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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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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尚炯和刘体纯奉闯王之命专诚前来,并且知道将有一位大将在中途相迎,而闯王本人也将在老营的山下迎候,牛金星的心中又解开一个疙瘩,决定潜往商洛山中一行。他想,虽然自己不肯受自成之聘,但目前天下大乱,多这一层关系,只要不被官府知道,未尝不好。

隔了一天,刘体纯先动身离开西安。又过一天,尚炯仍扮做走方郎中,牛金星扮做算卦先生,起个五更,悄悄地骑驴出发,当天晚上在一个离蓝田五里的村庄投宿。

第二天清早,他们穿过县城,在蓝田东门外打尖,换了脚驴,向蓝关进发。山势愈来愈高,终南山的主峰在右首耸立云外,积雪尚未融化。牛金星观看山景,不由默诵起韩愈的名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他想到,韩愈虽因谏迎佛骨事被贬往潮州,但毕竟还是朝廷命官,后来又被皇帝召回,与他自己的遭遇完全不同。而且韩昌黎继道统,著文章[1],“文起八代之衰,道继天下之溺”,生前名满天下,死后名垂千古,与他自己半生默默无闻,将与草木同朽,也完全不同。在北京过除夕时,他在百感交集中曾写过七律一首,此刻竟不自觉地轻轻喟叹一声,念出来其中一联:

一事无成惊逝水,半生有梦化飞烟!

他正在烦恼,突然有一个青年农民带着一个少年,牵着两头毛驴儿,背着猎弓,腰里别着砍柴的利斧,从路边笑着迎上来,向尚炯拱手说:

“先生,我们在这里等候好久啦。我侄儿给狼咬坏了一只胳膊,请你务必费心去瞧看瞧看。”

尚炯问:“不远吧?我们急着往商州去,远了可不成。”

“不远,不远。你看,那个山凹里就是,不到四里。”

尚炯露出想拒绝又不好拒绝的神气,望着金星问:“怎么办?咱们只好去一趟?”

金星心里想,这个庄稼人怎么会知道医生要打这里经过呢?其中一定有些蹊跷!回答说:

“救人事大,怎好不去?好,我陪你一道去吧。”

他们开了脚钱,换上农民牵来的毛驴儿,转上一条小路,望着一个雾沉沉的山村走去。刚离开大路不远,尚炯一看前后没有别人,向青年农民笑着问:

“王天喜,这里的路径你可很熟?”

“我就是这儿长大的孩子,天天在这些山谷里砍柴,打猎,怎么会不熟?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一步!”

“他是刘捷轩将军的亲兵,”尚炯对客人说,“这一位小将名叫罗虎,是孩儿兵的一个头目。别看他年纪小,打仗时简直是一员猛将!”

罗虎说:“尚先生,双喜哥就在前边等着。你看,就在那几棵松树下边。”

尚炯和金星顺着罗虎所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几个打猎的农民站在不远的松树下边,正在向这边张望。

牛金星打快毛驴,相离还有十来丈远,赶快跳下驴背,趋前同双喜相见,拱手说:

“劳驾远迎,实不敢当。不胜惶愧之至!”

双喜不习惯同生人应酬,更不习惯说客套话,有点腼腆地说:“先生远来,太辛苦啦。俺父帅同几位将军都在前边村里恭候,转过这个山脚就到。”

“啊?闯王来了?”金星大为吃惊地问,没想到闯王会迎接这么远,竟然来到了官府驻有重兵的蓝关附近。

尚炯也觉意外,心中大喜,笑着说:“我不是对老兄说过,闯王极其思贤若渴么?”

“嘿!如此盛情,真叫弟受之有愧,无以为报!”

又走了五六里路,转过一个山脚,他们看见一里外的松林中有很多战马,人都在林外的草地上坐着休息。一员青年将领骑马奔了过来,直到相离很近,金星才认出他就是刘体纯,已经丝毫不像个商人了。刘体纯告诉客人说,闯王和几位大将就在前边恭候。牛金星虽然平日自许为“王佐之才”,这时却不由得有点心慌。又走不远,地上的人都忽然站了起来。李自成穿着蓝色山丝绸旧箭衣,戴着旧毡帽,走在前边,背后紧随着几员大将和少数亲兵。牛金星和尚炯慌忙下了驴子,向前迎去。

相距十来丈远,闯王和几位大将就满脸堆笑,连连拱手。牛金星的心狂跳起来,一面还礼一面踉跄前趋。双方走到一起之后,自成非常热情地抓住金星的手,说:“蒙先生不弃,远道光临。可惜弟等不便远迎,务乞鉴谅!”

金星连忙说:“哪里!哪里!诸位将军如此远迎,隆情厚意,使弟五内感愧!”

李自成把刘宗敏、田见秀和李过向客人介绍,互道仰慕,说了几句寒暄的话。自成又说:

“野地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还是上马走吧。”

李双喜向松林边一招手,立刻有人牵过来一匹战马。闯王为着牛金星是个文人,给他预备的是一匹北口骟马,他让骟马走在他的乌龙驹前边,几位大将的战马紧紧跟随。他们的前后都是雄赳赳的青年将校和亲兵。牛金星很爱骑马,但是像这样的威风却是平生第一次。雄伟的高山和奇峰,澎湃的松涛和马蹄声,样样激动着他的心。他在心中说:

“大丈夫岂可老死蓬蒿!”

三更时候,这一支人马已走了两百多里,来到了闯王的老营。留守的袁宗第等都在寨外迎接。用过夜饭,闯王把客人送到西屋安歇。那是他春天才布置的书房兼客房,比较干净。几位大将各自回营,他自己回到上房。

牛金星十分困乏,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醒来以后,听到院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人说话也都是轻声细语,他又闭着眼蒙眬一阵。他想,大概闯王昨天很辛苦,尚未起床,所以小院中不准有声音打扰。

他在床上回想着昨天一天的经历。李自成给他的印象极深。尽管还没有机会深谈,但是仅凭表面观察,凭他们在路上的随便谈话,他已经对自成深为敬佩,觉得尚炯的称颂并无一句过分。其次,他从刘宗敏身上看见了一种慓悍豪迈的英雄气概,从李过身上看见了一种刚毅、谦逊和深沉的风度,从田见秀身上看见的是浑厚、纯朴和善良。青年将领中给他印象较深的是刘体纯、双喜和张鼐。他认为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才,正是所谓“风云人物”,集合在闯王左右。

另外给他印象极深的是闯王的部队。他看出来他们纪律严明,精神饱满,上下融洽。他见过的官兵很多,哪有像这样的部队呢?没有!

牛金星穿好衣服下床。听见屋里有响动,一个亲兵踮着脚走进来,恭敬地笑着问:“先生,怎么不再睡了?闯王吩咐过,不让院里有声音惊动你,好让你多睡一阵,解解乏。”

“我已经睡好啦。昨天闯王也很累,他一时还不会起床吧?”

亲兵笑着说:“他?他天不明就骑马出寨去啦。”

“有什么要紧事?”

“没有。每天早晨他都是天不明就起床,出寨去看操练。”亲兵向门外的太阳影子望一眼,又说,“如今该收操回来啦。”

牛金星听说闯王照样天不明就出寨观操,又是惊异,又是敬佩,同时对自己的饱睡迟起略感不好意思。他漱了口,洗了脸,站在书桌边翻一翻自成所写的大字和他所读的书。这些书整齐地摆成一堆,有《四书集注》、《孙子十家注》,还有一部《通鉴纲目》。另外有一部残破的《三国演义》放在窗台上。金星拿起来一本《孙子十家注》,看见里边有不少圈点,还有夹批和眉批。这些批注都很别致,全是从亲身经历而得的悟解,有的较长,有的却只有几个字,甚至只有两个字:“要紧!”牛金星随便翻到一页,看见眉批道:“十年来义军驰驱半中国,使官军防不胜防,追又不可追,就是这个道理。”旁边又批道:“骑兵十分重要。倘日后每一精兵有三匹马,则更可风来电往。”后边又批道:“崇祯八年春长驱东进,所向无阻,即是‘冲其虚’。”金星再看所批的孙子原句,原来是这样两句:“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追者,速而不可即也。”金星为自成的批注暗暗叫好。他正在随便翻阅,闯王回来了。

早饭后,李自成陪着客人到寨外走走。牛金星看见农民军同百姓在一起种地,关系融洽,深为感动,不由得想起来《三国志》所写诸葛亮在渭南屯垦的情形。许多年来他所看见的官兵只会奸掳烧杀,破坏生产,从来没有过这种景象。他偷偷地打量着闯王的同小兵一样的粗布服装、带着谦逊微笑的面孔,在心中问道:“目今四海分崩,万姓涂炭,能拨乱反正,拯斯民于水火者非斯人乎?”

他们继续一边散步,一边闲谈。自成同他谈的大都是关于本地农民的疾苦,而且谈起来就像谈家常一样,十分清楚。他提起官兵的暴行很生气,但也不掩饰农民军的破坏行为。他感慨地说:

“在十三家弟兄中,虽说咱们高闯王的队伍比较守纪律些,可是说实在的,在前几年也有许多人不知道爱护百姓。直到如今,咱们的队伍也还常有扰害百姓的。奸淫,放火,随便杀人的事情并非没有,只是比前几年又好了一些。”

牛金星说:“我看贵军如今与百姓同耕,赈济饥困,实在是仁义之师。将军的话太过谦了。”

闯王笑一笑,说:“牛先生乍到这里,实际情形还不清楚。住久了,五脏六腑里的毛病你就看清啦。”

看见牛金星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自成接着说:

“如今咱们的队伍都打散了,你看见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这些人,大都是老八队剩下来的一点打不散的老底子,多年跟着我,比较听话,也比较规矩些,但也是十个指头不一般齐。像咱们这样的部队,要做到秋毫无犯真不易。须要下狠心治军,有时还得狠心杀人。”自成一面说一面想着鸿恩的事,心中酸楚。他装作看将士开荒,赶快避开了客人的眼睛。

转过一个土丘,他们看见田见秀正打着赤膊同将士们一起开荒。同田见秀谈了一阵,自成带着客人往回走。因为牛金星很称赞田见秀,自成笑着问:

“崇祯初年,你可听说过点灯子这个名字?”

“是的,还记得这个名字。那时在延安府一带起事的,王嘉胤最有名,其次是王二、点灯子、高迎祥、八大王张献忠一班人。”

“点灯子原是个教书先生,本名陈长庚。白天在破庙里教学生读书,晚上坐在小油灯下边抄书,批书。他打抱不平,得罪了本地劣绅。这个劣绅说他夜间编写兵书,准备造反,要衙门里派人来抓他。逼得陈长庚走投无路,当真造起反来。他因为自己是从点灯抄书上惹的祸,所以起事后就替自己起这个绰号叫点灯子。这个人打仗很勇敢,也有学问,可惜死得太早。”

“啊,原来点灯子的绰号有这么一段故事!”

“玉峰就是他的学生。论亲戚,他还是玉峰的拐弯姑父。点灯子起事后很懂得惜老怜贫,与士卒同甘苦,这一套都给玉峰学来啦。”说到这里,自成笑了起来。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很得意他有这么一员大将。停一停,他又说:“玉峰不大处罚弟兄们,连疾言厉色也少有,可是在咱们老八队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尊敬他。”

牛金星好奇地问:“田将军是怎么起义的?”

“说起来话长,简短捷说吧。玉峰是绥德人,家里原有几亩地,父兄都是老实农民,一年到头苦扒苦做,小日子还对付得下去。后来村里的恶霸讹去了他家的地,还叫他们打输了官司,把父亲活活气死。玉峰原是个走树下怕树叶儿打头的人,到了这时,万般无奈,只好去找他的老师点灯子,入了伙。点灯子一死,他就到了我这里。”

“这也是逼上梁山。”

“可以说差不多的人都是逼上梁山的。要是能够活下去,谁肯跟着别人造反?既落个贼名,又得提着头过日子,肚里没有一缸苦水的人下不了这个狠心。”

自成又随便谈了几个将领被逼起义的小故事,不知不觉就回到老营。在书房坐下以后,亲兵头目李强走到自成身边,小声对他说王吉元前来求见。自成问:

“他的伤已经好了么?”

“伤还没有全好,不过他说他心里难过,非见你一面不可。”

自成走出二门,看见王吉元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眼眶里含着泪花,站在前院等他。一看见他这个情形,闯王心中一动,不等他开口,就用温和的口气说:

“王吉元,我本来想等你伤好以后,给你拿点路费,叫你回谷城张帅那里去,可是后来又想着路上官军盘查很严,你一个人走路很不安全,还是让你留下。你既然伤还没有完全好,好生养伤吧。没有零钱用,我叫李强下午给你拿一点。”

王吉元扑通跪下去,抽咽说:“我哪儿也不去,死也要死在你的大旗下边!我以后倘若再做出对不起闯王的事,叫我天诛地灭!”

“不要赌咒。我知道你出身很苦,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平素也很正派,经过这次教训,以后就不会再上别人圈套,做出荒唐的事儿了。起来,快回去休息吧。”

“闯王,你既然还要我,我的伤不要紧,你让我还回蓝田高将爷那里去吧。”

自成想了片刻,忽然说:“不用回蓝田。王长顺他们一群人贩运粮食少一个管账的。你识字,去替他们经管银钱账项去。他们如今有十来队粮食贩子,还做贩卖骡马生意,经常有几千银子活动,在账目上你可要小心在意。”

“闯王!闯王!你千万莫叫我经手银钱。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经手银钱了!”王吉元流着眼泪说。

闯王笑一笑,说:“你在银钱上犯过大错,只要肯悔改,我偏要用你经管银钱的事。我相信你会管好账,不会再有差错。”

不让王吉元再说话,李自成转身就走,匆匆回到客房,招待客人。不大一会儿,医生尚炯和几位大将陆续来到。随即在上房摆上筵席,为金星洗尘。

牛金星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酒,加上昨天的疲困还没有休息过来,酒席散后就睡了一觉,直到日头快要落山时才醒。他跳下床,洗了脸,听说闯王去开荒快回来了,便坐在客房中喝茶等候。想着闯王确实对他十分尊敬,并且丝毫没有把他当外人看待,他心中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闯王说出来诚恳相留的话,怎么好推脱呢?到底跟着闯王大干一番呢,还是再等待一个时期?……

他正在拿不定主意,尚炯进来了。医生是遵从自成的邀请来陪金星吃晚饭的,一进来就笑着说:

“启翁,这一觉很解乏吧?你真是海量,大家敬你那么多酒,竟没有把你灌醉!”

金星也笑了起来,说:“众位盛情难却,我只得舍命陪君子。虽不醉,亦不远矣。岁月不饶人,到底不能同年轻时的酒量相比。”

尚炯意味深长地说:“说起岁月不饶人,可真是。像足下这样,也可谓‘壮志虚悬两鬓苍’。”

金星点点头,轻轻地叹息一声。

尚炯的亲兵王成拿来了磨好的墨汁和裁好的一副素纸对联,放在桌上。金星问:

“这是做什么的?”

尚炯说:“请老兄大笔一挥。”

“给谁写的?”

“今天我对闯王谈到老兄不仅学问极好,书法也甚佳。闯王说可惜没有纸,不能请你写一副对联为茅舍增光。我说我去想办法,果然把纸找到了。趁此刻天没黑,请大笔一挥吧。你看,这纸如何?”

“子明,你这是故意叫我献丑!”金星说毕,拿起纸来,不觉诧异和喜出望外,赶快问,“这纸是从哪里找来的?”

“怎么,很满意吧?”

“此纸出在高丽,为绵茧所造,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用以书写,墨光可爱,实为纸中珍品。兄自何处得此?”

“离此十几里远有一宋家寨,寨主姓宋,十分富有,祖上是做官的。我想他家可能藏有好纸,就派人骑马去问,果然拿回来了。”

“你真是神通广大!哈哈哈哈……”

牛金星非常高兴,马上在桌上摊好纸,蘸饱笔,略一思索,写成一副对联:

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

尚炯看见金星不仅字写得好,而且在对联中把闯王比做潜龙,暂时蛰居大泽,希望闯王“逐鹿中原”,内容非常恰切,不禁连声叫好。

不久,李自成从野外回来,看见金星写的对联,十分高兴。等他品味了一下对联的内容,却有点不好意思,谦逊地说:

“先生,这下一句‘中原鹿正肥’很切合目前情形,上一句‘大泽龙方蛰’却不敢当。当今起义的人很多,弟无德无能,怎敢以潜龙自居!”

牛金星大声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将军爱民如子,思贤若渴,远非他人可比,万不要妄自菲薄。”

尚炯说:“启翁说得很是。不过闯王这里只有冲锋陷阵的武将,还缺少萧何、张良。”

牛金星明白尚炯故意拿这话挑他,不说什么,哈哈地大笑起来。医生和闯王交换了一个眼色,跟着大笑。

晚饭端上以后,他们一边吃一边畅谈。饭后继续畅谈。在自成说来,这是他生平最愉快的一次谈话。他深深敬佩牛金星对于当今国家大事,历代的兴亡治乱,都有丰富知识,恨相见之太晚。谈到二更时候,忽然有人来找医生,说有一个弟兄在巡逻时从崖上跌下去,伤很重,请他快去救治。医生走后,闯王把凳子往前拉拉,听牛金星继续往下谈。他因为晚上又陪着客人喝了几杯酒,感到喉咙有些干渴,倒了一杯茶咂了一口,放在膝上,用手扶着,听得入神,忘记喝了,忽然手一动,竟将一杯冷茶泼到裤子上,湿了一大片。但闯王没作声,若无其事地将空茶杯放回桌上。

金星说:“将军经此一番挫折,人马大减,诚然是将军之大不利。然倘能抓紧时机将此少数将士严加训练,使每个人皆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则不败之基础从此奠定。将来时机一至,十万百万之众不难号召,有此一批训练有素之将士,放在十万百万人中,犹人身之有骨骼,树木之有根干。没有这一批人,纵有百万之师,不过是乌合之众耳。”

闯王快活地点头说:“先生说得是!说得是!正说在我的心上!我也有这个想法,经先生这一指教,我的心上更亮啦!”

牛金星继续说:“从天启末年以来,十余年间豪杰并起,不可胜数。若张献忠、罗汝才、老回回、革里眼与左金王等,是其中佼佼者。然而以弟看来,这班人虽能成为一时风云人物,却未必能成就大事。”

“何以见得?”自成问,其实他对这班起义首领也有清楚认识。

“他们之所以不能成大事者,首先在胸无大志,其次在军纪不整,不能深得民心。”

自成说:“先生说得是。我们起义,就是古人所说的汤、武革命,必须宗旨很正。你想,要是起义之后,随波逐流,大的方向不明,路子走歪,如何能成就大事?依先生卓见,我军今后的路子应该如何走?”

牛金星早已胸有成竹,说:“今后道路,不过两句话:高举堂堂正正之旗,专做吊民伐罪之事。”

“请先生讲说清楚。”

金星说:“将来大举之后,必须驰檄远近,向百姓明白宣布:闯王是奉天倡义,矢志覆灭明朝,重整乾坤。这就是高举堂堂正正之旗。凡能解民倒悬的事多做,凡欺压残害小民的王侯官绅,严厉惩处。这就是吊民伐罪。倘若如此,何患大业不成?”

闯王不觉将膝头一拍,连说:“好,好。请再讲下去,讲下去。”

牛金星接着说:“十余年来天下黎民苦于兵革,苦于杀戮,苦于妻子离散;众人所梦寐以求者是房屋不遭焚烧,妇女不遭奸淫,丁壮不遭杀戮,父母妻子相守,从事耕作于田间。谁能解民倒悬,则天下民心咸归之,孟子说:‘仁者无敌’,就是这个道理。孟子还说:‘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犹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幼年时读过私塾,近来又在温读《论》、《孟》,所以在言谈中特意引用孟子的活,为他的议论增加力量。见自成频频点头,他接着说道:

“目前天下之民极贫,极苦,正如《孟子》上所说的,‘如水益深,如火益热。’‘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孟子又说:‘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今后大军所到之处,开仓放赈,蠲免征赋,农民无耕牛者给以耕牛,小商小贩无资谋生者贷以资本,杀贪官,除土豪,尊重儒士,网罗人才。诚如是,则百姓望将军‘如大旱之望云霓’,岂有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闯王说:“倘若到了小百姓‘箪食壶浆’相迎的时候,咱们的局面就打开了。先生说得很好,令我受益不浅。要是百姓们盼望咱们义军‘如大旱之望云霓’,咱们就成为‘及时雨’了。”

“对,这是真正的‘及时雨’。近数十年来,坊间流行一部小说,名叫《水浒》,相传是元末国初人施耐庵编的,几年前我看见了李卓吾先生的评本。宋江不过是小吏为盗,并无大志,也不懂吊民伐罪的大道理。只因他在江湖上惯行小恩小惠,竟然被人们称为山东及时雨。其实,他如何能配!究竟何谓之‘及时雨’?《孟子》上说:‘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作雨,则苗勃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这‘孰能御之’也就是百姓归心,无敌于天下的意思。”

自成笑着说:“起小读《孟子》,只会读口歌[2]。如今听先生这样讲《孟子》,才算讲出来新意思,讲出了精髓。不过有两件事先生因从来不在义军,也不清楚。拿尊重儒士来说,咱们义军,向来对清贫正派的读书人都是尊重的,爱护的。玉峰的老师点灯子就是个教蒙学的穷读书人。拿子明说,他在咱义军中很受尊敬,这你是亲眼看见的。无奈大多数读书人或者本身就是地方恶霸,欺压小民,或者同恶霸拧成一股劲儿与义军为敌。像这样读书人,非杀不行。至于说不要杀人,孟子也说得太偏了。造反就是互相杀戮,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事儿。咱们倘若不敢杀人,就只好等着官兵来杀了。孟子不造反,所以他不懂得杀人的需要。要紧的是,咱义军决不要杀害无辜良民。”

牛金星赶快说:“将军所言,实为千古不磨之论。我刚才劝将军不要杀人,真意思也只是不滥杀耳。自古以来,不用征诛,即不能吊民伐罪。我刚才的话尚没说完,请毕其辞。虽然百姓苦于战争,渴望太平,然而不有征伐,即无从创造太平。成汤之时,‘东面而征而西夷怨,南面而征而北狄怨’。人皆曰:‘徯我后,后其来苏!’[3]愿将军效法成汤,率仁义之师以定天下,然后与民休息,劝农桑,兴学校,通商惠工,移风易俗,建万世太平之业。”

自成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说:“倘若有了这一天,我决不忘先生教诲之功!”

已经打三更了。吃过消夜的酒饭,他们继续谈心,越谈越起劲,完全不觉疲倦。李自成从人事方面看清楚明朝处处呈现出亡国之象,但天意若何,他不敢说,现在趁机会向金星提出来这个问题。金星说:

“两年来种种天象示警,不必细举,愚弟单谈日变。盖日者,君也。单看两年多来的日变非常,明朝的国运可知。前年辛丑朔[4]日蚀。虽说日蚀不为灾[5],唯正月朔为三朝之会[6],非一般日蚀可比。自春秋迄今,两千余年来正月朔日蚀共二十八次,应验者约二十次。正月辛丑朔日蚀共有三次,全皆应验。西汉惠帝七年正月辛丑朔,日蚀,应在惠帝失政,诸吕乱朝。哀帝元寿元年正月辛丑朔,日蚀,应在哀帝夭折,王莽篡国。至崇祯十年正月朔日又是辛丑,且又日蚀,是为一千八百年间第三次正月辛丑朔日蚀了。小民于大年初一毁坏一件器物尚且畏惧,认为不祥之兆,况日蚀之祸应在一国之主!”

李自成轻轻点头,感到无限鼓舞。停一停,牛金星接着说道:

“天变非常,崇祯自己何尝不怕?去年六月间今上在中极殿亲自策试[7]廷臣七十余人,策题就写着‘年来天灾频仍,今夏旱益甚,金星昼见五旬,四月山西大雪’等话。金星又名太白,为西方金之精[8],白帝之子,主兵象,昼见则有刀兵之危。何况是昼见五旬之久!”

“这太白昼见的凶兆,自然是已经应验了。”李自成说,为避客人的名讳,不提金星二字。

“岂但太白昼见?”牛金星又接着说,“去年春天,白虹[9]与赤气贯日。去年二月朔,日色无光,众星昼见。今年正月朔,北京城天色阴惨,连日风霆。还有,去年十月初五,我在北京亲见日中有大黑子,又有黑气与日摩荡,俨然如同两日。夫白虹为兵象,赤气为血,日者君也。白虹与赤气贯日,则人君有刀兵之危。日中有黑子,两日并出,皆亡国之兆。”

李自成说:“既然天象如此,我们闹腾着就更有劲了。商洛山中地瘠民寡,请问,下一步兵往何处为好?”

牛金星拈着胡须想了一下,说:“以陕西形势而论,关中最好,汉中次之。但目前夺取西安不易,无法据守关中,纵令袭破西安,亦必受四面围攻。汉中偏在一隅。倘若据守汉中,则蜀兵攻其南,秦兵攻其北,楚兵溯汉水而上,也是坐待挨打之势。纵览目今天下大势,俟我军元气恢复之后,应以东出宛、洛,驰骋中原为上策。”

闯王击掌称好,说:“没料到先生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天夜间,闯王同牛金星一直谈到鸡叫以后才各自就寝,但他们都睡不着。

自成的睡不着是因为过于兴奋,恨与牛金星相见太晚。当两三天前改变原议,由他亲率诸将远去蓝关附近迎接时,袁宗第和李过都认为他未免有些谦恭过火,劝他留在山寨。他当时责备他们说:“难道怕失我闯王身份?你们以为单靠盘马弯弓、拿刀弄杖就能够打下江山么?刘邦倘若没有张良、陈平、萧何这班人尽心辅佐,也不容易建立西汉基业。咱们目今正是惨败之余,人家牛先生肯屈驾前来,不用咱们三顾茅庐,难道我还不中途相迎,以表诚意!”如今看来,这位牛先生实在值得他隆重远迎,只怕牛金星不肯留下。至于金星的睡不着不仅是因为太兴奋,也因为考虑着是否留下的问题。在后半夜,闯王虽未直说,却已经几次流露出要留他的意思了。

在来商洛山之前,牛金星总担心李自成不能把他当“国士”看待,受不到尊敬,另外也怀疑自成是否真像尚炯听称颂的那样。现在这些顾虑都一扫而光了。原来他打算同闯王暂做布衣之交,等待将来再看。经过这一夜畅谈,特别是自成已经流露出挽留之意后,他知道他要么就入伙,要么就断然拒绝,不容许他想下水又怕湿脚。想着自己不甘心老死蓬蒿,想着半生落拓,受人欺负,几乎死于贪官、土豪与狱吏之手,又想着自己的远大抱负,李自成对他的重视,以及明朝的种种亡国之象,他觉得还是下狠心入伙的好。忽然想起来在北京时他占的“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卦,给他平添了许多勇气。他想,别说是“飞龙在天”,即令是“见龙在田”[10],也是飞黄腾达之象。他对《易经》是背得烂熟的。这时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不知不觉地背出来孔夫子对这一卦的解释: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背过以后,他想道,我今天同李自成遇合一起,共建大业,可不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么?可不是古人所说的“风云际会”么?想到这里,他在被窝里握紧拳头,对自己说:

“好,入伙吧!大丈夫当通权达变,建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

但是,一想到入伙,一些实际问题就来了。祖宗坟墓,田园庐舍,他不能不有留恋。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家人是否愿意跟着他造反?今后这个家如何安置?把家人都带来,打仗的时候怎么办?……

第三天中午,闯王特意为牛金星安排了一次隆重酒宴,上房里和院子里摆了十几桌,大小将领前来坐席的有一百多人。高一功在一百多里外打粮,接到闯王通知,也特意连夜赶回,参加盛宴。酒过三巡,李自成提着酒壶站起来,一百多个大小将领都跟着站起来。他为客人满斟一杯酒,然后说:

“牛先生光临荒山已经三天,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敢出口。朝廷无道,民不聊生。我们起义,为的是替天行道,救苦救贫。可是十年来百姓愈来愈苦,我们的心愿没有达到。为着救民水火,使万民早享太平,万恳牛先生留在这里,或做我们的军师,或做我们的先生,都好。今后祸福与共,我们决不会辜负先生。请先生受弟一拜!”自成深深地躬身一拜。

牛金星赶快还礼,连称不敢。这时,屋里,院里,大小将领,肃然无声,都用充满热情和激动的眼睛望着客人,等候着他的回答,牛金星看见闯王和大小将领对他如此诚恳和看重,十分感动。他用颤动的声音回答说:

“金星才疏学浅,谬蒙将军厚爱,实在惶愧无地。俟金星回到舍下,稍作料理,定当携眷前来,长留麾下,效犬马之劳,辅将军创建大业。”

听了他的话,自成又赶快躬身下拜,说了些感激的话。大小将领都非常高兴,纷纷向金星敬酒。刘宗敏唤人取来两只大杯,斟满,一杯捧给金星,一杯端在自己手里,大声说:

“牛先生是举人造反,十分稀少。当我们正在倒霉时候,肯来共事,一同受苦,更是难得,令人实在敬佩。就这一点,我们也会永不忘记。来,敬你一大杯!”

闯王等金星饮过这杯酒以后,又替他斟满一杯,自己也端起杯子来说:

“现在就一言为定。牛先生从河南搬取宝眷回来之后,望屈就军师之位,以后诸事都要仰仗费心。”

牛金星说:“行军作战,非弟所长。弟愿佐闯王延揽天下英才,建立开国规模。至于军师一席,弟有一好友当之无愧,敢为冒昧推荐。”

自成赶快问:“什么样人?”

“此人姓宋字献策,以字行,河南永城人氏。饱读兵书,深通韬略,三教九流,无不熟悉,且善奇门遁甲,星象谶纬。多年来隐于卜筮,游踪半天下,对各地山川形势,用兵要害,了若指掌。倘能得他前来,常在将军左右,运筹帷幄,必能展其长才,使将军早成大业。”

闯王大喜,说:“子明回来以后也对弟谈过宋先生为人,弟心中十分仰慕。可是宋先生游踪无定,如何礼聘前来?”

“他如在开封不多停留,便去南京、苏、杭一游,然后返回开封。俟弟携眷回来,修书一封,派人寻找,定可找到。宋兄见弟在此,想不会拒绝邀请。”

“如此,自成就更为感激不尽了!”

闯王又深深作了一揖,率全体将校重新敬酒。

有几个唱洛阳曲子的江湖卖艺人被老营总管派人从附近的镇上叫了来,等候在大门外,这时进到院里,围着一张方桌坐下,为大家弹唱助兴。高一功指定的头一个节目是《三请诸葛》,听得宾主都同声叫好。随后,牛金星点的是《龙虎风云会》,闯王点的是《反徐州》,刘宗敏点的是《火烧战船》,田见秀点的是《田家乐》。李过和高一功也都拣自己爱听的点了一折。金星点一折《龙虎风云会》并不是偶然的。他心中暗想:如今唱这一出歌颂宋太祖君臣相遇、共建大业的戏,不是恰好不过么?

这些卖艺的有几个是卢氏人,当牛金星拿着红纸折子点唱时,领班的老头子毕恭毕敬地站立在堂屋门外,拿眼睛偷偷瞟着。突然,他心中一惊:“这位坐首席的老爷好生面熟……可不是牛举人么?”下去以后,他悄悄向伺候酒席的一位弟兄打听,果然是卢氏牛举人。可是牛金星并不认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位卖艺人回卢氏县后说的几句闲话,会给自己带来一场大祸。

牛金星在商洛山中住了半个多月,四月下旬动身回伏牛山去。闯王送了他二百两银子作“程仪”,同几位大将骑马送了他十几里,再三嘱咐他务必在五月上旬转回,因为张献忠要在五月上旬起义,这里也要在那时树起大旗。为着路上安全起见,闯王还派遣刘体纯和李双喜率领一百名精锐骑兵秘密护送他回到伏牛山中,人马潜驻在卢氏县和洛南县交界的大山里等候接他。

回到村子以后,牛金星对人只说他是从西安看朋友回来的,并没有一个人怀疑。等到更深人静,他把妻、妾和儿子叫到面前,悄悄地把他在商洛山中的事情告诉他们,并说明这次回来是要接他们去闯王那里。牛佺是一个不满现状的青年,又因受王举人欺负,苦于无路报仇,听了父亲的话非常高兴。小老婆如玉不敢随便说话,心头怦怦跳着,死不作声。牛奶奶起初看见丈夫从西安带回来二百两雪花纹银,心中十分欢喜,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吓得魂不附体,浑身打颤,脸色灰白,大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她两腿发软,扶着桌子角和椅靠背走到门后,用耳朵贴着门缝向院里听听,转回来扑通坐在床沿上,小声说:

“我的天爷!没料到你做出这样的事!这可是要满门犯抄、诛灭九族的大罪!”

牛金星劝她说:“明朝的气数已尽,怕什么?跟着闯王打下江山,你就是一品夫人,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不比当一个被革斥的举人娘子强得多么?”

“你是发疯了,要带着全家人跳火坑,上刀山!乱世年头,小心谨慎还怕有闪失,保不住身家性命,你竟然想带着全家去从贼!万一给官兵捉住,剐三千六百六十刀,凌迟处死,死后也不能入老坟。我的天,你疯了!”喘了几口气,牛奶奶又说,“做梦也没想到,原来你带回的银子是贼钱!给官兵抄出来,可不是现成的赃证?亏你自幼读圣贤书,讲忠孝节义,活到四十多岁忽然叫鬼迷了心,想造反!”

牛金星顿顿脚,对娘子说:“你真是糊涂!自古无不亡之国,懂么?如今遇到快要改朝换帝的时候,有本事的人就应该辅佐新主定天下。你难道连这一点道理也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我娘家是书香门第,父亲是拔贡,大哥是秀才,二哥是监生,我不能做贼人之妻!我活是清白人,死是清白鬼。你除非先拿刀杀了我,我不会答应你失身投贼!”说毕,她用手捂着脸,倒在床上小声哭起来。

金星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口气,在床前走了几转,然后开了房门,走到书房,颓然坐进椅子里,低着头发闷。“怎么好呢?怎么好呢?”过了很久,他听见娘子仍在上房哭泣,心中有些不忍,也觉得娘子的意见不无几分道理,一片雄心突然软了下来,闷闷地仍回上房,倒头便睡。但到了五更,冷静一想,还是觉得非随着李自成起义不可。他越想越下定决心,不能重新入睡,便披衣下床。牛奶奶从枕上抬起头来问:

“你想明白了么?”

金星顿脚回答:“嗨,妇人之见!”

连着几天,差不多每夜他都想法向娘子劝说,赔了不少苦脸和笑脸,但都是枉费唇舌。为着这件事,牛奶奶白天愁眉不展,食量大减,晚上常做凶梦,梦醒了,不是唉声叹气,就是哭泣。倒是牛佺的态度很积极,他一面帮父亲劝说母亲,一面做一些远行的准备工作。为着准备实用,他每晚不再读艾南英的制义文[11],不再读科场墨卷和试帖诗,而从父亲的藏书中取出来《陆宣公奏议》[12]、《张太岳集》[13]和一些经世致用的书堆在案头。

为着牛奶奶的思想一时破不开,牛金星心急如焚,却迟迟不能动身。刘体纯和李双喜在卢氏县边境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消息,十分焦急。闯王在商洛山中更其挂念。他派人告诉刘体纯,务要立刻请牛先生带着家眷前来,不可耽误。刘体纯派了一个人去催金星,传达了闯王的话。牛金星见刘体纯派人秘密来催,心中更急,坐立不安,恨不得扔下家眷自走,但又下不了这个狠心。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拖着。牛金星和大娘子都在生活反常中消瘦了。拖到五月中旬,大概是月亮快圆的时候吧,像石破天惊一般,张献忠在谷城起事的消息传到了伏牛山中,人心大大浮动起来,牛奶奶的想法才有些变了。她回娘家一趟,想探一探秀才哥哥的口气,却不敢把金星的打算明言。哥哥谈起国事来直是摇头叹气,也说大明的气数快要完了,并且告她说新近有人扶乩,吕纯阳降坛,写了七律一首,很是费解,不过也露出来要改朝换代的意思。听了秀才哥哥的话,她又想了想,才下了决心,回家来同意随丈夫去投闯王。但是她虽然同意了,却舍不得房屋、田地、家具、什物,不肯马上动身,想暗中分散给亲戚照料。牛金星非常恼火,夜间对她威胁说:

“我再等你一天,你要是还不肯同我走,我就只好不管你了。”

“唉!难道咱们的家就永远不要了?”她噙着眼泪问,总想着叶落归根,还有回来的时候。

“这些身外之物,算得什么?真是女人见识!”

牛金星不耐烦地叹口气,走到爱妾的房间里,一时感情冲动,提起笔写出来十二韵五古一首。写毕,他低声吟哦:

自从天启来,

四海如鼎糜;

千里鞠茂草,

白骨满路隈。

抚剑惊四顾,

肝胆为之摧。

既有匡济志,

胡为守蓬荜?

丈夫贵决断,

……

突然,一阵猛烈的打门声使牛金星大吃一惊。他跳了起来,抓着一口剑跑到院里,只见宅子周围,火把把树梢照得通红。满村狗叫、人喊、马嘶、孩子啼哭。乌鸦从树梢惊起,成群地啼叫着飞过头顶。全家人都来到院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用石头砸大门,有人在叫嚷着翻墙头。牛佺和几个仆人拿着武器准备抵抗。牛金星心中明白寡不敌众,也逃不脱,把儿子往黑影中推了一下,对仆人们说:

“放下兵器,快去把大门打开!这是来抓我的,天塌自有我长汉顶着!”

仆人们听说是官府派人来抓他的,谁也不肯去开门。他把剑一扔,昂然地往大门走去。牛奶奶突然追上他,抓住他的袖子,恐怖地颤声说:“我的天呀!你别去!你别去!”他甩脱她的手,继续朝大门走,同时在心中后悔说:

“唉,完了!要是早走一天就好了!”


[1]继道统,著文章——韩愈自称继承了孔、孟的“道统”,又是“古文运动”的主要人物,所以获得了唐、宋以来儒家的普遍推崇。“文起八代之衰”二语是苏轼称颂他的话。

[2]读口歌——从前蒙学读书,先生不讲解,只叫死背诵,俗称读口歌。

[3]徯我后,后其来苏——“徯”是等待,“后”是王。这两句译成白话就是:“等待着我王。王啊,快来搭救我们吧!”这几句都是孟轲引用的《尚书》逸文,今本《尚书》中没有。

[4]辛丑朔——大年初一是辛丑日。

[5]日蚀不为灾——这是近古的观念。在上古和中古,日蚀被认为是严重的灾变。

[6]三朝之会——正月初一早晨,古人称为“三朝”或“三朝之会”,因为正月为一岁之朝,初一为一月之朝、早晨为一日之朝,故称“三朝”。

[7]策试——封建时代向臣下或举子们考试关于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重大问题,叫作策试。被试者用文章或口头回答,叫作“对策”。

[8]为西方金之精——按照古代的五行说,西方属金,其色白,所以金星又称太白,被认为是“白帝之子”。白帝是五天帝之一,为西方之神。

[9]白虹——古人所说的白虹就是一道白色云气。他们认为“白虹贯日”是兵凶征兆。

[10]见龙在田——“见龙在田”和“飞龙在天”,都是《易经》里的乾卦。王弼注:“出潜离隐,故曰见龙;处于地上,故曰在田。”按“见”字即“现”字。

[11]艾南英的制义文——艾南英是晚明的散文作家,他的制义文(八股文)在当时影响很大,几乎为从事科举的人们所必读。

[12]《陆宜公奏议》——唐朝政治家陆贽的奏议,内容是议论有关国家的军事、政治和财政等重大问题,文体也很美。

[13]《张太岳集》——张居正的文集。他是万历初年的首辅,杰出的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