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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再攻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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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二月二十三日夜间,正是农历小年,李自成到了开封城外。他将老营扎在曹门正东大堤外的应城郡王花园。曹操随后到达,将老营扎在城东南角三里外的繁塔寺,离禹王台很近。李自成一到驻地,马上就召开军事会议。

一个月来负责刺探开封军情的是李侔。他恭敬地站起来,说道:

“由于我们的游骑近三四天来出没于朱仙镇一带,城中以为我们大军将攻南门,就把守城的主要兵力放在南门一带。守南门的是新任巡抚高名衡,副手是总兵官陈永福。陈永福的将士有一半驻扎在南门大街。城上滚木礌石摆得极多,百姓家家户户早晚轮流登城。”

李自成又询问其他各个城门的防守情形。李侔将各城门担负镇守的官绅名字一一说了出来,并把官兵的数目也说了个大概。对于城中所存的粮食、柴火约有多少,能支持多久,也都谈了自己的看法。

听完李侔的禀报,李自成频频点头,连说:“很清楚,很清楚。”接着又问道:“为什么要让祥符知县王燮镇守北门?”

“让王燮镇守北门,不为别的,只为第一次我们来攻开封时,此人颇有胆略,年纪又轻,深得抚、按各封疆大吏的赏识,周王也很赏识。他本来已经升为御史,只因开封情况紧急,不得不暂时留下。现在让他镇守北门,是因他们认为北城外面的护城河无水,城墙稍低,容易受攻,需要派一个真能做事的官员在那里才行。”

李自成点了点头,又问道:“城中百姓是否十分惊慌?”

“百姓自然是人心惶惶,不过没有人想到投降。”

“为什么百姓跟官府如此一心?”

“官府造出谣言,说几个月以前,开封人射伤了大元帅的一只眼睛,我们的将士发誓赌咒:下一次攻进开封,不但活人要杀光,连死人也要剁三刀。”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闯王也笑骂道:“他妈的!他们竟如此造谣煽惑,无怪百姓要拼命守城。”

会议决定从明日起,按照预定方略,从宋门到曹门和北门,全面猛攻。各个大将重新分了任务,主要力量放在曹门和北门之间。会议之后,李自成准备就寝,却见高一功又走了进来,在火边坐下。自成问:

“你还有什么事儿?”

“如今天气寒冷,又在黄河边上,尖风刺骨,各营都求我向你要求,像曹营一样发酒挡寒。”

“有酒么?”

“酒准备了不少,还可以继续准备。”

“好吧,发给大家酒喝,比曹营减半。可是一功,你替我严申军令,不管是谁,不许喝醉;有喝醉的严厉处罚!”

高一功仍不走,嘴唇动了动,分明有什么话欲说又止。李自成问道:

“还有什么事儿?”

高一功笑一笑,说:“李古璧打今年春天回营,已经几个月啦。他总是暗中抱怨没有派遣他重要差事……”

自成截住说:“给他三百人照料粮草,这差事还不重要?”

一功说:“我也说很重要,可是他想带兵打仗,认为打仗容易立功,照料粮草使英雄无用武之地。”

李自成用鼻孔冷笑一声,说:“此人不可重用。你知道,他虽然也姓李,可是并非一族。他是清涧县人,上一代才搬到米脂城附近住。可是他平日对不知底细的人七吹八吹,说他是我堂兄弟,没出五服;背后同别人谈话,提到我就称‘我二哥’如何如何,提到你姐就称‘二嫂’,也真糊弄住了不少人。他又喜欢吹从前的战功,吹我多么赏识他。真他妈的!”

高一功笑着说:“这些情况我全清楚,别人也清楚。人们说他是卖狗皮膏药托生的,所以给他起个绰号叫李狗皮。”

李自成接着说:“他实际没有多大本领,却喜欢争功。做表面活儿他上前,遇困难活儿他托故向后缩。潼关南原大战之前他掉队了,回到米脂家中;咱们破洛阳之后,他又来了。像这样人,怎么敢指靠他带兵打仗?”

“他对我说,请你派他带兵打仗试试。如他不卖力,甘当军令。”

“真想出力打仗,也是好事,叫他找总哨去请求吧。小事何必问我?”

“他知道捷轩不喜欢他,所以不敢见捷轩,总是缠住我,请我在你面前说说。”

自成想了想,说:“把他派到谷子杰的营中吧。你告他说,他若犯了军规,可休想因为他姓李就宽容了他!”

高一功一走,李自成赶快睡觉。可是他刚躺下去,忽然听到远处杀声暴起。他重新披衣,奔出屋外,看见北门的方向有火光,又听见炮声、杀声也是从那儿传来。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向身边的亲兵吩咐:

“赶快备马!”

丁启睿近些日子来总在奔波。南阳失守后,他受到朝廷申斥,又奉诏来救开封。他是河南永城县人。开封如果失去,他将国法难逃。为着自己的性命,也为着桑梓父老对他的期望,他不得不跟在闯王大军后面,往开封奔来。他手下共有两三万人,因急着要奔进开封,所以只抽调了部分他认为可用的精兵,约三千五百人之谱,多是步兵,轻装赶路。

闯、曹大军离开许昌以后,沿着扶沟、鄢陵、尉氏分两路奔向开封。丁启睿起初跟在闯、曹后面,后来觉得这样太慢,而且很危险:万一义军埋伏中途,他就会吃大亏。所以他后来改变了路线,从长葛以西向北走去,以急行军走了两天一夜,快到黄河南岸时,才突然向东转去,预备抢在闯、曹到达之前,从北门进入开封。但是当他的人马到达开封北关时,李自成已经在开封周围安下营寨,仅北门一路尚未合围。丁启睿一到北门,就发现情况十分不妙,于是他赶紧叫城,希望迅速进入城内。城里听说督师大人已到,就打开城门,先将丁启睿和他的亲信幕僚以及两百名标营亲军放进去,然后再让他的大队人马入城。

这时,由袁宗第率领的一部分人马来到北城,看见官军正在进城,便随在官军后面,向城内拥去。官军见义军来了,更急着要进城逃命,不愿作战;义军想混进城去,也不同官军作战。双方都争先恐后地往瓮城内拥去。

镇守北门的王燮是个十分机警的人,他发现挤进瓮城的,既有官军,也有“贼军”,瓮城门已经没法关闭,便立即下令将主城门关闭。他自己立在城头,俯视瓮城,指挥兵丁百姓向下射箭,投掷砖石。

这时进入瓮城的已有几百官军,还有几百义军,他们都拼命向城上呼喊,要他们打开城门。王燮不理,继续命人向下射箭、扔砖头和石头。瓮城外面的官军,看到这种情况,立刻崩溃,各自逃命。袁宗第的人马也开始动手,有的官军被杀死,有的跪下投降,只有少数逃脱。丁启睿的三千多名援军,只有二三百人进入城中,其余的没有经过战斗,就轻易地被消灭了。

丁启睿进城以后,下令将他的人马全放进城内。王燮置之不理。丁启睿非常愤怒,以督师的身份命令说:

“如不让我的人马进城,有皇上的尚方剑在,你这个知县休想逃避罪责!”

王燮无奈,一面指挥将士作战,一面派人向巡抚请示。高名衡立刻禀报周王。很快,一个内臣来北门传了周王的令旨:

守城要紧。一切军民,凡困在城外的,一律不许入城!

丁启睿这才不敢说话。同时他也知道,留在城外的三千多官军已经不存在了。

袁宗第将瓮城外面的官军消灭以后,就专心指挥将士来抢夺瓮城。他的人马又有几百人冲进瓮城,一部分人不断地向城上放箭;一部分人抬来了云梯,靠在瓮城上。有几十个人登上了瓮城城墙,直向大城奔去,眼看就要夺得大城。王燮立即悬出重赏:凡是能将“流贼”打下城去的,赏元宝一锭。当时就有一个大汉,手持长棍,几棍子打下去几名义军。别的官军一拥而上,义军被打退回来,有的被打下城去,受了重伤;有的摔死;也有的被杀死在城上。夺城的战斗很短促,但十分激烈,城头的军民也死伤不少。

义军被打退之后,王燮立刻命书吏将立功人员的姓名记下,每人发给一个元宝,大大地鼓舞了士气。他又悬出重赏:凡是能把瓮城城门堵塞住的,赏给重金。于是,守城军民纷纷抬着沙包,从瓮城城门上边向下投去。一个一个沙包将城门堵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义军只好赶快退出瓮城。王燮又命人点着火药和柴草,从大城上投下。霎时间,瓮城之内,又是火光,又是黑烟,加上弩箭齐下,砖石横飞,未及退出的义军和没有逃出的官军,一批一批地死在瓮城里边。单单丁启睿的官军就死了一二百人。

袁宗第看见北门攻不进去,又损失了一些弟兄,连连顿足。这时,李自成带着亲兵飞马赶到。他见袁宗第一脸懊恼,便笑着对他说:

“丁启睿的三千多人马都被你消灭了,你不过损失了一二百人,有什么好生气的?何况今天本来没有让你进攻北城,只是碰上偶然机缘,你想混进城去。既然这机缘没有用上,也就算了,还是准备一二日内攻城要紧。你赶快休息去吧!”

二十四日午饭以后,李自成骑马出营,打算从北门外巡视到曹门和宋门。为着提防城上打炮,只能在离城二里以外的地方走。随他一起巡视的,有刘宗敏、田见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张鼐,还有丁国宝、牛万才、黑虎星等人。命张鼐和黑虎星跟着,是为了选择和布置攻城的炮兵阵地。命丁国宝和牛万才跟着,是因为这次攻城需要用掘城的办法。掘城的义军大部分是伏牛山的矿兵[1],也有陕西来的善于挖窑的农民。这支掘城队伍交给丁、牛二人率领。

城头上忽然出现一群骑马的人。走在前边的是一条大汉。他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在下午的阳光下毛色闪光,显得特别威武。

宋献策“啊”了一声,赶快告诉李自成:“这个骑枣红马的大汉就是总兵陈永福。他今日故意骑马巡城,显示威风。”

李自成凭直觉感到这人不是泛泛之辈,随即问道:

“可真是陈永福么?”

宋献策说:“我在开封时见过他几次,还被他请到镇台衙门,为他批过八字,看过相,对他很熟。林泉也见过他。林泉,你说,他难道会是别人?”

李岩说:“确是陈永福。我跟他不熟,可是也见过几次。”

李自成说:“他亲自登上北城,看来猜到我们要从北城进攻。”

宋献策说:“是的,他现在正往东城去,分明是猜出我们要从北城和东城同时进攻。”

牛金星说:“既然他这么重视北城和东城,必会从南城移镇北城,看来南城倒会放松一点。”

宋献策摇头说:“按道理说应该这样,但陈永福这人颇有阅历,他也不会在南城露出多少漏洞。况开封兵民众多,不会使南城力量单薄。”

李岩说:“他们原以为我们从许昌来,进攻南城比较方便,所以陈永福亲自守南门。如今见我们把重兵放在北城和东城,而把曹营留在南城,就知道我们要从北城和东城进攻。倘若曹营在南城也能认真进攻,我们在北城和东城就比较容易得手。”

李自成听了没有说话,刘宗敏也不说话。对曹营的事情,大家都感到不是那么好办。

当李自成等人在城下议论的时候,陈永福一直在城上监视。因为距离不远,他很快从乌龙驹的毛色和骑马人的蓝衣、斗篷、毡笠等装束特点,断定那就是李自成。

王燮见李自成等仍在驻马观望,忽然计上心来,对陈永福说:“军门大人,何不趁此机会下令开炮,将闯贼一伙打死?”

陈永福笑笑,说:“我们的大炮现在并没有瞄准,他们离城又很近。我们炮口一动,他们马上就会散开逃走。开炮没有用,反而会打草惊蛇。我们可以置之不理,看他们如何窥探,就知道今夜或明天他们将会如何攻城。”

大家听了陈永福的话,都佩服他的老练和持重。可是,过了片刻,陈永福忽然有了把握,回头吩咐一个亲兵快奔往转角的地方,传谕那里的守城军官,快准备三四尊大炮,将炮口瞄准城外转角的路上,等李自成一干人到了转角的地方停留观看时,突然众炮齐放。

大家都称赞此计甚妙,对陈永福更加佩服。

李自成等继续策马前行。快到城墙转角的地方时,宋献策十分机警,远远地看见三四尊大炮正对着转角处的大路,便对李自成说:

“请大元帅不必再看。我们往玉峰将军营中速议大事要紧。”

李自成会意,笑着点头说:“好,不用看了。”

于是,他们绕过一片洼地,朝着应城郡王花园附近的一座营盘驰去。

陈永福来到转角地方,看见李自成等人已经改变方向而去,在心里骂道:

“狡贼,不该亡命!”

到了曹门,那里已经集中了一些重要将领和担负守城重任的地方官吏和士绅。陈永福主持这次军事会议。他先说道:

“本镇奉抚台大人之命,从今天起移镇北门。从宋门经曹门到北门,这一段守城十分重要,看来李贼攻城必在这一段。只要有我陈永福在,绝不使闯贼得手。本镇忝为河南镇将,驻守省城,绝不怕死;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不知各位有何主张?”

黄澍说:“我协守曹门,定当以一死报效朝廷。”

王燮说:“我守北门,只要镇台大人也坐镇北门,我想北门可以无虞。”

陈永福说:“两位老爷如此忠心,本镇自然也不甘落诸位之后。我无德无能,只因几个月前同大家一起打退了闯贼,朝廷将我由副将擢升总兵。本镇深荷国恩,无以图报。此次流贼来攻开封,正是本镇报效朝廷之时,纵然粉身碎骨,也无丝毫犹豫。何况本镇在开封驻兵数年,将士们家眷多在开封。开封存亡不仅是官绅百姓性命所系,也是本镇数千将士及他们的家眷存亡所系。我说这话别无他意,只是深望诸位官绅能同我的将士们和衷共济,齐心协力。”

官绅们都说:“请镇台大人放心。别处官兵与绅民不和,我们不管,这开封城中却是军民一心,风雨同舟,共济时艰。”

陈永福又说:“今日会议,本镇是奉抚台大人之命前来主持。如今既然各位都有一片忠心,本镇备有薄酒,与大家同饮起誓如何?”

大家都说:“遵命!”

随即由中军将领端来一大盆酒和二十几只碗,又提来一只白公鸡,当场将公鸡杀死,鸡血洒在酒中。陈永福先舀了一碗酒,对天发誓:

“我陈永福深受国恩,誓愿以死相报。今日守城,倘若爱惜性命,天诛地灭!”说完以后,将酒一饮而尽。

然后各个文武官员和士绅都喝了酒,说了大同小异的誓词。

二十五日,约莫四更过后,天上堆着浓云,好像要下雪的样子。

这时,有一千多义军,分为两支,一支由牛万才率领,等候在东城的城壕外面,一支由丁国宝率领,等候在北城的城壕外面。他们带着镢头、锤子、铁钎子,肃立不动。尽管风冷如刀,他们却忘了严寒,心情振奋而紧张,等待着约定的动手信号。过了一阵,只见远处射出一支火箭,这两支人马同时飞奔,过了城壕,随即把背负的门板举起来,遮住头顶,迅速向城根跑去。到了城根,他们先用铁锤将铁钎子打进砖缝,将每一块砖的上下左右都打遍,然后再用铁钎子往外撬。砖与砖几百年互相挤压,当年修筑时又用石灰抹缝,结成石头一般,十分难掘。

他们刚刚开始掘城,城上就拼命往下扔砖头和石头。有的落在门板上,有的直接落在人身上和头上,登时伤了许多人。与此同时,城上还抛下火药包和“万人敌”[2]。最可怕的是“万人敌”,抛下之后,一炸开,就会死伤一片。

为了掩护掘城的部队,另有上万名义军将士站在城壕边上,向城头猛烈射箭。城上军民也向城外射箭。城上城下,喊杀震天。

城上军民对于义军的夜袭十分警惕。他们早就料到李闯王必来报仇。不久前南阳城破的消息传来,杀戮情形被夸张得很厉害。他们更加担心:万一闯王人马攻进城来,必会杀戮甚惨,妇女受辱,无人能够幸免。由于抱着这种心情来守护城墙,所以尽管守城的人不断被义军的箭射死射伤,他们还是不停地向城下投掷各种能够杀伤敌人的东西。

陈永福在二更时候,将南门守城的责任交给他的儿子、挂游击将军衔的陈德,自己移驻到铁塔旁边的上方寺。他不脱衣甲,坐在一把圈椅上,闭着眼睛假寐;正要昏昏入睡,忽被呐喊声惊醒。他双目一睁,心中骂道:“他妈的,果然来了!”随即带着一群亲将、亲兵,迅速奔上城头。

陈永福先上了东城。他从城垛中间探头下望,“嗖”的一声,一支箭正好射中他头盔的上部,把盔缨射下城去。一个亲将将他的袖子扯了一下,说:“大人,小心!”他没有理会,亲自抓起一块砖头,砸了下去。正在这时,又一支箭从他头上飞过,射中了他背后一个守城的壮丁。这时黄澍跑来,对他说:

“军门大人,目前东城、北城,到处都在掘城。下官守的这一段,共有十五六处正在掘,不管如何抛掷砖、石、火药,贼兵就是不退。”

“不要惊慌,我自有办法。”陈永福说,随即吩咐亲将,“命人快去取柴,越多越好,棉被棉絮都要,油也挑几担来。”

这道命令一下,立刻有许多人跑下城去。在城下有许多专供守城军民睡觉用的窝铺。为着取暖和做饭,在窝铺旁堆放了许多干柴。这时,人们在紧急中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干柴纷纷运上城去,甚至把一些窝铺也拆了,将棉被、棉絮也抱上城头。又有人从上方寺取来了许多香油。陈永福命令把干柴点着,扔下城去。于是,干柴纷纷点着,对着掘洞的人扔了下去。有的干柴不点就扔了下去,然后再扔下在油里浸过的着火的棉絮,将干柴很快点燃,烧了起来。不一会儿,从曹门到北门,十五里路的城根,处处大火,活像一条火龙。

陈永福又对一个亲将说:“传本镇口谕:本镇现在城上,与守城军民共安危,望军民协力杀贼,有敢擅自下城者斩!”

这道口谕迅速地传遍城头。人们看见一条火龙在保护城根,都感到胆壮,士气振奋,于是,在喊杀声中夹杂着欢呼声、呼哨声、得意的谩骂声。

这时,李自成来到北城外边,立马在离城壕不到半里远的地方。刘宗敏从东城驰马赶来,同他立在一起。看见城上用火攻的办法杀伤义军,李自成心中十分激怒,恨不得立刻指挥大军用云梯爬城。但他很明白,对这样高而且又有这么多人守卫的城墙,云梯是无济于事的,只会徒然牺牲大批将士。

在北城外负责指挥的李过跑到他面前。他不等李过禀报,先问道:“还得手么?”他的语调十分平静,好像他很有把握。

李过回答:“各个洞都已挖进去二三尺深,只是将士们死伤很重。”

刘宗敏对李过说:“补之,除非重伤,一个人不准退回,要死也死在城根。有擅自退回者,立即斩首!”

李过说:“我已经传令了。”

李自成问:“国宝呢?”

李过说:“国宝已经挂了两处彩,我派人换他下来,他不肯,仍在城根指挥掘城。”

李自成点点头,表示赞许,随即望了刘宗敏一眼,问道:“东城情况怎样?”

“有几个洞挖进去了。将士死伤很多,没有一个后退。”

“牛万才呢?”

“受了重伤,已经将他背下来;换了人去,又死了;如今又换上第三个人在指挥掘洞。”

李自成不再说话,带着吴汝义、李双喜和部分亲兵,策马奔到东城。他一边看将士们苦战掘城,一边倾听南城的动静。听了一阵,只听见有稀疏的炮声和呐喊声从南边传来,显然是曹操怕损伤自己的将士,没有用力牵制南城的守军。他没有流露出他的不满,表面上似乎专心在看东城的苦战,心中却狠狠地骂道:

“妈的,终究是两条心啊!”

在掘城开始之前,宋献策已经到了东城。现在见闯王来了,他便策马来到闯王身边。

李自成问道:“献策,城上用火攻的办法杀伤我们许多将士,你看有没有什么破法?”

宋献策说:“我昨天下午已经猜到城内会用火攻办法对付掘城,派人在附近村庄找了五百把铁叉和桑叉,刚刚运到,如今正在派人分送各个掘城地方。他们有了铁叉和桑叉,就可以很容易地将木柴和棉絮掷到远处去。”

李自成又问:“我们的箭压不住守城官军,能不能沿城打炮试试?”

宋献策说:“如今洞只挖了两三尺深,还有大半将士不能进洞,打炮十分危险。炮打得高,越过城头,便没有效力;炮打得低,恰恰打上城头或城墙高处,崩下的砖头会打伤我们自己的将士;万一有几炮打得稍低,炮弹就会在城根落下,更增加我们的死伤,动摇掘城将士的士气。所以目前不是打炮的时候,必须等天明之后,掘城将士都进入洞中,那时就好办了。”

李自成说:“好!那时再用大炮向城上狠打!”

李自成知道曹操在南城并不卖力进攻,就命令李双喜驰赴繁塔寺,要曹操一定派一万精兵来城东北角大沙堆处听候刘宗敏的调遣。

天明以后,双方都看得很清楚,城上城下,互相打炮。在炮声中,守城军民和城外义军都不断死伤,但炮声不绝,愈打愈猛。

曹操不敢公然违抗李自成的军令,果然在天明前派他的亲信将领孙绳祖率领一万人马来到东北城角。刘宗敏将他们分为两支,五千人马去城东,五千人马去城北,参加攻城战。宗敏原来对于曹营夜间的表现十分气愤,这时在心中暗笑说:

“由不得你曹操圆滑,莫想高抄手坐山观虎斗!”

孙绳祖本人倒是一员猛将。他和他手下的将士,为要替曹操争面子,不管是参加掘城,参加炮战,或与城上对射,都很认真卖力,不避伤亡。这使刘宗敏十分满意,拍着孙绳祖的肩膀说:

“好!这才像个攻城的样子!”

二十六日这一天,有三十多处掘洞的工作都在艰难和不断死伤中继续进行。由于城根的义军有了铁叉和桑叉,可以随时把燃烧着的棉絮和柴火叉走,因此城上只能靠投掷砖、石、火药包和“万人敌”给义军造成伤亡,而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可以阻止义军掘洞。义军极为勇敢,不管多么危险,他们都奋不顾身地掘啊,掘啊,向纵深挖掘。

在曹门以北,接近转角的地方,已经掘了一个大洞。虽然死伤十分惨重,但毕竟是最成功的。二十六日下午,在几尺宽的洞口中已经向左右掘了两丈多宽,向里边掘了一丈多深,又向上掘了一人多高。从洞中刨出的碎砖和土块,与死尸一起,堆在洞口的左右两边,也有一人多高,像两座小山一样。

整个下午,从宋门到北门,长达十五里的城墙上,硝烟一阵阵腾起,又慢慢散去,经过多次的硝烟腾起和散去,黄昏渐渐来了。野外流动着灰暗的暮霭。陈永福这时站在城垛背后,看见义军又从远处向城边运来新的大炮,少说也有十几尊。他传令城上的官兵和丁壮,一半留在城上,一半赶快去窝铺休息,但不许远离。他自己也随即下城,回到上方寺,召集亲信将领、幕僚和守城官绅,秘密商议。会开得不长。会后,各自去准备明日的大战和苦战。那些文官和士绅,在离开的时候,一个个面带沉重之色。大家担心:开封的命运也许就决定在明天了。

当陈永福在上方寺召集会议的时候,李自成同宋献策来到开封城外,巡视了几个要紧的地方。晚饭以后,在应城郡王花园的老营中召开军事会议,曹操和吉珪也到了。会议开得很久,把明日攻城的事商量妥帖,又商量了进城的事。散会后,李自成留下宋献策,问他明日究竟能否将开封攻破。当日是丁卯日。宋献策掐着指头,小声喃喃自语,推算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答说:

“明日辰时猛攻,巳时破城。”

“巳时果能破城么?”

“虽然推算明日巳时可以破城,但卦理从易,易者变也,常常会有变化。倘若明日不能破城,那就要等到明年正月中旬才能攻破。”

李自成不再多问,打了一个哈欠,送走宋献策,和衣就寝。

次日,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七日,黎明时候,大军开始行动。义军用许多大炮猛轰城墙,将士呐喊,实际是迷惑官军,并没有真攻。

在曹门北边的大洞中,义军在黎明时已经退了出来。退出时,装了两万斤的火药,安下了引线。辰时整,将引线点着;不久,只听得震天动地一声巨响,火药爆炸了。趁着火药爆炸,大约有十五尊大炮,同时对准大洞崩塌的地方猛轰。大洞上面的城墙本已崩溃了一部分,在猛烈的炮火中又一块一块地塌下来,形成了一个缺口。

快交巳时,忽然间,所有的大炮都停止再向缺口轰击,只向缺口两边打去。刘宗敏将红旗一挥,郝摇旗和袁宗第率领的两支步兵便直向缺口冲去,准备占领城墙。随即,刘芳亮的骑兵也来到干涸的城壕岸上,准备一旦步兵占领城墙,骑兵就越过城壕,从缺口冲进城去。

这时,守城军民在缺口两边,相隔数丈,都被大炮打得无法抬起头来。

陈永福大声呼叫:“我陈永福就死在这里,大家赶快杀贼!”

他率领亲兵和家丁,亲自向攻城的义军射箭和燃放火器。突然有一杆火铳炸裂,火器手的手和脸被炸伤,引起一阵自乱,火器停止再放。但是陈永福的亲兵和家丁都是优秀射手。一阵箭射下缺口,十分凶猛,使攻近缺口的义军纷纷死伤。

别的守城军民看见总兵官这样不顾性命危险,也都勇气倍增,刚才几乎要崩溃的士气被重新挽回。有的人向缺口扔下砖头,有的人扔下火药包,更多的人向缺口下边放箭。第一批已经攻上来的义军,纷纷死伤,滚了下去。随即第二批上来,又纷纷死伤,滚了下去。忽然间呐喊声、战鼓声震天动地。原来是郝摇旗发了性子,挥着宝剑,杂在第三批将士中间,向缺口攻去。就在这时,陈永福又带头探出身子,与官兵们一起猛烈射箭。郝摇旗的身上和腿上都中了箭,倒了下去。左右的人也纷纷倒下。这一次攻势又被打退。幸而袁宗第接着攻上来,把郝摇旗救走。

刘宗敏看见几次进攻都被击退,遂挥动蓝旗,锣声一响,进攻暂时停止。随即他吩咐张鼐把大炮掉转头来,重新向缺口猛烈打炮。

趁着一颗炮弹刚刚在附近炸开,第二颗炮弹还未发出,满面硝烟和尘土的陈永福双目闪光,从躲避的地方爬起来,弯着腰跑到城上一个安置大炮的墩台上,又偷偷从侧面看了缺口的地势,用已经半嘶哑的声音吩咐火器手:速向缺口处暗暗地移动炮口,瞄准缺口外边。同时,他又命火铳手将火铳也向着那里瞄准。

正在这时,巡抚的一个随从爬到城上,告诉他,巡抚大人要上城督战。陈永福赶快说:“千万劝阻抚台大人,不要上城,请抚台大人就在城下督战。有我陈某活着,贼兵决难进城!”巡抚的那个随从听了这话,赶快下城。

高名衡本来要上城督战,听随从回来一说,又被众官员一劝,就暂时来到离城很近的铁塔下边。他已经作好准备:如果城破,他就进入上方寺,在墙上题几句话,然后自尽。他不肯离开城下,心中想道:“不能离开这里,一离开便会动摇了守城的军心、民心。”有时炮弹发着隆隆响声从城头飞过,落到铁塔北面,距他不过二十丈远;而他坐的地方因为有城墙掩护,反而平安。

李自成和刘宗敏、宋献策下马立在城壕外一里处的一个大沙丘旁边,观看攻城。突然,城上也打来一颗炮弹。刘宗敏看见城上火光一闪,赶快把李自成向土丘后边猛地一推,宋献策跟着把腰一猫,炮弹隆隆地从头上飞了过去。

转眼之间,张鼐们的炮声又停止了。袁宗第督率步兵,成群结队,向缺口冲去。到处是呐喊声和呼叫声,战鼓也猛烈地响了起来。许多人一面冲一面喊着:

“攻进去啦!攻进去啦!灌呀!灌呀!”

眼看着步兵冲上了缺口,刘芳亮的骑兵也作好了向缺口冲去的准备。人人都以为缺口要夺到手了。李自成连声说:

“好,好!快了,快了!”

忽然间,城上的炮声响了,一片硝烟腾起。那些快要爬进缺口的义军将士纷纷倒下,继续爬上去的也被炮弹打中,死的伤的一个压着一个。还有人继续向缺口冲去,但终于又被炮弹和火铳打中,滚落下来。这样冲了好几次,都未成功。李自成因将士死伤惨重,攻不进去,已有收兵之心,向宋献策问道:“收兵如何?”

宋献策也看出来城上有陈永福亲自督战,防守坚固,今天义军锐气已挫,不可能攻进城去,但是他没有立即回答,抬头仰望天空。李自成知道他是在望气,也跟着仰望天空。这时日色惨淡,城头上硝烟弥漫,但硝烟上有一片浮云受到炮火影响,微带赤色,而天空高处却有一缕薄云,十分洁白,慢慢向南移动。宋献策先从高空观望,随后又望低空云气,脸色严肃,默默点头,若有会心。闯王问道:“云气如何?”

“书上[3]说:‘霄云精白者,其将悍,其士怯。’守城军民已经胆寒,本来可以攻进城去,但遇到陈永福是一员悍将,力挽败局,致我军死伤甚众,不能攻进城去。”他指着离城头不远的一片浮云,接着说,“请大元帅看,那一块罩在城头的云彩,正如书上所说:‘其前赤而仰者,战不胜。’天象如此,且巳时已过,可以收兵,等十天以后破城。”

李自成看不清近城的一片浮云是否上仰,也不暇细看,对刘宗敏说:

“捷轩,收兵吧,不必再攻了。”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在大沙丘背后跳上乌龙驹,向东边大堤外集中受伤将士的一座村庄驰去。

在这一次攻城战中,义军损失惨重,单在主攻的大洞外边就死伤了三四百人。刘芳亮的骑兵没有用上,却也被城头的炮火打中了二十来个人。

当天晚上,李自成召集一些重要将领和宋献策等秘密商议,决定下一次进攻的办法和时间。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说:

“我们的将士如此奋不顾身,开封必会攻破。倘若不将开封攻破,我绝不甘心!


[1]矿兵——伏牛山中挖煤窑的人从军,称为矿兵。

[2]“万人敌”——一种用泥土作外壳、内装火药和铁屑的土炸弹。

[3]书上——指《史记·天官书》和《汉书·天文志》。“霄云”在《史记》中作“稍云”,《汉书》中作“捎云”,都是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