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白
题辞:怠惰是一切心理学的开端。
——尼采
据说,斯华比亚人行年四十之时,方届慎思明辨之年,斯华比亚人自信心虽然不强,但有时候却视此为一种侮辱。事实上,这句评语对斯华比亚人简直是一大恭维,因为斯华比亚人即使到了四十,不管他们才气多大,真正拥有慎思明辨工夫的,毕竟还是少之又少。老实说,一个人年纪只要过了45岁,那么老化的智慧或心态便很自然地显现出来,特别是当身体的初期老化,带来了各种不同的警讯与苦恼。在这方面最常见的病痛莫过于痛风、风湿痛与坐骨神经(Nervus ischiadicus)痛,而带着我们这一类病前来矿泉洗温泉浴的,正是这类病痛。因此,这种气氛是十分适合于我现在所陷入的这种心境的,在这种地灵人杰的气氛之下,我们便可以在此地“灵秀之气”(genius loci)的引导之下,自自然然地飘入一种略带疑惑的虔诚心境,一种单纯性的智慧,一种十分单纯化的微妙艺术,一种十分慧黠的反智主义之中,此种气氛,此种心境,就像浴池所发散出来的热气一样……这些硫磺水的气味形成了巴登矿泉的特殊风味。或者,简单地说,我们矿泉里的来客,我们这些患关节炎的人,是一群特别看得开的人,我们根本不在乎“2加2等于5”,我们并不执著于伟大的梦想,或许是出于补偿心理吧,只要能拥有一百个稍慰人心的小小梦想,已足够叫我们感到心满意足了。
如果我所言不差的话,我们巴登的病患特别需要有关“二律背反”的知识,我们的关节愈僵直,则我们愈迫切需要一种弹性的、两面性的、两极性的思考方式。我们的病痛是真正的苦痛,但是它们并不是英雄式,一点也谈不上风光,我们的痛苦既不会惊天动地,也不会赢得别人的尊敬。
我说话的这种语气,就仿佛我将我个人的“时间生命”以及“坐骨神经痛”的思考方式,提升为一种典型、一种统一模式一样,如果我现在的谈吐,看来不像是为我一个人说话,而是代表着一整个阶级的人,一个年龄群起来发言的话,那么,此刻,至少是现在,我必须承认,这是一种严重的错误,没有一个心理学家——除非他是我灵魂上的孪生兄弟——会认为我对我的环境与命运的心智反应是正常而合乎标准的。恰恰相反地,只要稍微一推敲,他便立刻可推敲出我是一只才具平庸的孤狼,是属于孤立型的分裂症者。
然而,我却平静地运用着人类一切“依时效而得到的权利”,甚至是心理学家的权利,亦不例外,我不仅往人类身上去探索,甚且远及于事物上,我探索我环境的安排,甚至远及于整个世界、我的思考方式、我的气质、我的悲哀与喜悦。我认为我的思想与感觉是正确、是正当的,这是我不容别人侵犯的乐趣,虽然我周遭的世界时时刻刻要我相信相反的事实;是的,我从来不考虑到多数人与我的对立,我个人宁可相信,我自己是对的,而他们是错的。而我对我个人所不敬重、所不喜欢且不屑去学习的伟大的德国诗人的判断,也是这样的,因为绝大多数在世的德国诗人的兴味皆跟我相反,他们喜欢火箭,而不喜欢星星。火箭是壮观的,火箭是迷人的,火箭万岁!但是星星,星星又是如何呢?我孤独的心影充塞着它们恬静的幽光,充满着它们宇宙之音的和谐之声——啊,朋友,那毕竟是完全不同的意境呀!
温泉疗养客
当火车抵达巴登时,我略感困难地下了火车,此时巴登的魅力立即向我扑来。
站在月台的阴湿水泥地上,张望着旅馆派来的脚夫,我看到三四个同车的旅客举步维艰地步下车来,从他们绷紧臀部的紧张神情、不稳的脚步,以及伴随着小心翼翼的动作而显露出来的一脸无助且略带泪水的面部表情,一望可知他们必系坐骨神经痛病患。确切地说,他们每个人都有其特殊表情,他自己痛苦的样子,他自己的走路方式,他自己独特的迟疑动作,他自己蹒跚的步态,以及他自己跛行的窘态,同时每一个人皆有其特殊面部表情,从他们共同的特色里,我第一眼即认出了他们是坐骨神经痛患者,我的难兄难弟、我的同病相怜者。任何熟悉“坐骨神经痛”动作的人,皆可立即辨识出这种动作。
我立即打住脚,观察这些与众不同的人。看啊,这3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比我更难看,他们比我更依赖手杖,举手的动作此我更痉挛,放脚的动作比我更迟疑、更勉强,他们3个人的病情皆比我更重,更痛苦,更堪怜,这种情景使我在巴登的养病期间觉得好受多了。我周围的人皆跛行着,每个人皆步履维艰,有时甚且要坐在轮椅上,每个人皆长吁短叹着,他们皆似乎没有理由比我更能绽露笑容,怀抱希望!
当我离开车站,内心愉快地信步沿着下行通向矿泉浴池的道路而行时,我的每一步路皆证实并加深了这种宝贵的经验:沿路所见每一处的病人皆提心吊胆地慢移着他的脚步,有的病人深深地斜靠在长凳上,疲惫地呆坐着,有的病人则缓步地穿过喋喋不休的人群。
完全是出于同情与善意,我以慈悲的眼光注视着这些鼓舞人心的人儿。一个老妇从一家糖果店里,像是被巨浪卷出来一样,她的动作明显地显示出,她早已不想再去掩饰她的残疾,她不再抑制自己的反射动作,她彻底利用每一种可资利用的缓和动作,运用每一种辅助性筋肉的动作,她像一只海狮般地在街道上游行、扭着身子,极力要保持平衡,只是动作慢些而已。我内心默默地向她致意,祝福她顺利前行,我赞扬着这只海狮、赞扬着巴登以及我自己的幸运。
我看到自己的前后左右尽是一些挣扎不懈的人,一些活力远不如我的竞争者。我能在坐骨神经痛初发之际,能在初期关节炎初现症状之时,即时前来就医,是多么幸运的事呀!撑着拐杖,掉一下头,带着悲悯的眼光回顾身后的海狮,内心油然地涌起一股熟悉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是无法表明的一种心理过程,在这种难以名状的心境之下,语言学上的两种对极——恶意与同情——很深刻地结合在一起。老天,这可怜的老妇!所幸我的病情没有坏到那步田地。
但是,即使是在那庆幸的一刻,即使在我沉醉于自己美好的幸福感里,我仍能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一种恼人的声音,我十分不情愿听到但又急切需要的声音——理智的声音——它以它冷静而令人不悦的音调,略带遗憾的口气,轻声地提醒我说,我宽慰的缘由根本是一种错误,一种不当的过程:我只拿自己,这个拿着麻六甲的杖子,微微跛行的摇笔杆者,跟每一个佝偻着身躯、寸步难行的人相比,而暗自庆幸,但却丝毫没有考虑到那些状况跟我背道而驰的人,完全没有想到那些比我年轻、比我挺直、比我健康且比我活力百倍的人。或许,我曾注意过他们,但却拒绝跟他们相比;事实上,当我初来此两天时,我完全相信,我所看到的这些用不着拐杖,且没有任何跛行迹象,就可在街上溜达的神态自若的人,不是我的难兄难弟,我的同病相怜者,而是本地健康、正常的住民。
有些坐骨神经痛患者走起路来不需靠手杖,而且也没有痉挛的动作,而许多关节炎患者看起来像是完全没有病痛的样子,他们走在路上几乎谁都认不出来,我撑起麻六甲手杖,走起路来虽然只是有点异态,但是这绝不意味着,我这初期的病变是一无障碍的,如果说我能从这些真正不良于行的人身上,唤起一些羡慕的眼光的话,那么在这些视我有如慰藉的海狮的人眼里,我还不是一样地可以得到某种戏谑式的同情;简单地说,在我锐眼的观察之下,痛苦的程度并不是一种客观的审察,它毋宁说是一种乐天式的自欺——来到这里几天之后,我终于慢慢地了解到这种事实。
初抵此第一天,我完全陶醉于这种快乐里,我沉迷在这种天真的自我肯定的狂喜中,而这种感觉的确使我感到十分惬意。矿泉里形形色色的来客一直吸引着我的目光,四目所及,到处可见病情比我严重的病患,每个跛脚的人的神态皆能令我暗自庆幸,穿身而过的每一部轮椅,都能唤起我欣然的同情与自足的兴味,我慢步踱下街来,这条街道是如此的便捷,设计是如此的美好,初抵达的来客可以从车站,沿着略为起伏但相当整齐的斜坡,一路滑行到古老的矿泉,自此坡路便如下沉到沙土的小川一样,消失于矿泉旅馆的入口处……
在打定了主意之后,我怀着欢畅的期待心理,来到了我预定停留的海立根霍夫(Heiligenhof)旅馆。我只打算在这里忍受三四个星期,每天洗温泉浴,尽可能多走动,尽量抛却一切兴奋之情与忧心之虑。待在这里有时会感到单调,有时会感到沉闷,因为这里的生活注定是十分刻板的,而这儿的孤独难耐、群居及旅寓式的生活尤其令我厌恶,某些不适不得不勉强承受,而想克服它又觉不情愿。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种新鲜而全然不熟悉的生活,也会为我带来一些愉快而有趣的经验,虽然它不免带有一些资产阶级而相当乏味的性质——但是毕竟,经过了长年宁静、狂热、朴实无华及深居简出的读书写作的生活之后,我难道真不需要暂时再出外散散心,跟其他人交往一下?
而最主要的是:在克服了这些困难,在度过了从现在开始几个星期的治疗之后,我将焕然一新地离开这家旅馆,活力充沛地踏上同样的道路,在百病消除、元气恢复之后,我将轻快地对着这些浴池,说声再见,轻快地抖动膝部与臀部,舞着脚步,直奔车站,打道回府。
但是不妙的是,当我踏入海立根霍夫旅馆之时,细雨就飘飘落下。“你没有给我带来好天气。”柜台上的小姐在给我友善的问候时,随口这么说。
“是啊。”我若有所失地说,这意味着什么呢?难道真的是我唤来这场雨的,难道是我制造这场雨然后顺便将它带来的?这种说法虽然不合常理,但也不能使我这个神学家,这个神秘主义者开罪。是的,正如命运与性质可作某一概念的名称,正如在某种意义上,我的姓名、地位、年龄、面孔、坐骨神经痛,是我自己选择及创造的,我必须为之负责,这场雨也一样,我必须为它负起责任。
我一面填写登记卡,一面跟这位年轻的小姐这么表示,然后开始跟她商谈我订房的事情——我这种经验是常人所无法体会的,我这种恐怖、这种苦楚,不是任何头脑简单、随遇而安的人所能知觉的,只有习惯于孤独与寂寞的,只有滞居在一家陌生的旅馆里的人,才能领会得到。
平常的一日
为了平白地描写矿泉里平常一日的生活情况,我将选择一个平常的日子,一个不怎么极端的日子,一个半阴郁、半开朗的日子,一个没有特别外在情事、没有不寻常的征兆或是内在魅力的正常的日子。
但是无论我如何小心翼翼地去重构一个心平气和的日子,一个纯粹加减的日子,我必须痛苦地承认,我们每天,或甚至是矿泉里的一天,皆必须自早晨开始,无论如何,我是没有多少赞颂的诗篇的。或许,这跟我个人的苦楚、坏习惯、难以入眠,以及我生命的每一面、我的哲学、我的气质与个性有着密切的关系吧。这种事情不能说不是一种耻辱,我实在很不情愿去承认这个事实,但如果不说实话,那写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清晨,对一般人来说,乃是清新的欢畅时刻、新的一日的开始、年轻活力的快乐时辰,但是对我来说,它却是死寂、苦恼,而令人沮丧的;清晨与我,两者是无缘相爱的。
而在同时,我对爱森道夫(Eichendorf)与莫里克(Morike)的许多首诗篇里所回避得极为明朗与清澈的“清晨之乐”,并非没有半点体认,半点神入;在诗篇、在绘画,以及在记忆里,我也曾发现,清晨是诗意的,打自孩提开始,我一直保存着真正清晨之乐的半褪色记忆,虽然许多年以来,我一直未曾感受到清晨的快乐。使我的生活变得沉重而困难的每一件事情,皆似乎在清晨撞头,它像一个巨人般地站在我的面前。使我的生活显得甜蜜而美丽,且不寻常的东西,所有的恩宠、所有的生之喜悦、所有的生命乐章,皆似乎远离于清晨。只有从正午开始,生活才变得好受一些;碰到运气好一点的时候,到了迟暮及夜晚之时,周遭的气氛便为了改变——美妙、飘忽、若隐若现的景象似乎融化于上苍的柔和光线里,它充满了秩序与和谐,充满了魅力与音乐,它为千百个恶劣时辰,带来了最宝贵的补偿。
话虽如此,但在此地,清晨对我的生命却有一种好处:在这里疗养的期间,每天开头的第一件大事乃是清晨的责任,一件十分容易而做起来舒服的任务。这就是下浴池。当我早晨醒来时,不管是几点钟,第一件等着我的事,不是什么烦人的事,不是穿衣服、刮胡子、看信件、做体操,而是沐浴,一件轻松、温暖而舒服的事情。
下浴池是一件十分舒服惬意的事。舒软的热气弥漫在相当古老而略带回响的石板地窖,每个地方都流着矿泉涌出来的热水;浸在浴池里,我便有一种躲在洞穴里的那种神秘而安适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我小时候躲在自己用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及一张床铺堆成的小洞穴一样。我个人所私用的小浴间里,有一个石造的深浴缸,沉在地板下,浴缸内充满着刚自矿泉里涌出来的热水。我慢慢地爬下了两个小石阶,然后把“滴漏”24倒转过来,然后全身浸入散发着硫磺气味的辛辣热水里。根据疗养院的指示,我浸在温泉里必须尽量移动我的四肢,作出运动与游泳的动作。刚开始几分钟,我很费力地遵照指示,活动我的四肢,但之后,我便一动也不动地躺着,闭上我的双眼,假寐一下,然后又睁开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细沙在滴漏里滑落下来。
一片枯叶从窗子吹进来,一片小叶从我记不得名字的树上,掉落在我浴缸边缘,我细看了它一下,读着它叶脉与纹脉上的谜样文字,嗅着苍生所独具的“生之气息”,这生之气息令我们感到战栗,如果没有这生之气息,那么这种世界里将没有所谓美妙之美了。大自然的造化是多么美妙的事啊,美与死、喜与朽,彼此是如何地互动与互依啊!我能感觉到我身外的官能之美,同时亦能感觉到我身内自然与精神之间的分界线。正如花朵是短暂而美丽的,黄金是持久而沉闷的一样,大自然生命的一切交动皆是短暂而美丽的,而精神则是不朽而沉闷的。此刻,我拒绝精神,并不是因为我认为精神乃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死亡”,我认为那僵化、无果、无形的精神,只有舍弃其不朽性,才能重获形状与生命。金子必须变成一朵花,精神必须变成肉体、变成心灵,才能活着。不,在这宜人的清晨时辰里,在这更漏与枯叶之间的“时间”里,我宁愿不去理会精神,或许,在其他时候,我的想法或有不同;现在,我要活在短暂之中,我宁愿当个小孩,宁愿当一朵小花。
在温泉里躺了半个钟头之后,我被提醒着我毕竟是活在短暂之中。我按铃叫侍应生过来,他随即出现并将一条浴巾盖在我身上。我从温泉水中站了起来,一种短暂感突然袭上我的心头,此时我的四肢顿感无力,这种热水浴的确令人感到十分疲倦,在泡了三四十分钟的热温泉之后,我的四肢只能缓慢而吃力地动作着。勉强爬出了浴缸之后,我把浴巾垂在双肩,然后拼命地摩擦自己的身体、尽力抖动四肢,以提起元气,但是无论怎么动,都使不出力气,于是我只好陷到椅子上,觉得已有两百岁老,费了许久我才勉强使自己站了起来,穿上衬衣,再着上衣袍,然后离开浴间。
此时,治疗的一条规定正是我求之不得的。该规定指示,沐浴之后必须再度上床。洗过澡之后我已觉困倦欲眠,此时上床睡一觉正是时候,但是此时旅馆的生活早已开始热络起来,地板回响着女仆匆促的脚步声,服务生送来了早餐、砰然闭门声……结果,除了假寐了几分钟之外,根本无法入睡。
然而,能够躺下来,再度闭上眼睛,不去想那些每天早晨必须要做的蠢事情,心里总是舒服一些;此时此刻,什么穿衣服、刮胡子、绑鞋带、道早安、看信件、决定某种事情,以及重复每天的例行公事等烦人的事,完全被抛之脑外。
9点整,我出现在餐厅里,坐在我的小圆桌上,默默地跟为我端来咖啡的漂亮女孩子致意,把半卷面包涂上奶油,然后把另外半卷塞进口袋里,割开放在桌上的信件,把早点塞进口里,把信件塞进口袋里,看到一个无聊的病人在走道上等着,远远地对我露出诱人的微笑,似乎想跟我搭讪,他甚至开始用法语开腔了。我决意不理会他,迅速地走过他身边,低声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匆匆地走到街上。
在街道上、在矿泉的花园或在树林里,我常能成功地打发掉我所期盼的孤立的晨间时光。有时候,我坐在公园的凳子上,背对着阳光与人群,任由我的思绪徜徉在夜晚的心思里。早晨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散步,我很喜欢将早餐留下来的半卷面包剥成面包屑喂着梅花雀与小山雀。我喂养这些小鸟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心里头尽量不去想到离此仅数里之遥的德国,那儿即使是有钱人家,也没办法享受到这种白面包,许多人根本吃不到面包。我尽量抑制这种十分明显的思绪,不使其进入我的思绪,但是我常发觉,要抑住这种思绪实在很费力。
或在晴天,或在雨天,或在工作,或在散步,我总是在某个地方、某些时候,将晨间打发掉了,一日的最重要时辰,午餐的时间到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是美食者,但是即使对我这种习于精神喜悦与禁欲生活的人来说,这个时刻也是庄重的。
我默默地坐在餐桌旁,低头望着餐桌上的鱼、烤肉、水果,有时我也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瞪着女侍应生的小腿,她们腿上皆穿着黑色的长袜,有时我也将目光移向侍应生领班的腿上。侍应生领班的双腿尤其值得我们一看,它们往往给我们全体病患带来极大的慰藉。这位侍应生是个可亲的好好先生,他过去曾一度患过相当严重而痛苦的风湿病,甚至无法走路,但是在巴登疗养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完全康复了。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事,他也曾亲自跟许多人提过这件事。我们经常若有所思地瞪着他的双腿就是这个道理。而这些女侍应生的双腿又苗条又灵活,真够我们羡慕,也更值得我们深思。
由于我经常独来独往,因此用餐时间便变成我结识其他来客的唯一场合。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只是偶尔跟他们交谈几句而已,但是我经常看着他们坐着用餐,而仅此我就认识了不少东西。我邻居的那个德国人,他的声音每天夜晚及早晨皆从隔墙传到我的耳朵,吵了我几个钟头的睡眠,而现在在餐桌上居然以这么低的腔调在说话,如果他不是从64客房走出来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声音!
有个荷兰来的女巨人,身长6尺,壮如泰山,外表堂皇,可以扮得上我们矿泉里的女皇。她的姿态雍容华贵,举止有诱人之处,当她撑着一把细小得看似随时会断掉的华饰手杖,登入饭厅时,她的怪样子显得有点风骚、不稳,甚至有点吓人。也许,她那把拐杖是用铁做的吧。
另外,还有一个外表道貌岸然的绅士,我想他一定是个来头不小的人,至少是个国会议员之流的人物。有一次,在一个可怕的夜晚,我梦见了这个人乃是我的父亲,我站在他面前接受他的盘问,他盘问我,第一,为什么没有爱国心?第二,为什么去赌博而输掉了50法朗?第三,为什么去勾引女孩子?在做过这个可怕的噩梦之后,我一直深恐碰到这个在梦里令我战栗不已的人物。也许他本人没有我梦中的印象那么可怕,他也许会跟我点头,也许会跟我微笑,也许会跟女侍应生开点玩笑。但是当正午来到,我又看见了这位严峻的绅士时,他并没有跟我点头,也没有跟我微笑,他只是容光焕发地坐在他的那瓶红酒前,他前额的每一皱纹及他的颈背,皆显出他毅然决然的勇气与决心,他威严的表情的确令我望而生畏,那天夜里我祈祷着,希望在梦中不要再见到他。
而在另方面,凯塞林(Herr Kesselring)先生则是个高贵可爱,充满魅力的人物,此人正值青年,我不晓得他是干哪一行的,但他无疑是个正人君子。他轻柔的金发垂在他的前额,他面颊上的酒窝看来十分迷人,他明亮的蓝眼流露着孩子气,显示出他的热情与魅力,他轻巧的手幽雅地滑落在他色调雅致的外衣上。他从头到脚都散发着玫瑰的气息,就像雷诺瓦25画里的少女一样。但在某日黄昏时分,这个甜美的少年给我看一些他所收藏的一小册春宫照片时,我不仅大吃一惊,也深感失望,我对他的失望之情真非笔墨所能形容。
但是我在这个餐厅里所见过最有趣且最可爱的客人,今天并没有出现,我只见过他两次,他有一双欢愉的棕色眼睛,纤细而灵巧的双手,他是所有病人中最孤单且最闪亮的青春之花。亲爱的伴侣,回来跟我们共享这一顿美食、共进美酒,你的出现将使我们满堂生辉!
今天我打算到八德路的店铺橱窗去消磨掉时间。在这一带的许多店铺里,矿泉里的来客可以买到许多他们不可缺少的东西,邮政卡片、黄铜制的狮子与蜥蜴、塑有名人画像的烟灰缸,以及其他许多我不敢表示意见的东西,因为我虽然对它们观察许久,但是却无法弄明白它们的性质与用途。
当我看到这些橱窗所展示的不是日常之需之类的东西,而是所谓礼品、奢侈品,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小玩意时,这个世界的陌生尤令我感到恐慌;在这上百件的东西里,我能够模糊地辨明其意义、用途与创意的大概只有二三十种,而我认为有保存价值的却连一种也没有。有些东西甚至使我困惑良久:是要把它放在帽子上呢?或是放在口袋里?还是放在啤酒杯内?或是属于纸牌之类的游戏?
后来我又转向一些展示着图片卡的店铺。在这方面我清楚得多了。我敢说我对巴登的图片卡是下过一番功夫研究的,我在这方面下苦功的目的是为了对矿泉里的一般病人有较深的了解,从他需要的征候去判断他的心理状态。从这些旧巴登的美丽风景图片来看,早年巴登的温泉浴显然比较不郑重其事,也可能不像今天这般地讲究卫生,但是那时候,这儿的生活情调与沐浴活动一定比现在有趣得多。这些有塔楼、有山形屋顶、有古式服装的古老景观,给人微微一种思乡怀旧的伤感,虽然我们不见得真愿活在那种时代……这些城市、街景及澡堂的图片,不管是16世纪的或是18世纪的,皆静寂而柔和地放射出一种内在的沉静哀愁,它们所显示的一切皆是美丽的,自然与人类、屋宇与树木之间皆呈现出一片平和,毫无格格不入的异态。美与和谐覆盖着一切,从赤杨的树丛一直到牧羊女的披风,从开有垛口的墙门一直到桥梁与喷泉,无一不抒放着雅逸的气息。
踱着,踱着,不知不觉中,太阳已逐渐接近山上的森林线了,蓝空在淡黄金色云层的覆盖之下,照亮着山谷,我面带微笑地感觉到我的好时辰已经接近了,我想起我所爱的人,忆起熟悉的歌曲与诗歌,我感受着世界所洋溢出来的幸福与喜悦,忘情地抛弃了一日的全部负担,像鸟儿、蝴蝶、鱼儿与云层一样地投身于快乐、短暂及童稚性的形式世界里。
在外头度过了半日之后,我疲惫、懒散、愉快地回到旅馆。
此时,我的感觉是我的整个坐骨神经痛的哲学几乎快陷入瓦解了。愉快、疲惫、轻松地漫步归家,那夜我终于舒舒服服地进入梦乡。睡神,那只胆小无比的小鸟,那天夜里居然壮起胆来接近我了,它带着我振起蓝翼,飞向天堂……
沮丧的时刻
当我回想起我初来巴登几天时的乐观心境,想起我那时候的童稚式兴奋与喜悦,想起我对这种治疗的天真信心,想起我自认为除了有一点小病痛之外,身体上大体上还是年轻、健康,而且相当令人满意的那种志得意满、自欺、浅薄的孩子气虚荣心,我心里便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想站在镜子前对自己大声说话。老天,这些梦想是怎么蒸发掉的,这些希望是怎么消失的!我现在在镜中所看到的这个人多像一只猴子。是的,我感到极端的疼痛,不仅走着会痛,即使是坐着也会发痛,因为疼痛不堪,打从前天开始,我几乎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早晨,当我从浴缸里爬出来时,我几乎连两个石阶也走不了,我喘着气,冒着汗,双手紧抓着栏杆,鼓起全力才稳住脚步将浴巾盖上,然后便倒在椅子上。
穿上了拖鞋,着上了衣袍,我勉强撑起身体,拖步走过硫磺泉,再由硫磺泉拖向电梯,从电梯走到我的卧室是一段艰辛、痛苦,几乎走不尽的旅程。早晨的行程,我几乎使尽了一切想象得到的助物,我叫澡堂服务生扶着我,扶着门柱、每一根栏杆,沿路扶着墙面而走,我完全不理会外表是否雅观,用最笨重、最可怜、近乎半游泳的姿态行走,就像当初我所戏称为海狮的老妇一样。
记得在接受治疗之初,旅馆里的人曾告诉我说,我一定会有这些反应,洗温泉浴是会令人感到十分疲倦的,许多病人在治疗初时,疼痛往往会加剧。哦,是这样吗,我点头表示了解。但是我却从来没有想到,疲倦会如此令人难受,病痛会加速得这么厉害,这么折磨人。仅在一星期之内,我几乎变成一个老人了,我成天要不是坐在旅馆里就是坐在花园里,几乎有凳子的地方我就坐下来,而且我一坐下来就很难站起来,我已无法走楼梯了,甚至进出电梯都需要电梯服务生搀扶。
而外面的事情也颇令我失望。苏黎士距离此地很近,我有好几个好朋友住在那里,在我来此路过当地时,我曾顺道去探望他们,他们知道我来此接受矿泉治疗,其中两个人曾表示要前来探望我。但是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一个人来看我,当然没有人会来的;我暗自盼望他们来看我,只表示了我自己的幼稚而已。当然,他们是不会来的,我自己也知道,他们是多么忙碌,这些竟日忧烦的可怜虫,当他们从剧院或餐馆回来或款待客人之后,准备上床时,时候已是多么晚了;我真笨、真幼稚,居然认为这些人会乐于来探望我,这个生病而又令人厌烦的人。但是我这个人事先总是预想着最写意的事情,怀抱着最大的期望,当我碰到一个人时,我总把他想象成最好的,而一旦我发觉事情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时,我便觉得十分失望、十分伤心。
这种情形就曾发生在住在这家旅馆一个相当漂亮的少女身上,我曾跟这位少女寒暄过几次,对她印象也相当好。在听说过她所喜欢的几本低俗的小说之后,我略感吃惊,但是我随即自我安慰地想着,我本人虽是文学方面的行家与鉴赏家,但却无权去干预他人在这方面的判断与理解。在驳斥了自己先入为主的想法之后,我便又自我安慰地把一些美好而高贵的事物,归诸于这位少女。但是昨天晚上,就在这间大厅里,她居然在大庭广众之前,大献其丑!一个讨人喜欢、欢愉,甚至可说是美丽无比的少女,她带着沉静的眉毛与无邪的眼光,端坐在钢琴前,但却出其不意地以不熟练但却强有力的双手,残杀了一支可爱的18世纪小步舞曲!
我感到震惊而悲哀,双目充满着羞惭的血丝,但是在座的其他人似乎没有发觉发生过某宗可怖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被这种羞窘得近乎绝望的感觉所呆住了。啊,我多么渴望我的孤独,多么渴望躲进我的洞穴里,永远也不离开一步,我宁愿独个儿沉浸在我洞穴里的痛苦与悲愁之中,只要里头没有钢琴、没有文学闲谈,没有受过教育的同伴!
就这样,巴登的所有一切,全部的治疗活动,皆令我觉得十分反感。在旅馆的客人当中,我所认识的大部分人都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许多人是第六次、第十次来此作客的,根据或然率来看,我所经验到的痛苦应该是跟他们的一样才对:痛苦将随年加剧,因此我必须每年来此,以期暂时解脱痛苦。然而,医生却仍然坚定地给我一再的保证,但毕竟,那是他的职业。如果我们病人外表上看起来还不错,样子显得容光焕发的话,那么该归功于丰富的食品与石英灯——它晒得我们容光焕发,如此,我们回到家时便如同自高山上回来一样的气色健朗。
有时候兴致一来,我也会跟其他病患攀谈起来。在吃过饭之后,我们随处站在走道上不拘形式地谈着政治局势、股票、天气、矿泉,以及我们的生活哲学与家庭责任等,对于这些话题,我的看法大体上跟他们没有什么不同。有时我的谈兴会突然消失,话挂在嘴里吐不出来,这时我便匆匆离开,独个儿去寻找我的宁静。
在这里我所习惯的另外一种“散心之事’乃是上电影院。我有许多个晚上皆花在这方面的娱乐上,如果说我上电影院的第一个理由,只是为了保持孤独,避免别人的谈话以及逃避那个荷兰佬的势力范围的话,那么第二个理由应该说是为了娱乐,为了散散心。(现在,我已经习于散散心这个字眼,过去这个字眼在我的字典里是找不到的)
此地的电影院我已上了许多次了,画面的游戏不仅吸引住我,甚至使我麻木了,我不仅毫无抗议地接受了最令人毛骨悚然且最乏味的代替品,接受了这种冒牌的戏剧跟它那种可怕的音乐,我甚至在肉体上与心智上也可以忍受那种地方的恶劣气氛。我已开始可以忍受任何东西,囫囵吞下任何东西,即使是最愚蠢与最丑陋的东西亦然。在两三个钟头的时间里,我一直注视着一个全场都是以一个古代女王为中心的戏,片中有马戏团、有教堂、有善斗的奴隶、有狮子、有圣僧、有太监……为了拍这部片子,好几百个人员与动物被安排在镜头之前;然而,这本来可以是十分精彩的演出,却被拖得太长且愚不可及的字幕说明所糟蹋,被误导的戏剧化所污损,同时亦被没有头脑、没有心灵的观众所贬值了。
曾有好多个时刻,我实在无法忍受,几乎想溜走,但对一个坐骨神经痛患者来说,溜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只好又按捺下来,把这个低俗电影看到底,但是,也许明天或后天,我照样还要到那里去呢。但是如果说,我从来没有在电影上看过动人的东西,那也是不公平的,至少我曾看过一个比许多诗人更具有启发性的法国耍杂技者与滑稽表演者。事实上,我所痛恶的,激起我愤怒与嫌恶的,不是电影本身,而是我自己,这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电影观众。
谁强迫我上那儿去忍受那种可恶的音乐?去看那种可笑的字幕?去听观众的鬼叫声呢?在刚才那部长片里,我看到十几只原本勇猛有力的狮子朝天吼叫,但过了两分钟以后,却看到它们在沙土上被拖着走,变成僵死的尸体,这时我听到的是全场如雷的哄笑声!我惭愧地低下头,在我撑起身体,拖步回家时,我终于痛下誓言,再也不上电影院了。
这是不是我在这里学到的最后一种坏习惯呢?不,我还学会了其他的恶习呢。我还学会了碰运气的游戏呢,我曾好几次在绿色的赌桌上玩得兴奋不已,亦曾在一部赌博机器上喂了不少个银币。但是我玩得并不好,因为我口袋里的钱并不多,然而,我却颇擅长省下我的赌本,有两回,我足足玩了一整个钟头,结果只输掉一两个法朗而已。
当然,这种游戏并不能给予我真正的赌徒经验,但是我多少能够嗅出赌博的味道,我必须承认它给我极大的乐趣。我同时必须承认,我对赌博并不会感到良心不安,我对它的感觉正如我对这里的音乐会、与病人的聊天,以及电影里的狮子一样;事实上正好相反,这种恶习所含带的不名誉与反社会的气息,对我有莫大的吸引力,令我真正感到遗憾的倒是,我无法真正成为一个看得开的赌棍。
赌钱跟其他一切中产阶级的矿泉浴娱乐是完全不同味道的。在绿色的赌桌旁,没有人看书,也没有人说些无聊的话,也没有人像在音乐会里那样编织短袜,亦没有人打呵欠或抓颈背,甚至是风湿病患者也不坐下来,他们站着,他们用自己的双脚站了好长的一段痛苦时间。在这种场合里,大家从不说笑话,也不谈病痛,更听不到一点笑声。赌厅里洋溢着一种欢腾但不失庄重的假日气氛,来宾沉默而相当自觉地进入赌厅,就如同进入教室一样,他们只敢低声私语,并不时以敬畏的眼光注视着身穿常礼服的绅士。后者的举止显然不同于凡夫俗子,他们一定是社会上的名流或身居要津者。
我在此无法观察出这种仪式性的气氛及隆重而亲善的严肃性,其心理缘由究竟何在,因为我早已承认,我这一套心理学只能适用于探察我自己的心灵状态而已。或许,赌厅里所洋溢的庄重态度、严肃气息,以及聚精会神的气氛只是因为一般人所关切的不是音乐、戏剧或其他任何类似的童稚游戏,而是他们所知最严肃的,最受人喜爱,且最神圣的东西——金钱。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在此不打算观察这些东西,这不是我能力所及的。在此我只想重新指出,跟其他任何大众化娱乐不同的是,赌博是在一种庄重的气氛下进行的。而其他方面的娱乐,就以看电影来说吧,一般观众几乎不用去控制他喜悦或厌恶的言语或非言语的表现,而赌博则不然,赌徒即使是最有理由宣泄其情感的时候,也就是在赢钱或输钱的时候,也不得不维持住他的自制与尊严。我曾经看过同样的一个人,在平常玩牌的时候输掉了20“山丁”26,便连诅带骂地大发脾气,但是一旦上了轮盘桌,即使输掉了一百倍的钱——我不敢说“连睫毛动一下也没有”,因为睫毛事实上经常都动得很厉害——但是我却敢说,他绝不至于爆出不雅的骂,或大声喊叫,而惊动了他身旁的赌客。
这难道是在说我同情赌博吗?是的,我个人的确认为赌博是有一些好处,但是我亦不否认赌博是有一些害处,事实上,我个人即有此经验。一般经济学家之所以反对赌博,通常是基于道德上的理由,但是我认为此种论据并非十分中肯。一般经济学家往往认为,赌徒赢钱太容易的话往往会轻视劳动的神圣性,另外他亦有输光所有钱的危险,而且,由于长期在观察着珠子与铜币的滚动,他必然会遗忘了中产阶级经济道德的基本概念,而致不重视金钱。当然,这些论调并没有什么错,但是我个人对这些危险性并不看得很严重。
但是站在心理学的立场上来看,我倒认为对今日许多患了严重心理不安症状的人来说,突然损失一笔钱或是对金钱的神圣丧失信心,不仅不是不幸,它甚至可以说是解除他们心理障碍,最稳当且是唯一可能的手段,对今日主宰我们全部生命的“工作与金钱崇拜”来说,暂时将自己的命运交给机运,偶尔尽兴玩乐,信任命运的无常,似乎是十分有益的,而且,它正是我们今日拜金世界里,最欠缺的东西。
不,依我看来,赌博的缺点完全是在于心理方面。
根据我个人相当满意的经验来看,我认为一个人每天花个20分钟在轮盘的紧张情况及赌厅里十分不真实的气氛下,乃是十分兴奋而有趣的事。对一个沉闷、空虚而疲惫的人来说,这是我试过最有效的灵丹之一。它唯一的大缺憾仅在于,在赌博时,所有的兴奋之情皆来自外界,因此它是纯粹机械性与物质性的,而一旦我们相信了兴奋的机械化的有效性之时,我们或许会忽视而致丧失了我们自身的努力——我们自身的精神活动。如果我们纯粹仰赖轮盘的机械方法去锻炼灵魂,而不用思考、梦想、玄想或冥想的方法去锻炼它的话,那么其结果正如同我们运用沐浴或按摩的方法,而不用体育与运动的方法去锻炼我们的体魄一样。
此外,我们从电影上所得到的机械性兴奋也是一样,电影用纯粹物质性的“影像”,以取代我们自身真正的艺术视觉力——对美妙而有趣之事的一种发现、选择与保存——它们皆属同样的骗局。
正如同我们的身体除了要按摩之外还要运动,我们的灵魂最迫切需要的,不是赌博,而是其他更吸引人的刺激——它自身的努力。因此,思考与记忆上的严格训练,闭目而视,在夜间重构白天所发生的事情、自由联想与玄想等,实比机运的游戏好上百倍。我在此补充这些东西,完全是为了大众的幸福着想,而另方面也是为了修正我前述的外行人之见——因为在这方面,在纯粹心理学教育与经验上,我已不是个门外汉,而是一个相当老到的专家了。
现在,我似乎又离题太远了,以上拉杂一堆似乎注定无法为任何一个问题,提供一个结论,它们仅能将素来紧压着我的一些偶然联想贯穿起来而已。也许,这就是矿泉里来客的心理学的一部分罢了。
现在,就回到我们的正题——黑塞这个人吧,这个矿泉里的来客,让我们再来看看这个无精打采、形容倦怠、步履蹒跚的垂垂老人吧。他不讨人喜欢,令人没有好感,他那种单调刻板的生活,我们委实无法衷心祝福他长命百岁。像他这种人即使提早离开人生舞台,我们也不会感到遗憾。如果某天早晨,他在澡堂里因衰疲过度,滑进水中长浴不起的话,我们也不会引为憾事。
然而,我们对这位矿泉里的来客表示不感兴趣,只是指涉他的目前状态,他即刻的身体状况而已。我们不应当忽视他状况变动的可能性,此种状况是可以用新的公分母予以重新估计的。此种奇迹在过去经常出现,而在未来的任何时刻亦有可能发生。
当我们看到病人黑塞,而摇头叹息说此人命不该活时,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所相信的命不该活,其意思并不是“灭绝”,而只是一种“转化”而已,因为我们一切想法的根基以及我们的心理学基础乃是对上帝,对“统合”的信仰而已——而“统合”即使是在最绝望的情况下,也是可以透过恩宠与了解,重新恢复过来的。
任何一个有残疾的人,只要跨过一步,虽然是穿过死亡的一步,皆可以恢复康健而重获生命。任何一个罪人,只要跨过一步,虽然是跨过行刑的一步,也可以变成清白与神圣。任何一个饱经忧患、失落而堕落的人,只要获得一点恩宠,便立刻可以重获生机,而变成一个快乐童子。但愿读者们在读到我这些肺腑之言时,不要忘记我这种信仰,我这些一得之见。如果本人作者对统合的灵魂认识不足以作为一种“不灭的砝码”的话,那么他本人也无法寻出他此种见地与奇想的勇气、理据及胆识,以及他的悲观论与心理学究竟建基于何处。
恰恰相反地,我愈冒险走向一端,我愈暴露出自己,我愈无情地批判,我愈甘心沉溺于奇想,则对方一端的统协之光便照射得愈亮。如果没有这种永无休止,不断变动的调适的话,我哪有勇气野人献曝、自作决断、全力去感受并表达我的爱与恨,又有何勇气生存于世呢?
病情好转
再过不久,我的疗养将告结束。感谢上天,我的病情已见好转。有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彻底绝望了,我感到的只是病痛、疲惫、沉闷与自我憎恶。我几乎想把拐杖装上橡皮包头。我几乎想去看看来客的名单。现在,通俗音乐我不仅听了一刻钟或半个钟头,我在音乐会几乎泡了足足一个钟头或两个钟头;现在,我在晚上不止喝下一瓶啤酒,我几乎喝下了两瓶;我几乎把所有的钱全耗在赌场里。
此外,我在旅馆的餐厅里,也跟我的邻座打起交道来,他们都是和蔼可亲的人,如果不是透过谈话的方式交往的话,相信我对他们会怀有敬意。跟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交谈往往是乏味而令人失望的。而更不幸的是,跟我谈话的陌生人往往认为我是专家,因此他们总避免去讨论文学与艺术,结果我们谈到的尽是无稽之谈,在这种情况之下,即使是最具有魅力的人,看来也跟常人无异。
疼痛、坏天气——我几乎每天都得了新的感冒——以及可怕的疗后疲劳——这一连串的痛苦日子简直非笔墨所能形容。所幸,有一天这一连串的痛苦日子终于结束了。后来有一天,我因疼痛而筋疲力尽,我一直躺在床上,甚至连洗温泉浴也不去,但是仅此一天而已,次日,事情突然大为好转。
转折点的那一日是十分值得回味的,因为那次的转变来得十分突然,十分令人惊喜。一个人如果肯下决心的话,那么即使是在最恶劣的处境下,也可以杀出一条生路来的,这一点我一直深信不疑,即使在我治疗最失望及最沮丧的期间里,即使是在我最消沉的时候,我亦从不怀疑我可以从这泥沼里爬出来。爬起来的过程,缓慢而费力地征服外在世界,逐步地寻求并发现最合理的态度——据我所知,永远是一条可能的路,一种十分有可能、十分值得赞许的理智之路。
然而,我从早先的经验得知,另外还有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途径——那就是运气、恩宠与奇迹。奇迹现在已十分接近于我了,或许我即将脱离苦海了,但这不是靠着理智或自觉性的努力,而是靠着恩宠——而这种东西是我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
有一天,当我再度从恍惚状态中惊醒时,我突然心血来潮,决定继续我的治疗,继续我的生命,当然,当时我的情绪并不很好。我的双腿仍然疼痛,我的背部仍然酸痛,我的颈背僵直,我站起来已感困难,更不用说步行到电梯、到澡堂。到了中午的时候,我勉强移步到餐厅,心里好生气恼,而且也没有什么胃口,但是过了一阵子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突然间,我不再只是双脚沉重、面无喜色的矿泉来客而已,突然之间,我同时变成了自己的目击者。
我坐在窗明几净的餐厅里我那个孤单的小圆桌旁,而在同时,我又看到我是如何地坐着,我看到我是如何拉开椅子坐下去的,以及我因坐下来的痛楚而稍微咬一下嘴唇,我看到自己是如何机械地拿起花瓶将它移近一点,我也看到我是如何缓慢而犹豫地从餐巾环上取出餐巾的。此时,其他客人也进来了,他们像《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一样地坐在他们的小桌上,随手从餐巾环上摘下他们的餐巾。
然而,来宾黑塞才是我观察的主要目标。一脸严肃但倦容满面的黑塞,正把一点点水倒进他的杯子里,并折断了一小块面包,但这完全是消遣性的动作,因为他既不想喝水也不想吃面包;他喝了几口汤,用灰暗的眼睛扫视餐厅内的其他餐桌,望一下画着风景的墙面,看着侍应生领班匆匆地去餐厅里走动,瞧一下穿着黑色短裙,披着白色围巾的漂亮女侍应生。
现在,不停地注视着我及其他宾客,注视着黑塞在乏味地吃着,他同来的客人也乏味地在吃着的,不是患了坐骨神经痛而在此地作客的黑塞,而是一个相当反社会的老隐士——孤魂野鬼的黑塞——这位诗人,这位流浪的怪老头子,蝴蝶、蜥蜴、古书及旧宗教之友,一个有决心、有力气面对世界的黑塞,这个不愿为填写住宿证明及安全保证所扰的来客。这个老黑塞,这个最近变得相当“消沉”与“陌生”的“我”,现在又再度回来观察我们了。
他观察着,胃口缺缺的客人黑塞有心无意地把弄着叉子,切割着一条美味的鲜鱼,然后面有难色地将鱼肉一片一片地塞进嘴里;他观察到,他木然地将他的杯子与盐瓶移来移去,一会儿把脚从椅子下伸出去,一会儿又缩回来,而其他客人也做着同样无聊的事情;他观察到,虽然每一个人都没有什么胃口,但是侍应生领班及其他漂亮的女侍应生们仍然十分周到地侍候着这些沉闷的客人;他观察到,在外头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在餐厅屋翼的大窗之后,重重云层正从天空飘过。
矿泉里的来客黑塞正举起他的杯子,他只是因为无聊才将杯子举到嘴边,实际上他并不真想喝水,此时,吃着的我与观察的我突然又结合起来,我即刻将杯子放下,因为我内心突然涌起一种想发笑的强烈欲望,一种十分孩子气的欢畅,我突然了悟到这整个状况的荒谬绝伦。在这一刹那的时间里,我从这些充满了面无喜色、生病、被宠坏,以及昏庸迟钝的人的餐厅形象里,看到了它所反映出来的我们整个文明化生命,一种没有强烈冲动,强迫性地沿着固定的轨道行走,且跟上帝或天空里的云层毫无牵连的生命。
在此刻,我想起了与此完全相同的成千家餐厅,想起了室内播放靡靡之声的无数咖啡厅,想起了我们同胞生活上的所有常规……而这些东西就其真正意义与价值来说,跟我倦怠的手把玩着叉子,跟我茫无目标地扫视着餐厅的无神双眼,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在这一刻里,餐厅与世界、病人与人类,在我眼里,已不显得可怕与悲愁,它们只显得十分可笑而已。你只要尽情地去笑,把符咒打破,把机械性毁掉,如此,上帝、鸟儿及云层,便会从我们荒凉的餐厅里飘过去,如此我们便不再是矿泉餐桌上的孤绝的来客,而是多彩多姿的世界里上市的快乐上宾。
豁然想通以后,我内心突然想爆笑出来,我尽快放下杯子。我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控制住它,使它没有爆发出来。
这次,我还是成功地控制住自己。我极力保持着静默,我极力按捺住我喉咙里的压力,我鼻子里的瘙痒,我急切地想找个小小的发泄或宣泄口,以免被呛着。当侍应生领班走过来时,在他腿上捏一下不好吗?或是用我的杯子给女侍应生拨一点水不好吗?不,这不行,这种事情是使不得的,正跟三十年前一样。
当我想到这里时,我的笑声已被鲠在喉咙的上方,我开始直视着我的邻桌,直视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的脸,一个面容憔悴的灰发女士,她的手杖靠在她身旁的墙上,她正忙着玩弄她的餐巾环,此时正值席间的空当时间,我们所有的来客皆在利用着我们排遣时间的惯常手段。
一个男士正细心地阅读一分旧报纸,你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他心里头早已熟悉这些消息,但是他却一再地在啃着有关总统病况及加拿大一个教育团体的活动报告的消息;一个老妇人正把两包药粉倒进玻璃杯里,这是她准备饭后服用的。她的样子看来有点像神仙故事里,下毒害人的可怕老妇;一个态度优雅而略带倦容的绅士,看起来令人想起了屠格涅夫或托玛斯·曼小说里的人物,举止不俗而面带忧容,正审视着画在墙上的一幅风景画;我仍然最喜欢我们的女道人,她精神甚佳,姿态完美,像往常一样地坐在她的空盘子前,看起来既不愠怒亦无倦容。
餐毕之后,一个旅馆的宾客走过来跟我打招呼,一个态度冷峻而且城府颇深的绅士,他经常递报纸给我且常要强跟我打交道;不久以前,他还跟我长谈了有关学校系统与教育的无聊话题,我漫不经心但十分谦虚地回答了他所珍视的一切原则与观点。现在,这个家伙又像往常一样地从走道上突袭出来,挡住了我的去路。
“日安,”他说,“你今天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当然,我是很高兴。在午餐的时候,我看到云层从天空中飘过去,从那时候一直到现在,我一直认为这些云彩乃是由纸张做成的,它们乃是我们餐厅里的一部分装饰,我很高兴发现到真正的空气与云彩。它们在我眼前飘走,它们身上并没有价格的标签,它们并没有死亡!你可以想象,我发现到这一点,心里头真是快活得无以复加。毕竟,实体还是存在着,存在于巴登里!这简直是太神奇了!”
这位绅士听到这些话,似乎颇不以为然的样子。
“哦,是么,”他几乎费了一分钟才弄清楚我在说些什么,“那意思是说,你一向认为实体是不存在!这么说,我倒想问你,你所谓的实体是什么意思呢?”
“嗯,”我说,“那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哲学问题。但我也可以十分简单地回答你。亲爱的先生,我所理解的实体正如同其他人所谓的自然。我心目中的实体并不是在巴登经常包围着我们的东西,不是有关疗养或病人的故事,不是关节炎与风湿痛之类的老生常谈,不是散步及夜总会,不是菜单或节目表,也不是澡堂里的服务生或矿泉里的宾客。”
“这么说,这里的宾客对你来说便不算实体了?举例来说,像现在正跟你说话的这个人——我——便不算是实体啰?”
“对不起,我绝无意冒犯你,但是事实上,在我看来,你的确不是实体。当你呈现在我面前时,你并没有那种令人信服的特质——真实感——你并不能让我真正觉察到什么、经验到什么,或让我感觉到发生过什么。先生,你存在着,这点我是无法否认的。但是你的存在并不在我眼睛的时空感的水平上。容我坦白以道,你是存在于纸张、金钱、贷款、道德、法律、智力、尊敬的水平上,你是德性、无上命令、理智的时空伴侣,或许,你所涉及的是无自体或资本主义。但是你本人的确不具有我从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只蟾蜍、每一只小鸟身上所能发现到的那种令人信服的实体。先生,我个人对你怀有无限的敬意与嘉许,我并不认为或怀疑你的不存在,但是我却无法真正经验到你、更不可能去爱你。你跟你的关系与价值,跟德性,理性、无上命令,以及人类一切的理想,是共有此种命运的。总而言之,你真是伟大。我们真以你为荣,但你绝不真实。”
这个绅士眼睛睁得大大的。“现在,如果我在你脸上掴一巴掌的话,那是不是就能使你相信我的实体了?”
“如果你尝试那种实验的话,这对你是绝对不利的,因为我比你强壮,而且,此刻,我已神奇地摆开了一切的道德禁忌;除此之外,即使你提出这个证明也无法达到你的目的。确切地说,我将用一种十分神奇的自我保存工具加入于你的实验,但是你的攻击并不能使我相信你的实体与你的存在,也不能使我相信存在于你身上的灵魂与意旨。”
“你具有艺术家的气质,当然,那给予你某种特权。你似乎十分憎恶智性,概念化的思想,甚至想去攻击它。但是,诗人,这跟你自己所宣称的又如何能配合呢?我曾拜读过你许多文章与著作,但是你说的一套完全与此相反,你所支持的是理性与智性,而非‘非理性’与‘偶然性’的自然,你一再为理念辩论,并认为智性是最高的原则。现在,你怎么说出这种话呢?”
“哦,我果真是如此吗?是的,我或许是这样吧。你知道,在这方面我一向是很不幸的,我经常自相矛盾。而实体经常是这样的,只有智性与德性不然,你自然也不然,我敬重的先生。举个例来说吧,当炎夏走了一段路之后,我迫切地想喝一杯水,于是我宣称水是全世界最美妙的东西。但是过了一刻钟之后,我却觉得水是全世界最没味道的东西。而这正是我对吃饭、睡觉、思想的感觉方式。我跟所谓‘智性’的关系,正如同我对吃饭或饮水的关系一样。有时候,我觉得世界上最不可缺、最能吸引我的东西莫过于智性、抽象化、逻辑、理念。但是当我满足了这种需要并渴求相反的东西之时,一切智性之物之于我正如同腐败的食物一样,令我厌恶异常。我从经验中得知,这种态度是反常,而缺乏明确性质的,而事实上也是不应该的,但是我却无法理解它为何不合常理。因为正如我必须经常轮回于吃饭与斋戒、睡眠与不眠之间一样,我同时必须游移于自然主义与智性主义、经验界与柏拉图主义、秩序与革命、罗马公教主义与宗教改革精神之间。当然,我承认,一个人终其一生必须能不断地崇尚智性、轻蔑自然,必须永远具有革命性而不可保守等等,自然是合情合理,而且十分稳当可靠的,但是另一方面,我却认为这种态度简直是要命、疯狂,令人厌恶的,这就好像一个人活着只是为了吃饭和睡觉一样。然而,政治与知识、宗教与科学的一切派别,皆一无例外地建基于——视此种疯狂行为为合理、为自然的先决条件上!
“先生,你也认为,在某一个时候,我狂热地爱着智性,并认为它可以解决一切。而在另外一些时候,我又极度憎恶它、贱视它,而思以自然的率真与丰饶代之——这种反复无常的态度是不当的!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会认为自然的东西是没有个性的,健康而自明的东西是不能见容于世的?如果你能将这一点清楚解释给我听的话,那么我将欣然在口头上及文学上坦白承认,在全部的论点上,我都被你击败了。我将尽可能地承认你的实体,我甚至愿意将全部的实体光圈借给你。但是,你自己知道,你根本就无法解释清楚!你现在站在这里,在你的背心底下无疑存在着你所吃下的饭菜,但是你背心底下却没有心灵,在你伪造得很精巧的头颅里,无疑存有智性,但却没有自然性。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东西像你这么不真实得那么可笑,你这个风湿痛病患,你这个矿泉里的来客!你的纽扣口里泄出了你的长篇大论,你的缝口洋溢着智力,但是你的心里除了白报纸与关税表格、康德与马克思、柏拉图与税表之外,却空无一物。我一出拳,你就完蛋!如果我一想到我心爱的东西,那怕是一棵黄色的小樱草花也好,你的实体便完全消失了!你不是东西,你不是人类,你只是一种理念、一种贫瘠的抽象体。”
当我握紧拳头、伸出手臂,以便向这个家伙证明他的“非实体性”时,我已变得十分激动,虽然我的情绪尚佳,我的拳头直向他挥出去,但他却不见了。
当我放下拳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离开旅馆正走向空旷的河堤,我一个人站在美丽的树木底下,河水潺潺而流,似在低鸣。此时,我再度狂热地爱上了智性的对极,我内心里头如醉如痴地爱上了愚蠢的、了无章法的机缘世界,爱上了阳光的照射与地上的阴影之交运,爱上了流水多彩多姿的节奏。啊,我依稀地记得这些节奏!我记得有次我曾在印度的一个河床上,我曾与一个老渡船夫并坐而谈,他的名字我已不记得了,那像是千年以前的事情;那时,我对全一理念的沉迷程度,绝不下于多边性与偶然性的运作。我想起了我心爱的人,想起了她的耳朵躲在她的耳际里偷窥着外头的情景,此时,我真想摧毁我建立在理智与理念上的一切祭坛,为这个若隐若现的神秘耳朵,建立一个新的祭坛。世界的本质是统一性的,但是它的表现却是多样性的,美仅存在于暂时性状态之中,而恩宠只有罪人才能体验得到,那对美丽的耳朵,正像爱色斯27、护持神28或者莲花一样,可作为极好的象征与“圣征”。
一般来说,要获得救赎有两种途径:一种是义者所采取的“正义之途”,另外一种是罪人所采取的“恩宠的途径”。我是一个罪人,而我却错误地企图以正义之途来达到救赎。也因此,我一直未能成功。正义之途对于义者犹如甜奶,但对于我们罪人却犹如毒药,它使我们心怀恶意。但是我却注定要一再地犯着这种错误,正如在智性方面,我这个诗人注定必须不断地重新努力,以思想而非以艺术来克服世界一样。我不断地孤军奋斗,长途跋涉,力图以理智克服困难,但是最后我得到的却是痛苦与混乱。但是这种死亡往往伴随着再生,我经常灵触到恩宠,而痛苦与混乱也不再令我觉得可怕了,如此一来,错误的途径往往有益于未来的借鉴,失败的滋味往往变得极其珍贵,因为它们往往使我回返赤子之心,使我重新经验到恩宠。
如果我们不要把《新约》里的话当作是诫命,而当作是有关我们灵魂秘密的一种深刻智慧的话,那么它所说过最具智慧的一句话——有关生活艺术与幸福的追求的一个简短陈述——乃是“爱邻如己”,而这句话在《旧约》里亦可找到。如果一个人不能爱邻如己的话,那么他便变成一个自我主义者、逐利之徒、资本家、资产阶级,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可以获得金钱与权势,但是他却无法获得一颗真正快乐的心灵,因为他已背离了我们灵魂中最优美、最甜美的喜悦。
或者,如果我们爱邻人甚于我们自己的话——那么他便变成一个充满自卑感的可怜虫,他渴望着去爱每一种东西,但对自己却充满着怨怼与不满,他活在一个作茧自缚的世界里。
而在另一方面,爱的平衡、爱的能力,不假他求而能爱自己、不减损对自己的爱而能去爱别人!一切幸福、一切福泽的秘密,皆存在于这句名言里。如果深入去探讨的话,我们可返诸印度方面去求其真义:爱你的邻人,因为他就是你自己!
一切的智慧都是如此单纯的,它们很早以前就已经如此适切而清楚地表陈出来!但是它为什么仅在偶然的时候,仅在美好的时日里,才属于我们,而非永远属于我们呢?
回首前尘
当我写到这最后几页时,我人已不在巴登了。我——脑袋里充满着新的计划与新的打算——已再度回到我的草原,再度回到我孤独的隐居之所了。感谢天,黑塞,这温泉疗养客,现在已经死了,他现在已不关我们的事了。现在的他已变成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黑塞了,现在的他当然仍患有坐骨神经痛,不同的是,他现在患有坐骨神经痛,而不是坐骨神经痛盘据着他。
当我离开巴登之时,这离别事实上是相当困难的。我已养成了对一切人与物的热情,而我现在却必须切断这种深情——我必须与我的客房、我的主人、河堤上的树木、悉心治疗我的医生、我喜爱的貂鼠,漂亮而亲切的女侍应生罗丝丽(Rosli)、杜鲁蒂(Trudi)及其他人,赌厅、许多同病相怜者的面孔与身影……断绝关系了。
再见吧,态度友善、性情和善、热心助人的热疗机助手们!再见吧,荷兰的女巨人,还有你,一头金发的凯塞琳!
我跟海立根霍夫旅馆主人的离别之情尤其令人回味。他笑着听我的致谢,我对他旅馆的溢美之辞,然后问我,医生给我治疗得怎么样?当我告诉他说,医生对我的病况赞扬有加,我有完全治愈的希望,因此现在我可以信心十足地离开巴登时,我的主人却神秘兮兮地笑起来,他用友善的姿态将手垂在我肩上:“是的,你可以信心满满地走你的路。我衷心地祝贺你。但是,听着,有些东西或许你不知道:你会再回来的!”
“我会再回来?回到巴登?”我问道。
他大声地笑着:“是的,不错,是的,不错。他们全都会再回来,不管是否治愈,迄今为止,每一个人都已回来过。下回你也会变成常客。”
我并没有忘了那个临别之言。或许,他说得对。或许,他日我会再回来,而且或许会回来许多次。但是下次回来时,我跟这次一定不一样。我会再度洗温泉浴,我会再度接受电疗。我会再度吃得饱饱的,我会再度开酒戒或赌戒,我或许又会觉得垂头丧气,但是一切的一切皆会跟现在完全不同,正如我这次回到我的荒郊野外,会跟我先前的每一次不同一样。
从细处来看,每一件东西都是相同的;从整体来看,每一件东西皆是相似的。然而,每一件东西都是新而不同的,因为高居其上的星星并不相同。因为生命并不是一种计算,它不是一种数学的总和,而是一种奇迹。因此终我一生,每一件东西皆卷土重来,同样的需要、同样的欲望与喜悦、同样的诱惑,不断地干着同样愚不可及之事,重遇着相同的境遇,然而,它却永远是一种新的游戏——它永远令人感到美丽、危险与兴奋!
如果将来某个时候,我回到了巴登,我将会浸在温泉水里,但是我的感觉将有所不同,我与我邻居的相处态度也将不同,我将会有不同的忧虑与不同的游戏,而我写下来的东西也会有所不同。我会犯下新的过错,我会以新的方式去寻求上帝,但是我确信,我这个行动、思想、生活着的人,必将认识它的真面目。
如果要对我在巴登的生活作一总结,作最后的一瞥的话,那么它至少有一不满之处、有一美中不足之处、有一可悲之处。此种悲哀并不在于我的愚昧、我缺乏耐性、我的神经质、我轻率的判断;简言之,不在于任何我个人的不当与失败,事实上,这种缺憾乃是生为人类所不可免的。不,我的悲哀、空虚与痛苦是在文学方面的——我无法真实而坦诚地将生命——甚至是生命的一小部分——记录下来。我必须承认,我所感到苦恼与羞愧的不是我的罪恶与缺憾,而纯然在于我表现实验的失败,在于我文学造诣的贫瘠与匮乏。
事实上,这正是我失望的根源。或许,我可以用一种明喻来加以说明。
如果我是一个作曲家的话,我将可以毫无困难地谱出一种具有两种声音的曲调,一种包含两线音调,两列音调的曲调,以及两种可以彼此互通、互辅、互对、互限,但彼此之间却具有一种最深切的相互关系与交互效果的音符。任何会读乐谱的人,皆可以读通我的双重曲调,从每一种音调里,看懂并听出它的“反调”——它的兄弟、它的敌人、它的对极。
而我想用自己的媒体——我自己的文字——将之表现出来的正是这种双重声音、双重乐章,此种不断前进的对比,我奋力以试,但始终未能成功。我个人常认为,生命的真谛即在于此,在于这两极的起伏,在于世界这两个基柱的交动。
我总认为,美与丑、光明与黑暗、罪恶与圣洁,经常在暂时之中成其对反,但是它们亦不断地彼此交会。对我来说,人类最高超的金玉良言却是这寥寥数语,这寥寥数语用神秘的象征将此种二分性表达出来,在这些神秘的隽语与譬语里,伟大的世界对比同时被视为是必要性与幻影。
中国的老子曾以短短数语道出了生命的两极——在一刹那之间彼此灵触。而耶稣许多话里,甚至更高超、更简素、更浅白地道出了同样的奇迹。
我常觉得,千百年来宗教、教言、心理学一直力图明示善与恶,是与非的学说,且不断以更微妙、更严格的方式对正义与服从作更高的要求,但其最终达于极点所获致的神奇洞识往往是——在上帝的眼中,一个忏悔的罪人,其价值往往高过99个正义之士。
或许我们当今世界的不幸就在于此——世界上最高的智慧随处可见、唾手可得,但是一般汲汲于名、孜孜求利的苍生却视若无睹。如果一个人能穷数年之功,甚至不惜冒生命之险去捕捉这些珍贵的真言,一如他追求生命中的其他事物的话,那么他最后将会有不虚此生之感。
而这正是我个人的问题与困境。
这方面我一向说得多做得少。我一直未能成功地将生命的两极结合在一起,也未能谱出生命乐章的二重声音。但是,我将永远听从我内心的呼唤,永不放弃这种努力。而此正是推动我小时钟的主要源泉。
《荒原狼》
《乡愁》
《彷徨少年时》
《漂泊的灵魂》
《流浪者之歌》
《在轮下》
《生命之歌》
《东方之旅》
《读书随感》
《孤独者之歌》
《美丽的青春》
《玻璃珠游戏》
《艺术家的命运》
《知识与爱情》
这部《孤独者之歌》(又名《黑塞自传》)共收十二章,包括《一个魔术师的同年》《学校生活记趣》《我的外祖父》《往事追忆》《忆印度之旅》《纽伦堡之旅》等,可以说是了解、认识黑塞那颗炽热又复冷静的心魂最佳的告白。黑塞曾于一九四六年荣获歌德奖,同年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殊荣,罗曼·罗兰称誉:“黑塞的人生态度是歌德似的,新德意志精神的复兴基础即奠基于此。”
赫尔曼·黑塞
(Hermann Hesse)
1877—1962,德国文学家、诗人、评论家。出生于南德的小镇卡尔夫,曾就读墨尔布隆神学校,因神经衰弱而辍学,复学后又在高中读书一年便退学,结束他在学校的正规教育。日后以《彷徨少年时》《乡愁》《悉达多求道记》《玻璃珠游戏》等作品饮誉文坛。1946年获歌德奖,同年又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使他的世界声誉达于高峰。1962年病逝,享年85岁。黑塞的作品以真诚剖析探索内心世界和人生的真谛而广受读者喜爱。
一生追求和平与真理的黑塞,在纳粹独裁暴政时代,也是德国知识分子道德良心的象征。
蔡伸章
中国台湾人,毕业于文化大学哲学系。译有《未来的冲击》《文学评论精选集》《改变历史的经济学家》《巨变中的世界》等数十个作品,现专事译述工作。