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从谷城回来以后,得知高桂英母女同刘芳亮平安脱险,李自成心中大为宽慰,但是这种宽慰很快就被摆在眼前的困难压倒了。不管扫粮也好,买粮也好,粮食来源愈来愈困难,而失散的人马却又陆续归来。附近县份里杆子众多,小盗如毛,不要说一般殷实户多被烧杀抢劫,连穷人们的鸡、羊和留着过年的一点杂粮也被抢光。老百姓不等荒春到来,已经有不少家开始吃草根树皮。李自成每天骑马出去,总看见一些路边的榆树被饥民剥去了皮,露出来白光光的树身,还常常看见一些枯瘦如柴的男女饥民出外逃荒,心中着实难过,但也想不出多少救济办法。
一天上午,李自成心中烦闷,只带着一个亲兵出寨,也不骑马,走出二三里外,在一个高坡上站定,忽见总管骑马飞奔而来,到他面前翻身下马。自成问:
“有什么事?”
“咱们原说今天中午向附近十来个村庄放赈,我来问问,还放不放?”
“为什么不放?”
“我昨晚算了算,咱们现有的存粮吃不到年底。这次再一放赈,粮食就只能吃到小年下。各处打粮都有困难,万一打来的粮食很少,弟兄们怎么过年?”
“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暂时不放赈,等再弄到一批粮食再说。”
“今天放赈的事,已经对各村老百姓说了么?”
“还没有。”
李自成低下头去,沉吟不语。如今离年下还有半个月,他本来打算今天放一次赈,到腊月底再放一次赈,让老百姓能够过年。可是目前将士们也只能吃半饱,饿得黄皮寡瘦,倘若过年时再不让大家吃几顿饱饭,定会有许多怨言。俗话说,兵没粮草自散。难道能让弟兄们饿着肚子散伙么?可是如果不放赈,难道能眼巴巴地看着附近的百姓饿死和逃光么?
“暂时不放行不行?”总管等不到闯王回答,小心地问。
“你先回去,让我想想再说。”
总管骑马走后,李自成又寻思片刻,决定去找刘宗敏商量一下,便吩咐亲兵跑回老营去牵马匹,他独自留在高坡上等候。
旷野寂静,一片荒年和残冬的萧条景象。忽然他似乎听见有一个女人在呼唤他的乳名,使他十分诧异。仔细一听,果然有人在坡下边呼唤,很像小时母亲唤他的声音:
“黄来儿[1]!黄来儿!……”
声音拖得很长,微微打颤,十分凄惨。喊了几声就停下来,哭两声,然后再喊。李自成的心弦被这呼唤声深深打动。他迅速走到可以望见坡下的地方,看见一个老婆婆着一只破荆条筐子,拄着一根棍子,正在艰难地往坡上爬,走两三步就站住回头呼唤,呼唤不应就坐下去哭。约莫半里外,小路旁边,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不回答,也不望她。自成明白了,赶快走下高坡,要去搀扶这个老婆。当他下坡时,忽然想起来他的父亲,心中一酸,眼眶里涌满热泪。父亲李守忠是一个庄稼人,为着养家糊口,每到农闲时就自己做些瓦盆瓦罐放在土窑中烧熟,挑着走乡串村叫卖。他十三岁那年冬天,父亲已是五十多岁,一天下午,挑着没有卖完的瓦器回来,因为忍受饥饿,腿脚无力,在离家几里远的山坡上跌倒下去,死在那里。如今想起此事,好像脚下就是父亲跌倒的地方,仿佛地上还散着摔碎的灰色瓦器。等他走到女人跟前,这些幻象消失,他才看清她并不像他想的那么老。这个女人只有四十多岁,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脖颈很细,暴着一条条青筋,看见自成,也不害怕,只顾哀哀哭泣。自成问道:
“大婶子,你是爬不上这个坡子么?”
女人止住哭,抬起头来打量他一眼,哽咽说:“可不是?人都饿得跟纸糊的一样,风一吹就会倒,连站也站不稳,还说爬坡!可是过了这个坡,离家还有六七里,用屁股在地上挪也得挪回家去。家里还有三四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回去晚了都要饿死啦!”说毕,又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自成又问她几句话,知道她的男人病在床上,家里还有一位婆母,一个小侄儿。那个坐在路边不动的是她的小儿子,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刚才才吃了几口谷糠。她的大儿子在十天前随着村人们出外逃荒去了。自成看看她的筐里,知道那装在小口袋里的是二升谷糠、半升黑豆,四五斤豆饼,另外就是沿路剥的榆树皮和挖的草根。
“大婶子,你这些东西从哪儿讨来的?”
“从我娘家借来的。我爹娘也够可怜,可是他们不能看着我一家全饿死,借给这一点东西。”
“这一点东西也不够一家人吃几天啊!”
“挨一天是一天呗。在劫难逃,有什么法儿?只是可怜这孩子才十岁,是个嫩生生的人苗儿,也眼巴巴地看着饿死!”女人说毕,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自成向怀中摸了摸,偏偏今天身上没有带散碎银子,连零钱也没带。他望望女人,望望坐在路边的孩子,不由得想起来幼年时候随母亲逃荒的悲惨情形,于是他下定决心,不管有多大困难摆在面前,今天也要放赈。他用一只手提起荆条筐子,一只手拾起棍子递给女人,说:
“大婶子,来,我帮你提着筐子,你拄着棍子,爬上这个高坡。你家是哪村的?”
“张家湾的。”
“啊,路还好走,翻过这个高坡就是平地了。快回去,听说义军今天又要放赈啦。”
一听说义军又要放赈,女人的眼睛亮了,赶快问:“副爷,你说这话可是真的?”
“自然是千真万确。”
“唉,我的天!咱这一带的穷百姓永远也感不尽你们义军大恩!可是今天就放赈么?”
“今天就放赈。”
女人急着要回村子去,又提高战栗的悲声唤她的儿子。那小孩不但不理,反而倒在路边,不肯起来。闯王看这位大婶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便说道:
“你不用叫他啦。马上就有几个弟兄来这里,我叫一个人把他带上来。这孩子是饿瘫了。”
女人听了,重新把闯王浑身上下打量一眼,看相貌不是等闲之人,论打扮却看不出一点阔气,而待人又十分和善,随即说道:
“副爷,你真是一个好人,你也是个小头儿吧?”
闯王笑着说:“不是。我是个喂马的。”
“你老别哄我,我看你不像是马夫,一定是一个小掌盘子的。”
“我是个马夫头儿。”
“也管十来个人吧?”
自成微笑着点点头。
“像你副爷这样好人,神会保佑你,迟早会升成掌盘子的。”女人说毕,又呼唤儿子,吩咐他等候片时,有人会带他上坡,然后才拄着棍子,随在闯王背后,艰难地往上爬。
“你的小儿子可叫作黄来儿?”自成一边走一边问道。
“是叫华来儿,不是黄来儿。”
“啊,我听成黄来儿了。”
“他是他老子朝华山时求来的,所以就叫他华来儿。”女人停一下,又叹口气说,“只怪他自己投错了胎,那么多富家大户他不去投,偏投到俺这穷家小户来,跟随着爹妈受罪!”
闯王笑着说:“我也是从华山求来的孩子。”
“你也是?”
“不是这西岳华山。俺县城东边有座小山,也叫华山,也有座华岳庙。有一年我爸爸去华岳庙烧香求子,第二年就生了我。”
“副爷,你贵县是?”
“小地方米脂。”
女人怔了一下,随即说:“听说李闯王也是米脂人,你们可是同乡么?”
“是同乡。”
“你一定见过他吧?”
“当然见过。”
“有人说闯王在这里,有人说不在这里。你可知道闯王到底在哪儿?”
“我也说不清楚,只听说闯王快来了。”
“你们闯王的人马真好。自己吃不饱,还几次拨出粮食来救济穷人!”
坡子越往上越陡。女人不住喘气,脚步十分艰难,不再说话了。自成有时不得不站住等她,搀她一把,等爬上高坡时,李强率领一群亲兵也骑着马奔到,在自成面前跳下马来。女人吓了一跳,不敢作声。自成对亲兵头目吩咐:
“李强,你快去把躺在路边的那个小孩子带上来,然后回老营去,叫总管赶快放赈,不得迟误。你就说我说啦,不要怕军中缺粮,天塌有我长汉顶着,我有法子弄来粮食。去!”
“是!”
见李强上马奔下高坡,闯王笑着对女人说:“大婶子,等你回到村里,就该放赈啦。”说毕,他跳上乌龙驹,带着亲兵们飞奔而去。女人简直吓得糊涂了。她还没有清醒过来,李强已经回到她面前,一俯身从马鞍上把华来儿放到地上。女人顾不得说感谢话,赶紧问:
“副爷,刚才替我提筐子的那一位是什么人?”
李强笑着回答说:“他么?……他是俺们的头头儿。”
“也是个掌盘子的?”
“是个大掌盘子的。”
李强没有时间同这个女人多谈话,勒转马头,加了一鞭,向老营飞奔而去。女人恍然大悟,不由得大声叫道:
“我的天!难道刚才的那一位就是闯王么?”
李自成同刘宗敏商议之后,下午又把几位大将请到老营,一起计议。自成半开玩笑地说:
“目前确实困难得很,可是不要害怕。活人不会给尿憋死,困难能把咱们压扁么?只要咱们自己不泄气,挺起腰杆来,压不扁的,放心!”
高一功望望闯王和刘宗敏,说:
“目前既要养兵,也要养民,既要为目前着想,也要为明年荒春着想,光按照现在筹措粮食的办法是不行的。你们两位可想出来什么好的法儿没有?”
刘宗敏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有!赶快攻破几个富裕山寨,不愁没有粮食!”
闯王接着说:“只要咱们能攻破两三个防守坚固的山寨,其余的山寨就不敢不借给粮食。如今离年底只有半个月了。咱们必须在年底以前至少攻破一个山寨,好让将士们和老百姓快快活活地过年,”
一听说要进攻山寨,袁宗第和李过的情绪立刻振奋起来,齐声说好。李过说:
“近来弟兄们在背后嘀嘀咕咕,大家盼望的就是这件事。如果下令叫他们明天去攻寨,包管今晚上就高兴得不肯睡觉。”
袁宗第说:“闯王,你决定先攻哪个山寨,把这个活儿交给我行不行?”
自成笑着说:“你另有重要活干,这件事暂时不要你去。”
“要我干什么活儿?”
“剿匪。”
“什么?”
“剿匪!”自成带着气愤说,“这些大杆子,小杆子,零星刀客,小贼毛子,不能打富济贫,只会苦害良民。老百姓有几升粮食也给他们抢去,牛、驴都快给他们抢光啦。这样下去,老百姓如何能活得成?咱们也叫人劝说过几个大杆子头儿,他们不听话。咱们既然在此地驻扎,就不许他们在这一带动百姓一草一木。有本事的去攻山寨,没本事的趁早滚远一点。咱们遇见官兵就剿兵安民,遇见土匪就剿匪安民,总之要叫老百姓活下去,活下去!”
李过说:“按说这些土匪确实该剿,只是,二爹,会不会有人说咱们是大鱼吃小鱼?”
“这不是大鱼吃小鱼,是一正压百邪。”
刘宗敏对宗第说:“老袁,给你三百人马,限你在年底前把方圆几十里以内的贼娃儿收拾干净,开年后再收拾远处的。近一个多月,咱们越是宽容大量,他们越是肆无忌惮。火星爷不放光,不知神灵。你要多砍几颗脑袋!”
袁宗第向自成问:“派谁去攻打山寨?”
自成回答说:“请玉峰哥去,捷轩和补之事情多,离不开,只有玉峰眼下没有多的事。”
关于先攻哪个山寨,闯王近些天总在考虑,已经考虑成熟了。离老营不到二十里路有一个宋家寨,十分富裕,但一则因为寨子在山头上,地势险峻,并且每次向寨中借粮,寨主宋文富都小心应付,如期送到,所以虽然这个寨位置在“卧榻之侧”,相离很近,但闯王决定暂不攻打。从这里往西去大约七十多里路,有一个张家寨,住有三百多户人家。寨主姓张,家有几百顷田地,在商州和西安还有当铺,富而不仁,鱼肉一方。另外还有几十家姓张的虽不似这家豪富,也都很殷实。近来有很多邻近富户,为避土匪,搬到这个寨里居住,使寨中增加到四百多户,男女老少人口在两千五百以上。寨的位置是在一座小山坡上,并不险峻,只是乡勇众多,防守严密,不是熟人谁也不能进去。寨主张守业自恃手下乡勇众多,时常派乡勇出来剿匪,同附近的大小杆子结成死仇。农民军两次送信借粮,他都置之不理。李自成决定先攻打这座山寨,不仅为着它富甲一方,也为的先攻下它有敲山震虎的作用,使别的山寨不敢再抗不借粮。但是以今天义军的力量要攻取这样的山寨,显然十分困难,简直是没有谱儿。除刘宗敏已经知道自成的妙计外,其余的人都感到奇怪,用疑问的眼色望他。田见秀一直没说话,这时因为担子放在他身上,忍不住问:
“你给我多少人马?”
“也是三百人。”闯王笑着说。
“只给我三百人?”田见秀吃惊地睁大眼睛,含着微笑问,“你估计守寨的有多少乡勇?”
“我同捷轩估计了一下:原有住户加上四乡逃去的,寨里大约有四百户以上。平时寨中有三百名乡勇,守寨时家家男人都上寨,会有一千多人。倘若妇女儿童也上寨,那就更多了。”
“自成,你常读孙子兵法,有一句‘十则围之’[2]的话你大概忘啦。”田见秀捻着短胡子嘿嘿地笑了笑,“你可有什么妙计?当然,对付这样的山寨,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你说得很是。当然只可智取。”自成暂时不把计策当着众人说出来,随即转向袁宗第,“汉举,你现在就带人出发。虽说剿匪必得杀人,可是能少杀就少杀,赶他们滚开就行。那些贼娃子,不是饿急也不会干这号买卖。事情很急,我不得不催你快走。等你把这个活儿干完,好腾出手来去帮助玉峰。”
一听说剿完土匪以后还派他去帮助田见秀进攻山寨,袁宗第十分高兴,站起来说:
“好,我现在就去点齐人马。”
“去吧,临出发前你再来一下。”
袁宗第走后,李自成命令李过赶快回去准备一下,连夜出发,往商县境内找黑虎星,一方面把剿灭附近土匪的原因对黑虎星说知,一方面请他在破张家寨这事上帮一把忙。他凑近李过的耳朵把要使用的计策简单告诉了他。李过笑着说:
“二爹这个计策黑虎星一定赞成,他同张家寨一向有血仇。”
“你现在就去准备,黄昏后出发。替我带点礼物去,就说我问候他那里全体兄弟。”
刘宗敏和李过走后,闯王又留住田见秀谈了一阵,把办法详细地研究了一下。田见秀走时,闯王一直把他送出村外,又同他并马走了一段路。最后,闯王望着他说:
“玉峰,咱们能不能在商洛山中住下去,老百姓能不能渡过年关,就看咱们能不能在年关前攻破一两个富裕的山寨。如今千斤重担放在你的肩上。万一不成功,咱们只好离开这儿,一切打算都付之东流!”
听了这话,田见秀感到自己的担子过于沉重,生怕辜负了闯王的托付,但又不好推辞,踌躇片刻,说道:
“这事干系重大,只怕我力不胜任,请一功和我同去怎样?”
“一功今天才回来,有许多事需要同他谈谈,我想让他在老营休息一天,赶快回到原处。倘若他在年关以前也能攻破一个寨子,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可是在细心周到上我不如一功,在临机应变上我不如补之。”
“你放心去吧,过几天我会悄悄地到你那里帮你一把。我曾考虑再三,认为只有你去合宜。你在咱们义军中是有名的忠厚长者,去同张家寨打交道他们会乐于跟你来往。再者,由你去主持攻寨,也可以少死一些无辜。”
田见秀不好再说话,怀着略微沉重的心情,向闯王拱拱手,策马而去。
第二天五更,田见秀率领着三百人马向张家寨方向出发,沿途剿匪,打跑了几个杆子,杀死了一些土匪,夺得了不少肉票[3]。他问了问,对没有什么钱的小户,都放他们回家,只把那些比较有家产的票子留下来,通知亲属来赎,但名义上不叫作赎,叫作随便送点礼物为弟兄犒劳。对于几个花票,都严禁弟兄们侮辱,也通知亲属领回。五六天内,田见秀只在离张家寨十里到二十里远近转来转去,同时派人给寨主张守业送信,说明他要替地方剿匪安民,决不动老百姓一草一木。只有一次,他派出几十个骑兵突然到了离张家寨五里以内,但那是因为他探听出有一小股刀客窝藏在一座树林中,他派人去把他们赶跑。
农民军派出袁宗第和田见秀两路剿匪,在商洛山中成为一件重大新闻被人哄传。大多数穷家小户都很高兴。来向义军告状的、送消息的、反映各种情况的,每天不断。张家寨的人们对于田见秀的大名早已熟悉,知道他一贯行事都与别人不同,在“流贼”头领中有忠厚长者之称。起初接到田见秀的书子,寨主还有疑心,置之不理,加紧守寨。几天之后,他们看见农民军确实是在剿匪安民,心中既感奇怪,又感欣慰。恰好在田见秀夺得的票子里边有几个人是张家寨的亲戚,这些人家近来也搬到寨中逃乱。还有一个花票就是寨中的姑娘,在婆家被土匪拉去。到了这时,寨主张守业不得不派人带着礼物,抬着猪、羊和烧酒,拿着他的大红帖子去拜见田见秀。
张家寨派来的代表是寨主的远房哥哥张守敬,一个破落的地主和赌博光棍,一向同杆子打交道都由他出面。这种人既为地主办事,做寨主的腿子,也不愿意得罪杆子,遇机会还想交几个江湖朋友。人们把这种人叫作两张皮。虽然双方都对他不完全信任,但遇事还不得不找他在中间说话。他自己也利用这种身份浑水摸鱼,弄点儿外快。田见秀对这位代表十分客气,走出村外相迎。张守敬跟本地的杆子打交道多年,见过许多大大小小掌盘子的,熟悉他们的生活,甚至有些羡慕。看见田见秀,他简直感到意外。这个在李闯王麾下十分有名的人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尾巴棉布袄子,补着补丁,腰中束着一条布带子,棉裤的膝盖上也补着补丁,完全像普通的庄稼人打扮,只不过衣服还干净,也不是破烂得“鹑衣百结”。从相貌、神气和言谈、举止看,也很温文儒雅,不带一点儿草莽英雄模样。“嗨,李闯王手下的大头领竟是这样朴实!”张守敬不由得在肚里叫道。
田见秀住在一家小地主的堂屋里。客人坐下以后,互相说了一些客套话,田见秀就说明义军在商洛山中不打算久住,到明年春天要往别处去,但既然住在这里,就不能看着老百姓受土匪残害不管,所以才剿匪安民。张守敬满口称颂,随即把礼单呈上,上边开列着纹银二百两、大红彩缎八匹、本色山绸二十匹、松江棉布二十匹、粗细粮食共十石、猪二口、羊四只、烧酒二百斤。田见秀接过礼单一看,笑着说:
“敝军驻扎商洛一带,对地方多有骚扰,何敢受此重礼。可是完全不收也辜负贵寨主雅意,只好留下一两样,其余的还请老兄带回吧。”
“哪里话!哪里话!”张守敬站起来说,“贵军剿匪安民,功在地方。区区薄意,何足挂齿。足下要是不肯全部收下,不是嫌礼太少,就是不给面子,小弟就不好回寨复命了。”
“既然这样,只好全部收下。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抬送的礼物已经来到大门外,田见秀吩咐预备酒饭招待,随即向张守敬笑着说:
“不瞒老兄说,敝军口粮欠缺,更无酒肉,今日只好用你们送来的东西款待你们,这也算借花献佛。”
正谈笑间,有人来禀,说昨夜出去剿匪的一队人马已经回来,捉到了三个看票的,起出来五个票子和两个花票。田见秀立刻叫谷可成陪着客人,自己出去看看,张守敬向谷可成说道:
“你们贵军大小掌盘子的都很俭朴,我今天还没看见一个穿绸挂缎的。田将爷尤其俭朴,往年你们打胜仗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俭朴么?”
“他永远是这样俭朴。前两三年我们极盛时候,他手下有一万人,也是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饭。”
“你们有时打开城池,得到许多绫罗绸缎,轻裘美服,金银珠宝,难道他全部送回家去么?”
谷可成笑着说:“我们田爷没有家,每次打开城池,分给他的东西很多,可是他立刻都散给手下将士,自己不要。崇祯八年春天打开凤阳以后,全军十分富裕。在别的营里,许多做头领的人都把绸缎衣服穿在身上,可是我们闯营自来不兴这一套。连我们李闯王也只穿蓝布箭衣,下边都跟着学,成了风气。田爷比别人更喜欢俭朴,一年四季都是穿着粗布衣服,补着补丁。”
“啊呀,真奇怪,我活了四十多岁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支人马,这样做大头领的!田爷可喜欢喝酒么?”
“不大喜欢饮酒。打开凤阳时,连着几天军中摆筵作乐,他常常不去吃酒,不是到弟兄或老百姓堆中扯闲话,便是到庙里去同老和尚下棋。”
“你刚才说他没有家,难道连一位压寨夫人也没有么?”
可成笑着说:“我们不是山大王,用不着压寨夫人。”
“啊啊,失言,失言!在下不知忌讳,言语冒犯,务乞恕罪。”
“哪里话!这算什么冒犯?”谷可成觉得有趣,大笑起来,“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一支义军,不是草寇,不是杆子,所以在我们这里说话很随便,什么都不忌讳,你问我们田爷为什么没有夫人么?”
“是,是。”
“他的老婆早亡故了。这些年别人常劝他娶个老婆,他总是说:‘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别人也就不好多劝啦。”
当谷可成陪着客人谈话时,田见秀到了相离不远的一座宅子里。他看见几个弟兄和一群本村男女在围着花票看,纷纷问花票们的家是哪个村庄,婆家姓什么,娘家姓什么。有的花票低着头,红着脸,不肯回答。见秀立刻叫众人全都出去,在门口设了岗哨,不许闲杂人随便进来。他把男票和花票分开,问过了他们的居处和姓名,便退了出来,在大门外责备一个负责看守的小校说:
“我说过遇到夺回花票时,不许弟兄们和本地老百姓围观、打听,你怎么不听从我的话呢?”
小校红了脸,嘻嘻笑着说:“我看这些老百姓是关心才来问一问,没有坏意思。”
“自然没有坏意思。可是这些花票都是方圆左近二三十里以内人,给土匪拉来受了糟蹋,正觉没脸见人,这个一问,那个一问,日后张扬开了,有的羞辱不过,说不定会寻短见。我们只可赶快通知她们家中派人来领回去,怎么可以叫闲人随便张扬?”
他又到另一个院子里看那些被抓来的土匪。这是三个年轻人,面黄肌瘦,看见他扑通跪下。他打量他们一眼,叫他们站起来,并叫人把他们手腕上的绳子解开,问道:
“你们都是看票的?”
“都是的。”他们回答说。
“谁是票房头儿?”
“回掌盘子的大爷,小的是票房头儿。请你杀我一个人,恩典恩典,把他们两个都放了吧!”
“你姓什么?”
“贱姓瓤子[4]。”
“我们这里不忌讳。可是草字头的范?”
“不,不,不是,是……瓤子梨花的瓤子。”
见秀扑哧笑出来,说:“不要忌讳嘛,看你说得多别扭!噢,你是樊梨花的樊。名字呢?”
“穷人家,没有大号。小名儿小五,人们就叫我瓤子小五。”
“蹚[5]多久了?”
“今年秋后才下水。也是饿得走投无路啦,只好跟着别人蹚,不蹚也是死!”
“我看你们都是穷百姓,不是惯匪,我不杀你们,也不打你们。你们不要再蹚啦,还是回家做老百姓吧。”田见秀转向小校吩咐,“中午叫他们饱饱地吃顿热饭,再取点零钱给他们,打发他们走。”
田见秀回去同客人重新坐在一起谈话时,张守敬提起来赎票问题,想探探他的口气,共需要多少银子。不等客人把话完全说出,见秀赶快截住说:
“恭甫兄,银子的话请你莫提。敝军的宗旨是剿匪安民,并不是为的银子。何况,我们对令昆仲都是久仰,本该备点薄礼,亲到宝寨趋谒,以表仰慕之心,只是无人介绍,深恐冒昧。今日劳兄台光降敝营,实在万分荣幸。倘蒙令昆仲不以草莽见弃,今后做个朋友,遇事互相关照,什么都有了,何在乎几两银子!”
“玉峰老兄,话虽如此,但愚弟怎好把票子白白儿领回去呢?并非弟一定要提起银子,实在说来,也只是要略表敝寨父老兄弟的感激之情。何况贵军在此剿匪,功绩卓著,就不说那些票子,敝寨也应该拿出若干银子为弟兄们买双鞋袜。”
争执半天,田见秀一味逊谢,不肯说出银子数目。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好说:
“恭甫兄,银子数目弟绝不说。你们自己斟酌,不管多少,表一表你们的意思就行。即使送来一钱银子,弟也决不嫌少。如果斤斤计较银子多寡,那就太不够朋友了。”
“大概贵军目前很需要粮食吧?”
“提到粮食,敝军确实困难。还有,老兄大概也知道,敝军在万分困难中还经常赈济饥民。倘若宝寨可以惠借粮食若干担,不胜感激之至。”
“不知需要多少?”
“多寡都可。既蒙惠赐,但请从速,因弟不拟在此久留,恐一两日内就要往别处剿匪去了。”
张守敬见田见秀如此厚道,毫不要挟,大为放心,并且认为张家寨很应该同田见秀拉个交情,以后鱼水相帮。在吃酒时候,又谈到剿匪问题,他趁着这个机会,满面堆笑地试探着问:
“近来敝处一带的最大杆子是谁,老兄可知道么?”
“知道,是黑虎星的杆子。”
“对,对。敝寨有练勇数百,零星小股杆子都好办,就是对黑虎星不好办。”
“我已经派人送去书子,劝他不要再来这一带骚扰。倘若他不肯给我面子,我也就对他不讲客气。”
“可是,听说他同你们一只虎李爷烧过香。”
田见秀笑着说:“我怕他们烧的是断头香。”
“此话怎讲?”
“一只虎当日因见他还讲义气,也颇有向善之心,所以才同他烧香。不想他近来还是土贼性情,奸掳烧杀,残害百姓。补之已经规劝过他,他不唯当作耳旁风,不肯听从,反而背后说些二话。如今补之已经不理他了,再者,我们李闯王的老八队一向纪律很严,纵然是亲手足犯了军纪,也不容情,何况是烧香弟兄?虽说闯王本人不在商洛山中,可总哨刘爷对事情比闯王还要顶真,补之纵然是闯王的亲侄儿,也不敢以私害公。我说他们烧的是断头香,就是这个意思。”
“喝,这真是大公无私!”张守敬把杯子向见秀的面前举起来,说,“单凭这几句话,我就该敬你一杯。”喝过这杯酒,他又说:“玉峰兄,既然你说出这话,我就不妨直言了。”
“当然,有话请说在当面,不要见外才好。”
“这个黑虎星,一向同敝寨不睦,前天晚上又下了一封书子来,真正是岂有此理!”
田见秀在心里说:“自成的计策出来啦,怪道你们今天送来这么一份儿厚礼!”他装作略带吃惊的神气问:
“书子里讲的什么事呀?”
“黑虎星在书子里责备敝寨不该勾引你田爷来此剿匪,杀害他的朋友,百般辱骂,定要兴兵报仇。书子里还限敝寨在三天以外,五天以里,送给他细粮一百石,纹银五千两,好马十匹,好骡十匹,猪羊各二十只,作为年礼。倘不送去,不日攻破寨子,杀得鸡犬不留,寸草除根。你看,这不是岂有此理么?”
“竟有此事?”
“确有此事!”
田见秀怒形于色,把杯子猛一放,当的一声,半杯酒完全溅到桌上,说:“好个不识抬举的黑虎星,竟然敢故意往我田某的脸上撒灰!你们打算怎样给他回话?”
“敝寨防守很严,自从荒乱以来,见过些大股杆子,还没有失过一回。我们谅他黑虎星也不敢真来攻寨,纵然来攻也是白白地损兵折将……”
“你们可不要太自满,吃了大意的亏啊!”田见秀笑着提醒一句。
“请老兄放心,并非愚弟酒后乱吹,敝寨确是像铁打铜铸的一般。”
“万一他烧你们寨外的庄子怎么办?”
“敝寨也担心他这一手,所以打算派人去同他讲和,拿出一些银钱、粮食,但求暂安一时。只是,”张守敬嘻嘻一笑,“既然他说是敝寨勾引你田爷来此,杀了他的绿林朋友,还得请老兄派人告诉他,你来此地原与敝寨无干。”
田见秀的脸一寒,沉吟片刻,说:“恭甫老哥,既然黑虎星对我撕破了面皮,就由我来对付他吧。我想他一两日内一定会派人到贵寨催款,说不定还会烧你们一两处庄子。他们来的时候,请你火速派人前来告知,我要杀他几个人,赶他滚蛋。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倒找上门来了,既然如此,我要他再不敢骚扰宝寨!”
“倘能如此,敝寨实在感激不尽。但能将黑虎星赶走,敝寨定当另有重谢。”
“剿匪安民,理所应该,何必说谢。”
午饭以后,田见秀把张家寨的几个票子交给了张守敬,并派谷可成带二十名骑兵护送他们回寨。田见秀还叫弟兄们牵过来几匹马,请张守敬和被土匪折磨得十分衰弱的票子骑上。他亲自送了二三里路,转过一个山脚,又站在岔股路口交谈一阵,才拱手相别。
在转回村子的路上,田见秀暗暗思忖,看来闯王的计策有了三分把握,但到底能不能成功,仍觉没有谱儿。想着全军的困难情形和自己的艰巨责任,不禁又感到心头沉重。还没有走到村边,忽然看见村边多添了一些马匹,而高大雄骏的乌龙驹赫然在目。他心中猛一喜,正要问,一个小校跑到面前,小声禀报说:
“将爷,闯王来啦。”
闯王只带了十来个人,来到了田见秀驻扎的村内。他一边吃饭一边听田见秀报告情况,听完以后,饭也吃毕了,笑着说:
“玉峰,咱们这个计是打鬼就鬼,看来成功的成分很大。你派谷可成护送他们回去,可要进寨看看么?”
“我嘱咐他这一次不要进寨,一则不得不提防万一吃亏,二则还不到进寨察看地形的时候。这次只让他在寨外把地形看清楚赶快回来。”
“也好。这样也免得引起寨里的人们疑心。”沉吟片刻,李自成又问,“你看,什么时候可以破寨?”
“这话很难说。目前还八字没一撇儿哩。”
“玉峰,事不宜迟。今天二十,离小年下还有三天。我想,咱们就决定在小年下以前破寨吧,不能再耽搁了。”
田见秀吃一惊:“怎么能这样快?难道用硬攻么?”
“不,仍用计取,免得将士们伤亡太多。”
“用什么计策会这样快?”
“如果不是今天张守敬来一趟,把票子领回去,我也不敢说什么时候能够破张家寨。今天你做得很好,明天他一定还要来一趟。原来我想的几步棋,立刻就可以走啦。”自成站起来,用决断的口气说,“好,不要夜长梦多,决定在后天早晨太阳出来以前破寨!”
他把想好的几步棋对田见秀一说,见秀点着头琢磨一下,觉得可行,但又不放心地问道:
“张守敬明天一定会再来么?”
“按道理讲,明天张守敬一定会来。”自成想了一下,接着说,“好吧,我又想了一个主意,使张守敬不但断无不来之理,而且会按照咱们选定的时候来。”
“竟有这样把握?”
“有,不过将来破寨之后少不得多少分给黑虎星几十石粮食。我原想只请黑虎星给张家寨送一封要粮要款的书子就行,如今还得他带着几百人马来张家寨外边闹腾一下了。”
自成把他所想出的主意告诉见秀。还没等他的话完全说毕,见秀把桌子一拍,跳起来说:
“行!行!就照这计策办!这不叫别的,应该叫作‘李闯王智取张家寨’。”
两个人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即,闯王写了一封书子,唤来随行的老兵王长顺,派他立刻飞马送往黑虎星盘的地方。
[1]黄来儿——相传李自成诞生时,他母亲曾梦黄衣人走进屋中,故替他起一个乳名叫黄来儿。
[2]十则围之——语出《孙子·谋攻篇》,意思是自己的兵力比敌人多十倍,才可以去包围敌人。
[3]肉票——土匪拉人的目的在换取钞票,故江湖上将被绑架勒索的人叫作“票”。常常为说话时音节谐和起见,加上一个名词语尾,便成“票子”。有时为着同钞票区别起见,变成一个复合名词,便成“肉票”。在票的语根上加一个女性语头,便成“花票”。
[4]瓤子——黑话忌说“饭”,因与“犯”同音,把饭叫作瓤子,已见前注。引申开来,“范”、“樊”也用瓤子代替。
[5]蹚——动词,混的意思。在地方上混人物叫作“蹚光棍”,高级一点叫作“蹚绅士”,土匪又称作“蹚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