某官职不高,担子却重。我绝不能坐等开封瓦解,死于流贼之手!”
刘子彬问:“马上差人往河北去么?”
“趁近来围城的流贼疲劳万分,士气衰落,防守十分松懈,今晚就差人绕道下游,赴黄河北岸面见严大人,请他于明日或后日夜间,依照前计行事。”
“这两天秋月极明,容易被堤上贼兵看见,能成功么?”
“敌兵松懈,必无防备。”停一停,他又用严重的口气对这位亲信幕僚说,“子彬,倘若你我都能平安活下去,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刘子彬赶快说:“请老爷放心,我宁死也不会泄漏一字。”
黄澍说:“请你快去安排出城的人,我要去休息一下,头晕得厉害。”
刘子彬起身告辞走了。
黄澍由姨太太搀扶着,往内宅走去,边走边低声嘱咐:“你赶快带一个可靠的丫头,将值钱的东西打成包袱。”
“又不能出城,这值钱的东西还用得着么?”
黄澍没有回答,用很有深意的眼神望她一眼,不再说话。
新任河南巡按御史严云京在北京陛辞以后,于五月上旬到了封丘。那时开封情况已经不妙,所以严云京不敢渡过黄河,逗留在北岸的封丘城中。
五月二十日,黄澍趁李自成的人马还没有合围,带着少数亲随渡过黄河,在封丘住了三天,同严云京详细研究了开封形势。他们都认为,开封被围之势已经定了。而开封人口众多,号称百万,粮食都靠外边运来,一旦被围日久,很难固守。他们商量了一条计策:从开封西北的黄河南岸掘开河堤,用黄水去淹死闯、曹大军,至少使闯、曹大军不能顺利围城。为着不张扬出去,他们称这个办法为“壬癸之计”。
计策商定之后,六月十四日就由黄河北岸派兵坐船过河在朱家口掘开了河堤。使他们遗憾的是,当时天旱日久,水势十分平缓,仅仅能把城壕灌满,对闯、曹人马毫无伤害。七、八月间,黄澍同严云京又有过一次密书往还,重新研究水淹义军的事,但什么时候再行此计,第一要等待黄河秋汛到来,第二要等待黄澍从开封城送来消息。
进入九月以来,秋雨连绵,河水暴涨,一望浩渺,奔流冲刷堤岸,汹涌澎湃。这正是决口“淹”贼的好时机,可是开封城内迟迟没有消息。严云京天天等候着开封来人,总是等不到。他想,难道现在开封竟被围困得完全没有人能够出城了么?他不敢对别人露出心事,只能私下焦急叹气。
九月十四日黎明,严云京被仆人从床上叫醒。仆人告他说,从开封城中来了一个下书人。严云京一听,赶快披衣下床,来到外间。下书人向他跪下磕头,将一个蜡丸双手呈上。仆人去接蜡丸,严云京等不及,伸手抓了过来。立刻对着烛光,破了蜡丸,看上面写的什么。
那是黄澍的笔迹,写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虽然也有上下款,但严云京无暇去看,一眼就望到那主要的语句,写的是:
全城绝粮,溃在旦夕。壬癸之计,速赐斟酌。澍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云天,跪呈绝笔。
严云京把这几句话反复看了三遍,纳入袖中,又向来人问了开封城中的情形,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命仆人将来人带下去吃饭、休息。那下书人跪在地下问道:
“大人,要不要小的带回书返回城中?”
严云京本想让这个人带封回书给黄澍,安定城中军民之心,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马上就觉得不妥:万一此人被“流贼”抓到,岂不泄露机密?于是他对下书人说:
“你就留在我这里吧,不用回开封去了。”
在仆人服侍下,严云京梳洗完毕,匆匆地吃过早饭,便去找总兵官卜从善商议此事。按照明朝中叶以来重文轻武的官场习俗,严云京是不必去拜访卜从善的,只要派人把他请来就行了。但目前时势不同,武将手中有兵,缓急之间还得靠武将救命,所以严云京穿好衣服后,就乘轿子去封丘城外拜访卜从善。
卜从善听说严云京亲自来访,赶快走出营门恭迎。进入军帐,坐下以后,严云京从袖中掏出黄澍的密书,说道:“请将军过目。”
卜从善虽是武将,却粗通文墨,在官场中日子较久,对于文官那一套遇事互相推诿,不敢承担责任的习气,十分清楚,所以他拿起黄澍的书子,仔细推敲了一番,猜到他们的密计十分狠毒,却故意装作不解,抬起头来说道:
“大人,这黄推官的书子里并没有说明要我们采用什么办法啊。”
严云京笑一笑说:“将军没有看明白这书子里说的‘壬癸之计’,就是请我派人偷决河堤,水淹闯贼之计。按五行,北方壬癸水,所以壬癸就是指水,而且黄河在开封之北,用壬癸更为恰切。这是五月间我同黄推官约定的暗语,以免计议泄漏。”
卜从善又欠身说道:“虽然他说的是水,可是他只是请按台大人赶快斟酌斟酌,并没有要求我们派人决河。”
严云京到此时才知道卜从善并不简单,便笑着说:“官场行文,大抵如此。其实他的意思完全明白,你看这‘全城绝粮,溃在旦夕’,岂不是望救心切?而他也知道现在除决河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救开封,所以接着就说‘壬癸之计,速赐斟酌’,这不是很清楚了么?而且后边又说‘澍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云天,跪呈绝笔’,就是说他已没有别的办法,这是他死以前的绝笔,请我斟酌一下,赶快采用‘壬癸之计’。”
卜从善装着才看明白,“啊”了一声,连连点头,说:“大人说得很是。只是像这样大事,岂可瞒着督师大人?”
严云京说:“当然要禀明督师大人。我现在只是先同你私下商量,等我们商定了,再去面禀督师大人。督师大人也要听我们说出办法,他才能表示可否。”
卜从善说:“上有督师、按院,又有监军御史,只要你们列位大人说出主张,我一定按照上峰钧谕去做,绝不会耽误大事。”
侯恂驻节封丘城中,已经两个月挂零了。他明白左良玉新败之后,一时元气难以恢复,断不会再次来河南作战。在封丘虽然有四个总兵官,但人马不到两万,并无一员名将。卜从善只因为是河南援剿总兵,五月间先到封丘,防守黄河,所以获得他的倚信,实际也是一个庸才。每天他都在愁闷中打发时光,或同清客下棋、看戏、听曲而已。昨天接到皇上催战的严厉手谕之后,他真是彷徨无计。今天又接到兵部十万火急檄文,说是“据探报,流贼趁开封绝粮,兵民无力据守,将于日内大举攻城”。檄文也是催他火速派兵渡河,运粮食接济城中。侯恂明白渡河不能,不运粮接济开封也不行。倘若开封失陷,他不仅要重新入狱,八成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等严云京和卜从善坐下之后,他将兵部的十万火急檄文交他们看过,忧心如焚地问道:
“目前开封情势紧迫,朝廷一再督催接济。你们二位有何善策?”
严云京先说道:“北岸兵力单薄,实在无力渡河。况且秋汛正涨,纵然兵力充足,船只不够,如何渡法?纵然兵多船多,也不能渡河:未近南岸,就会被流贼的炮火击中,船沉人亡。”
侯恂转望卜从善,问道:“卜将军有何良策?”
卜从善站起身说:“请督师大人吩咐。敝镇只能遵令而行,实无良策。”
侯恂示意卜从善坐下,深深叹一口气,说:“为爱惜将士性命,老夫只好等待重入诏狱。河南是我桑梓之邦,岂肯坐视沦亡?实在没有解救良策啊!”
严云京说:“眼下只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破流贼数十万之众,救开封一城生灵。”
侯恂赶快问道:“有何办法?”
严云京从袖中取出黄澍的书信交给侯恂,说道:“我刚才已同卜将军作了商量,认为此计可行,请大人斟酌决定。”
侯恂一看就明白严云京与黄澍早有密议,要将黄河掘口,放水淹“贼”。他将书子交还严云京,轻轻摇头,小声说:
“此系险着!”
严云京说:“请大人不必担忧。据黄推官说,黄水断不会漫过城墙。”
侯恂说:“我是河南人,比黄推官清楚。黄河在开封这一段,倘若河水平槽,高出开封三丈。一旦溃决,开封城很难保全。”
严云京说:“黄水决堤之后,水势必将分散,下游必然受灾,然而请大人放心,断不会漫过城墙。只要开封保全,藩封与全城军民无恙,其他不足论矣。”
侯恂沉默片刻,不敢有所主张。倘若他不同意,数日内“流贼”破城,严云京会攻击他畏怯游移,阻挠淹“贼”之计,他必将再次入狱,不免死于西市。如他同意,开封淹没怎好?他何以上对朝廷下对桑梓父老?他知道严云京已经决意决堤,只好叹息说:
“老夫心中无主,实乏善策,唯凭严大人与卜将军斟酌行事。”
严云京说:“此事极关重要,请大人万勿向他人泄露。”
侯恂微微冷笑说:“老夫尚不至此!”严云京向卜从善使个眼色,一同辞出,重新密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