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断遭受战乱的谷城一带,自从张献忠的农民军驻扎在这里以后,稍稍有一些太平景象。
这天早饭后,天朗气清,阳光明媚。张献忠没有事,率领一群亲兵出谷城西门射猎,射得几只大雁、几只野鸡和两只兔子。随后,射猎的兴头过去,他纵马向西,一直奔到那条从老河口到石花街的朝山官道上才勒住马缰,翻身下马,走到一个草棚前,占据一张方桌坐下。
一群一群去武当山朝拜金顶的香客从献忠面前走过。献忠把一帮香客叫住,问明白他们都是黄州府麻城县人,又问问东边的灾荒情形,便叫一个亲兵给为首的香客一些散碎银子分给大家。众人慌忙跪下磕头。献忠挥着手说:“算啦,算啦,留下头到山上磕吧。”但众人仍然在石板官道上磕了响头,说出些千恩万谢的话,然后离开。
为着想打听潼关大战后李自成本人和他的一些亲信将领的消息,献忠曾派出几个探子前往潼关附近打探,有的尚未回来,而已经回来的却没有带回来真确消息。今天他来到朝山官道上坐下吃茶,实想遇到豫西的香客,打听出一点线索,但非常遗憾,从他面前走过的几起香客都不是打河南来的。后来有一起逃荒的男女来到面前,从服装和口音知道他们是河南人,但是一问,他们是从南阳府来的,对潼关大战的消息仅仅听到一点荒信儿,十分模糊。他叫亲兵往官道上撒了几把铜钱让大家去拾,起身走了。
“难道自成们真的全完了?”他心中暗问,“老子不信!”
回到老营,一位名叫王又天的客人正在等他,使献忠十分高兴。王又天双目失明,善批八字,是一个有名的江湖术士,在襄阳监军道张大经的门下做清客。总理熊文灿和很多大官都很相信他,因而他就成了襄阳的达官巨绅的座上客。张大经向献忠推荐过他,献忠也极想同他一见,可是他又被熊文灿请到襄阳去了半个月,昨晚才从襄阳回来,今天上午坐轿子来拜望献忠。献忠同他一见如故,谈了几句话之后,就把自己的和刚满月的儿子的生辰八字告诉他,请他算算。
“老兄,你可得直言啊!”献忠笑着说,“不要顾虑,八字上是什么就说什么。你要是随便奉承几句,不说实话,王瞎子,你可不是咱老张的朋友!”
“我是有名的王铁口,从来不随便奉承人。”王又天也笑着说。
王又天掐着指头,嘴里咕咕哝哝地推算一阵,脸上流露出惊异神色。他仰首向天,眨动着瞎眼皮,重新推算一阵,又拉着献忠的左右手摸了一阵,忽然又惊又喜地站起来,说:
“敬轩将军,你坐好,坐好,受愚弟两拜!”说毕,连忙深深地拜了两拜。
张献忠明白这里边大有文章,一面回礼,一面用开玩笑的口吻问:
“怎么样?俺父子俩会不会都做叫花子?会不会,嗯?”
“好八字!好八字!”盲人神秘地小声叫着说,“愚弟半生江湖,足迹遍于海内,朝野上下,相人多矣,从来没见过令乔梓[1]这样好的八字!”
“手相怎么样?”
“同将军的八字一样好。”
“该有多好?伙计,你可别以为我跟别人一样喜欢戴高帽子,故意奉承咱几句!”
王又天很认真地说:“绝不敢故意奉承。欲知八字如何好法,请将军屏退左右。”
献忠挥退左右,小声问:“快说吧,该有多好?”
“敬轩将军,你以前可请人算过八字?”
“请人算过,可是都不肯说实话。”
“他们怎么说?”
“都说我要做大官,做大将军,可是没有人肯说我在做贼,这就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张献忠哈哈地大笑起来,略带棕色的长胡须在胸前抖动。
“哎哎,将军真是会说笑话!阁下这个八字,嗨,这个八字……”
“到底怎么样?”
王又天重新站起,又是深深一揖,然后探身向前,凑近献忠的耳朵小声说:
“贵不可言!”
献忠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确实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献忠故意问:“能够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元帅?”
“岂止大元帅!这话只能我知你知:日后贵不可言!”
“又天兄,你是在同我老张开玩笑?”
“岂敢!岂敢!”
“要是真的……”
“真的,真的。”
“我一定要重重谢你。”
“此事关系重大,将军万勿泄露。”
“你也不要再提。”
“当然不敢乱说。”
张献忠把王又天留下吃午饭,并且约本城举人王秉真、名士方岳宗、应城秀才潘独鳌都来作陪。方岳宗是现任松江知府方岳贡的哥哥,为人慷慨侠义,豪放不羁,喜欢喝酒,十分健谈。献忠才进谷城时,借他家的房子安置家眷,以为他很富有,借故把他拘禁,要他出钱助饷。随后他知道了方岳宗确实没有钱,他的弟弟方岳贡做官有清廉之名,就赶快把他释放,表示歉意,并且同他做了朋友。献忠对于一般的朝廷官吏都是痛恨的,曾经发誓要荡平中国,剪除贪官污吏,却出人意料地给远在几千里外的松江知府方岳贡写了封信,表示敬仰。他在信里边坦率地说:“使为官者人人皆如我公,百姓不受脧削之苦,献忠何能起事!”他叫方岳宗派家人把信送往松江,并且说他知道方知府不会回信,他也不希望得到回信。
陪客中的潘独鳌原是应城县的小地主,半年前因为同本县的一位有钱有势的绅士争田,有理输了官司,气得走投无路,遂杀了知县和绅士全家,竖了反旗,投了献忠。献忠待他很好,近来派他带一小队人马驻扎在南河同汉江汇合的仙人渡地方,向来往商船征税。
客人中还有一位是从河南省新野县来的丁举人。今年正月,他的妹妹出嫁,花轿正走在从新野往南阳瓦店镇的官道上,碰见献忠从这条官道上经过,把他的妹妹抢来,当晚就拜堂成亲。瞎子王又天对献忠所说的“令乔梓”中的那位“梓”,就是这位丁夫人所生的婴儿。当妹妹才被抢走的三四个月内,丁举人认为是奇耻大辱,痛恨妹妹不能殉节,做个“百世流芳”的烈女。每次听见母亲在堂屋里为女儿的事痛哭,他连母亲也极不满意,走进内宅,对老人说:
“你还哭她?哼,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的宝贝女儿!咱家是世代书香门第,诗礼传家,没想到竟出了这个没廉没耻、失节从贼之人!你儿子好歹是个举人,出了这件丑事,叫我今后怎么在官场中混?她这个贪生怕死的贱东西,把咱丁家祖宗八代的人都丢尽了!唉,唉,你老人家真糊涂,还在想她!”
老太太哭着说:“早知有今天,我不如在她落地时把她扔到尿罐儿里,也免得她长大了失节丢人!”
“唉,这都怪我们的家教不好!”丁举人又愤恨又伤心地说。
可是张献忠受“招抚”以后,妹妹派人带了十匹绫罗绸缎和二百两纹银来家联亲,丁举人的态度立刻大变。他心中矛盾了半个月,在老母的催促下,亲自带着礼物前来同献忠认亲,当人们谈起来他的妹妹是张献忠将军的如夫人时,他便面带春风,笑嘻嘻地拈着胡子说:
“舍妹的八字么,从前经几个高人看过,都说生得不错。再说,生在兵荒马乱年头,文不如武,能够同武将结婚也好,不能讲是不是书香门第。”他为着面子上光彩,矢口否认他的妹妹是“如夫人”,硬说是张将军的“续弦夫人”。
他经常来谷城探望妹妹和妹夫,打打秋风。但是他的胃口不大,一次给他百儿八十两银子他就满足。这次他来谷城,借口外甥满月,特来致贺,实际上是想向妹妹要一二百两银子,趁着家乡灾荒极大,又是年残岁尾,买进一处庄子和一处非常难得的好坟地。这坟地,据说可以出三品以上的大官,几家大户都在争;因为他想要,大家都怕张献忠,只好让他。
酒宴开始了。正中间一张八仙桌,王又天是首座,举人王秉真是二座。张献忠亲自坐在下席敬酒。另一张八仙桌上,新野丁举人首座,方岳宗二座,献忠的军师徐以显代表主人坐在下席。张献忠今天特别高兴,不住地大嚷大叫,同大家猜枚划拳,热情劝酒。在别人正划拳当儿,丁举人掂着一把锡酒壶走过来给王又天和王秉真敬酒,惹动全桌子客人和主人都站了起来。王又天接受敬酒以后,赶快恭维说:
“舅老爷今天要多喝几杯。我给令甥掐过八字,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命,难得,难得!”
“舍妹的八字也很不错,王先生可曾算过?”
“尚不曾算。改日一定要细细推算。不过,令妹的八字愚弟虽尚未推算,但既为敬轩将军夫人,不推算亦可知矣。如非八字特别好,也不会如此天缘巧合,于金戈铁马之中得遇敬轩将军。”
“是,是。婚姻都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强合。”
每个人都向王又天敬酒,不仅因为他是初次来这里做客,也因为他今天替献忠父子算了八字。人们从他叫献忠屏退左右、小声谈话的神秘态度,从他和献忠都不肯说出算八字的结果,都猜到献忠的八字一定是“贵不可言”。这些人在这个问题上都是非常敏感的。丁举人希望妹妹日后能成为娘娘,他自己能做国舅。略微使他遗憾的是,献忠目前有一大群夫人,他的妹妹排在第八,显然命中注定没有正宫的份儿,只能做不能专宠的妃子了。徐以显是一个政治野心极大的人,平生以诸葛自居,他希望自己能做开国宰相,建立不朽功业。举人王秉真投张献忠原是不得已,曾经逃跑一次,被追了回来。这时他也很希望献忠成功,像本朝太祖皇帝一样,因为这样,他这个举人就不但不会落个“从贼”的坏名声,反而是新朝的“从龙之臣”。至于潘独鳌,因为是被逼上梁山,当然切盼着江山易主。只有方岳宗,一则因来得太晚,不知道王又天算命的情形,二则他自己并不想背叛朝廷,所以根本没注意这个问题。他今天在酒席上兴奋快活,只是因为他喜欢张献忠的奔放豪迈性情,同这样人一起喝酒,不能不感到痛快。
当大家都有七分酒意的时候,张献忠还是不断地向客人敬酒,特别向方岳宗敬酒最凶,由小杯换成大杯,大杯换成大碗。他喜欢方岳宗这个人率真、豪爽,在地方上并不倚势欺人,而且从来对他无所求,也不像别人一样害怕他,故意向他献殷勤,反而有时敢当面说出他某事某事做错了,应该改正。可是方岳宗知道自己已经喝得快醉了,而自己醉后往往会闹出事来,不大雅观,所以当献忠第三次用大碗给他倒酒时,他粗狂地推开酒壶,舌头不能转弯地大声说:
“不要再,再敬我酒。再多喝,我就、就会发酒疯啦!”
“在我这里,只要喝得痛快,发酒疯也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是痛饮取乐,不喝醉别想回去!”
“再、再、再喝,我就成、成一摊泥啦。”方岳宗告饶说。
“有轿子抬你回府,怕什么?”
张献忠不但自己逼着方岳宗喝酒,也叫大家给方敬酒,存心看朋友的醉态取乐。方岳宗已经立脚不稳,看人的脸孔像隔着一层雾。起初他还想“适可而止”,但喝着喝着,酒性大发,兴奋异常,大声呼叫,拍拍胸脯,说:
“好吧,来吧,舍命陪君子!别看我醉,我、我、我还能,‘饮似长鲸——鲸——吸百川’!”
献忠笑着叫:“对啊,方兄!这才是好样的!”
“敬……敬轩将军!来,来,我同你对、对、对饮一碗!”方岳宗浑身摇晃,举着酒碗,继续叫,“对饮!对饮!不敢对饮……你是孬种!”
献忠看着朋友的醉态,听他说出粗鲁的醉话,快活地大笑起来。
“你笑?你笑?”方岳宗乜斜着眼睛说,“你笑也得对——对——对饮三碗!……你要是不饮、不饮,我就、我就捶你……三拳!”他自己把碗里的酒一口喝干,然后望着献忠大叫:“快喝!快喝!不要装孬!”
献忠因为巡按御史林铭球今天下午要到,已经派养子张定国去县境边准备,他自己不久要前去迎接,所以坚决不再喝酒,却望着方岳宗的醉态继续大笑。在座的人们一半感到有趣,一半也是凑趣,跟着大笑。
“快喝!快喝!”方岳宗发音不清地叫嚷着,“你不喝,我就、我就打你……三拳!”
张献忠只把满大碗的酒咂了一口,继续笑着。方岳宗突然扑了过来,左手抓住献忠崭新的青缎面紫貂皮袍的圆领,右手握成拳头,在他的脊背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当第二拳快落下时,献忠把身子猛一闪,没想到皮袍的领口哧啦一声撕破了一道足有三寸长的口子。两张八仙桌上的客人和在左右服侍的人一齐大惊,脸上变色。方岳宗的酒意忽然醒了大半,但临时很难转弯下台。他松了手,继续说:
“你喝!你喝!”
许多人都以为方岳宗惹了大祸,性命难保,同时这酒宴也将不欢而散,但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劝解,献忠已经端着酒碗站起来,嘻嘻地笑着说:
“还是方兄有办法,有办法。好,我干这一碗!”说毕,他把漂亮的大胡子往旁一揽,一饮而尽,还亮着碗底儿叫方岳宗看。
大家松了一口气。王秉真的两手原来攥得很紧,这时松开了,才感到手心里出了冷汗。他正想使眼色叫方岳宗说几句赔罪的话,没料到献忠竟像没有这回事儿,又替自己斟满酒,端起碗来望大家笑着说:
“请,咱们都门前清!”
派一乘小轿送走醉汉方岳宗,张献忠又同瞎子王又天说了一阵话,然后送给他五十两银子作为谢礼。王又天一面拒绝,一面接在手里,满脸堆笑,连连拱手,坐进轿里。献忠送走瞎子以后,回过头来问徐以显:
“怎么,老徐,你要去太平镇么?”
“我马上要去。这几天正在操演方阵,还没操演熟。”
“好吧,你去吧。我也要到校场里去。你今晚回来么?”
“我回来一趟,听听林铭球来有什么事。晚饭后再去,因为明天五更要出发演习。”
徐以显跳上马,直奔太平镇去。这地方离谷城十五里,在汉水北岸,原名王家河。因为是张献忠向明朝假意投降的地方,所以他把它改成这个名儿,意思是他要同谷城人共享太平。那里驻扎着张献忠的一万多精兵,由他的养子张可旺率领,防备官军从仙人渡进攻谷城。徐以显的家小住在城内,他本人经常住在太平镇,按照着古兵法上的图式,参考近代名将戚继光等的练兵经验,每日用心操演人马。
“好军师,好军师。他娘的,打灯笼也找不到!”张献忠目送着徐以显的背影,在心中亲热地骂着。有时他对某个人特别亲切,赞赏,就骂得特别粗鲁。如果他对哪个人客客气气,讲究礼貌,这个人就一定是被他疏远,或者是要在他的面前倒霉了。
他走回大厅,脱下撕破的貂皮团花缎袍,换上箭衣,骑上雄骏的北口马,带着一群偏将和亲兵往校场奔去。
一千名中军标兵正在分几股进行操练,有的在驰马射箭,有的在演习单刀或双刀,有的在演习枪法,有的在演习狼牙棒。校场中心,叠着几堆方桌和条桌,都有一两丈高。有的上边放把椅子,椅子上再放茶几,看起来十分危险。只听一声口令,士兵们像猴子一样,迅速地爬到上头;再一声口令,迅速下来。有时士兵们在上边拿顶,然后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轻轻地跳落地上。但是也有人刚练习不久,有些胆怯,笨手笨脚,叫人看着可笑。张献忠背抄手看了一阵,对有些人夸奖几句,对有些人嘲笑几句。由于他今天特别高兴,就是对那些练得最不好的士兵也没有发脾气。他对他们笑着骂了几句,骂得很粗鲁,但很亲切。挨骂的士兵感到惭愧,但心中舒服,望着他嘻嘻笑着,保证他们一定能练好。
“再过几天你们还不长进,小心老子叫你们的屁股开花!”献忠用马鞭子做出威胁的样子,又添上一句,“每个人顶少抽你娘的二十鞭子!”
“一定学会!”几个人面带笑容地齐声回答。
“来,让咱老子翻一个样子你们瞧瞧。你们这些龟儿子,妈的,笨得跟狗熊一样!”
他把马鞭子交给一个亲兵,把箭袖一卷,在手掌中吐口唾沫,对着一搓,极其轻捷地爬了上去,跟着又爬了下来。第二次爬上去后,他抓住椅子一角,用单手拿顶,然后翻了一个跟头落地。将士们都用惊叹的眼光望着他,有些人不由得叫了声“好!”献忠从容地整一整帽子,一边拉下箭袖,一边兴致勃勃地骂道:
“你们这些小杂种,快给我练习,学着老子的样儿!”
他恐怕有几个新兄弟还不明白练习这一套本领的重要用处,向他们解释说:
“好生练。练好了,爬山,跳崖,翻城,越寨,就不困难。妈的,谷城人从来没看见过有这样练兵的,都说我是猴子转世。龟儿子们,少见多怪,乱说!”他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即又开玩笑说:“艺多不压身。日后你们要是不愿跟着老子打江山,可以到南京去跑马卖解,饿不了肚皮。”这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他的爱将马元利飞马来到校场,向他禀报:巡按大人已经快到谷城县境了。
“如今咱们就去迎接么?”
“是的。人马我已经点齐啦。”
“定国呢?”
“他在边境等候。”
“好,走吧。龟儿子!”
张献忠同马元利立刻骑马回到老营,按照谒见长官的礼仪规定,换上全副盔甲,背上橐鞬[2],挂上宝刀,气宇轩昂地大踏步走了出来。正要上马出发,谷城知县阮之钿坐着一乘四人抬的青呢小轿来到,还没有走出轿子,就向他拱手叫道:
“张将军,请稍候片刻,学生有几句话要同将军一谈。”
随即轿子落地,阮之钿躬着身从轿里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四十开外年纪,有着稀疏胡须,带点迂腐和固执脾气的人物。他摆着八字步走到献忠面前,深深地作了一揖。献忠心中很厌烦他,但也不得不回敬一揖,用含着嘲笑的口吻问:
“父母官亲临敝辕,有何吩咐?”
“将军可是去迎接按台大人?”阮之钿恭敬地问。
“是的,你要同我一道?”
“学生坐轿子走得慢,不能奉陪将军同去,只好在近郊恭迎。”阮之钿走近一步,带着很不自然的笑容,放低声音说,“张将军,今天学生特来拜谒,不为别事,还是为麾下有一些士兵不守军纪,在城外公然抢劫。学生不敢不前来奉恳将军依法严办,使四郊绅民得以安居乐业,共感大德。”
“就是这件小事儿?”张献忠轻蔑地笑着问。
“就是这件事。事关将军声威,学生不敢不贸然奉告。”
“从前你告我说的那件事儿,我不是已经办了?”
“这是今天又发生的事,抢劫富户的士兵是白文选将军部下,学生刚才将抓到的兵犯交给他,已同他当面谈过。”
“你既然同他谈过,何必又来找我?”
“将军身为全军主帅,威令素著,故敝县不避冒昧,特来面恳,务请从严究治,以肃军纪,而安地方。”
张献忠在心里骂道:“龟儿子,又将了老子一军!”
白文选派人假扮盗匪去抢劫和杀死一些为富不仁的富豪大户,这是献忠授意的。为了维持受招抚的虚伪局面,他不能公开用自家部队的名义对这些富豪大户进行惩办。但去的弟兄们有时疏忽大意,竟然也有一次被地主们从背后暗地追踪,查出底细,向县衙门指名控告。他没有料到,今天竟然连人也给人家捉去,真是岂有此理!皱着眉头沉默片刻,张献忠带着无可奈何的、冷冷淡淡的神气说:
“上司不发饷,我也没办法。叫弟兄们空着肚子喝西北风去严守军纪,能行么?你是喝墨汁儿出身的,没有带过兵,不知道我的难处。弟兄们饿得没办法,才向大户借粮充饥。等朝廷饷银发下,自然就没人再抢啦。”
“这个,这个……”
张献忠不等阮之钿再说话,飞身上马,鞭子一扬,同马元利带着亲兵们像一阵风似的奔出东门,在大街上留下一道滚滚飞腾的黄色尘埃。
“这个龟儿子,这个‘老猛滋’,”他在马上骂,“真是望乡台上吹呼哨,不知死的鬼!”
因为张献忠到过庐州府,知道合肥人不会发“母”和“鸡”两个音,把母鸡说成“猛滋”,觉得有趣,所以看见阮之钿身体矮胖,走路摇晃,就替他起了个绰号叫“老猛滋”。
张献忠出了谷城东门,从仙人渡浮桥过了汉水,顺着汉水北岸通襄樊的大道向东奔去。一个多时辰以后,赶到了离谷城五十里的半扎店,也就是现在的太平店,每匹马都跑得冒汗。驻在当地的三千马步兵早已在养子张定国的率领下在襄江两岸排开,并且有几十只大船和小船靠在两岸,每只船桅上都有一面红旗招展。船头船尾站立着全副披挂的将士,军容十分严整。张献忠把带来的两百名骑兵排列在襄江北岸,所有的人都骑在马上不动。他自己立马在大旗下边,等候着从下游张起风帆驶来的七只大船。眼看着那七只大船相距不到二里远了,张献忠用下巴向马元利一摆,于是这位面目漂亮而举止潇洒的青年将领立刻下马,跳上一只小船,像箭一般向下游驶去。
实际上,张献忠对于湖广巡按御史林铭球不但心中怀恨,而且十分轻视。今年二月间,林铭球同襄阳分巡道[3]王瑞柟、总兵左良玉秘密定计,要在张献忠投降之后去襄阳谒见总理熊文灿时把他逮捕,同时出其不意地向他的部队围攻,只是因为一则张献忠十分警惕,托故不去襄阳,二则庸碌贪贿的熊文灿及其左右文武都认为献忠是真心投降,坚决不同意,林铭球们的计谋才没有实现。事后张献忠知道了这件事,一方面恨他们阴险毒辣,一方面笑他们愚蠢。“妈的,这一群混账玩意儿,把咱老子当成了一个傻子!”现在林铭球的七只大船渐渐近了。第二只船特别大,船头上站着几个头戴折角幞头、身穿圆领丝罗长袍的亲信幕僚,另外还有一群身穿号衣的兵丁和身穿皂衣的衙役立在船尾。船舱门外摆着“回避”“肃静”虎头牌和各种执事[4],还有一对很大的官衔纱灯笼。张献忠在心中说:
“屌!派头倒不小!”他向旁边一名小校吩咐一句,随即从一个大船上连发出三声炮响,两岸上鼓乐大作。他下意识地把铜盔整了一下,从马上跳了下来。尽管像这样用隆重的礼节迎接林铭球是他同徐以显等在事前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哄住朝廷,以便有一段时间能安驻谷城,休兵养锐。但此刻他忽然对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卑躬屈节,感到很不舒服,心中说道:
“咱老子造反了十来年,纵横好几省,闯过些大风大浪,谁不说咱八大王是英雄,如今低三下四来迎接一个狗官,这是闹腾的啥牌名!妈的,下次再这样做,老子不是人养的!”
马元利站在小船头上向林御史的座船行了军礼,大声禀报“谷城驻军主将”张献忠在岸上恭迎。大船上有一个传事官员转禀舱中。林铭球没有作声,轻轻地点一下头。传事官员走出舱来,对马元利说:“按台大人知道了,请将军在前带路。”马元利转过身来向士兵们一挥手,小船立刻拨转头,带领着大船前进。
一会儿,林铭球的七只大船和马元利的小船都到了张献忠和马步兵肃立恭迎的地方,在鼓乐和鞭炮声中靠着北岸的码头停下。张献忠跳上大船,躬着身,拱着手,声音洪亮地说:
“卑将张献忠参见大人!”
林铭球本来早就该走出船舱,但他为要显示自己是朝廷大员、一省的巡按大人,故意稳坐舱内,直到张献忠参见时才放下手中茶杯,从舱里弯腰走出。他一方面竭力做出威重样子,不使献忠轻视,一方面却不免心中慌张,出舱口时忘记低头,把纱帽顶碰了一下,赶快用手扶正。
张献忠一见林铭球走出船舱,立刻极其恭敬地行跪拜大礼,而且叩过头以后跪在船头上故意不敢抬头。林铭球没料到张献忠会对他这么有礼,心中大喜,赶快去搀献忠,说:
“将军请起,请起,请到舱中叙话。”
林铭球同张献忠走进船舱以后,两岸的鼓乐停止。直到这时,排队的骑兵才下马休息,但仍然丝毫不乱。
把献忠让进舱中以后,林铭球带着矜持的笑容让座。献忠十分谦逊,不肯就座,弓着身子说:“大人请坐。大人请坐。在大人面前哪有末将的座位!”经林铭球一再让,他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向巡按大人谢座,然后侧着身子在客位坐下。一个老家人端来两杯茶放在他同主人面前,他又恭敬地欠欠身子。就在这时,他在林铭球的保养得很好的、略微有点发胖的脸孔上瞟了一眼,立刻有一股恶心的感觉泛上心头,好像吃下去一个苍蝇。他暗暗骂道:“你王八蛋准是吃饱了民脂民膏,才养得这样肥头大耳,油光发亮!终有那么一天……”他仿佛看见这么一个胖胖的脑袋不是长在活人身上,而是悬挂在谷城的城门上或什么地方。
林铭球对张献忠十分满意。几个月来,他本人、他的姨太太和亲信幕僚们,都通过不同的方式接受了献忠的贿赂,早已开始转变对献忠的一切成见。如今看见献忠如此隆重迎接,如此拜跪有礼节,他相信献忠确实是真心诚意地归顺朝廷。
“学生此次来谷城……”林铭球说了半句,忽然停住,用肥胖的、细皮白嫩的、带着长指甲的手端起茶杯举了举,同时小声说:“请!请!”
献忠恭敬地端起茶杯说:“大人请。”
林铭球喝了半口香茶,放下杯子,拈着胡须,继续说:
“学生此次来谷城,是特意要同将军一晤。”
献忠赶快站起来,躬身回答:“献忠愚昧无知,一切听大人训示。”
“不必过谦,不必过谦。”林铭球点头微笑说,“请坐下说话,不必拘礼。自从将军归顺朝廷,谷城士民相贺于道,实乃苍生之福。不知麾下现有兵将若干?”
“约有十万多一点。”献忠欠身回答,故意多说三倍还多。
“十万人马不是一个小数目,将军如真能为朝廷效力,将来定能建不世功业,名垂竹帛。”
献忠慷慨地说:“献忠少读诗书,高深的道理不懂,但是‘为朝廷效力’这个宗旨是抱定了。只要能给末将十万人的粮饷,给我正式职衔,发给关防,献忠愿意为郧阳、襄阳、荆州三府保境安民,不受盗贼骚扰,叫家家户户都能够大开着门儿睡觉。”
林铭球连忙回答:“既然将军有此诚意,朝廷也不能亏待将军。至于月饷、职衔、关防,等学生回襄阳后一方面向制府大人[5]禀明,一方面自己也上疏朝廷,代为乞请。”
“谢大人栽培!”献忠又站起来准备磕头,被林铭球拦住了。
“这是一个血性男子,深明大义。”林铭球在心里说,“可见外间所传种种,都是流言,不可凭信。”
献忠问:“大人,是不是现在开船,驾临谷城?”
“天色已晚,又是上水,今晚就停在这里吧。明天一早开船,如遇顺风,巳时可以赶到谷城。”
献忠站起来说:“大人旅途劳累,末将暂时告辞,准备明天率阖城绅民在城外恭迎。”
林铭球亲切地说:“请稍坐坐,随便叙话。”
老家人又轻脚轻手地进来,换上热茶,林铭球为表示自己的长者身份和对献忠的关心,问了问献忠的家庭情形和年龄。当他知道献忠今年只有三十三岁时,便连连点头,称赞说:
“正是有为之年!像将军这样年纪,只要效忠朝廷,取功名富贵如拾芥耳。”说毕,拈着花白胡须嘿嘿地笑了几声。
献忠说:“末将自然愿为朝廷效忠,无奈朝廷不肯相信,不给职衔,不发月饷。长此下去,难免不使将士寒心,恳乞大人多多提携,献忠与全营将士都会感激大人恩德不忘。”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奏明皇上。”
林铭球又谈到新近罗汝才的受招抚和李自成的被全部击溃。特别谈到后者,他感到十分欣慰,说:
“一则赖皇帝威灵,二则将士用命,陕西流贼一鼓荡平。”刚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流贼”二字可能触着献忠忌讳,不由得顿了一下。看见献忠神色照常,才接着说:“看塘报上说,这一次多亏洪制府指挥得宜,秦抚孙白谷设三伏于潼关南原,每五十里设伏一道,而令曹变蛟、贺人龙等从后穷追。闯贼奔入伏中,人马自相践踏,曹将军亲自手执长刀,大呼砍贼,伏兵四起,四面掩杀。贼死伤不可胜计。那些侥幸逃脱重围的,有的弃了刀枪,有的抛掉马匹,逃入汉南山中。事前洪制府传谕各处乡兵,都用大棒截击,使贼飞走路绝,先后降者数十万,委弃甲仗如山。据塘报上说,李自成妻女俱失,仅从十七骑逃去。又说,他已被村民击毙,不过尚未找到尸首。唉,这真是苍生之福!”停一停,他又像画龙点睛似的加了一句:“自然,李自成如果能似将军这样深明大义,早日归顺朝廷,也不至如此结局。”
张献忠装作洗耳恭听的样子。当林铭球把话说完,他微微笑着,没说一个字。他相信李自成确实是全军覆没,他自己派出去的探子也是这样禀报,但是除此一点之外,他认为林铭球所说的许多话都是道听途说,顺口喷粪,使他觉得又生气又可笑,同时在肚里骂道:“妈的,原来你是个吹糖人儿的教出来的!”
“敬轩将军,据你看,陕西局面是否会从此安定?”林铭球得意地笑着问。
“这很难说,末将不敢妄加推测。”张献忠回答说,想给林铭球一点教训,使他不要高兴过火,“李自成给官兵打溃了是真的,可是塘报上的话也常常很不可靠。”
“将军的意思是……”
“请大人恕献忠直言。”
“不妨直言。”林铭球拈着胡须,带着惶惑的微笑。
“不怕大人怪罪,末将说句老实话,朝廷的塘报实在不能信真。就拿刚才大人所说的那些塘报消息,末将在半月前也听人谈过,可是总觉得有些地方对不上榫儿。比如说,春天时候,我听说兵部杨阁老向皇帝上奏,说李自成进川时有几十万人,出川时只剩下几万人。其实,李自成在四川没有打过硬仗,不会损失多少人马。据末将估计,他们进川时的人马不会超过三万,出川时还是差不多这个数儿,其中李自成自己的人马不会超过两万。他这一股人连打了十个月的仗,到潼关南原还能有多少?说它有七八千人还差不离,连随营眷属在内,顶多估计它一万上下,不会再多。塘报上说杀死了不计其数,投降了几十万,这就对不上榫儿啦。”献忠笑起来,“大人,你说是么?”
“有道理。有道理。”林铭球笑着点头说。
由于替李自成驳斥了官方塘报的胡扯八道,张献忠的心里感到愉快。有些话好像鱼骨头卡在喉咙里,不吐不行。吐出一点就痛快一点,全吐出来就全痛快,于是他接着说:
“再说,潼关离汉水很远。说他在潼关南原打败仗,逃到汉南山中,这就把方向弄错啦。又是对不上榫儿。”说到这里,献忠很想放声大笑,但是在林铭球面前他只好用力憋住,结束他的话说,“末将无知,冒昧直言,请大人恕罪。”
“啊啊,有理,有理,想来‘汉南’应该是‘洛南’之误。”
这时林铭球才略微感到不好意思,同时更清楚地知道张献忠确非一般凡庸之辈,更不能以简单的“流贼”看待。沉吟片刻,他笑着问:
“你觉得洪制府治军如何?”
张献忠谦逊地说:“献忠是什么人,怎么敢议论洪总督治军如何?”
“没有外人,说出不妨。”林铭球用眼光盯着献忠,鼓励他不必顾虑,实际上他想张献忠对洪承畴的善于带兵一定不能不佩服。
献忠笑一笑,出乎林铭球意外地说:“在朝廷的几位统帅中,洪总督还算是呱呱叫的。可惜他手下的军队也常杀良冒功,百姓恨之入骨。”
“洪亨九也会杀良冒功?”
“几个月前,献忠看见一份邸抄,上边有御史柳东寅劾洪总督的一封奏疏,大人可曾见过?”
“啊,记不清了。”
“洪总督向皇帝奏报他在四川保宁府旧县坝进剿李自成获得大捷。据柳东寅的奏疏上说,洪总督的人马并没有与李自成的大队交战,只是在后边不即不离地追着,有时截住几十个掉队的,捡点儿便宜。官军所过村镇,斩良民的首级报功。有一个村子被割走首级的良民有七十多人。这些冤死的良民中就有柳东寅的亲戚在内。”
“啊啊,我想起来了。确有此事。没想到敬轩将军对朝廷的一切动静能如此留心,如此清楚!哈哈哈哈……”
献忠也笑起来:“不瞒大人说,这也是没有办法,非留心不可啊。打仗不是玩儿的,不能够糊里糊涂地坐在鼓里。要是那样,可不早完了?”
林铭球对于张献忠的看事精明洞彻,不能不暗暗惊佩。尽管献忠的话未免唐突了他这位巡按大人,但是他无法不承认献忠的话实有道理。从前他听人们说张献忠目不识丁,非常粗鲁,最近才听说献忠小时读过书,人极聪明,但从前那种先入为主的成见总难从心上抛掉。今日一见,就把旧有的成见抛到爪哇国了。他正想问一问献忠目前在谷城练兵情形,因献忠站起来告辞,他的话就不说了。他变得十分客气,一直把献忠送到岸上,又站着说了几句奖励的话,才拱手相别。
望着张献忠的大旗在冬季荒寒辽阔的江岸上远去以后,几位亲信幕僚和清客走进巡按大人的座舱,谈他们对张献忠的一些印象,更主要的是想听一听巡按大人的印象。他们称赞张献忠的军容严整,又说张献忠颇有礼节,看起来是“诚心归顺”。林铭球被张献忠将的一军,他原不打算对大家说出,但是他想着那些话大概早已被同船的幕僚听去,倒不如说出来好,于是他笑着说:
“诸位老先生不知,张敬轩虽然读书不多,但心中极有见地,不怪他在流寇中能成这么大气候,关于陕西官军最近在潼关南原之捷,张敬轩就有不同看法,学生认为他的话也颇有理。”
当他把献忠的意见说出来以后,幕僚和清客们立刻异口同声地说:“啊,有理!有理!”话题转到张献忠的仪表上,有人说敬轩将军的胡须实在好,简直是个美髯公。有人说他面皮微黄,稍微清瘦,但看起来十分英武,“慓悍异常”。后来又谈到张献忠额上一块伤疤,推测着可能是今年正月间在南阳被罗岱[6]射的箭伤,但又说可能是被左良玉用刀砍的。
林铭球同幕僚们谈了一阵,打个哈欠,便走往爱妾船上。姨太太替他倒杯热茶,又亲手把银耳汤端到他面前,娇滴滴地说:
“老爷,我从前以为张献忠是长着一把红胡子,头上插着两根雉鸡翎,原来不是!”
林铭球捻着花白胡须笑着说:“那是戏台上的山大王,不是张敬轩。”
“你看,从前人们说他杀人不眨眼,多怕人!他为什么叫作八大王?”
“我听说他在兄弟中排行老八,所以起事后就自称八大王。”
看见丫头和老妈子都退了出去,姨太太小声说:“明天咱们到了谷城,不知张献忠会送给咱们什么礼物,千万别叫我跟老爷白来一趟。”
“你放心,金银珠宝总是少不了的。”
“我什么都不想,就想要一颗祖母绿[7]。”
当林铭球正陪着撒娇的姨太太说话时候,张献忠带着他的骑兵继续向谷城奔驰。他对马元利快活地问:
“元利,你说,咱们今天扮的这出戏有趣么?”
“很有趣。”马元利扬扬鞭子,发出会心的微笑。
“哎,他个龟儿子!”张献忠骂了一句,大笑起来。
第二天上午,张献忠率领一部分重要将领,监军道张大经率领着谷城地方官绅,在郊外迎候巡按大人。林铭球虽然因风不顺,换乘八人大轿,但路上耽耽搁搁,还是到未时才到。他的如夫人和一部分幕僚来到时,已近黄昏了。
林铭球驻在察院里,离张献忠的公馆很近。进察院以后,稍事休息,张大经和献忠率领众将同地方官绅正式参见,然后就在察院里举行盛宴为巡按接风。席散以后,林铭球把献忠单独留住,引进签押房,屏退左右,突然问道:
“敬轩将军,你可知道李自成的下落?”
献忠暗暗吃了一惊:巡按为何这样问我?难道是朝廷听到什么谣言,对他有所怀疑?
“回大人话,末将毫无所知。不知朝廷可有确实消息?”
“朝廷也无确实消息。不过闯贼死尸迄未找到,传出许多谣言,学生此次前来谷城,实与此事有关。”林铭球一边说一边留心献忠的神色,口气中含有压力,不过他已对献忠使用“学生”这个自谦的词儿了。
献忠欠身问:“不知可有些什么谣言?”
“有的说他逃到汉南或商洛山中,有的说他逃到老回回那里卧病不起,有的说他确实阵亡。谣言纷纷,莫衷一是。十天以前,忽有一股流贼打着闯王旗号,突袭潼关,等贺人龙仓皇追出,这股流贼却不见了。闯贼下落如不迅速查明,不唯洪制台与孙巡抚会受皇上责问,连我们总理大人也有干系。”
“为什么总理大人也有干系?”
林铭球略停一下,说:“敬轩,我看你诚意归顺,不妨对你明言。近来有人向总理密报,说李自成逃来谷城,潜藏你处。虽是谣传,但总理对此极不放心,故特命学生亲来一趟。”
“末将敢对天起誓,李自成确实不曾逃来。自从崇祯八年以来,我与李自成闹翻了脸,互不来往。所以他纵然兵败后无处存身,也绝不敢逃来末将这里避难。”
“你二人互相不服,意见甚深,朝廷也有所闻。但俗话说,和尚不亲帽儿亲。你们从前毕竟都是十三家中人啊。”林铭球注视着张献忠的脸孔,嘿嘿地干笑起来。
献忠也笑了笑,说:“献忠誓做朝廷忠臣,岂能与流贼暗中往还!恳大人转禀总理大人,勿信谣言,使献忠安心驻兵谷城,保境安民,为襄阳上游屏障,使总理大人无西顾之忧。倘若熊大人对献忠尚有疑心,献忠手下十万军心如何能安?”
林铭球赶快安抚说:“我一定转禀总理大人,请敬轩不必在意。不过,倘若闯贼走投无路,万一逃奔前来,也望将军务必不失此立功良机,将此凶狡巨贼缚送朝廷,则不唯将军从此见信于朝廷,且可邀封侯之赏,垂芳名于青史。”
“倘万一李自成敢来投奔,末将定遵大人钧谕,将他缚送朝廷,以表献忠归顺赤诚。”
“好,好!将军正富青春,前程不可限量。”
“多恳大人栽培。”
出了察院,张献忠带着一大群亲兵亲将步回公馆,边走边心中骂道:“林铭球,什么玩意儿,还想来诈老子哩!”刚到院里,白文选迎上来,在他的耳边咕哝一句:
“李闯王来了。”
献忠一惊,瞪大眼睛向白文选望一望,但害怕走漏风声,没有问什么话,若无其事地向后宅走去。
[1]令乔梓——对别人父子的美称。
[2]橐鞬——音gaojian,古代装弓箭的器具。
[3]分巡道——明朝每省设一按察司,由按察使掌之。省下分为若干道,每道设一按察分司,监察所属府、州、县的政治和司法。掌按察分司的长官称为分巡道。“道”是官职名称,即道员,比知府高一级。
[4]执事——仪仗的俗称。
[5]制府大人——指熊文灿。明、清两代习惯,下级对总督尊称制军、制府或制台,熊文灿的名义是“剿贼总理”,地位同总督一样。
[6]罗岱——明朝的一位将官,于第二年(崇祯十二年)七月在作战中被献忠俘获。
[7]祖母绿——一种名贵的绿色宝石,产于中亚,大约是现在伊朗或伊拉克一带。祖母绿是中国古代的译音,或译子母绿、祖木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