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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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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退朝后,回到乾清宫,照例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他首先看了薛国观的奏本。薛替自己辩解,不承认有吞没史存银的事。崇祯很不满意,几乎要发作,但马上又忍住了。他一则不愿在皇后千秋节的前一天处分大臣,二则仍然指望在向戚畹借助这件事情上得到薛国观的一点助力。在薛的奏书上批了“留中”二字后,他恨恨地哼了一声,走出乾清宫,想找一个地方散散心,消消闷气。到了乾清门口,一个执事太监趋前一步,躬身问道:

“皇爷要驾幸何处?要不要乘辇?”

崇祯彷徨了。倘在平日,他自然要去承乾宫找田妃,但现在她谪居启祥宫了。袁妃那里,他从来兴趣不大;其余妃嫔虽多,他一向都不喜欢。正在这时,忽然听见从东边传来一阵鼓乐之声。他回头问:

“什么地方奏乐?”

太监回奏:“明日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娘娘怕明日事情多,今日去奉先殿给祖宗行礼。”

“啊,先去奉先殿行礼也好!”崇祯自言自语说,同时想起来皇后是六宫之主,他应该将处分田妃的原因对她说明,并且也要让她暗嘱她的父亲周奎献出几万银子,在戚畹中做个榜样。这样一想,他便走出乾清门,向北走到交泰殿坐下。过了片刻。周后从奉先殿回来了,看见他脸色忧郁,赶快趋前问道:

“皇上为何在此?”

“我听说你去奉先殿行礼,就在这里等你。”

“皇上可是有事等我?”

“田妃谪居启祥宫,你可知道?”

“我昨日黄昏前就听说了。”周后低下头去,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处分她?”

“我尚不清楚。到底为了何事?”

“她太恃宠了,竟敢与宫外通声气,替李国瑞说话!”

周后骇了一跳。自从李国瑞事情出来以后,她的父亲周奎也曾暗中嘱托坤宁宫的太监传话,恳求她替李国瑞说话。她深知皇上多疑,置之不理,并申斥了这个太监。今听崇祯一说,便庆幸自己不曾多管闲事。低头想了一下,她解劝说:

“本朝祖宗家法甚严,不准后妃干预宫外之事。但田娘娘可能受她父亲一句嘱托,和一般与宫外通声气有所不同。再者,皇亲们都互有牵连,一家有事,大家关顾,也是人之常情。田宏遇恳求东宫娘娘在皇上面前说话,按理很不应该,按人情不足为奇。请皇上……”

崇祯不等皇后说完,把眼睛一瞪,严厉责备说:“胡说!你竟敢不顾祖宗家法,纵容田妃!”

皇后声音打战地说:“妾不敢。田妃今日蒙谴,也是皇上平日过分宠爱所致。田妃恃宠,我也曾以礼制裁,为此还惹过皇上生气。妾何敢纵容田妃!”

崇祯指着她说:“你,你,你说什么!”

皇后从来不敢在崇祯面前大声说话,现在因皇帝在众太监和宫女面前这样严厉地责备她,使她感到十分委屈,忽然鼓足勇气,噙着眼泪颤声说:

“皇上,你忘了!去年元旦,下着大雪。当田妃来朝贺时,妾因气她一天比一天恃宠骄傲,就打算趁此机会给一点颜色看看,以正壸范。听到女官传奏之后,我叫田妃在永祥门内等候,过了一阵才宣她进殿。田妃跪下叩拜以后,我既不留她叙话,也不赐坐,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说,瞧着她退出殿去。稍过片刻,袁妃前来朝贺,我立刻宣她进殿。等她行过礼,我笑嘻嘻地拉住她进暖阁叙话,如同姐妹一般。到了春天,田妃把这事告诉皇上。皇上念妾与皇上是信邸患难夫妻,未曾震怒,却也责备妾做得有点过分。难道是妾纵容了她么?”

平日在宫中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反驳崇祯的话。此刻听了皇后驳他的话,说是他宠惯了田妃,不禁大怒,骂了一句“混蛋”,将周后用力一推。周后一则是冷不防,二则脚小,向后踉跄一步,坐倒地下。左右太监和宫女们立刻抢上前去,环跪在崇祯脚下,小声呼喊:“皇爷息怒!皇爷息怒!”同时另外两个宫女赶快将皇后搀了起来。周后原来正回想着她同皇帝在信王邸中是患难夫妻,所以被宫女们扶起之后,脱口而出地叫道:“信王!信王!”掩面大哭起来。宫女们赶快将她扶上凤辇,向坤宁宫簇拥而去。崇祯望一望脚下仍跪着的一群太监和宫女,无处发泄怒气,向一个太监踢了一脚,转身走向乾清宫。

回到乾清宫坐了一阵,崇祯的气消了。他后悔自己近来的脾气越来越坏,同时又因未能叫皇后密谕周奎倡导借助,觉得惘然。他忍着烦恼,批阅从各地送来的塘报和奏疏,大部分都是关于灾情、民变和催请军饷的。有杨嗣昌的一道奏本,虽然也是请求军饷,却同时报告他正在调集兵力,将张献忠和罗汝才围困在川、鄂交界地方,以期剿灭。崇祯叹口气,自言自语说:

“围困!围困!将谁围困?年年都说将流贼围困剿灭,都成空话。国事如此,朕倒是被层层围困在紫禁城中!”

周后回到坤宁宫,哭了很久,午膳时候,她不肯下床用膳。坤宁宫的掌事太监刘安将情形启奏崇祯。崇祯越发后悔,特别是明日就是皇后的千秋节,怕这事传出宫去,惊动百官和京城士民,成为他的“盛德之累”。眼看快黄昏了,他派王德化将一件貂褥、一盒糖果送到坤宁宫。王德化递上这两件东西,叩头说:

“娘娘!皇爷今日因为国事大不顺心,一时对娘娘动了脾气,事后追悔不已。听到娘娘未用午膳,皇上坐立不安,连文书也无心省览。明日就是娘娘的千秋节,嘉定伯府的太夫人将要入宫朝贺。恳娘娘为皇上,为太夫人,也为明日的千秋节勉强进一餐吧!”

周后有很长一阵没作声。她望望那件捧在宫女手中的貂褥,忽然认出来是信王府中的旧物,明白皇上是借这件旧物表示他绝不忘昔年的夫妻恩情,又想着明日母亲将入宫朝贺,热泪簌簌地滚落下来,对王德化说:

“你回奏皇上,就说我已经遵旨进膳啦。”

“娘娘千岁!”王德化叫了一声,叩头退出。

周后尽管心中委屈,却一刻没有忘掉她明天的生日。虽说因为国运艰难,力戒铺张,但宫内宫外的各项恩赏和宫中酒宴之费,估计得花销三四万银子,对皇上只敢说两万银子,不足之数由她私自拿出一部分,管宫庄[1]的太监头子孝敬一部分。她将刘安叫到面前,问道:

“明天的各项赏赐都准备好了么?”

刘安躬身说:“启奏娘娘,一切都准备好了。”

周后又问:“那些《金刚经》可写成了?”

管家婆吴婉容从旁边躬身回答:“原来写好的一部经卷已经装潢好了,今日上午送进宫来,因娘娘心中不快,未敢恭呈。其余的二十部,今日黄昏前都可以敬写完毕,连夜装潢,明日一早送进宫来,不误娘娘赏赐。”

周后轻声说:“呈来我看!”

吴婉容答应一声“遵旨”,退了出去。一个宫女赶快用金盆捧来温水,跪在皇后面前,另外两个宫女服侍她净手。吴婉容也净了手,然后捧着一个长方形的紫檀木盒子进来,到周后面前跪下,打开盒盖。周后取出经卷,眼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这经卷是折叠式的,前后用薄板裱上黄缎,外边正中贴一个古色绢条,用恭楷写着经卷全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打开经卷,经文是写在裱过的黄色细麻纸上,字色暗红,字体端正,但笔力婉弱。周后用极轻的声音读了开头的几句经文: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她面露喜色,掩住经卷,对刘安称赞说:“难得这都人有一番虔心!”

刘安躬身说:“她能发愿刺血写经,的确是对佛祖有虔诚,对娘娘有忠心。”

周后转向管家婆问:“我忘啦,这都人叫什么名字?可赏赐了么?”

吴婉容跪奏:“她叫陈顺娟。前天奉娘娘懿旨,说她为娘娘祈福,刺血写成《金刚经》一部,忠心可嘉,赏她十两银子。奴婢已叫都人刘清芬去英华殿称旨赏赐。陈顺娟叩头谢恩,祝颂娘娘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周后又说:“另外那二十个刺血写经的都人,每人赏银五两。她们都是在宫中吃斋敬佛的,不茹腥荤,每人赏赐蜜饯一盒。陈顺娟首先想起来为我千秋节发愿刺血写经,做了表率,可以格外赏她虎眼窝丝糖一盒。”

“是,领旨!”吴婉容叩头起身,退立一旁。

刘安跪下奏道:“启奏娘娘陛下,隆福寺和尚慧静定在明日自焚,为皇爷、皇后祈福,诸事都已安排就绪。”

周后在几天前就知道此事,满心希望能成为事实,一则为崇祯和大明国运祈福,二则显示她是全国臣民爱戴的有德皇后,连出家人也甘愿为她舍身尽忠,三则皇上必会为此事心中高兴。她望望刘安,轻轻叹息一声,说:

“没想到和尚是方外之人,也有这样忠心!他可是果真自愿?”

刘安说:“和尚虽然超脱尘世,到底仍是陛下子民。慧静因知皇爷焦劳天下,娘娘也日夜为皇爷分忧,激发了他的忠义之心,常常诵经,祈祷国泰民安。今值皇后千秋节将临,如来佛祖忽然启其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2]心,愿献肉身,为娘娘祈福,这样的事历朝少有。况和尚肉身虽焚,却已超脱生死,立地成佛,这正是如来所说‘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3]的意思。”

周后心中高兴,沉默片刻,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下懿旨阻止了。”

刘安又说:“娘娘千秋节,京师各寺、观的香火费都已于昨天赏赐。隆福寺既有和尚自焚,应有格外赏赐布施,请娘娘谕明应给银两若干,奴婢遵办。”

周后心中无数,说:“像这样小事,你自己斟酌去办,用不着向我请旨。”

刘安说:“隆福寺是京中名刹,也很富裕,不像有些穷庙等待施舍度日。不论赏赐多少,都是娘娘天恩;赏得多啦,也非皇爷处处为国节俭之意。以奴婢看来,可以格外恩赏香火费两千两,另外赏二百两为慧静的骨灰在西山建塔埋葬。”

周后点点头,没再说话。

刘安叩头退出,随即以皇后懿旨交办为名,向内库领出两千二百两银子,自己扣下一千两,差门下太监谢诚送往隆福寺去,嘱长老智显老和尚给一个两千二百两银子的领帖。谢诚又扣下五百两,只将七百两银子送去。智显老和尚率领全体和尚叩谢皇后天恩,遵照刘安嘱咐写了收领帖交谢诚带回。智显长老确实不在乎这笔银子,他只要能够同坤宁宫保持一条有力的引线就十分满意,何况因举行和尚自焚将能收到至少数万两银子的布施。

次日,三月二十八日,皇后的生日到了。

天色未明,全北京城各处寺、观,钟磬鼓乐齐鸣,僧、道为皇后诵经祈福。万寿山(景山)西边的大高玄殿和紫禁城内的英华殿,女道士们和宫女们为着表现对皇后特别忠心,午夜过后不久就敲钟击磐,诵起经来。从五更起,首先是太子,其次是诸皇子、皇女,再其次是各宫的妃、嫔、选侍等等,来到各色宫灯璀璨辉煌、御烟缥缈、异香扑鼻的坤宁宫中,在鼓乐声中向端坐在正殿宝座上的皇后朝贺。前朝的妃子都是长辈,礼到人不到。懿安皇后是皇嫂,也不来,只派两位女官送来几色礼物。田妃谪居启祥宫省愆,不奉旨不能前来,只好自称“罪臣妾田氏”上了一封贺笺。

一阵行礼之后,天色已经大亮。周后下了宝座,更衣,用膳,稍作休息,随即吴婉容请她过目各地奉献的寿礼。这些寿礼陈列在坤宁宫的东西庑中,琳琅满目。其中以王德化和秉笔太监们进贡的东西最为名贵。东厂提督和一些重要太监、在京城以外的带兵太监和监军太监、太和山提督太监、江南织造太监,也都是最有钱的,贡物十分可观。周后随便将礼物和贡物看了看,便回到正殿,接受朝贺。当时宫里宫外的太监和宫女约有两万左右,但是有资格进入坤宁宫院中跪在丹墀上朝贺的太监不过一千人,宫女和各宫乳母不过四五百人。闹腾了半个多时辰,朝贺才告结束。周后回到坤宁宫西暖阁,由宫女们替她换上大朝会冠服,怀着渴望和辛酸的心情等候着母亲进宫,同时也挂心隆福寺和尚自焚的事。她将刘安叫到面前,问道:

“隆福寺的事可安排好了?”

“请娘娘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

“定在几时?”

“定在巳时过后举火,时候已经到了。”

“啊,恰巧定在一个时间!”周后低声自语。

隆福寺钟、磬、笙、箫齐奏,梵呗声调悠扬,气氛极其庄严肃穆。大殿前本来有一个一人多高的铸铁香炉,如今又在前院正中地上用青砖筑一池子,让成千成万来看和尚自焚的善男信女不进入二门就可以焚化香、表。在二门内靠左边设一长案,有四个专管接收布施的和尚在点钱,记账,十分忙碌。巳时刚过,老方丈智显和尚率领全寺数百僧众,身穿法衣,在木鱼声中念诵经咒,鱼贯走出大殿,来到前院,将自焚台团团围住,继续双手合十,念诵经咒不止。

慧静和尚只有二十三岁,一早就趺坐在柴堆顶上的蒲团上边。他有时睁开眼睛向台下拥挤的人群看看,而更多的时间是将双目闭起,企图努力摆脱生死尘念,甚至希望能像在禅堂打坐那样,参禅入定。然而,他不仅完全不能入定,反而各种尘念像佛经上所说的“毒龙”,猛力缠绕心头。一天来他的喉咙已哑,说不出话。他现在为着摆脱生死之念和各种思想苦恼,在心中反复地默默念咒: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他俗姓陈,是香河县大陈庄人,八岁上遇到大灾荒,父母为救他一条活命,把他送到一座寺里出家。十二岁那年,遇到兵荒,寺被烧毁,师父带着他离开本县,去朝五台,实际就是逃荒。他随师父云游数年,于崇祯六年来到北京,在隆福寺中挂搭。师父一年后死去,他被收为本寺和尚。隆福寺的几百和尚,和世俗一样钩心斗角,并且分成许多等级,一层压一层。尽管他学习佛经十分用功,但在寺中的地位很低。出力和受气的事情常有他的份儿,而有利的事情没有他的份儿。他把自己的不幸遭遇看成是前生罪孽,因此近几年持律极严,更加精研经、论,想在生前做一个三藏具足[4]的和尚。

自他出家以后,只同父亲见过一面。那是五年前,父亲听说他在隆福寺,讨饭来北京看他。听父亲说,母亲已经在崇祯七年的灾荒中饿死;哥哥给人家当长工,有一年清兵入塞被掳去,至今生死不明;妹妹小顺儿因长得容貌俊秀,在十四岁那年,遇着“刷选”宫女,竟被选走,一进宫就像石沉大海,永无消息。他无力留下父亲,也无钱相助,只能相对痛哭一场,让父亲仍去讨饭。

十天前,寺中长老对他说皇后的千秋节快到了,劝他献身自焚,为皇后祝寿,为天下百姓禳灾。跟着就有寺中几位高僧和较有地位的执事和尚轮番劝他,说他夙有慧根,持律又严,死后定可成佛升天;他们还说,茫茫尘世,苦海无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不如舍身自焚,度一切苦厄,早达波罗蜜[5]妙境。他们又说,他自焚之后,骨灰将在西山建塔埋葬;倘若有舍利子[6]留下来,定要在隆福寺院中建立宝塔,将舍利子珍藏塔中,受京城官民世代焚香礼拜。经不住大家轮番劝说,他同意舍身自焚。但是他很想再同父亲见一次面,问一问哥哥和妹妹的消息。为着放不下这个心事,三天前他流露出不想自焚的念头。寺中长老和各位执事大和尚都慌了,说这会引起“里边”震怒,吃罪不起,又轮番向他劝说。昨夜更深人静,台上的木柴堆好了,特意在柴堆中间留一个洞,洞口上放一块四方木板。对他说,倘若他临时不能用佛法战胜邪魔,尘缘难断,不想自焚,可以趁着烟火弥漫时拉开木板,从洞中下来,同台下几百僧众混在一起诵经,随后送他往峨眉山去,改换法名,别人绝难知道。由于他几天来心事沉重,寝食皆废,精神十分委顿,昨天长老怕他病倒,亲自为他配药,内加三钱人参。他极其感动,双手合十,口诵“南无阿弥陀佛[7]!”服药之后,虽然精神稍旺,可是他的喉咙开始变哑。连服两剂,到了昨日半夜,哑得更加厉害,仅能发出十分微弱的声音。别人告他说,大概是药性燥热,他受不住,所以失音。

将近中午的阳光,暖烘烘地照射在他脸上。他又睁开眼睛,向潮涌的人群观望。忽然,他看见一个讨饭的乡下老人很像他的父亲,比五年前更瘦得可怜,正在往前挤,被别人打了一掌,又推了一把,打个趔趄,几乎跌倒,但还是拼命地往前挤。他不相信这老人竟会是他的父亲,以为只是佛家所说的“幻心”,本非实相。过了片刻,他明白他所看见的确实是父亲,完全不是“幻心”。他的心中酸痛,热泪奔流,想哭,但不敢哭。他不想死了,不管后果如何也要同父亲见上一面!

他正在心中万分激动,想着如何不舍身自焚,忽然大寺中钟、鼓齐鸣,干柴堆周围几处火起,烈焰与浓烟腾腾。他扔开蒲团,又拉开木板,发现那个洞口已经被木柴填实了。他透过浓烟,望着他的父亲哭喊,但发不出声音。他想跳下柴堆,但是袈裟的一角当他闭目打坐时已被人拴在柴堆上。他奋力挣扎,但迅速被大火吞没。最后,他望不见父亲,只模糊地听见钟声、鼓声、烧钱声、木鱼声,混合着几百僧众的齐声诵赞:

“南无阿弥陀佛!”

当隆福寺钟、鼓齐鸣,数百僧众高声诵赞“南无阿弥陀佛”的时候,坤宁宫又一阵乐声大作,四个女官导引周后的母亲丁夫人入宫朝贺。

丁夫人依照司赞女官的鸣赞,向皇后行了四立拜,又跪下去叩了三次头。另一位立在宫门外的司赞女官高声宣呼:“进笺!”事先准备在丹陛东边的笺案由两个宫女抬起,两个女官引导,抬到坤宁宫正殿中。笺案上放着丁夫人的贺笺,照例是用华美的陈词滥调恭祝皇帝和皇后千秋万寿,国泰民安。贺笺照例不必宣读。司赞女官又高声赞道:“兴!”丁夫人颤巍巍地站起来,又行了四立拜。

看着母亲行大朝贺礼,周后滚落了两行眼泪。她吩咐赐座。丁夫人再拜谢恩就座,才敢向宝座上偷看一眼。

然后周后下了宝座,退入暖阁,换上宫中常服,到偏殿坐下,再命女官宣召嘉定伯夫人进内。丁夫人又行了常朝礼,由皇后吩咐赐座、赐茶,才开始闲谈家常。在闲话时,丁夫人一直忐忑不安,偷偷观看皇后脸上神色,等待着单独同皇后说几句要紧体己话的机会。

周后赏赐嘉定伯府的各种东西,昨日已命太监送去,如今她回头向吴婉容瞟一眼,轻声说:“捧经卷来!”吴婉容向别的宫女使个眼色,自己轻脚快步出了便殿。另外两个宫女立刻去取来温水、手巾,照料丁夫人净手。随即吴婉容捧着一部黄线封面的《金刚经》回来,在丁夫人面前向南而立,声音清脆地说:“嘉定伯夫人恭接娘娘恩赏!”丁夫人赶快跪下,捧接经卷,同时叫道:“恭谢皇后娘娘天恩!”吴婉容含笑说:“请夫人打开经卷看看。”丁夫人恭敬而小心地将经卷打开,看见用楷书抄写的经文既不像银朱鲜红,也不是胭脂颜色,倒是红而发暗。皇后重新赐座以后,对母亲说:

“今年千秋节,因国家多事,一切礼仪从简,该赏赐的也都省去了十之七八。难得有一些都人怀着一片忠心,刺血写经,为我祈福。先由一个名叫陈顺娟的都人写了一部《金刚经》,字体十分清秀,我留在宫中。随后又有二十名都人发愿各写一部,我就拿出十部分赐几家皇亲和宫中虔心礼佛的几位年长妃嫔。但愿嘉定伯府有这一部难得的血写经卷,佛光永照,消灾消难,富贵百世。”

丁夫人起身回答:“上托娘娘洪福,臣妾一家安享富贵荣华。今又蒙娘娘赐了这一部血写经卷,必更加百事如意,不使娘娘挂心。”

“隆福寺还有一个和尚舍身自焚,为本宫和皇上祈福。”

“隆福寺和尚舍身自焚,几天来就轰动了京城。像这样历代少有的盛事,完全是皇上和娘娘圣德巍巍,感召万方,连出家人也激发了这样忠心!”

周后面露喜色,叹息说:“但愿佛祖保佑,从今后国泰民安。”

趁着皇后面露喜色,丁夫人赶快将话题引到在京城住家的亲戚们身上。刚谈了几句闲话,忽听永祥门有太监高声传呼:“接驾!”随即院中鼓乐大作。周后赶快离座,带着宫女们到院中接驾去了。

崇祯因昨夜几乎通宵未眠,今天的脸色特别显得苍白。到正殿坐下以后,他看见周后的眼睛红润,问道:

“今天是你的快活日子,为什么难过了?”

周后笑着说:“我没有难过。只因为轻易看不见我的母亲,乍然看见……”

“她已经来了?”

“已经来了。”

“叫过来让我见见。”

崇祯升了宝座。丁夫人被搀过来行了常朝礼,俯伏在地。崇祯赐座,赐茶,随便问了几句闲话。丁夫人不敢在皇上面前久留,叩头出去。宫女们引她到坤宁宫东边的清暇居休息。

崇祯留在坤宁宫同皇后一起吃寿宴。皇太子、诸皇子、公主、袁妃、陈妃、丁夫人等都依次向皇帝和皇后行礼,奉觞祝寿。各等名号嫔御,也依次来坤宁宫行礼奉觞。然后是王德化、曹化淳、六位秉笔太监、各监衙门的掌印太监、宫中六局掌印女官以及乾清、坤宁、慈庆、承乾、翊坤、钟粹等重要宫中的掌事太监和女官,也都依次前来行礼奉觞。

吴婉容在太监们献酒时候,退立丹墀一边,等候偶然呼唤。一个身材苗条的宫女笑嘻嘻地用托盘捧着一个大盖碗来到她面前,打开描金盘龙碗盖,轻声说:

“婉容姐,请你尝一尝,多鲜!皇爷和娘娘只动动调羹就撤下来了,还温着呢。”

吴婉容一看,是一碗嫩黄瓜汤,加了少许嫩豌豆苗,全是碧绿,另有少许雪白的燕窝丝和几颗红色大虾米。她笑一笑,摇摇头不肯尝,小声赞叹说:

“真是鲜物!”

身材苗条的宫女说:“如今在北京看见嫩黄瓜确实不易,所以听御膳房的公公说,这一碗汤就用了二十多两银子。”

“怎么这样贵?”

“听说尚膳监管采买的公公昨天在棋盘街见有人从丰台来,拿了三根嫩黄瓜,要十两银子一根。采买公公刚刚说了一句价钱太贵了,那人就自己吃了一根,说:‘我不卖啦,留下自己吃!’采买公公看这人是个无赖,怕他会真把三根都吃掉,只好花二十两银子将两根买回,为的是今日孝敬娘娘吃碗鲜汤,心中高兴。外加别的佐料,所以这一碗汤就花去了二十多两。”

吴婉容伸伸舌头,笑着说:“真是花钱如水!好,请费心,将这碗汤放到我的房里桌上去吧。”

又一个宫女来到吴婉容身边,凑近她的耳朵小声嘀咕几句。她脸色一寒,向另外两个宫女嘱咐一声,便走出坤宁宫院子,往英华殿的院子跑去。

住在英华殿院落中吃斋诵经的陈顺娟本来就体弱多病,近两个月刺血写经,身体更坏,十天前就病倒了。为着千秋节来到,没有人在皇后前提到此事。陈顺娟原是坤宁宫中宫女,同吴婉容感情不错,去年因为久病,自己请求到英华殿长斋礼佛。今日英华殿掌事太监因见她病势沉重,怕她死在宫中,要送她去内安乐堂[8]。她要求在出宫前同吴婉容见一面,得到同意。吴婉容看见她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消瘦异常,不禁心酸。她握住吴婉容的手,滚下热泪,有气无力地说:

“吴姐,他们今天要送我到安乐堂去,这一生再也看不见你了。”她哽咽不能成声,将婉容的手握得更紧。

吴婉容落泪说:“你先去安乐堂住些日子,等娘娘高兴时我替你说句话。她念你刺血写经的忠心,大概会特下懿旨放你出去。你出去,趁年纪还轻,不管好歹许配了人家,也算有出头之日,不枉这一年长斋礼佛,刺血写经!”

陈顺娟哭着说:“吴姐啊,我已经不再想有出头之日了!我大概只能挣扎活两三天;三天后就要到净乐堂[9]了!”

二人握手相对而泣。过了一阵,陈顺娟从枕下摸出一包银子,递给婉容,说:

“吴姐,你知道我是香河县离城二十里大陈庄人。我入宫时,虽然家中日子极苦,父母却是双全。我原有两个哥。二哥八岁出了家,后来随师父往五台山了。我一进深宫八年,同家中割断音信。这八年,年年灾荒,不知亲人死活。八年来每次节赏的银子我都不敢花掉,积攒了十几两银子,加上皇后陛下昨天赏赐的十两银子,共有二十三两三钱……”

吴婉容突然不自觉地小声脱口而出:“一碗黄瓜汤钱!”

陈顺娟一愣:“你说什么?”

吴婉容赶快遮掩说:“我想起了别的事,与你无干。你要我将这二十三两三钱银子交给谁?”

陈顺娟接着说:“我的好姐姐,你一向对我好,也肯帮助别的命苦的都人。你在坤宁宫中有面子,人缘也好。请你托一个可靠的公公,设法打听我一家人的下落,将银子交给我的亲人。这是救命钱,会救活我一家人的命。我虽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也不枉父母养育我到十四岁!”陈顺娟抽泣一阵,忽然注意到从坤宁宫院中传来的一派欢快轻飘的细乐声,想起来酒宴正在进行,便赶快催促说:“吴姐,你快走吧。一时娘娘有事问你,你不在坤宁宫不好。”

吴婉容噙着泪说:“是的,我得赶快回去。还有二十个刺血写经的都人姊妹,听说有的人身体也不好,可是我来不及看她们了。”

“我临走时她们会来送别的,我替你将话转到。”陈顺娟喘口气,又说,“听说今日隆福寺有一个和尚为替娘娘陛下祈福,舍身自焚,看来我们的刺血写经也算不得什么。”

吴婉容心中凄然,安慰说:“你们的忠心已蒙皇后赏识,心中高兴。至于慧静和尚的舍身自焚,自然也是百年不遇的盛事,娘娘当然满意。”

陈顺娟心中猛一震动,睁大眼睛问:“那和尚叫什么名字?”

“听说名叫慧静。”

陈顺娟更觉吃惊,浑身发凉。但她随即想着二哥随师父去五台山没有回来,与隆福寺毫无关系,天下和尚众多,法名相同的定然不少,就稍微镇静下来,有气无力地说:

“吴姐,你快走吧!”

吴婉容叹一口气,洒泪而别。刚到坤宁门外,遇到谢诚从隆福寺回来,同刘安小声谈话方毕。她同谢诚是对食,说话随便,轻轻问道:

“谢公公,和尚自焚的事如何?”

“已经完啦。恰好他的老子从香河县讨饭来京看他,要是早到半日,这事会生出波折。”

吴婉容的心一动,忙问:“这和尚不晓得他老父亲来京么?”

“他老父刚到,火就点着了。我站在近处,看见他举止异常,好像是望见了他的父亲,可是已经晚啦。”

“他难道不呼喊他的父亲?”

谢诚用极低的声音说:“他头两天误吃了喑药,喉咙全哑了,叫不出也哭不出声。”

吴婉容眼睛一瞪,将脚跟一跺,低声说:“你,还有隆福寺的老和尚,什么佛门弟子,高僧法师,做事也太——太——太狠啦!”

谢诚使眼色不让她多说话,随后嘲讽说:“世间事……你们姑娘家懂得什么!”

吴婉容一转身走进坤宁门,强作出满面喜悦,走上丹墀。她望见皇上替皇后斟了一杯酒,带着辛酸的心情笑着说:

“如今国事大不如昔,事事从俭,使你暂受委屈。但愿早日天下太平,丰丰盛盛地替你做个生日。”

宴毕,崇祯匆匆去平台召见阁臣,袁妃等各自回宫。周后带着母亲来到西暖阁,重叙家常。丁夫人见田贵妃果然没有来坤宁宫,证实了昨天关于田娘娘受谴的传闻,这使她对于自己要说的话不免踌躇。谈了一阵家常闲话,她看左右只有两个宫女,料想说出来不大要紧,便站起来小声细气地说:

“臣妾这次幸蒙皇帝和皇后特恩,进宫来朝贺娘娘的千秋节,深感皇恩浩荡,没齿不忘。家中有一件小事,想趁此请示娘娘懿旨。”

周后有点不安地望着母亲:“同李皇亲家的事有关么?”

“是,娘娘明鉴。臣妾想请示……”

“唉!皇上为此事十分生气。倘若是李家让你来向我求情,你千万不要出口。”

丁夫人吓了一跳,心中凉了半截。入宫之前,人们已经暗中替她出了不少主意,替她设想遇到各种不同情况应该如何说话,总之不能放过朝贺皇后这个极其难得的机会。丁夫人怔了片刻,赔笑说:

“臣妾何人,岂敢为李家求情。”

“那么……是什么事儿?”

“李皇亲抗旨下狱,家产查封。他有一个女儿许给咱家为媳,今年一十五岁,尚未过门。此事应如何处分,恳乞懿旨明示。”

周后想了一下,叹口气说:“人家当患难之际,我家虽然不能相助,自然也无绝婚之理。可用一乘小轿将这个姑娘取归咱家,将来择吉成亲。除姑娘穿的随身衣裙之外,不要带任何东西。”

“谨遵懿旨。”丁夫人心中凉了,知道皇上要一意孤行到底,难以挽回。

周后又嘱咐一句:“切记,不要有任何夹带!”

丁夫人颤声说:“臣妾明白,绝不敢有任何夹带。”

周后又轻轻叹口气,说:“皇上对李家十分生气,对你们各家皇亲也很不满意。你们太不体谅皇上的苦衷了!”

丁夫人心中大惊:“娘娘!……”

周后接着说:“皇上若不是国库如洗,用兵吃紧,何至于向皇亲国戚借助?皇上生气的是,国家到了这样困难地步,李皇亲家竟然死抗到底,一毛不拔,而各家皇亲也竟然只帮李家说话,不替皇家着想。皇上原想着目前暂向皇亲们借助一时,等到流贼剿灭,国运中兴,再大大赏赐各家。他的这点苦心,皇亲们竟然无人理会!”

丁夫人望望皇后脸上神色,不敢再说二话。恰在这时,司仪局女官进来,跪在皇后面前说:

“启奏娘娘,嘉定伯夫人出宫时刻已到,请娘娘正殿升座。”

李国瑞在狱中听说田贵妃为他的事只说了一句话就谪居启祥宫,皇后不敢替他说话,十分惊骇,感到绝望,病情忽重,索性吞金自尽。锦衣卫使吴孟明同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秘密商定,只向崇祯奏称李国瑞是病重身亡,隐瞒了自尽真相,以便开脱他们看守疏忽的责任。崇祯得知李国瑞死在狱中的消息,心中很震动,赶快到奉先殿的配殿中跪在孝定太后的神主前焚香祈祷,求她鉴谅。他仍不愿这件事从此结束,想看看皇亲们有何动静。过了一天,他把曹化淳叫进宫来,问他李国瑞死后皇亲们有何谈论。曹化淳因早已受了皇亲们的贿赂和嘱托,趁机说:“据番子禀报,皇亲和勋旧之家都认为皇上会停止追款,恩准李国瑞的儿子承袭爵位,发还已经查封的家产。”崇祯将曹化淳狠狠地看了一眼,冷笑一下,说:

“去,传谕锦衣卫,将李国瑞的儿子下狱,继续严追!”

曹化淳跪下说:“启奏皇爷,奴婢听说,李国瑞的儿子名叫存善,今年只有七岁。”

“啊?才只有七岁?……混蛋,还没有成人!”

崇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叫曹化淳起去。过了片刻,他吩咐将李府的管事家人下狱,家产充公。猜到皇亲们会利用李国瑞的死来抵制借助,他下决心要硬干到底,非弄到足够的军饷誓不罢休。他又向曹化淳恨恨地问:

“前些天京中士民说皇亲们在同朕斗法,可是真的?”

曹化淳躬身说:“前几天百姓中确有此话,奴婢曾经据实奏闻。”

崇祯冷笑一声,说:“朕是天下之主,看他们有多大本领!将李家的案子了结以后,看哪一家皇亲、勋旧敢不借助!皇亲们同朕斗法?笑话!”

他摆一摆下颏使曹化淳退出去,然后从椅子上跳起来,在乾清宫中激动地走来走去。


[1]宫庄——垄断在皇家手中的大量土地统称皇庄,其中直接归坤宁宫及其他宫所有的称为宫庄。

[2]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梵语音译。意译是“无上正等正觉”,也就是佛教所谓真性、佛性。

[3]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意即入于不生不死,除灭化度(连用佛法感化超度也不需要了)。这是佛教希望死后入于“不生不死”的境界。

[4]三藏具足——佛教的“经”、“律”、“论”三部分称为三藏,精通这三部分就叫作三藏具足。

[5]波罗蜜——梵语音译,意译就是“彼岸”。宗教称灵的世界为彼岸,即人欲净尽的世界,是与尘世(此岸)相对而说的。

[6]舍利子——和尚的身体焚化后偶尔在骨灰中遗留的小结晶体,一般为白色。

[7]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是梵语音译,有归命、敬礼等义。“阿弥陀”也是梵语音译,意译就是无量,含有无量寿和无量光二义。“南无阿弥陀佛”是佛教徒常用的一句颂词。

[8]内安乐堂——在金鳌玉蝀桥西,棂星门北,羊房夹道。明朝这一带是宫中禁地。凡宫女有病、年老或有罪,送至内安乐堂住下。如不死,年久发往外浣衣局劳动。

[9]净乐堂——在西直门外不远地方。凡宫女和太监死后如无亲属在京,尸首送此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