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睡了一天,刘宗敏的精神恢复了。对于目前局势,他没有一刻忘怀。鸡叫二遍,他带着亲兵们上马出发,奔来老营,没想到晚来一步,李自成离开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了。他进寨时,任继荣牵着马正要出寨。总管趋前说:
“刘爷,我正要到你那里……”
“有什么要紧事儿?”
“闯王去石门谷啦。他给你留下一封书子,叫我在天明后亲自送给你,请你来老营坐镇。”
宗敏一惊:“石门谷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去得这样急?”
“杆子哗变,将李友围在庙中。吴中军拿着闯王的亲笔书信前去抚慰,狗日的将书信撕毁,将吴中军扣留,要等攻破大庙时同李友一齐杀害。吴中军身边的四个亲兵已经杀了两个,另外两个带伤逃回。”
宗敏一听禀报,登时火冒三丈,双眼圆睁,胡须根根奓开,连头发也几乎直竖起来。然而他忍耐着没有破口大骂,咬着牙沉默片刻,向总管问道:
“闯王带多少人马去了?”
“他只带二十个亲兵前去。另外谷子杰和老神仙也跟他同去,一共不过三十个人。”
“闯王还留下什么话来?”
继荣小声说:“闯王说,宋家寨的事你都知道。一旦宋家寨兵勇出动,就由王吉元将狗日的诱至老营寨外,不让他们一个逃脱。他说,老营要紧,请刘爷多多在意。他还特意嘱咐:张鼐的这支人马是老营的看家本钱,千万不可调离老营。”
闯王想活捉宋文富兄弟的计策,刘宗敏是知道的。现在他一心悬挂在闯王身上。听完总管的话,他把缰绳稍微一松,雪狮子急躁地向前一蹿,瞬息来到老营。他跳下马大踏步走进门来。有人在二门外刚洗过脸,木脸盆尚未拿开。刘宗敏大概嫌它挡路,一脚把它踢了丈把远。到了上房,他转身过来,急不可耐地等着总管追进来,随即瞪着眼睛问道:
“书子呢?快给我!”
任继荣慌忙从怀中取出闯王的书信,双手呈上。宗敏虽然幼年读书很少,但近几年在义军中地位重要,逼得他事事留心,锻炼得粗通文墨。他把自成的书信仔细地看了一遍。虽然“抚绥”的“绥”字是个拦路虎,但意思他是明白的。他把“抚绥有成,兄即归来,望勿为念”这三句话看了两遍,产生了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暗暗地说:“倘若王八蛋们不听从你的话,你难道就不回来了么?”他轰地急出了一身汗,一边把书信往怀里揣,一边厉声问道:
“闯王走有多远了?能追得上么?”
“现在闯王至少走出二十里以外,追不上了。”
“你为什么不劝他多带人马?”
“大家苦劝,他不听从。”
“你为什么不早点禀报我?”
“我,我……”
刘宗敏不管老营总管的地位有多么高,一耳光扇过去,打得总管嘴角出血,踉跄几步。他跟着把脚一顿,大声喝道:
“跪下!”
总管扑通跪下,一句话不敢辩白,也不敢动手揩嘴角的鲜血。宗敏又踢他一脚,恨恨地骂道:
“如今众将染病,吴汝义又走了,老营事差不多都交给了你。遇到这样大事,你看着闯王去冒风险,既不想法劝阻,也不及时向我禀报,要你这个王八蛋的老营总管吃白饭的?闯王若有好歹,老子要活剥你的皮!小鼐子在哪儿?”
总管回答说:“张鼐去集合各家亲兵,就在老营寨内。”
宗敏向院中吩咐:“快把小鼐子替我找来!”
张鼐已经召集齐老营寨内和附近的各家亲兵,编制成队,指派了大小头领。听说刘宗敏来到,他赶快向老营走来。知道总管已经挨了打,总哨雷霆火爆地派人找他,他吓得心头怦怦乱跳,三步并作两步往老营赶。进了上房,他在总管一旁垂手立定,屏息待命。刘宗敏的一双怒目好似燃烧的火炬,瞪着他,厉声问道:
“你这小杂种,为什么不率领人马和闯王同去?”
张鼐慌慌张张回答一句。刘宗敏没听清楚,一耳光把张鼐打个趔趄,喝令跪下。他望望垂头跪在面前的小张鼐,从桌上抓起马鞭子扬了扬,想着这不是责打的时候,又喝道:
“起来!”
等张鼐从地上站起来,刘宗敏望着他说:“你这个小杂种,竟敢离开闯王,我权记下你一颗脑袋。你去挑选三百匹好马,率领三百个精壮弟兄,身披铁甲,火速出发,去石门谷保护闯王。进了石门谷,不许你离开闯王一步。倘若杆子有害闯王之意,你小杂种先动手,保闯王杀出石门谷。能救出李友和吴汝义他们,当然更好;万一救不出他们,只要你保住闯王平安,我不罪你。倘若闯王有一点差池,你休想活着见我!你听清了么?”
“听清了。倘若闯王有一点差池,我决不活着见你!”
张鼐转身要走,刘宗敏把他叫住,又说:“你路过大峪谷时,替我传令给双喜:你从前边走,他就率领五十名弟兄带着云梯从后跟,不许耽搁。倘若杆子们关闭寨门,你们就立刻爬云梯往里灌。凡畏缩不前的,立刻斩首。你们一旦呐喊进攻,李友的人马必会里应外合,破寨不难。攻不进去,老子要把你们全体斩首,一个不留!听清了么?”
“听清了!”张鼐大声回答。
“去吧,小鼐子,一刻也不能耽误!”
张鼐猛然转身,跑步奔出院子。随即大门外响起来呜呜角声。
宗敏叫老营总管起来,问道:“夜间宋家寨有什么新的动静?”
“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射虎口也没人来。”
“你派个妥当人去王吉元那里一趟,秘传我的口谕,要他务必弄清楚宋家寨准备在何时动手,人马多少。”
“是,我马上派妥当人去。”总管并不立刻出去,踌躇一下,喃喃地提醒说,“刘爷,闯王临走时特意嘱咐,张鼐这一支人马是老营的……”
“我知道。少说废话!”
任继荣不敢再说,赶快出去。老营的司务小校来到上房门外,问刘宗敏是否开饭。宗敏抬头一望,见太阳已上屋脊了,吩咐立刻拿饭。但是他心中却在盘算:张鼐这一走,老营越发空虚,倘若有大股官军从宋家寨来,如何是好?早饭已经端上来,他好像没有注意,提着马鞭子走出老营。司务小校望着他不敢言声。他的亲兵们也不敢提醒他饭已端到,跟着他往外走去。
张鼐走后,老营的看家人马只剩下不足一百人;加上新集合的各家亲兵,不足二百人。刘宗敏先去看看集合起来的队伍,见大家精神饱满,盔甲整齐,马匹精壮,稍微感到满意。他替这一支人马起名叫老营亲军。从老营亲军集合的院子出来,他转往孩儿兵驻扎的院落。孩儿兵正在吃早饭,人人穿着棉甲,披挂齐全。看见刘宗敏来到,院中的孩子们立刻放下碗筷,忽地站起。宗敏缓步进来,看见孩子不多,也没有看见罗虎,便向王四问道:
“你们孩儿兵怎么这样少?”
王四回答:“回总哨,孩儿兵除害病的以外,昨夜罗虎带走了一百五十名,尚余四十八名。”
“小虎子带孩儿兵往什么地方去了?”
“系奉闯王之命,半夜出发,不知开往什么地方。”
刘宗敏有点诧异,问:“怎么连你也不知道?”
“回总哨,闯王有令,不许泄露机密,所以罗虎哥不曾告我说开往何处,我也不敢打听。”
刘宗敏对于王四的回答感到满意,又把王四看了一眼,心里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定不凡。”他走出孩儿兵的院子,正要往李过处商议大事,老营总管从后边追来。他停住脚步,等总管走近,问道:
“什么事?”
继荣走到他面前小声回答:“智亭山一带可能出了变故。”
宗敏吃了一惊:“什么变故?”
“清风垭派人飞马来报:约在四更以后,智亭山一带突然火光冲天,隐隐有喊杀之声,详情尚不知道。”
刘宗敏赶快回到老营,亲自询问从清风垭来的弟兄,所答与总管复述的话没有差别。他想,郝摇旗那里肯定出了事,目前必须向最坏处设想,那就是智亭山失守,白羊店后路被截断,占领智亭山的官军分兵进犯清风垭,或与桃花铺的官军合力夹攻白羊店。白羊店的安危且不去管,料想在一两天内还可死守。他最担心的是清风垭。那儿只有黑虎星留下的三百弟兄,既没有同官军打过硬仗,近来又听说军心不稳。倘若官军大股来犯,岂不动摇老营的根本重地?
他沉默片刻,立刻下令老营亲军驰援清风垭,又派人传令铁匠营的各色工匠,不管是打铁的、做弓箭的、做盔甲的,除去害病的和几个老师傅之外,一齐来老营听候调遣。刚下过这两道命令,刘体纯派一个小校飞马来到,报告说商州的官军已经出动,如今离马兰峪不远,从野人峪的山头上可以望见火光。宗敏问:
“官军出动了多少人?”
“回总哨爷,据探子回来禀报,官军出动的有两千多人,另有从商州以东来的乡勇一千多人,共有四千上下。他们所过之处,任意烧杀,奸淫,抢劫,火光从高车山的西边一直红到离马兰峪不远地方。”
“我军从马兰峪撤完了么?”
“昨天黄昏前已撤退完毕,只留下少数疑兵。”
“回去对你们将爷说,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野人峪山寨一步。官军只要不攻寨,寨墙上只留少数弟兄,其余的一律休息,躺在树下睡大觉。有敢出寨同官军作战的,斩!”
刘宗敏吩咐重新开饭,随即同亲兵们蹲在一起,连二赶三地吃早饭。因惦念闯王吉凶,所以吃不多便扔下碗筷,独自先起。他刚站起来,一抬头看见李来亨急步走进二门,连忙问道:
“小来亨,什么事?”
李来亨恭敬地说:“刘爷,我爸爸请你去一趟,有话商量。”
“智亭山的事,你爸爸知道么?”
“他已经听说了。现在他等着刘爷去商议军情。”
“商州的官军也出笼啦,前锋已近马兰峪,你爸爸知道么?”
“他还不知。”
“回去对你爸爸说,我马上就去见他。还有,小来亨,回去对你爸爸说了之后,你就去叫王四快来见我,并告他说孩儿兵要准备出发。”
李来亨刚出老营,王吉元派一个心腹小头目骑马来到,向刘宗敏禀报军情。据他说,由商州来的二百官军和调集的各寨乡勇,后半夜陆续到了宋家寨。今日四更以后,宋家寨的二寨主宋文贵亲自来到射虎口,对王吉元的“弃暗投明”说了一番嘉勉的话,并送来二百两犒赏银子。但是对于宋家寨的动手时间,他却不肯泄露半句,只回答:“丁抚台尚无明示,不敢瞎猜。”
听了这个小头目的禀报,刘宗敏起初不免纳闷,但随即心里明白,不觉骂道:“妈的,打什么如意算盘!”他猜想,一定是敌人想等南路官军大举进攻清风垭,东路官军进攻野人峪,义军两面应付不暇的时候,才命宋家寨的人马突然出动,进袭老营。刘宗敏正在寻思对策,清风垭第二次派人飞马来报,说探得智亭山确已失守,郝摇旗率残部仍在同官军混战;有一小股官军从智亭山向北来,似有窥探清风垭模样。刘宗敏气愤地问:
“他妈的,龙驹寨以西的几个险要处都有咱们的人防守,官军怎么能飞到智亭山?难道是他妈的从天上掉下来的?”
“回总哨爷,详情不知。据智亭山附近逃出的百姓传说,官军大约是从一条少人知道的隐僻小路偷袭智亭山,使我军措手不及。”
“官军有多少人马?”
“官军起初有约一千多人,后来不断增加,天明后已经有两千多人。后来望见一群一群乡勇也从龙驹寨出动,往智亭山一带蜂拥而来,确数没法估算。”
刘宗敏骂道:“哼,狗日的抬起老窝子出动啦!”
他没有在口中骂郝摇旗,但在肚子里恨恨地骂了一句:“该杀!”随即他吩咐清风垭的来人,立刻回去,传下他的命令:倘有官军尖队来到近处,立刻剿杀,不使一个活着逃回;倘若大队来到,只许凭险固守,不许出战。他又说:
“你回去对大小头领和弟兄们说,我总哨刘爷说啦,你们是英雄还是狗熊,这一仗要见分晓。可不要把黑虎星的面子丢了。我正在调集人马。等人马调齐,我要亲自到清风垭,夺回智亭山,把杂种们赶回龙驹寨老巢里去!”
清风垭的来人一走,刘宗敏就命总管去将老营寨内所有能够拿起武器守寨的男人——包括患病初愈的、轻微残废的、年老的、管杂务的以及能够抽调的马夫和火头军,赶快召集一起,编成一队,听候调遣。
任继荣刚刚退出,王四来到老营。这时,智亭山出了变故和商州官军开始大举进犯的消息已经传开。王四以为总哨要派他率领孩儿兵去清风垭或野人峪,感到特别振奋。他依照军中规矩,大声说:
“启禀总哨刘爷,童子军副头领王四前来听令!”
刘宗敏慢慢地在王四的脸上和身上打量一眼,含着微笑说:
“小四儿,官军已经向咱们进犯,你带的这几十个孩儿兵使用上啦。”
“回总哨,我们孩儿兵一切准备停当,只等你一声令下,立刻出战。”
“好,好。只要你们有种就行。你现在率领孩儿兵开到麻涧,要携带一天干粮,准备夜间前去清风垭。到了麻涧之后,人解甲,马卸鞍,好生休息,不许乱动,只派几个孩儿把守寨门。”
“黄昏后就动身往清风垭么?”
“不要急,黄昏后你们孩儿兵立刻准备停当,等候我的将令行事。我的将令不到,不许离开麻涧。”
“是!”
刘宗敏忙过了这一阵,正急着去找李过,忽见慧英匆匆地走出东厢房,来到上房门口。他知道她被高夫人留在老营陪伴兰芝,现在看见她的神气和平时不同,还以为兰芝病情有了变化,不觉眉头一皱,问道:“兰芝怎样了?”
慧英很激动地说:“兰芝没怎样。刘爷,你派我做什么?”
一听说她不是为着兰芝的病来见他,宗敏放了心,不在意地回答说:“高夫人在白羊店,我没有什么事叫你做。你还是给兰芝做伴吧。”
“不,总哨爷。兰芝很懂事,她刚才对我说,今天战事很紧,用不着我留在她的身边做伴。”
“你想做什么?”
“总哨爷,目前情势紧急,老营空虚。各家眷属住在老营寨中的较多,除去害病的还有百人以上。大家多年随军起义,都能骑马,多少会些武艺的不在少数。至不济也能搬砖抬石,手执木棍,守护寨墙。请总哨下令,我去传知各家年轻眷属,火速来老营集齐,听候调遣。”
刘宗敏一边向外走一边说:“算了吧。打仗是男子汉的事,婆娘们不是打仗的材料。”
慧英的脸颊绯红,拦住他的路反问一句:“总哨爷,难道花木兰、樊梨花、穆桂英都是男人?”
刘宗敏受了抢白,并没生气,望着慧英笑一笑,说:“那是戏上编的,谁见过?你现在把一大群婆娘弄到一起,没看见敌人时嘁嘁喳喳乱说话,看见敌人时一哄而散,各逃性命。哼,靠婆娘们打仗,顶屁用!”
“刘爷,请你莫把话说老了。咱们各家眷属都是从枪刀林里闯出来的,纵然没经过好生调理,武艺不如男人,可是敌人杀到面前时,也知道拿刀剑往敌人身上砍。如今老营十分空虚,倘把年轻有力的妇女编成一队,即令不能冲锋陷阵,守寨总可以助一臂之力。刘爷,请你莫怪我同你犟嘴,这不是平常时候!”
这是刘宗敏第一次看见慧英毫不畏怯地同他犟嘴。他心中很赞赏这姑娘的一片忠心,但又不相信婆娘们能有多大用处。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说:
“好啦,好啦。只要兰芝能离开你,你去召集她们成立个婆娘队吧,我派你做婆娘队的头领。”
慧英得到允准,十分高兴,用委婉的口气说:“刘爷,你别急,听我再说两句话。第一,这个队应该叫作娘子军,不叫婆娘队。第二,头领是高夫人,不是我;只是因夫人不在老营,蒙你总哨指派,我暂且代夫人招呼招呼。”
“好,好,你说咋好就咋好。没想到你这个大姑娘有这么多的板眼!”
刘宗敏无可奈何地笑一笑,出老营找李过去了。
李过很担心黑虎星留在清风垭的人马同才开去的老营亲军不相统属,难望齐心,而所谓老营亲军又尽是各将领的亲戚、族人、小同乡,最难指挥。如今清风垭非常重要,不但是老营南边屏障,也是一道进出大门。因他同黑虎星的头目们较熟,所以坚决要亲自去清风垭坐镇。当望着李过只有四名亲兵随护,坐上篼子离开山寨时,刘宗敏心中很不好过。他想,如果石门谷不出事,自成在老营主持,他自己就可以前去清风垭,何用李补之带病出征!
任继荣已经把勉强可以作战的伤、病和杂务人员集合起来,编成一队,带到老营前边,共有一百二十余人。总管禀道:
“总哨,寨中百姓知道情况吃紧,都要上寨。我说,官军一时还打不过来,用不着他们上寨;等需要大家上寨时,自然会鸣锣传知。”
“对,现在还用不着百姓上寨。”
继荣又小声说:“还有,刚才有一个百姓来对我说,马三婆准备中午往宋家寨去。”
“啊?”
“她说宋家寨昨天就派人捎话,要她去下神治病。我看,她准是知道闯王去石门谷,老营十分空虚,打算去密报宋文富。今天不能让这个半掩门儿烂婆娘逃掉。总哨,我派人去把她收拾了,行么?”
刘宗敏略一考虑,果断地说:“不行。让她往宋家寨下神去,不许动她一根汗毛。”
“可是总哨,目前咱们不应该粗心大意。这破鞋一到宋家寨,会把咱们老营的底细全说出去。”
“让我再粗心大意一次吧,不怕她说出咱们的底细。还有,趁这时官军距离还远,叫老百姓随便出寨砍柴,不要禁止出入。”
总管提醒刘宗敏:“今天清早,刘爷你才进寨的时候,我已经传下你的严令:军民人等,不许随便出寨……”
“休啰唆!那时我严禁出寨,现在我取消那个禁令。你重新替我传令:从现在起,到酉时以前,寨中男女百姓可以随便出寨办事,只不许携带包袱,不许逃迁。倘有私自逃迁的,东西充公,全家斩首!”
总管咂咂嘴唇,退到一旁,口中不敢争执,心中却极不赞成。宗敏又对他说:
“大峪谷和石门谷两个地方有什么消息,你立刻派人禀报我。铁匠营的人们一到,你就叫他们骑马到麻涧休息,准备今晚去清风垭。如今老营没有中军,总管兼中军,我离开老营时,这全寨的人马由你指挥。”
吩咐毕,他带着亲兵们跳上战马,奔往野人峪去。
官军害怕中埋伏,还没有进入马兰峪。站在野人峪的高山头上,可以清楚地望见马兰峪以东有许多地方都在冒烟;有两处地势较高,浓烟冲天。有一个村落在岭脊上,可以望见浓烟中火舌乱卷。成群的百姓扶老携幼,牵牛赶羊,逃过马兰峪来。有的逃近野人峪才停下来,呼儿唤女,哭哭啼啼。据老百姓对义军哭诉:官军早就扬言商州以西遍地是“贼”,连妇女小孩都通“贼”,所以他们今日进攻,见男人就杀,割下首级报功;见女人就奸淫,不从的就被杀害。大姑娘、小媳妇只要落在官军手中,受了辱还要抢走。官军和乡勇见财物就抢。官军拣轻的和稍微值钱的东西抢,乡勇来到就不管粗的细的一扫光,犁、耙、绳索、锄头、镰刀……无物不抢。
刘宗敏听明情况,气得短胡须不住支奓。刘体纯请求让他率领二百弟兄出马兰峪给敌人一点教训,被宗敏狠狠地骂了几句,并且再次严令:除非官军和乡勇来攻野人峪,没有他的命令绝不许同敌人接仗。他吩咐体纯派人多烧开水,送到附近的树林中,凡是逃来的难民都暂时在树林中休息,不许放进野人峪。
在野人峪吃过午饭,刘宗敏到了射虎口。这里距宋家寨有五六里远,距老营有十二三里。山口很窄,两边是峭壁,守军驻扎在山口一旁的半山小寨中。刘宗敏叫王吉元带着他巡视了防守情形。趁着亲兵们离开稍远,他小声问道:
“宋家寨什么时候动作?”
“还是不知道。”
“闯王去石门谷的事你们这里知道么?”
“知道了。也知道智亭山失守的事。”
“是谁告诉你们的?”
“这里老百姓的消息很灵,不知怎么这些消息突然在前半晌哄传起来,还说老营十分空虚,只有害病的人和妇女守寨。孩儿兵和临时成立的老营亲军都开往清风垭,连李将爷也带病前去了。”
“宋家寨知道这些情形么?”
“我想宋家寨不会不知道。刚才马三婆来到这里,口称要去宋家寨替寨主少爷下神看病。我本想把她扣押,可是又怕会打草惊蛇,只好放她过去。我想她准是去给宋文富报信儿的。”
“好,好,正需要她这一报。”
王吉元吃惊地望望宗敏,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宗敏接着说:
“吉元,你仍然照闯王的计策行事。倘能在今夜将宋文富诱出洞来,诱到老营寨外,就是你立了大功。宋文富有出洞消息,立刻去老营向我禀报。”
“总哨爷,如今宋文富有官军和别寨乡勇相助,不是少数人可以对付得了。我担心老营空虚,刘二虎的人马又不敢从野人峪抽回……”
“我没有苇叶不敢包粽子,你少操这号心!记住:一定要在今夜把宋家寨这股脓挤出来,免得它妨碍咱全力去对付官军。你报闯王,立大功,就在今夜!”
王吉元又担心地说:“咱们的兵力少,多捉活的不方便。我看,如果宋文富兄弟亲自出来,不如一刀一个,杀掉干脆,免得给王八蛋们逃脱。”
“不,要捉活的。闯王叫咋办咱们就咋办。你放心,只要诱他们到老营寨外,纵然他们插翅膀也别想飞走。”
刘宗敏叫吉元带着他出了山口,走了三四里路,站在高处观望宋家寨的守备情形。宋家寨上的守寨人远远地认出来骑白马的大汉是刘宗敏,登时在寨墙上拥挤了很多人,并且越来越多,隔墙垛指指点点。宗敏正看着,忽然叫声“不好”,身子一晃,栽下马来,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大家慌了手脚,又要抢救宗敏,又要提防宋家寨趁这时派出乡勇来攻。亏得王吉元遇事尚能沉着,他一边叫人用指甲狠掐宗敏的人中,一边指挥人马向东列队,控弦注矢,准备迎敌。宗敏的人中被掐得疼痛,呻吟出声,微微把眼睛睁了一下。吉元立刻吩咐三个大汉,轮流背负刘宗敏,回到射虎口的小寨里边。人们把宗敏背进吉元住的草屋中,轻轻放在床上,只见他昏昏沉沉,闭着眼睛。王吉元凑近他的耳边唤道:“总哨!总哨!”他不答应,却神神鬼鬼地说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大家原以为他是病后虚弱,骑马中暑,现在就纷纷小声议论,说他可能是中了邪。这儿没医生,众人救他心切,偏生忙中无计。有人出个主意,说总哨刘爷可能是撞着山神野鬼,既然马三婆正在宋家寨内,距此甚近,不妨派人速去请来。宗敏的亲兵头目深知他的脾气,首先反对,说:
“屁!我们将爷平日看见谁下神弄鬼就要骂,他怎么会叫马三婆替他治病?再说,从前遇到过许多算命的江湖异人,都说我家将爷上应星宿,不是凡人。山鬼见了他也得让路,怎么敢给他罪受?你们莫找没趣!”
有人又说:“虽说咱们总哨刘爷上应星宿,身带虎威,平日诸邪退避,可是要知他如今是久病之后,身子虚弱,一时正不压邪,受山神野鬼捉弄也是有的。这事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趁他昏迷不醒,请马三婆来驱驱邪,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王吉元拿不定主意。他正在作难,刘宗敏把眼睛睁开一半,小声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
王吉元赶快把大家商量请马三婆的事向他回明。他闭起眼睛沉默一阵,然后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好,请吧。”王吉元立刻派一个会办事的人骑匹马,牵匹马,去宋家寨请马三婆。
宋文富兄弟和官军的带兵千总刚才在寨墙上看见似乎是刘宗敏模样的人栽下马去,被众人急救回射虎口,正在一道商议,打算派人去王吉元那里打听实情,忽得下人禀报,说王吉元派人来说刘宗敏突然中邪,病势沉重,特来请马三婆前去治病。宋文富等心中十分高兴,认为是上天相助,今夜袭取李自成的老营定可唾手而得。他们平日都知道刘宗敏性情粗犷,在战场上慓悍异常,却不像李自成那样细心谨慎,多谋善断。原来在午饭后,马三婆来到宋家寨,报告刘宗敏如何不禁止老营寨中百姓出入,不怕泄露老营底细。宋文富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对左右说:“今夜就要叫刘宗敏吃他粗心大意的亏!”但震于他的威名,仍不免有点顾虑。如今见刘宗敏突然患了紧病,口吐鲜血,不省人事,这点顾虑一扫而光了。
宋文富一边派人护送马三婆前往射虎口,一边派人飞马奔往商州城,将提前在今夜三更进袭李自成老营的事禀报巡抚,请巡抚务必于明天一早指挥大军进攻野人峪。据他估计,到天明以前,宋家寨的乡勇和官军就可以占领李自成的老营和麻涧一带,并把刘宗敏、高一功、田见秀和袁宗第等大小“贼将”全部擒获,夺得大战首功。使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李自成、高桂英和李过都不在老营,不能全由他一网打尽。
大约过了两顿饭时,马三婆来到射虎口。这时刘宗敏又清醒过来,急着要回老营。王吉元赶快命人用门板绑成担架,护送他离开。马三婆带着应用“法物”,骑马跟在后边。刘宗敏被抬出射虎口山寨不远,又大叫一声,昏迷过去。王吉元望着担架在骑兵的保护下匆匆向西去,心如刀割。马三婆故意深锁柳叶眉,摇头叹气,却在肚子里念动咒语,要宗敏病势加重。马二拴心中十分高兴,别有深意地对吉元微微一笑,告辞回宋家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